“穆天子为什么会连咱们‘计划来西域’都知道?”项弦难以置信,走过围墙,说道。
萧琨:“兴许他通过善于红,也看见过葛亮生前留下的壁画,与你一样,猜到了心灯在西域。”
项弦眉头深锁,又道:“我总觉得哪儿有蹊跷,就像在咱们身边埋伏了人似的。”
萧琨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与项弦在秭归县,本欲分道扬镳前的一夜,根据赢先生所述,魔王穆天子连他最初计划来西域都知道!穆天子笃定他们不会回开封,将一起上路来西域,所以让秦先生在开封动手,引发道君皇帝赵佶体内的魔种?
最后因自己一念之差,答应陪项弦与潮生回京,虽有一番波折,却成功阻止了秦先生的计划。全过程里,穆天子犹如在旁听一般,实在是太诡异了。
“还有谁知道咱们此行的目的地?”萧琨认真道。
项弦与萧琨回到客栈外,没有入内,在一棵树下交谈。
“你、我、潮生、老乌、阿黄。”项弦说。
“你确定?”萧琨又问项弦。
“我非常确定。”项弦说,“你怀疑是谁走漏了消息?我连善于红都没有说,郭京也不知道,就是存了个心眼。”
萧琨:“你我不可能,潮生也不可能,我亲自将他从昆仑山接下来。阿黄更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阿黄是鸟,所以连奸细也没资格当吗?”项弦只觉有点好笑。
“不要说蠢话了!”阿黄只想继续睡,忍不住骂了他们。
项弦如实道:“按你这个道理,老乌也不可能。”
这一点非常重要,萧琨必须马上解决掉这个问题——敌人为什么会知道他们一路上的安排,包括将前往克孜尔千佛洞?
项弦:“你在怀疑老乌?”
“你能做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么?”萧琨道,“我确实窥探过……嗯,以我所知,他的心思很简单,但我不能完全确定。”萧琨差点就说出自己幽瞳的力量了,转念一想,他觉得还是别告诉项弦的好,否则容易引发争吵,万一项弦怀疑自己窥探他的内心呢?
项弦没有生气,明白萧琨现在要确保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萧琨与乌英纵相识不久,无法判断,平日里又少有交流,有这种疑问不奇怪,只认真解释道:“我完全相信他,在你来之前,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萧琨:“嗯。”
听到这句时,萧琨心底蓦然一动。
项弦意识到这话在某个程度上出卖了自己的内心,忙找补了一句:“当然,现在他也是。”
萧琨原本十分焦虑,听到项弦为乌英纵作保时,语气便和缓了不少。
“好,那么我可以完全相信他。”萧琨说,“斛律光完全不知道,可以排除。”
“咱们不妨这么想,”项弦道,“郭京知道咱们要找心灯,对不对?而魔人夺取过郭京的身躯。先不说附身行为能否读到宿主的记忆,敌方也必定猜到了咱们的短期目标。”
萧琨没有回答,陷入思考中。
项弦接着推理道:“所以只要他们一路监视咱们动向,知道咱们千里迢迢,来了阿克苏,那么想必与心灯有关联的线索,只能在克孜尔千佛洞附近,很明确。还有,阿黄问过鸟儿们,也许是候鸟走漏了消息?”
萧琨终于开口:“但是副使,这一路上,你有被监视的感觉么?”
项弦一筹莫展,说:“兴许他们有特别的监视方式。”
萧琨:“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下?你当真这么认为?”
项弦不说话了。
事实上从开封出发,到阿克苏的这三个月中,项弦从未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们。
“此事先放着。”萧琨说,“想想魔族所交代的,有一个叫‘刘先生’的,既被称作先生,想必与赢先生地位相当,也在潜伏。还有一人名唤‘宗仕’。”
项弦这下只觉更麻烦了。
项弦说:“附近与城里埋伏着魔王的两伙手下,他们内部也在互斗?本地应属刘先生管辖,赢先生为了抢夺心灯,过来策反刘先生的部下,是这样罢?我记得谈话里还出现了一个人,叫‘他’,‘他’又是谁?魔族的敌人?”
萧琨想了想,这是最合理的猜测,又问:“狰鼓与大司命笛又是什么?”
