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项弦摇醒了潮生,说,“我看见上回的鹿了!”
“什么?”潮生睡眼惺忪,从白猿身前起来。
“你们怎么身上全湿了?”斛律光问。
“我们……”萧琨被扯得衣衫凌乱,与项弦半身湿透,实在无法回答,幸而项弦快速答道:“鹿!潮生!鹿!”
潮生一脸茫然,已彻底忘了在长安碰上白鹿与黑翼大鹏之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说:“啊!它在哪儿?”
一行人火速收拾,出了营地。乌英纵对照地图,说:“朝这个方向,前头就是昆仑山的腹地。”
“阿黄,你去前头看看。”项弦说。
他们加快速度,沿着朝圣之路翻越山头。正午时分凛冽寒风更甚,无数寒雾与厚重的云层滔滔不绝,滚越山岭倾下,云层中仿佛又有雷电交鸣大作。
及至朝圣之路的最后一段,云雾蓦然退开,现出山中盆地的一处世外桃源。
“到了!”斛律光说,“我先下去。”
这段路非常陡峭,犹如天梯般,而在盆地深处,竟有一村落,想必就是地图上的避世之村。此地建立于八百余年前,羌语名唤“普朗”,意为鸟儿栖息之地。
斛律光快速滑下天梯,来到村镇外围,举目眺望之下,只见村外空地上围着不少人,于是他快步过去,喊了声,本地人便纷纷朝他望来。
“外乡人?”有人道,“外乡人怎么来了这儿?”
此处所居住的,乃是羌族古老的一个分支,使用古羌语,斛律光虽听懂了,却没有回答。
他慢慢地靠近空地,只见阿黄停在树枝上,而空地中躺着一只受伤的雪白雄鹿,它的身躯正散发出淡淡的、洁白的光。
那只雄鹿实在太美了,哪怕侧躺于地,其胸膛、鹿腿仍呈现出优雅的流线,而鹿角则犹如繁花,绽放出无数生命蓬勃的枝条。
它与斛律光对视。
斛律光一时忘了自己的同伴们,缓慢走向雄鹿,发现它的胸腹部受了重伤,淌出鲜红色的血液。
“你是谁?”雄鹿竟能口吐人言。
“我……”斛律光马上道,“我的同伴们正在过来……过来救你!”
斛律光虽不知白鹿的传说,却已习惯了与项弦、萧琨同行时所发生的一系列怪事,猜测它也是妖族的一员。白鹿胸腹不停地淌血,斛律光马上解了上衣,手忙脚乱地按在雄鹿伤口上,尝试为它止血。
在这慌乱之中,斛律光手中隐隐焕发出心灯的光,浸润了雄鹿的伤。
雄鹿没有再说话,望向远方天梯,一只白猿载着潮生,加快速度跃下天梯,朝它奔来。
“是你!”潮生震惊了,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再见到它。
雄鹿显得很疲惫,潮生快步来到它的身边,把手按在它被击穿的腹部上,闭上双眼,喃喃念诵咒文。
血液被止住,伤口愈合,斛律光在旁说道:“潮生什么伤都能治,只要没死,都能救活,放心罢。”
白鹿沉默,又望向随后前来的项弦与萧琨。片刻后,它已能站起。
“能聊几句么?”项弦问,“上回还来不及好好说几句话。”
村镇上的住民们远远退开,见他们仿佛相识,又有满身仙气的白猿与雄鹿,想必与昆仑的仙人们有关,此地传说流传甚多,住民们倒是不如何大惊小怪,还有人出来,朝他们跪拜。
“我在太行山顶,截住了黑翼大鹏,”雄鹿淡淡道,“终于将它击溃了。”
萧琨与项弦同时震惊。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潮生略担忧道,“外伤虽然愈合,但你元气耗损,还得用药,千万不要再乱跑了。”
“谢谢。”雄鹿说。
“需要什么药?”乌英纵问,“寻常的药材起效么?”
