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朝圣

是日正午:

“可以送我么?”项弦拿起传国玉玺,在手上抛了抛。

“你要它做什么?”萧琨问,“只会招来祸事。”

“你就说能不能送我罢。”项弦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萧琨道,“总归有一天得还回去。”

“哦?还给谁?”项弦问,“物归原主?谁才是主?”

“拿去拿去。”萧琨认命了,今天听了耶律大石自立为帝的一番说辞,明白到就算救回撒鸾,也不再有复国的希望,如今让他坚持的,反而是辽帝托孤,自己不能辜负耶律家。

萧琨已想清楚也已看开,说:“归根到底,它并非辽国所有,乃是契丹人从李从珂手中得来。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辽也只有短短两百年国祚,天下就从未有千秋万世的王朝,气数一尽,该亡即亡,即便有玉玺,又有何用?”

萧琨又问:“你想拿去献给谁?宋帝?”

项弦:“我且先替你保管罢了,我自己想要,拿着玩不行么?说不定我哪天想当皇帝呢?”

那是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失心疯般索求的重器,项弦将它从萧琨手中弄来,为的却是让此事告一段落,萧琨能卸下肩上的重任,别再被身外之物所裹挟。

萧琨最后道:“天命并非一枚玉玺能决定。”

“起初我觉得耶律大石挺清醒,”项弦道,“不过看到他偷玉玺那模样,当真太丢人了!哈哈哈哈!”

是日,项弦又与萧琨到王宫去辞行。黎尔满在这场大战之中身受重伤,一腿被斩断,满城骑兵都在找他的腿,奈何沙场断肢实在太多,遍觅无果,幸而有潮生妙手回春,止住了断肢的血液喷涌,救下了他一命。

黎尔满拄着拐,与他们道别。

潮生:“我尽力了,就算这会儿找到腿,也接不回去。”

毕拉格道:“不碍事,下半辈子,我便养着他罢了。”

黎尔满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给项弦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此他对这名大维齐尔已完全改观。

“我有一事,须得提醒王陛下。”萧琨认真地告诉了毕拉格,耶律大石的真正动机,他知道先前耶律大石途经高昌回鹘时,毕拉格隆重相待,更赠送了大批礼物,将庭州亦借了给他。

但人间的战争,萧琨不愿参与太多,也不希望影响毕拉格的决断,他知道毕拉格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唔。”毕拉格听完,轻描淡写道,“谢谢,太子少师,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你。”

“届时,若与天魔展开决战,”萧琨道,“我们仍需要人间的助力。”

“只要我在一天,”毕拉格道,“你们送来请援信,高昌自当倾力相助。”

毕拉格亲眼看到了穆天子出现,也很清楚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守住高昌。

二十万魃军袭来,任凭凡人兵力再多,也无法抵挡。要不是有驱魔师在,今日的高昌已成为死城。

众人朝毕拉格道别,高昌王又准备了诸多礼物,萧琨逐一婉辞,理由是他们要赶路,实在不适合带太多东西。

“咱们能搭小金飞回昆仑山?”潮生好奇地问。

斛律光:“小金是谁?”

乌英纵:“龙。”

“龙在哪里?”斛律光只闻龙名,不见龙影,好奇很久了。

午后,他们站在高昌城外戈壁滩中央。

萧琨以手指摩挲掌中龙腾玦,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白驹儿。”

斛律光:“?”

项弦道:“我来解释罢,事情是这样的,萧大人腰间,曾经盘着一条龙……”

萧琨:“你给我好好说话!”

项弦正色道:“但这龙被魔气侵蚀了,一放出来就会四处发疯乱咬人,只有心灯才能将它净化。”

“明白了!”斛律光说,“交给我罢!”

潮生:“能行吗?我怕它咬你。”

萧琨:“行不行的,先试试吧。”

斛律光对潮生说:“不打紧,万一我被咬死了,弟弟,你救我就是。”

项弦看着那黑气萦绕的玉玦,萧琨相当犹豫,说:“要么算了?回头再说。”

斛律光非常期待能为大伙儿出力的机会:“我能办到!只要别把我的头咬下来,潮生都能救。”

潮生:“我就是怕它咬你的头。”

乌英纵说:“斛律光在危急关头,会释放出心灯,兴许能起作用。”

阿黄说:“你们先计划妥当,将他身体哪一部分先送上去被咬。”

项弦说:“其实很简单,按住龙头,释放出心灯,就能驱散龙身上的魔气,我和萧琨替你看着。”

萧琨补充道:“抱住它也行,只要你释出心灯之光,黑气自然就散开了。”

“来罢!”斛律光跃跃欲试。

项弦的智慧剑虽能驱魔,但刺入龙躯后,便将斩了它,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

萧琨深呼吸,祭起龙腾玦,释放出被污染的黑龙。

巨响声中,气焰平地席卷开去,魔龙再现,发出嘶吼,笔直冲向天际,萧琨却已抢先拦在前头,双手搭在膝前,让项弦借力,项弦飞身上了空中,将智慧剑抽出鞘两寸。

金光焕发,魔龙受到威胁,自然而然地转了方向,朝大地上冲来,乌英纵错步,拦在潮生身前,法力展开屏障。斛律光第一次见如此恐怖的庞然大物,震惊道:“这就开始了吗?”