“两件法宝。”项弦依稀记得在图谱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当场开始翻书,萧琨打了个响指,释放出悬浮的游离蓝光,为他照明。
“那是什么妖?”项弦边翻书边问,“黑咕隆咚,你看清了吗?”
萧琨在看见那男人时,心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内心不停地拉锯,纠结着是否告诉项弦,有关自己的真正身世,他会不会从此对自己另眼相看?或是产生厌恶之心?
他迟早得知道,不可能永远瞒着。
再三权衡后,萧琨决定痛痛快快地一次说清楚。
“战死尸鬼,”萧琨说,“特殊的妖族。我就是他们的后代,我爹也是战死尸鬼。”
“哦!那就是战死尸鬼啊!”项弦点了点头,说,“找到了,我看看,狰鼓、大司命笛……哟,品级还不低。”
项弦没有任何疑问,甚至没有看萧琨,就这么接受了。
萧琨的表情一时十分复杂,竟不知该说什么。
项弦:“?”
“没什么。”萧琨道,“书上怎么说?”
项弦照着图谱念道:“大司命笛,传说能释放尸仙旱魃的转魂之力,令死去的尸者化为活尸;狰鼓则赋予‘魃’神识,开其灵智,令往生者从睡梦中苏醒……任何一件,都能号令鬼族。唔,看来是这样的,大司命笛施法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但这些活尸没有意识,与工具差不多。狰鼓的力量,就是让他们拥有自我神识。这两件法宝都能使唤鬼族,不过看来大司命笛要更厉害点儿。”
萧琨一时还未回过神,与项弦对视片刻,而后道:“回房再说罢。”
萧琨提议回房,他们便不能继续讨论,毕竟这会吵醒同伴。项弦困得要命,倒头就睡,反正有萧琨替他烦恼。
萧琨确实很烦恼,他辗转反侧,还不能吵醒了身边的项弦,思虑整夜。
翌日,小雨还在下着,客栈门口已满是泥泞。这种适合睡觉的天气,潮生是决计不会早起的,乌英纵仍在陪他,斛律光已在外间喝起了茶。
“你一夜没睡?”项弦打着呵欠,坐到案畔,发现萧琨疲惫不堪。
“你说呢?”萧琨心想:你居然睡得着?
“今天还去么?”项弦活动脖颈,斛律光连忙为他们斟上茶。
“当然,”萧琨答道,“已经到这儿了,总不能回去。”
对方察知他们的动向,想必早就在克孜尔设下了陷阱,换作从前,萧琨也许会另寻突破方式,但现在有了项弦,尚可倚力一战,毕竟他的智慧剑是克制魔的利器。
“你往好处想,”项弦答道,“心灯确实就在这里!咱们猜对了不是么?”
萧琨仍在思考——他们推测过,魔无法直接获得心灯,毕竟心灯属性克制所有的黑暗与戾气诞生之物,敌人甚至看不见它,赢先生所言的“显现”正证明这点。
所以敌人耐心地等待着,并布设了陷阱,等待他们前来,找到心灯后,再将它夺走。
“你们要去哪儿?”斛律光说。
“克孜尔。”萧琨没有再严守秘密,毕竟敌人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
斛律光说:“木扎特河北岸,千佛洞,我知道那儿,我为大伙儿带路。”
萧琨沉吟片刻,而后说:“今天只是侦察。要么你留在客栈内……算了,老爷决定。”
潮生终于起床了,睡得神清气爽,昨夜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出外看了眼,说:“咦?还在下雨?”
乌英纵却知道萧琨和项弦夤夜离开之事,也知道昨夜定有事发生。
项弦简单地说了经过,略去诸多细节,只扼要告诉他们,魔族也在调查千佛洞。
“太危险了,”乌英纵说,“还要去么?”