潮生摇摇头,说:“得回白玉宫,那儿有。”
雄鹿又朝潮生说:“上次在大明宫中,受你援手,与黑翼大鹏玉石俱焚一战后,我便想起了昆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是以从祁连山奔赴至此地求救。”
潮生明白了,摸摸雄鹿的头,抱着它的脖颈,安慰道:“没事了。”
项弦与萧琨交换眼神,不知这只仙鹿与黑翼大鹏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不惜追过神州千里的遥远大地,也要杀了它。
“怎么办到的?”萧琨却问道。
“我射中了它的魔核。”雄鹿依旧是那平静的语气,解释道,“过后再慢慢地与你们细说罢。”
听到这话时,萧琨便知这次白鹿不会打个照面就走,也许还将是他们未来的一名极大助力,便吩咐道:“老乌,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时近午后,玉珠峰上所笼罩的云层已依稀可见,乌英纵在村中找到了借住之地,较之一路上风餐露宿,总算有了个安稳地方。
项弦与萧琨在民房中歇息,围在房中的火炉前,喝着热奶茶,附近住民又送来了糌粑等物。阿黄则召唤起飞鸟,让它们前往白玉宫报信。
玉珠道的朝圣之路近乎走到终点,若宫中无人接引,明日他们就要寻路攀上山顶了。
“白鹿与苍狼是北地掌管梦境的神,”项弦说,“一定知道有关天魔复生的许多内情。”
萧琨答道:“你觉得它会协助咱们么?”
项弦:“天魔转生的劫难,是全天底下的大事。”
正说话时,一名比潮生稍高的少年郎走进房内,项弦与萧琨对视,继而一起望向他。
“能走么?”斛律光仍不放心,在侧旁扶着他。
“嗯。”另一个声音道,“潮生呢?”
“他与管家去买食物了。请坐。”萧琨马上腾出了位置,请来客坐下。
那少年皮肤雪白,一头短发,双目乃是碧绿色,看起来只比潮生大了些许,表情带着刚睡醒般的无神与焦灼感,头发乱糟糟的,犹如被欺负了般带着一脸不满。
这人令项弦不禁想起以前在故乡听过的一个说法,叫“全天下的人都欠他钱”,面前这厮给他的感觉,就是极其标准而确切的,长着一张“全天下人欠了他钱”的脸。虽然这人俊秀貌美,但他身上带着一股野性,作猎人打扮,看上去就很欠揍。
确切地说,英俊得欠揍,与潮生那生机蓬勃、斛律光的异域风情完全不同。
“我叫牧青山,”青年懒懒道,“唤我作青山就行。先前在大明宫,与今日的两次救我性命,谢了。”
说着,牧青山就连道谢也十分不乐意,朝萧琨与项弦不情不愿地行礼,以一手覆额前,再放开,也朝斛律光做了个相似的手势。
“我没有救你,”斛律光澄清道,“不用谢我。”
萧琨凝视牧青山,半晌不语。
“喂!”项弦以手肘动了动他。
萧琨蓦然回神,说:“咱们从前见过?”
牧青山的眼神是飘忽的,仿佛没人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哪怕坐在他们对面,精神亦十分不集中,根本看不出是否在听他们说话,也不回答。
“没有罢。”牧青山答道。
项弦端详牧青山片刻,说:“你居然不姓陆。”
“什么规矩,鹿的化身就要姓陆?”牧青山皱眉答道。
项弦:“你多大了?”
“二十。”牧青山说。
“他比潮生大几岁,”项弦朝萧琨说,“但看模样他俩差不了多少。”
牧青山确实一脸稚气,较之温柔开朗的潮生,牧青山更有种一脸厌世的少年感。这种少年郎,项弦在越地见得多了,平时带着把剑,厌天厌地,什么都烦,对自我都显得厌烦,随时一副想跳江或是抹脖子的表情。
牧青山若换上汴京贵公子的衣装,便是名充满厌世感的纨绔子弟,这种人平日里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吃过见过,对活着也没什么念想,是以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你红尘家中,一定非富即贵。”项弦点评道。
“错。”牧青山冷淡地说,“我出生在关外一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父母还都死了。”
萧琨简直不想听项弦的插科打诨,每次重要时候,他尽在东拉西扯。
“哪一位是大驱魔师?”牧青山掏掏耳朵,问道。
萧琨答道:“我。但上一次我们与你分别,在克孜尔之行中,我没能得到心灯,想必是天意。”
牧青山一脸无聊,又望向身边的斛律光。
斛律光迟疑不语,萧琨说:“是的,斛律兄弟得到了心灯。”
牧青山抬起手,放在了斛律光的额前,发出微光,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潮生回来了,看见牧青山的人形态,笑道:“哇!你……”
牧青山答道:“长得很好看,嗯,我也觉得。”
“呃。”潮生意识到自己有点热情,他必须很小心乌英纵的反应,于是先观察乌英纵脸色。
乌英纵经历了上次的事,倒是对牧青山没有太多敌意,打量过牧青山一轮,注意力便又回到潮生身上,服侍他坐下,为他准备奶茶。
“我可以为他看看伤势么?”潮生问乌英纵。
“当然。”乌英纵脸红了,毕竟大伙儿都在场,潮生这么一问,无异于告诉了众人,他是个醋坛子。
牧青山不解道:“你为什么要问他?”