“快!”潮生说,“开始啦!”

斛律光回神,抓住龙尾,被带得全身掠起,冲上天去。项弦落地,带起烟尘,只见那魔龙低掠而过,斛律光身手极其敏捷,冲向龙头,牢牢抱住了其中一只龙角。

“然后呢?!”斛律光在空中大喊。

“心灯——!”所有人同时吼道。

斛律光抬起一手,猛地按在龙头上,魔龙纵声嘶吼,撞断了戈壁的岩石。

“打仗那会儿早知道该把它放出来,”项弦说,“这么瞎滚乱撞两圈,比千军万马都好用。”

“打魃军时放,”萧琨道,“早被穆天子收走了!快追!”

斛律光竭尽全力,心灯光芒若隐若现,按在龙头时光芒一闪,项弦喝道:“有戏!”

白光开始驱散龙角上的黑气,但与他们所想象的大闪光不一样,兴许缘因斛律光修为实在不足,又远非生死存亡之际,心灯只能释放出少许,与魔气陷入僵持中。

只要斛律光来一招爆发,魔气就能被吹散了!

“不不不!”潮生说,“他要被撞死啦!”

潮生很担心斛律光性命。项弦与萧琨展开最高速度,追在那乱冲乱撞的魔龙身后,眼看斛律光的心灯隐有迸发的势头,但魔龙已一头撞断了三座孤立的峭壁石岩。

项弦:“要撞进城里了!”

萧琨眼看已有希望,却怕斛律光重伤,更怕魔龙冲进高昌城中,只得从高处飞下,祭出玉玦,魔龙发出狂吼,黑气滚滚,被吸入龙腾玦。

项弦从旁冲来,协助萧琨,搭在他的手背上一同发力,两人同时猛然一收,魔龙才被彻底收回。

平地上留下头破血流的斛律光,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继而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潮生快步跑来,跪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额头,绿光绽放,为他疗伤。

项弦与萧琨前来查看,见伤得不算太重,才松了口气。两人将斛律光扶起,一时不知道该安慰还是嘘寒问暖一番。

大伙儿保持沉默,在那寂静中,项弦与萧琨同时叹了口气。

斛律光茫然地看看大家,说:“对不起。”

萧琨与项弦马上异口同声道:“不要紧!”

萧琨说:“你没事就行,切莫往心里去。”

项弦解释道:“我们只是在想,该如何上昆仑。阿黄,要么你……”

“我不去!”阿黄看破了项弦的意图,无非让它再上山一趟,找禹州下来接。

阿黄忍无可忍:“要去你自己去!上回飞得我累死了!昆仑风大不说,还冷得要命!白玉宫地方大不说,外头有结界,进不去,喊人也听不见!嗓子喊哑了才找着个人。”

“啊,对不起。”潮生说,“长戈他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

“你这回可以不着急,慢慢地飞过去。”项弦说,“不然你看咱们这一大群人,拖家带口的。”

“不,”阿黄展开了抗争,“我哪儿也不去。”

“好。”项弦只得说,“那么……咱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萧琨想了想,说:“既然前往昆仑拜访,便须得展现诚意,我记得西域楼兰古道,亦能朝圣。”

乌英纵答道:“是,我记得,虽然从未去过,但自小便听说。”

项弦打了个响指,说:“出发。”

太行山巅:

一只浑身沐浴黑火的巨大鸟儿飞来,砰然撞上了无形的结界,全身火焰四散,发出痛苦的嘶吼。

牧青山身穿一袭猎户束身衣,不畏风雪,背着一个箭筒,箭筒内只有一根箭,箭头闪烁着五色光华,犹如梦境闪烁。

“鸟儿啊,你还不死心,在寻找什么?”牧青山的眼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蒙眬之中带着飘忽与茫然,“寻找那些根植于你回忆之中的不甘与执念么?”

黑翼大鹏鸟羽翼重重收拢,声音犹如雷霆。

“你又何曾破除过心中执念?”黑翼大鹏化作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沉声道,“不远千里,追寻我直到此地。”

牧青山展开右手,手中凭空幻化出一张巨大的鹿角长弓,两处弓头闪烁寒光,出现利刃,只等黑翼大鹏鸟扑下,便要展开一场玉石俱焚的死斗。

“若苍狼、白鹿同在,”黑翼大鹏低声道,“兴许与我尚有一战之力。仅凭你……”

牧青山没有回答,双目陡然变得清澈,视线落在高空中的黑翼大鹏身上。

“……仍然扭转不了这一切啊。”

话音落,黑翼大鹏化作黑焰流星飞射而下,牧青山则化作一道光华,双方动作极快,化为太行山巅缠斗的虚影,在高空中数下碰撞,鲜血飞洒。

黑翼大鹏浑身魔气爆散开去,及至短兵相接的刹那,黑翼大鹏亮出魔爪,一爪朝牧青山当胸穿过!