“老乌最好是留下。”萧琨猜测必有陷阱,若只有他与项弦,还能及时脱身,但加上潮生与乌英纵,就很难说了。
“可是,哥哥,我也想帮上你们的忙啊。”潮生担忧道。
萧琨:“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险。”
项弦突然打断了萧琨的话,说:“需要你们留守的原因,是我有任务要老乌替我去做。”
乌英纵跪坐,认真道:“老爷请吩咐。”
项弦道:“抓住城主府里那家伙,他一定是高昌王口中那个黎尔满的谋臣。这人是战死尸鬼,不知来头,但我想以老乌身手,有潮生掠阵,要解决他不难。”
斛律光马上道:“是的!我在高昌时听说过,自从黎尔满身边来了一名谋臣后,就开始计划谋逆呢。”
乌英纵答道:“我这就去。”
萧琨明白项弦之意,说:“但老乌须得做足准备再出手,切不可打草惊蛇。”
项弦取出从善于红处回收的法宝——折叠起的红布镇妖幡,说:“乌英纵用不了镇妖幡,潮生是仙,你会收妖,对吧?将他收进镇妖幡内,待我们调查归来再仔细审他。”
“斛律光可以跟着我们走。”萧琨突然想起一事,有了主意,“老乌,我有一计,你可带着此物去见黎尔满。”说着取出一个布包,说:“过后我再来取回。”
项弦看了眼,猜测那是辽国极重要的信物,但萧琨既然没有打开,他便没有问。
一行人议定,萧琨朝乌英纵详细解释了过程,示意他按自己的思路去接触黎尔满。
项弦又说:“我不管你最后使什么手段抓人,首先要确保自身安全,不要不惜代价,其次……”
“确保潮生安全,”乌英纵说,“我知道,老爷。”
项弦:“出手若没有绝对的把握,就不要贸然行动。”
阿黄主动道:“我跟着你们罢,有事我随时回来通知老乌。”
项弦拍了下乌英纵的肩膀,萧琨与斛律光已等在马上,斛律光朝潮生挥手,三人启程离城。
细雨在空中飘飞,萧琨说:“我在想,若先抓住那只同族,审问以后事态会不会变得更明朗?”
“这样只会惊动敌人。”项弦说,“而且我猜,他也不清楚赢先生的全部计划。”
萧琨一夜未睡,脑子就像灌满了糨糊,但他承认项弦说得对,先抓住那战死尸鬼谋士,赢先生与刘先生容易有防备,届时事态将变得更复杂。
“心灯是什么?”斛律光又问,“是一盏灯吗?”
“是一种力量。”项弦答道,“我们找它已经很久了,它能协助驱魔师们净化魔气。上一任持有者死后,心灯就来到了阿克苏。”
萧琨也说:“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来到这里,但为了战胜魔,必须得到它。”
“嗯。”斛律光在一些故事里读到过灿烂的光华、黑暗的魔王,大致能理解,又问,“这一定是宝物了!你们的敌人,是不是也在找它?”
“是的。”项弦说,“萧琨?你过来。”
萧琨已经快睡着了,闻言与项弦拉手,借力飞跃,到得他的身后。
项弦示意他在背后先睡会儿,前往克孜尔还有一小段路,萧琨便昏昏沉沉,倚在项弦肩背上入睡。项弦身上的气味让人舒服而心安,令萧琨想起了上京每年短暂的盛夏中,衣袍被烈日晒得十分干燥的回忆。
上京的夏天是炽烈的,光芒仿佛无处不在,项弦身上亦有这种温暖烈焰的气氛。
“我现在大致懂了,”项弦说,“魔族无法直接攫取心灯,多半会有封印,又或是得用特殊的办法才能找到,你得召唤它进入体内……萧琨?”
萧琨已困得睡着了。
项弦与萧琨反复讨论过,心灯是一件法宝、一股力量,萧琨需要设法得到它的承认,汲取其为自己所用,相当于将自身当作一件祭品,朝心灯献祭。
“老爷,那法宝会附在人的身体上么?”斛律光又问。
“正是。”项弦答道,“但只有内心纯粹,且充满善念的人,才能得到心灯的承认,兴许还远远不只如此。”
斛律光点了点头,项弦知道他并未完全听懂,驱魔师的世界对他而言太复杂了。
阿黄从天空飞来,落在项弦肩上,收起翅膀,说:“木扎特河畔没有任何异常。但那儿有许多石窟,你知道它在哪一个里头么?”