潮生:“因为他会吃醋。”
项弦登时爆笑:“你从哪儿学的这词?”
乌英纵面红耳赤:“我没有,我不吃醋。”
乌英纵低着头,给众人上茶,斛律光忙接手道:“我来,我来!”这下乌英纵更尴尬了,两手不知道往哪儿搁,只得放在膝前。
潮生笑吟吟地在乌英纵大手手背上摸了几下,才去察看牧青山伤势。
萧琨与项弦实在忍不住,瞥向乌英纵,一时间大伙儿都尴尬得不行。
很快,确认牧青山已基本伤愈后,潮生就回到了乌英纵身畔。
室内安静了,唯独火盆中柴炭发出轻微声响。
牧青山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细说,就是懒得开口,对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最后项弦道:“上次分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就没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懒得说了。”牧青山显然很不耐烦,外加那张厌世脸,与潮生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说,“算了,总得交代,你们自己看罢。”
说毕,牧青山抬手,在身前横抹而过,陌生景象顿时扑面而来,所有人被同时拉进了一个宏大的梦境中!
潮生:“这是哪儿?你的梦吗?”
“嗯,我的故乡,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牧青山的声音随着天地间辽阔之景展开,连绵的阴山高耸入云,大地上满是牧场,河流横过。
进入梦境后,牧青山的声音稍稍变得正常:“族中曾有古老的预言与传说,诸星交汇的暗夜中,西去的白鹿将回到中原,在羌人部落内再次转生。”
过往的记忆犹如画卷展开,草场上是一名孩童,裹着布袍,手中持牧羊节杖。
“所以你继承了白鹿之力吗?”潮生环顾天穹与广袤的草场,有着“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真实感受。
“对。”牧青山的声音在梦境中答道,“苍狼与白鹿,是守护海拉尔的神明,我们的转生不像昆仑,没有晖轮,无法保留前世的七情六欲,换句话说,每一代白鹿,都是新的白鹿。
“作为白鹿诞生以后,关于神州大地的古老知识,将在我的血脉中逐渐苏醒,我得知了有关天魔、魔种,以及如何运用自己梦境之力的技巧……”
“但很快,”牧青山说,“‘魔’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而故乡的浩劫,亦随之到来……”
景象陡然变了,敕勒川下的村庄陷入火海,黑翼大鹏呼啸而过。
牧青山在梦境中现身,牵着潮生的手,穿过炼狱般的村落。
潮生万万未料会突然出现这等景象,无数凡人在火海中挣扎,而焦黑的尸体在村落外翻滚,坠入河中。
“那年以我的力量,”牧青山再以手掌一抹,梦境尽数消失,“难以与黑翼大鹏为敌。”
萧琨:“后来呢?”
牧青山:“苍狼来了。”
所有人:“什么?”
牧青山实在很不耐烦,略大了点声:“苍狼找到被毁去的村庄,救走了我。”
离开梦境后,牧青山那梦游一般的表情又出现了。
项弦欲言又止,显然想问苍狼在何处,奈何还找不到与牧青山对话的合适方法,只得先不多问。
斛律光好奇道:“苍狼是妖怪吗?”
牧青山稍耐心少许,答道:“是。但本代的苍狼,与历代都有所不同,苍狼与鞑靼部落同居同行,当了鞑靼人的守护神。它守护鞑靼,帮助他们征战。”
“匈奴、突厥、契丹、鞑靼四族,”萧琨朝项弦解释道,“都曾奉狼为神。”
项弦点头不语。
“我不喜欢进行无谓的杀戮,没有帮着苍狼打仗。”牧青山一脸无聊地说,“不久后我走了,四处找黑翼大鹏的下落,最后打败了它。”
萧琨点了点头,大致拼凑起了事情的经过——牧青山几次已找到黑翼大鹏,却都功亏一篑。最后他成功了,魔族的魔核犹如妖族的内丹,一旦被击碎,须得经年累月才能重修,不会再出来祸害苍生了。
“黑翼大鹏鸟与魔王又是什么关系?”项弦眉头深锁,问。
“不知道,”牧青山答道,“当坐骑罢,我猜的。”
“啊?”潮生道,“谁当谁的坐骑?”