巨响声起,重重梦境涌来。

鲲与鹏合而为一,悬浮于空中,俯瞰神州大地。

“我便将是这宏伟世间,唯一的主人——”天魔之声震彻旷野,过往的无数记忆犹如海啸般飞速涌起,被红光与烈焰笼罩的凤凰大明王,曜金宫中的日出与日落,孔雀大明王沉睡的面容……诸多飞鸟犹如层云滚滚东去,人间的沧海桑田变迁……

……及至北地巨鲲化作眉眼间蒙着黑布的妖王,朝他走来。

时光中,上一任驱魔师朝他射出了最后一箭,鲲鹏再度分离,黑翼大鹏的妖身崩毁,修为尽失,一缕幽魂投向天脉,再度转生。内丹依旧流浪于大地,渐渐地,在戾气滋养之下,再一次聚集为人形,那缕执念追寻着过往,充满了不甘与怨愤,凭借最后心愿,重塑了自己的身躯。

黑翼大鹏睁开双眼,一手保持刺穿牧青山胸膛的动作,全身被梦境中的回忆所笼罩。

牧青山口鼻中源源不绝地涌出鲜血,却已拉开了巨大的鹿角弓,将箭矢抵在了黑翼大鹏的胸膛处。

牧青山放箭!

太行山巅的高空中发出一道爆破,魔气冲击波扩散,吹起千年不化的积雪,曜金宫的结界却依旧坚固无比,直到最后,仍未朝黑翼大鹏王敞开大门。

短短刹那,黑翼大鹏与白鹿同时化身兽形,纠缠在一处,又猛地分开,白鹿拖着鲜血,坠向太行山深处,黑翼大鹏则在空中斜斜被击穿,爆散出滚滚黑气,内丹破碎,坠向远方。

天魔宫:

浮空岛高悬天际,雷云环绕,终年不散,黑气隐隐萦绕于宫殿各处,宫外巨大的平台插入雷云深处,底下是万丈之遥外的神州大地。

九条道路延伸向岛屿中央的中庭,中庭生长着黑色的参天大树,树木的脉络与枝条隐隐泛着光泽。黑树顶上,则是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旋转的金色巨轮。

一道黑气在前引领,撒鸾跟随于黑气之后,来到天魔宫正殿中。

“我们又见面了。”男人的声音在正殿内响起。

撒鸾顿时紧张起来,四处环顾,只见巨树下的王座前,一名男人站起身,朝他走来。那男人上身近乎赤裸,身下围一袭王裙,皮肤白皙,身材瘦削,胸膛、腹肌处隐隐泛着黑色的符文。

他的左肩处受了明显的伤,肩上停着黑色的鸟儿,鸟儿释放出黑火,覆盖了他的伤处,在火焰的力量下,男人的伤口正缓慢愈合。

他的长发被编成了数条小辫,束于脑后,面部带有古老西戎人的特征,眉目形态充满狂野之风,高颧骨,高鼻梁与深目,额上文着刺青,与现今世上宋、辽、金、夏任意一地之人俱有极明显的差别。

王座被镶嵌在了黑色大树的根部,座后插着一把黑色的、以骸骨制成的长枪。

撒鸾颤声道:“赢先生呢?你是谁?”

穆天子注视撒鸾,说:“我就是被他们称作‘天子’的人。”

他起身那一刻,撒鸾有明显的压迫感,身不由己退后少许。

穆天子的语气却很温和,说:“在天魔宫中住得如何?”

“我……我……”面前的景象已超出了撒鸾的认知,他充满了恐惧,在穆天子的面前,却又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涌起隐隐的兴奋。

“先前诸事繁忙,”穆天子走下王座,说,“一时顾不上你,距离赢先生带你来到宫中,已有近半年了。”

撒鸾怀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这两千年来,神州唯一的共主。”穆天子伸手,将肩上黑鸟轻轻挪开,道,“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来了,我带你逛逛如何?”

撒鸾咽了下口水,不及思考天魔宫中诸多异象与穆天子言中深意,下意识地点了头。

“半年前,赢先生将你带回天魔宫中,但以你凡人之躯,仍难以适应此地环境,于是我赋予你一枚‘种子’,并改造了你。”

穆天子来到撒鸾身畔,颔首示意,撒鸾看了一眼面前唯一的道路,便离开敞式的王厅,与他朝着浮空岛的东面行走。

“你在宫中沉睡了有半年时间。”

撒鸾回过神,抬起手,发现自己手臂、胸腹处出现了与穆天子身上相似的黑色纹路。

“是的,”穆天子淡淡道,“我赋予了你汲取‘戾’与驱使‘戾’的能力,从今以后,但凡在有‘戾’的地方,你便能施展出天魔宫一脉的法术,你的身体也将获得增强,不再是羸弱凡人。”

“‘戾’是什么?”撒鸾张开五指,惊讶地发现黑气正在他的身体周围缭绕。

“神州的本源之力之一,与‘灵’彼此克制。”穆天子没有多解释,“你很快就会明白。”

他们走过天魔宫,撒鸾看见了一座小型的黑鼎,鼎上黑火升腾,同样的火焰有五处,火焰中传来遥远的痛苦哭喊。不知为何,听见绝望的求救声,他竟是再次兴奋起来。

他从小便暴戾嗜杀,在辽国成长的岁月里受规劝与约束,不能尽情释放天性,如今黑气、黑火,以及面前这“天子”所做之事,唤醒了他的本性。

杀……杀……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响起。

“这又是什么?”