项弦对此毫无头绪,事实上根据乌英纵最先得到的情报,与前任心灯持有者葛亮留下的壁画,来到此处的路途,充满了各种的不确定,仿佛诸多因果巧合正推动着他们,一步步地接近某个真相。
项弦尚未开口,斛律光吓得不轻,说:“鸟儿会说话?”
阿黄看了斛律光一眼,没有搭理他。项弦解释道:“它是灵兽。”
斛律光充满惊讶,项弦继续解释道:“它的战斗力不强,不能像龙一样四处喷火,必须通过我来进行施法,法力要在我的配合下才能变强。”
斛律光点了点头,说:“侦查一定是个好帮手。”
话音落,阿黄又振翅飞走,前往克孜尔打探情况。
“萧琨?”项弦说,“起床喽,我们到了。”
萧琨这一路上睡得很沉,抵达木扎特河畔时,四周静悄悄的,雨已经停了,天空被阴云所遮蔽。
一条狭长的河谷出现在眼前,南涧低矮长满郁郁葱葱的树,北边是近十丈的高崖。高崖上有木制的栈道,层层错开,无数个石窟的洞口在昏暗的天色下,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挺安静,”项弦说,“不像有陷阱。”
萧琨始终保持着警惕,环顾四周,这里静得非同寻常,不闻鸟鸣,整个河谷区有种死气沉沉的孤寂感。
斛律光说:“北面就是通往阿里玛图的丝绸之路了。”
萧琨在河畔洗脸,稍清醒了些,说:“上去看看。”
克孜尔最早建于龟兹国时,距今已近八百余年,沿高崖修建的栈道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他们朝着高处行走。
“没有敌人。”阿黄第二次盘旋巡逻后飞回。
项弦与萧琨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明白,没有找到心灯之前,敌人不会现身。
高崖中断,项弦望向远方的戈壁群与木扎特河。
“我怎么感觉像是来过这儿?”项弦说。
斛律光:“???”
萧琨:“我在进高昌时,就有过这种感受,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咱们先从西边开始,一个一个石窟查看罢。”
项弦:“斛律光,你在高处守着,没有喊你,决计不要出手。阿黄,你负责侦查附近动向。”
阿黄又飞走了。
“是,老爷。”斛律光很清楚规矩。
与此同时,姑墨城外,乌英纵化身巨猿,手持一块金墨,掠过大地,在大道的地面上,画出了诸多符文。
潮生坐在一棵树下,问:“这是抓妖用的么?”
白猿绕了几个圈子,回往潮生身前,说:“老爷从前画过,我跟着看,学会了一点。”
“好了,走罢。”乌英纵换上了一身暗褐色的武袍,与潮生骑着马,前往城主府。路上他朝潮生说:“稍后我需扮成萧大人,无论我说什么,只要问到你,你都答‘是’就行,这很简单,必不会出错。”
潮生道:“你要扮成琨哥?不怕露馅吗?”
乌英纵:“黎尔满未曾见过他,但不好说,我寻思着是否变年轻些。”
潮生:“这样就挺好,我喜欢你这模样。”
乌英纵所化形的人类模样是个英伟沉稳的三十岁男性,只因当年还是猿猴时,全家就只有他得了奇遇,修炼有成。家中除却他,依旧有猿猴老父老母,更有不少弟弟妹妹要养活,乌英纵忙上忙下,以大哥的形象示人,保持了这许多年。
“你喜欢那小子吗?”乌英纵突然问。
“啊?”潮生正在环顾周遭,未料乌英纵突然问了一个与任务无关的话题。
潮生说:“怎么啦?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乌英纵说:“我还没说是谁呢。”
潮生说:“你想问斛律光,是不是?”