牧青山一脸无奈,说:“当然是黑翼大鹏当魔王的坐骑,难不成它还想骑魔王么?”
“嗯。”项弦想了想,说,“但以黑翼大鹏本性,它不会允许穆天子凌驾于它之上,于是被魔气侵染以后,它四处逃窜,及至在长安地底……”
“对。”牧青山说,“能别再车轱辘般地说这件事了么?”
至此,大伙儿已完全理清头绪。
潮生:“你居然能抵挡黑翼大鹏的吞噬,真厉害!”
牧青山想了想,从脖子处扯出暗色红绳,上面系着一枚古钱。
“因为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上,”牧青山说,“寄托了死去亲人的思念,也正因如此,我始终没有在仇恨的驱使下入魔。”
众人点头。
潮生:“最后你击败了它,为故乡的人报了仇。”
“也许罢。”牧青山说,“它想必找了个地方自己安静地去死了,内丹破碎,它无法再吸纳天地间的戾气,只会慢慢散去所有修为。”
“你怎么不一箭彻底除掉它?”项弦说。
“完全打爆它的内丹,”牧青山说,“它积攒了几百年的戾气会全部释放出来,天地脉难以承受,就怕引发更多的变数。让它这么死去,缓慢释出戾气更平稳,何况我当时也没力气了。”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片刻后,萧琨开口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有智慧剑在手,又找到了心灯,目标要净化天魔,寻找他的下落。”
“我不关心你们要做什么。”牧青山依旧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虽然睁着眼,目光却是涣散的,令人总忍不住怀疑,他有没有在听。
萧琨吃过许多闭门羹,丝毫不介意,又道:“说来惭愧。当下仍一头雾水,只找到了些许线索。”
萧琨将他们一路上发生的事,朝牧青山详细解释,所有人都怀疑地看着牧青山,怀疑他是不是睁眼睡着了。
幸而细微的动作提醒了他们,牧青山在听,没有睡着,因为他喝水了,而且只喝清水,不碰肉类与奶茶。
“我想,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萧琨说,“都是击败魔王,避免他转生为天魔。”
牧青山没有回答,项弦知道萧琨起了招揽之心,无论白鹿实力如何,他能净化黑翼大鹏,想必非常强悍,多一名伙伴入队,之后的战斗中就有了生力军。
“你对穆天子与天魔,知道多少?”项弦又问,他生怕牧青山过不得一会儿,又走了,必须先问清楚情报。
牧青山只是“唔”了一声。
萧琨正寻思要如何与牧青山套套近乎,顺着他的脾气说话,以招揽这名高手。
牧青山在安静了一会儿后主动答:“我不知道,我所知所闻,无非来自转生时,前世留给我的一些知识,我甚至不识字,也不知红尘中人情世故。”
项弦完全未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牧青山揉揉鼻子,说:“我从小到大,以放羊为生,故乡被烧毁后,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黑翼大鹏,为家人复仇,如今已结束了。我以为自己得与它同归于尽,才飞来昆仑,一半是碰运气,另一半念头,只想找个不受打扰的、可以好好死去的地方。”
萧琨道:“没有结束,青山。穆天子仍在,若不彻底除掉他,不知又有多少村落会遭遇你故乡的命运。”
牧青山注视杯中清水,一脸烦躁地出了口气。
潮生说:“我们正要回往白玉宫,你愿意与我们同行么?”
“我知道你,”牧青山难得地正眼看潮生,说,“西夏的皇子李潮生,昆仑仙实在凡间托生为人,你是第二枚句芒的仙实。”
所有人带着疑虑,望向潮生。
潮生想了想,解释道:“是的,我是句芒大人的第二个孩子,它曾经结出另一枚果实呢。”
“但那枚果实被偷走了!”项弦想起他们讨论过的重要信息。
“是的。”潮生带着遗憾,说,“然后句芒大人又孕育出了新的果实,就是我啦。”
萧琨起身道:“诸多疑问,到了昆仑,想必都能得到解释,大伙儿先休息罢。”
项弦以眼神示意潮生,暗示他留下牧青山,这次潮生懂了,拉着牧青山的手,问:“陪我回家一趟可以吗?”
斛律光会意,说:“兄弟,你也没地方去,不是么?”