“这就是‘戾’的具象化,”穆天子说,“魔气,你我当下力量的本源。”

黑火升腾,察觉到了穆天子的靠近,火势变得更为猛烈。撒鸾又注意到鼎底有一道凹槽,犹如法阵的通路,沿着地面将黑气犹如流水,传送向天魔宫中央的黑色大树。

“我在一千两百年前,从神州将它带回天魔宫中,”穆天子说,“这是宫内最早的一座墨鼎。戾火来自被你们称作‘战国’的时代,秦魏于河西,秦赵于长平,燕赵于邯郸,秦楚于平舆,四场大战释放出数百万人死后的‘戾’。”

撒鸾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对汉人历史毫无认识,亦从不关心,终日在宫中打猎养狗,但此等排场,令他意识到穆天子定是非常了得的人。

“这座,则来自魏晋之期,三国逐鹿神州时死去的近千万人了,但我只得到其中的一小部分。”

撒鸾点了点头,跟随穆天子走过诸多黑鼎,穆天子又道:“至于这处,是晋末八王之乱时,被我抢先搜集回的珍贵戾火。往后,则是隋唐之时的一场混战,唐时安史之乱,及至唐亡国后诸多人王的杀戮与争夺……”

每一座黑鼎中都传来痛苦、求救、惨叫之声,撒鸾听着这声音,却觉得浑身畅快无比,血液仿佛在体内飞速流动,甚至沸腾。

很快,撒鸾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中庭处的黑色水池,池水内呈现出一个人的脸庞,令他吓了一跳。

“赢先生?!”撒鸾道,“你怎么了?”

“他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穆天子道,“遭到你的监护人重创,再生池正在修补他的身躯。”

撒鸾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会儿。穆天子道:“进入天魔宫后,死亡与你再不相干,你将拥有永恒的生命,只要这枚‘种子’不被摧毁,魔凤凰便能令你随时复生。”

撒鸾震惊了,继而现出喜悦之情。

穆天子又在池前转身,走向中央大树。

“那里为什么戾火很弱,与其他的都不一样?”撒鸾指着远方的最后一座墨鼎问道。

“那是最后一座,”穆天子说,“也是我始终等待着的。两年前,人间的宋与金攻灭契丹辽国,为我释放出了一部分‘戾’,但力量还远远不够。”

听到辽国灭亡之事时,撒鸾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再等待一年半,”穆天子说,“靖康二年,最后的黑鼎上,戾火将升起,如是……”

撒鸾快步跟上,期待地看着穆天子。

但穆天子没有说下去,只是看了他一眼。

“你想回到凡间,为灭国之恨复仇么?”穆天子道。

“想!”撒鸾没有丝毫犹豫,问,“我需要做什么?”

“为孤带来更多的戾火。”穆天子如是说,“用战火燃烧神州,死者越多,鼎中火焰便越旺盛,死前的痛苦越强,火焰便越纯粹。”

他们在最后的鼎前停下脚步。

撒鸾的瞳孔中倒映出鼎上隐约浮现出的火苗,穆天子道:“你须得为我去取来至少一百万人的性命。”

“我会的!”撒鸾道,“宋人、金人我都想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

穆天子侧过身,示意他看鼎底的凹槽与通向巨树的深沟。

撒鸾想了想,问:“这棵树,又要做什么?”

“这是新的世界之树,”穆天子道,“它连接了神州的宿命。两千年前,我从昆仑山带回一枚句芒的果实,在此地建立天魔宫,以‘戾’滋养且灌溉了它,如今它已长成参天之貌。”

穆天子转身离开,撒鸾紧随其后。

“之后呢?”撒鸾又问。

“待得此树彻底长成,”穆天子漫不经心道,“将结出千千万万的、新的果实,为你缔造出全新的世界,一个你当下还无法想象的、任你随心所欲去搭筑的世界。我将把人间的一处交给你,在你的国土上,你将是神,真正的、千秋万世的神。”

撒鸾眼神中流露出憧憬,又指向天空中金光焕发的巨轮,问:“那又是什么?”