乌英纵答道:“看得出你很喜欢他,老爷说,你初见他与萧大人时,也是这般。”
潮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总忍不住想与他们亲近。”
“嗯。”乌英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潮生观察乌英纵脸色:“你不喜欢,我不与他说话罢了。”
乌英纵:“我被老爷送了给你,是你的奴仆,怎么能管你?你愿意与谁说话,我无权干涉。”
潮生想来想去,总觉得乌英纵最近变了,不像从前愿意搂他抱他,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不想离开哥哥?”潮生说。
乌英纵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项弦本意是让他跟在潮生身边,以后待项弦死了,他便可前往昆仑修行,兴许有生之年,能更进一步,窥破天道,修成灵兽之身。
“我只是不习惯。”乌英纵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但他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他又自言自语道,“有时我会倔,你别理我,过会儿我就好了。”
“要么我把你还回去?”潮生越想越不是滋味,自从乌英纵被“送”给了自己以后,明显不一样了,便说,“我也不要斛律光,本来我就不喜欢把人送来送去,你们是人,又不是东西,还是让哥哥当你的老爷罢。”
乌英纵的表情变得有点难过。
“你想怎么做都行。”乌英纵想了想,说。
潮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两人沉默坐了一会儿,卫兵来了。
乌英纵递出文书,门口的姑墨卫兵一脸疑惑地接过,里面是一封信,加盖了大辽皇族的火漆。哪怕卫兵不懂汉字,也知道有事求见,于是进去通传。乌英纵示意潮生在城主府外的花坛前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旁。
这时卫兵带着一名中年汉官前来,那汉官说:“两位有请,从辽国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
乌英纵的心情实在太糟了,但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耽误了正事。乌英纵示意那卫兵稍等,自己快步到一旁去,找了个水池,以冷水冲脸,完全平复下来。
再回来时,乌英纵便朝那卫兵说:“带路。”
他们进入龟兹王宫改造而成的城主府,潮生尽量克制自己,不左看右看,汉官又道:“殿下是从高昌南来,下天山的么?”
“不错。”乌英纵答道,“殿下已有点累了。”
汉官又对着潮生行礼:“我主管本地商贸事宜,汉名唤作乃尔兹·格木温。黎尔满大人会听汉话,却不大会说,也极少与汉人见面,府内无人学过辽语,只能望您海涵。”
格木温的汉语倒是说得字正腔圆,乌英纵便“唔”了声。
“你们带了礼物么?”格木温说。
“怎么?”乌英纵反问道。
格木温说:“大人精通鉴宝之道,若有物相呈,请不必将没有把握的礼物拿出来了。”
格木温说得很委婉,乌英纵却清楚其意,答道:“倒是省下我不少口舌。”
是时,府内乐声四起,格木温将他们带到城主府的宽敞正厅内,乐师们正演奏着西域之曲,胡姬们翩翩起舞。
正中主位上坐着一名身形足有三个潮生宽的男人,男人满脸络髯,眉毛、胡须与头发都似乱草一般,半敞着胸膛,胸毛十分浓密,倚在一块白玉靠手上昏昏欲睡,眯着双眼,那硕大的头颅几次歪倒下来。
明显就是城主黎尔满了。
潮生:“啊……”
乌英纵没想到他会“啊”,心里“咯噔”一响,心道不会罢,这人你也觉得好看?
“他胡子好多。”潮生转头,不敢相信般问乌英纵,“他怎么有这么多胡子?”
乌英纵小声道:“天生的。不要议论他,这儿有人听得懂汉话。”
格木温安排他们入席,吩咐人奉上酒水与点心,黎尔满不出言与他们交谈,始终眯着眼打瞌睡,犹如一座静止的肉山。潮生想过去倚在乌英纵怀里吃点心喝酒,乌英纵忙示意不可,让他先坐好,潮生便端坐着欣赏了一会儿歌舞。
片刻后,乌英纵想问潮生,却因先前之言,一时半会儿不好开口。潮生察觉到了,心有灵犀扬眉,意思是:怎么了?
乌英纵想了想,在潮生手里写字:
【格木温是凡人?】
潮生朝筵席另一侧那汉官看了眼,又朝乌英纵点头,乌英纵便放松了警戒。
潮生摆手,小声道:“没有妖。”
歌舞片刻,又有一名身量较高的男子从后门进来,到得黎尔满身畔站定,这下妖气连乌英纵也感觉到了。
潮生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男子的脸犹如僵尸一般,毫无表情,浑浊的双目转向潮生。他们的视线越过歌舞姬,看着对方。
乌英纵又在潮生手中写字:【这是什么?】
【战死尸鬼。】潮生同样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写字回答,潮生的手指十分柔软,与乌英纵手心相触时很温柔,乌英纵心中涌起冲动,想握潮生手指,潮生却已将手抽走了。
及至一曲终了,乐师们停下,舞姬们退到一旁,等候吩咐,厅内安静了下来。
“老爷?”那名唤格木温的汉官小声道。
黎尔满抽了抽鼻子,依旧昏昏欲睡,格木温快步上前,低声道:“老爷,辽国的皇子殿下耶律雅里与辽臣萧琨求见,老爷!”