“那是宿命。”穆天子轻描淡写道。

撒鸾不解其意,正要再问时,他们又绕过一圈,回到了王座前。这一次,撒鸾注意到了王座一旁,有一个供鸟儿栖息的小小的枝条架。

先前黑色的鸟儿正立于架上,双目焕发出黑色的火焰。

“我现在要做什么?”撒鸾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回到人间去报仇了。

“你要做的事情有许多。”穆天子在王座上坐定后,打了个响指,王厅一侧火焰焕发,走出一名陌生魔人。

“赵先生。”穆天子说。

那名魔人声若洪钟,说道:“参见天子。”

“这是撒鸾,”穆天子说,“辽国皇储,耶律雅里殿下。”

魔人身材高大,来到撒鸾身畔,稍低头打量他。

“刘先生没有回来?”魔人朝穆天子问。

“是的,”穆天子重复了他的话,“刘先生没有回来。”

“秦先生呢?”魔人又问。

“他也输了,轻敌大意,招致惨败,”穆天子说,“不必再谈论他。撒鸾将取代秦先生,成为神州六位新王之一。”

赵先生沉默不语,穆天子说:“带新王去学习为王之道,交给你了。”

天魔宫与人间驱魔司几次交手,俱以落败收场,但穆天子并不在意,唯独人手不足,乃是当务之急。

赵先生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朝撒鸾做了个手势。

撒鸾听到自己被称作“王”时,顿时不受控制地激动了起来。

“赵先生亦是人王,”穆天子淡淡道,“你们正好彼此熟悉。”

撒鸾望向赵先生,点了点头,赵先生却没有退下,只注视穆天子。

“怎么?”穆天子沉声道,“你有话说?”

赵先生与他所有的魔将都不一样,起初他不知这么做是否合适,但至少,他所制造出的这名魔人,实力是目前最强的,且凌驾于其余魔将之上。

于是穆天子才动了念头,从凡间搜罗半成品,而非再以种子从头创造出部下。

随之而来,出现了另一个问题:赵先生不如其他将领忠诚——这忠诚特指从不质疑他的决定。

赵先生经常发出疑问,并试图修正他的某些决定,但目前还未及令他不悦的地步。

穆天子挥手,示意撒鸾下去,撒鸾看看两人,躬身告退。

赵先生这才道:“末将发现,燕燕与赢先生遭受了重创,刘先生与秦先生被消弭了?”

穆天子没有回答,冷峻的脸上带着威严。

赵先生见他默认了,又道:“天子对事态的预测,出现了一点偏差。”

“是的。”穆天子沉声道,“但一切仍然可控。”

赵先生点了点头,望向黑树上浮空的金色巨轮,只是一瞥,便收回目光。

“赵先生要问什么?在好奇,孤是如何预测这一切的?”穆天子做了个手势,金光万道,巨轮被收入他手指间,化作一个指环,戴在了他的中指上。

赵先生道:“末将只是在想,预测既然发生了少许偏离,想必接下来,还会出现同样的情况,须得及早采取应对措施。”

“细节兴许有所出入,”穆天子倒是很淡定,起身来到黑池前,“但重重因果所造就的‘宿命’之路,大体不会更改。”

赵先生朝向穆天子。

“用您的话说,我们已错失两个分岔路口。”赵先生道。

“分岔路口?”穆天子眯起眼,“你从何处听来?”

赵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将再次离开汴京,周望与耶律雅里会协助你。周望的任务是带回凤凰的最后一点魂魄;耶律雅里负责除掉萧琨。条件齐备时,鲧的存在,足够形成新的分岔路口。”穆天子沉声道,“再往后,还有洛阳的契丹人。就算一切都发生偏离,仍有最终的……”

“您也答应过,”赵先生沉声道,“不会令未来走到靖康之战。”

“孤一直记得。”穆天子回身道,“所以,去尽你的职责罢。”

赵先生与穆天子对视良久,双方都想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什么。最后,赵先生躬身道:“末将告退。”

西域,楼兰古道,风沙又刮了起来。

“我想念开封的鱼汤和包子。”项弦如是说。

“我也是。”潮生出门已经好几个月了,除了在高昌吃过几顿盛宴,余下时间大多与干粮、干肉等作伴,哪怕乌英纵厨艺高强,在这等条件下也变不出大餐,只得在有限范围里,尽力让大伙儿吃饱。

三月的西域仍充满寒意,昼时烈日曝晒,入夜后冷风凛冽,萧琨选了相对好走的路,乃是数百年前的楼兰古道。

古道一条通往阳关与玉门关,另一条则在哈密力转而朝南,进入青海一地。

这里是吐蕃人与羌人生活的地区,吐蕃语名唤“措温波”,早在数千年前,中原王朝建立以前便有游牧民族居住。起初他们沿途还能碰上在西域与青唐城之间往返的商队,及至进入昆仑山,山道上就只剩下他们一行人了。

三月昆仑,风雪四起,山中的小雪一阵一阵,冷风不住朝脖子里灌,到得放晴时又容易出汗,让人十分难受。

傍晚时分,狂风一起他们就必须找地方宿营,否则入夜后一片漆黑,山路崎岖,极易坠入万丈深渊。

萧琨来到瀑布下,宽衣解带,站在冰冷的水中,身体颤抖,白皙的皮肤被雪水冲得隐隐泛蓝。

项弦已洗过身体,穿着暖黄色的单衣,在背风处的洞穴中烤火,叼着一根草杆,低头看地图。

“潮生呢?”萧琨问。

“老乌带他与斛律光打猎去了。”项弦头也不抬地答道。

“咱们还得走多久?”萧琨头发半湿,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武裤,过来坐在篝火畔。

“至少三天,”项弦答道,“还得每天放晴。”

“沿朝圣的玛尼堆走,”萧琨说,“便不容易走错。”

从楼兰古道通往昆仑山巅,这条路虽人迹罕至,保留了千年来的原貌,却依旧有虔诚的凡人通行。当然,他们无法抵达白玉宫,甚至不能靠近生命花园所在之处。凡人能到的最远之地,则是一座孤峰脚下,在那里能看见厚重的层云,曾有朝圣者见过云团缓慢散开时,温柔地现出天上宫阙。

高昌一战后,潮生与乌英纵的感情恢复如常,离开西域后潮生就很少从乌英纵身上下来,大部分时候不是被他抱着就是背着。

刚出外打猎,乌英纵让潮生在雪地里坐下,示意斛律光赶紧干活儿,潮生搓了搓手,又往乌英纵怀里钻。

“我记得山里还有个村子,”潮生正捏乌英纵的脸,对他既揉又搓的,还扳他的头,强行让他转过来看自己,说,“很久以前,长戈带我去村里玩过,只待了半天时间。”

乌英纵俊脸发红,却挪不开双眼,说:“长戈大人阳寿不多,愿意陪你下凡玩,实在是很疼你。”

“对啊。”潮生说,“后来我就再也不让他下山了。”

项弦还算理解潮生与乌英纵的相处模式,但看多了还是受不了,平时只能当他俩不存在。

唯独斛律光觉得很有趣,有时也想学潮生去玩弄乌英纵,却都被乌英纵挡开。

“你找死?”乌英纵目露凶光,震慑斛律光,斛律光绑上弓弦,笑着去射兔子。

“明天以后,也许能到这里,”项弦看着地图道,“确实有个避世的村落,如果它还在,就能补给了。”

风渐大了起来,夹杂着小雪灌入,萧琨不住揉自己耳朵,项弦便道:“过来,我给你掏掏。”

萧琨一手作势推开他,改揉为拍,项弦说:“当心拍聋了。”

“别用你叼过的草杆子来戳我耳朵。”萧琨挣扎几下,项弦示意自己换了一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给他掏耳朵。

“全是血,”项弦说,“你自己不掏?”

萧琨不吭声,先前几番大战,常常打得满头是血,伤势虽能自愈,血块凝结后却堵在耳道里,令他很不舒服。

“小时候师父就常常这么给我掏耳朵。”项弦笑了起来,说,“你娘没给你掏过?”

“没有。”萧琨全身战栗,项弦那制造法宝的灵巧手指,拈着草杆触及他耳朵最深处时,让他脸红了,“懂事没多久,我娘就死了。”

他们的影子被篝火映在洞壁上,项弦又漫不经心道:“以后我给你掏。转身。”

萧琨侧过另一边,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掌大而温暖,萧琨的身体却依旧冰凉。

“你可以用点劲。”萧琨说。

“怕把你弄疼了。”项弦凑近了点,喃喃道。

一呼一吸间,萧琨甚至能感觉到项弦的气息,项弦的手覆在他的睫毛上,弄得他有点痒,他伸手想把项弦拉开,项弦却与他手指扣在一起。

“行了,这边很干净。”项弦说。

萧琨红着脸坐起身,项弦又伸手搭他,把他搂过来,凑到他面前道:“怎么谢我?”

“我……你……”萧琨说,“做什么?你又想要什么?上回那事……”

萧琨肉眼可见地慌张,项弦搭着他,与他亲热地凑在一起,犹如上回在酒楼里,将松子嗑开喂到阿黄口中的鹦鹉。

项弦被提醒,想起来了。

萧琨带着提防打量他,但没有躲开,问:“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项弦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了萧琨的唇上,山洞中暖和不少后,萧琨的嘴唇红润,清澈的蓝眼睛里还有篝火的倒影。

两人都是嘴唇微动,想找几句话打趣,一时间脑海中却空白了。

项弦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放开了他。

萧琨:“我给你掏?”

项弦摆摆手,想起在峭壁中充当伏兵时,挤对萧琨提前答应下来的事,反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只因为那天他想的是亲一下。

于克孜尔千佛洞中不提防撞上去一次,项弦便惦记着萧琨那温润的唇,总幻想着能尝尝,俗言“一亲芳泽”不假,亲嘴时令人涌出难以言喻的惬意感。

萧琨取来布巾,擦了几下头,项弦回过神,在火堆上放上一个铁罐,开始煮茶。

“刘先生呢?”萧琨问。

“在这儿呢,”项弦说,“你要拿他泡茶么?”

项弦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内出现一枚旋转的、带着淡淡黑气的种子,高昌城外一场大战,刘先生被驱魔了。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办到的?”项弦问,“没有智慧剑,没有心灯,你这就将他的魔气驱散了?!”