那站在一旁的僵尸,喉内发出了怪异的声响,潮生当即眯起眼,朝他望去。
黎尔满瞬间惊醒了,说:“嗯!唔!”
黎尔满睁开双眼时,带着少许茫然,格木温仿佛已见怪不怪,用回鹘语介绍,示意访客来了,黎尔满定了定神,从侧案上拿来酒杯,格木温忙为他斟满。
乌英纵坐着行礼,潮生看看他,又看黎尔满,片刻后也学他一拱手。
黎尔满咕哝了几句,格木温正要翻译时,那僵尸般的谋臣却道:“大维齐尔问你们,来此地有何事?”
谋臣开口,格木温便介绍道:“这位是姑墨的城辅,郑庸郑大人。”
“这里没有你的事,”郑庸说,“你可以下去了,格木温。”
格木温躬身告退。
黎尔满一直在打量乌英纵与潮生二人,最终目光落在潮生身上。
乌英纵说:“我奉耶律大石将军命令前来,想必大维齐尔已经得知我国近况。”
郑庸将话翻译过去,黎尔满恢复少许精神,又开始问话。
郑庸:“大维齐尔问,耶律大石打算复国么?”
“我等正因此而来。”乌英纵说,“这位是耶律雅里殿下,当下辽国的皇储。”
潮生配合地说:“是的。”
郑庸边听边翻译,表情毫无变化,那场面极度诡异。黎尔满听了一会儿,几次想起来,郑庸便上去,撑了他肋下一把,协助这近三百斤的城主坐直身体。
“大石将军着我们前来,缔结与姑墨的兄弟之约。”
郑庸翻译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问:“什么?”
乌英纵又说:“大石将军需要高昌,黎尔满大人也不愿再臣服于毕拉格之下,将军如今盘踞于庭州,计划出兵东进,需要姑墨军的协助。
“辽军有五万之数,自天山北麓往东出兵;姑墨则以手头兵力,绕过天山南麓北上,组成联军攻陷高昌。
“事成之后,天山以南,梨城、库车等地归黎尔满大人,天山以北,庭州、高昌等地归辽。大人以为如何?”
郑庸没有马上翻译,似乎在思考措辞。
黎尔满说了句话,与郑庸简短交谈,郑庸开始详细翻译,但很快,黎尔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听得懂汉话。”黎尔满道。
郑庸也用汉语说:“耶律大石在金军攻陷上京后,带领部队逃往西北,高昌王毕拉格借庭州予他,支持他复国,如今耶律大石竟打起了高昌的主意,如此小人行径,令人不齿,黎尔满大人又如何相信你们,届时不会出尔反尔?”
乌英纵坦然道:“阿克苏与库尔勒一带对大石将军来说无用,又与吐蕃接壤。将军要的只是高昌,否则五万大军,早已沿着天山道南下。”
黎尔满听到这话时不等翻译,骤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了句回鹘语,想必是“有意思”。
郑庸开始用回鹘语朝黎尔满分析,黎尔满只是打量潮生,没有回答郑庸。
“结为同盟?你要用什么取信于我?”黎尔满说。
乌英纵说:“此物押在大维齐尔处,以缔双方盟谊,待大辽复国之日,再来赎回。届时将以黄金八十万两、白银一千万两前来相赎。若大辽无法兑现诺言,大人可对其随意处置。”
接着,乌英纵取出萧琨交给他的布包,打开,乃是传国玉玺!
“此物为上京被攻破时,陛下着我以性命相护的重宝。”
一句话未完,黎尔满已瞪大了双眼,连连招手,示意郑庸递过来,乌英纵却抬手拦住,不愿将玉玺交予他人之手。郑庸亦震惊了,未料传说里,中原皇权的象征竟在此地出现!