“哥哥自然有哥哥的办法,”萧琨擦过头,依旧赤着上身,说,“你还得好好学学。拿来。”

萧琨接过琉璃瓶,上面刻满了奇异的符文,想必又是项弦的师门法宝,作镇邪收妖之用,便解释道:“之所以能驱散与重创他,所用的,是我的血。”

“哦?”项弦盯着萧琨看。

“你也知道,森罗万象在血祭后,能斩杀魔人的身躯,破开魔气。”萧琨又朝项弦说,“还记得七大源初之光么?日轮、月影、星芒、烈焰、雷电、骨磷与心灯。”

“嗯。”

“第六种光芒,”萧琨解释道,“正是骨磷,也即传说中的‘幽冥烈火’。在我体内有幽冥之光的力量,血祭后将以‘死’之力破开魔气。”

“了得了得!”项弦道,“哥哥当真了得!”

萧琨:“……”

萧琨时常无法判断项弦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真心赞叹。

“但这枚‘种子’,没有智慧剑或心灯,无法彻底摧毁。”萧琨说。

“唔,将它扔进戾气里,”项弦恢复认真表情,说,“假以时日,说不定会缓慢再生。”

萧琨拿着琉璃瓶,对着火光端详,里头那黑色的种子仍然活着,只是丧失了所有的力量,缓慢旋转,附近又没有可供它吸摄的戾气作为粮食,于是只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中。

“回头再仔细研究。”萧琨将琉璃瓶扔了回去。

项弦收好:“接下来怎么说,扣着刘先生当人质?等那伙魔人来救?”

萧琨:“当不了人质,穆天子根本不在乎,哪怕他的手下全军覆没,有宿命之轮,届时时光回溯,又回来了。”

项弦也考虑过这问题,在高昌回鹘外的一场大战,对方阵营只能以“惨败”来形容,赢先生、燕燕遭到重创,刘先生更被扣下,秦先生被净化。原本穆天子筹备的,引领魃军进入玉门关,继而入侵中原的计划被他们彻底瓦解。

现在还不启动宿命之轮,令因果回转么?他在等什么?这也许印证了他们先前的推断——宿命之轮并非随时都能使用,须得等一个魔气充盈的时间点,或是搜集到足够的力量。

斛律光回来了,带着一串兔子。

“老爷,想吃点新鲜的,只有兔子了。”

“烤着吃罢,”项弦说,“我要饿疯了。”

离开玉门关后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今夜至少有个山洞,不用在冰天雪地里宿营,已算难能可贵。是夜,大雪呼啸,昆仑山中变得更冷了,狂风不时夹着冰雪倒灌,项弦横在洞口处充当挡风屏障。

斛律光则打着瞌睡,倚在一旁守夜。乌英纵化作猿身,搂着潮生让他取暖。

“白驹儿,你去睡,不必守夜了。”项弦说,“都睡罢,太冷了。”

斛律光睡眼惺忪,钻到白猿侧旁。萧琨在靠近项弦一侧躺下——让他去学潮生蜷在乌英纵怀里,萧琨实在做不到。项弦头顶一侧蜷着阿黄,这处虽在风口,却依旧散发出暖意。

萧琨说:“大辽的寒冬,比现在更冷。”

洞中十分安静,项弦闭着双眼,傍晚时的念头挥之不去,奈何萧琨背对着他,也不说话。

项弦有时总忍不住想,萧琨是如何看待他的?

将他视为朋友?兄弟?上下级?抑或其他?那一天在地渊神宫中,萧琨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接了一记魔矛的刹那,项弦只觉自己这一生永远也不会忘。

血液溅开,沿着他的脖颈、胸膛淌下,浸润全身的感受,让项弦为之震撼。灼热的血液就像没入了他的肌肤,与他的血融在一起。

“在想什么?”萧琨突然开口。

项弦:“你睡不着?”

萧琨:“兴许是打架打习惯了,放松下来,竟是不好入睡。”

项弦从感受中短暂地抽离,回过神,说:“在想咱们初识的雪夜。”

“嗯。”萧琨答道,“玄岳山里,我一路上跟了你很久。”说着翻了个身,又道:“今晚比那晚还冷得多。”

项弦打趣道:“我看你是被冷得睡不着。”

“你说得对,”萧琨要起身,说,“得挪个地方。你就这么不怕冷?”

项弦看了眼洞内,斛律光已快睡着了,倚在巨猿身畔,潮生则整个人缩进了老乌的怀里。

“里头没位置了,”项弦说,“过来,我抱着你。”

项弦的身体很热,从背后搂着萧琨,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萧琨稍动了动,感觉到项弦的胸膛犹如焕发出烈火的一轮旭日,顿时让他暖和了起来。

“别乱摸。”萧琨警告道。

项弦打了个呵欠,只觉非常受用,那天被魔矛贯穿之时,他们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贴在一起,而在风雪中的山洞内,抱着萧琨,让项弦觉得再舒服不过了。

他俩很快就睡着了,梦境被连在了一起。

项弦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驱魔司中!

一切都如此熟悉,房内点着一根红烛,昏暗的光线里,自己与萧琨赫然正抱在一处。

“这样行么?”萧琨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声道。

项弦躺着,而萧琨以一手支撑,伏在他的身上。

项弦心脏狂跳,打量彼此的身体。

“像在做梦,”项弦看着萧琨那漂亮的眼睛,说,“但我喜欢。”

旋即,项弦一手搭着他的脖颈,与萧琨的唇凑到一起,开始放肆地吻了起来。萧琨则将手放到他身后,紧搂住他的腰。

那一吻开始,便惊天动地而不可收拾,他们紧紧相抱,温暖的唇舌纠缠,直到项弦骤然睁眼。

山洞内,项弦下意识地一震,醒了。

萧琨不知何时转身,从背朝他改而面对面,他们就像梦境中一般,互相抱着,只是穿着单衣。萧琨枕住项弦的胳膊,一手则环过他的腰,把他紧紧抱在身前,项弦的腿架在了萧琨的腰上。

彼此呼吸交错,梦与当下交叠在一处,令项弦的心脏咚咚狂跳。

他们鼻子相抵,距离对方的唇不过半寸。

萧琨动了下,项弦马上闭上双眼。不一会儿,项弦感觉到萧琨醒了,因为他的呼吸节奏变了。

他在看我?项弦按捺住睁眼的冲动。

萧琨轻轻地从项弦身前起来,悄无声息地穿上外袍,绕过他前往洞外。

风已停歇,昆仑山的积雪也将消融,似乎没有尽头的寒夜之中,萧琨独自坐在洞外的一块大石上,看着浓墨般的夜色。

不片刻,项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睡不着?”

“做梦了。”萧琨说。

项弦站在萧琨身后,风一停,寒意便被驱散了不少。

“你说前几世里,咱们都经历了些什么?”萧琨没有回头,突然问项弦。

项弦:“我也想过。”

静谧的夜里,萧琨又说:“我杀了你,抑或你杀了我?”

项弦:“一定是杀来杀去么?不能有点别的?”

萧琨的幽瞳在黑夜里泛起了微光,但很快,他打消了洞察项弦内心的念头,甚至没有转身看他,蓝光就逐渐暗淡下去,继而消失。

“咱们也曾来过这儿,说过一样的话么?”萧琨略带着茫然。

“我觉得没有。”项弦道,“实不相瞒,萧琨,我觉得咱们上一次,甚至上上次,也一同去过许多地方……怎么说呢?”

他来到萧琨身畔,坐下,伸手搭他肩膀。萧琨拨开他的手,让他规矩点,改而按在他手背上。

“上一次,咱们应当也是兄弟,”项弦说,“因为我初见你时挺高兴的,发自内心地高兴。”

萧琨心中滋味很奇怪,他们就像两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在宿命之轮的力量下再度相遇,却谁也无法想起往事与细节,伴随彼此的,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受。

“只是兄弟么?”萧琨正色问。

萧琨的本意是想问,除了互相守护以外,是否也曾翻脸成仇?但两人突然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倏忽的第三个预言。

“你们将爱上彼此……”

项弦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换作平日,他定会插科打诨过去,但他看萧琨的表情,竟是仿佛有别的话想说。

气氛突然变得旖旎起来。

项弦说:“难不成你还想当我爹?”

萧琨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项弦差点大笑,萧琨抬腿要踹他,项弦忙闪身躲开,色变道:“你看!快看!那边!”

“什么?”萧琨转头,只见漆黑的群山里泛着一缕破晓的微光。

“天要亮了。”项弦说。

萧琨猝不及防,衣领被扯开,被项弦趁机塞了一团雪进去,顿时大叫一声。

“别喊!”项弦一脸诚恳,急促劝阻道,“喊叫会引发雪崩!当心山上的积雪……”

萧琨无论如何都要惩罚项弦,把他摁在雪地里,骑在他身上,以法力聚集起雪,就要朝他身上猛塞。项弦疯狂挣扎,说道:“等等!快看!这回是真的!”

萧琨明知项弦又在恶作剧,看着他那张脸,一时竟舍不得下手揍他。项弦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露出促狭与紧张的表情,不住讨饶,叫了几声“我不敢了”,萧琨揪着他的衣领,竟是有种躬身凑到他唇上,狠狠亲他一口的念头。

项弦再次变了脸色,认真道:“鹿!鹿!快看啊!”

项弦竭力起身,扳着萧琨的头,抱着他的腰强行让他转头看。萧琨正抓着一团雪,转头间突然看见了一道光。

白鹿出现了。

白鹿拖着绚丽的星辰之光,从昆仑山掠过,犹如流星般刷然投向远方。

“是咱们上次见的那只?”项弦瞠目结舌。

萧琨转头晚了,只看见空中掠过的光痕与白鹿的残影,他马上放开项弦,两人一前一后,攀上高处眺望。

东方露出鱼肚白,那道光温柔地投向了昆仑山腹之处,消失了。

项弦攀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一手伸出拉住萧琨,两人在陡峭的悬崖前眺望。

“是么?”项弦问。

“我不确定。”萧琨说,“回去叫他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