乌英纵将玉玺放在了黎尔满面前的案上。
玉玺近一尺见方,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纽作五龙相交,以金补了一缺角,四面刻有密密麻麻的石鼓文、大小篆文、楷书、辽文,历朝历代人间天子,俱在其四面加上篆刻。
传国玉玺安静地被置放在案几中央,它就是时间,它就是天下。
郑庸未料这名辽国少师,竟如此轻描淡写就将传国玉玺献了出来。
“大人若还不放心,”乌英纵说,“雅里殿下可留在此处。”
乌英纵相当不情愿说出这话,但计策由萧琨亲自所授,这一手以退为进,萧琨玩得相当熟,知道黎尔满不会要求“耶律雅里”留下。当然,哪怕黎尔满点头,他仍交代了后手。
黎尔满只是盯着传国玉玺,取出一枚透镜,开始鉴别。
黎尔满在高昌王宫中长大,曾是丝绸之路的商务官,自小所闻所见,绝非寻常人等能比,更博闻广记,饱览群书,虽年届知天命,日渐发福,一身学问却不曾丢弃。
郑庸低声而急促地说了一大段话,明显在劝说,黎尔满旋即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黎尔满从玉玺上抬头,答道:“你们已经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郑庸只得不吭声了。
“殿下需要一万姑墨军,”乌英纵认真地说,“从东线绕过天山南麓,等待大石将军配合,在二十日后的月圆之夜,攻破高昌。”
“可以!”黎尔满不再关注传国玉玺,毕竟他就算拥有此物,也不能携玺入中原一统天下称龟兹帝。然而用它做一笔价值连城的交易,却是无妨,宋人相当有钱,想必愿意拿不少黄金来换。
“我们还需要这位郑庸郑大人随行,”乌英纵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最重要目的,“朝大石将军回禀,以共同协调两军的兵马。”
郑庸这下没有再翻译,看着乌英纵,意识到事情兴许不似看上去的简单。
“去罢。”黎尔满大手一挥,没有任何意见。
郑庸当即转头,朝黎尔满快速地说了几句话,明显是拒绝此行。乌英纵猜出其意,说:“郑大人有什么顾虑?”
郑庸:“慢着,你们究竟有何居心?”
黎尔满不耐烦了,大声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让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
乌英纵又起身,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黎尔满又一指潮生,手指点了点,乌英纵心中一凛,郑庸翻译道:“大人说,殿下不必留下来,但大人有东西想送他。”
潮生笑道:“谢谢啦。”
黎尔满再指郑庸,戴着宝石戒指的粗大手掌扬了扬,犹如在驱赶牲畜。
接下来的话,郑庸又不翻译了。
黎尔满粗暴地训斥他,乌英纵倒是听懂了,说:“既然将郑大人送给了殿下,就请跟着我们走罢。”
郑庸万万没想到,黎尔满居然拿自己来换传国玉玺!
黎尔满感觉到郑庸的迟疑,顿时面容变得严肃起来。郑庸寻思再三,只得躬身,朝黎尔满谢过数年主仆之恩。
“我需做点准备,”郑庸说,“两位请在门外等。”
乌英纵也没想到竟如此顺利,与潮生到得城主府外,潮生说:“咱们要收了他么?”
“是的。”乌英纵说。
“那玉玺怎么办?”潮生说。
乌英纵道:“萧大人会自己取回来,别忘了,高昌王还要大维齐尔的人头。”
潮生说:“这……砍他脑袋,不好罢。”
然而国与国之间的政事斗争就是如此,这是潮生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残酷的争斗,萧琨与项弦也从未朝他细说。
“你喜欢高昌王还是喜欢这家伙?”乌英纵问。
对潮生而言,当然更喜欢高昌王毕拉格。
乌英纵又说:“黎尔满一直在策划筹备,要攻陷高昌城,杀死毕拉格,脱离高昌统治,将库车收入囊中,不该死吗?”
潮生只得点了点头,又怀疑郑庸会不会真的跟着他们来。但两人只等了不到半刻钟时分,郑庸便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城主府。
乌英纵说:“上马,走。”
“现在就去庭州?”郑庸冷冷道。
“正是。”乌英纵牵来两匹马,示意郑庸乘其中一匹,自己与潮生则共乘,出城沿着大道往北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