“好罢。”牧青山答应了。
黄昏时分,普朗村内起了薄薄的一层雾,灰蓝色的暗淡天空犹如触手可及,石块垒砌起的民居外,融化的雪水顺着溪流淌过,黑棕色山野之间的草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层,黑岩裸露于地面,数十间民居上炊烟袅袅升起。
项弦来到溪畔,望向远方的昆仑。
一枚小石子飞来,项弦敏捷侧身,伸指挟住。
萧琨沿溪跃过,到得村落的水塘一侧,躬身拉开弓箭步,项弦不明所以,随着萧琨一记潇洒漂亮的动作,一枚石子在静止的水塘表面弹跳,带起彗星般的尾纹,朝项弦飞来。
项弦笑了起来,与萧琨相对,开始用石子打水漂,紧接着萧琨又扣住一把石子,喝道:“去!”
“哗啦”一声天女散花,犹如千万繁花在水面绽放,映着水中暮色繁星,项弦当即喝彩。
“怎么练出来这一手?!”项弦难以置信。
“生来就会。”萧琨谦虚道。
两人对站了一会儿,萧琨又问:“怎么了?看你似乎愁眉不展。”
项弦忙示意无妨,萧琨沿水塘畔朝他走来,问:“有心事?”
项弦的心事向来写在脸上,今日听闻牧青山所言,又亲眼看见了梦境,令他忽然想到了许多事,尤其昨夜那个与萧琨相拥、热烈纠缠、亲吻甚至更进一步的梦,导致他隐隐约约,产生了某个诡异的念头。
独自出来,为的是整理思绪,没想到萧琨也跟着出外,现在项弦脑海中全是两人抱在一起,亲吻纠缠的景象。
“我在想倏忽的预言。”项弦竟是有点不敢直视萧琨双目。
“明天,也许就会有答案。”萧琨来到他的身畔,一同望向天际,那里有着浓重的云层,“要下雪了,回去罢。”
是夜,六人在民居中借宿,村民为他们提供了两张窄榻。萧琨与项弦睡在地上,潮生则依旧与乌英纵同榻而眠,牧青山则被安排给了斛律光,他二人身材相仿,挤在一张榻上。天蒙蒙亮时,项弦又听见牧青山出房一趟,片刻后再回来,低声与斛律光说话。
“喏,还你衣服。”
斛律光:“你冷么?冷就穿着。”
牧青山将带着血的上衣洗干净,交还予斛律光,扔在了他的头上。
清晨时分,他们带上普朗村提供的补给,走上玉珠古道的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天梯之路,这段路无法再骑马,只能步行。潮生也是第一次徒步登山,诸人各自持手杖,在狂风呼啸的峭壁上一个接一个行走。
“昆仑啊,”项弦抬头道,“白玉宫是师父曾经想过拜谒的地方。”
萧琨:“你完成了他的愿望。”
萧琨与项弦在崎岖山道一路前行,最狭之道,甚至不容一脚踏足,必须以背脊贴着陡峭崖壁,小心挪动,稍有不慎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你的鸟儿朋友们呢?”项弦朝阿黄问。
“我不知道,”阿黄答道,“昨天就让它们去叩门了。”
潮生笑道:“长戈睡得早,今晨说不定就来接咱们了。”
话音落,在玉珠峰半山的开阔地上,响起了一声龙吟。
禹州终于出现了,青色巨龙从云层中缓慢飞出,伴随着真龙气场的扩散,云雾犹如流瀑般倾向山峦的两侧,景象随之洞开。
“你们居然走路上来?”那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潮生笑道:“走走路,不也挺好吗?”
数人纷纷朝青龙行礼,萧琨只等禹州大方地说“上来罢”,自己一行人就能结束这场不远万里的苦行了。
然而禹州却道:“既然如此,我也陪你们走一走?”
项弦:“前辈,我们这位斛律兄弟的脚扭了!”
斛律光:“我没有啊。”
潮生马上道:“对对,他现在不能走。”
斛律光:“???”
“开个玩笑。”禹州说,“上来罢。”
紧接着,青龙载上驱魔司一行人,于山路腾空而起,顷刻间已越过玉珠峰顶。禹州的体型比萧琨的金龙大了数倍,也飞得更平稳,龙角处展开了辟风符阵。项弦望向脚下大地,只见玉珠峰峰顶并无连接白玉宫的道路,唯独一块石碑折射着阳光。
到得石碑前,天际现出一条光辉之路,通往云层深处,随着青龙拔高身躯,白玉宫温柔地现出了它的全貌。
“哇——”项弦不由得发出了赞叹。
“回家啦——!”潮生显然是最开心的。禹州穿过外围结界,充沛的灵气扑面而来,犹如浩瀚的水汽之海,所有人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愉悦。牧青山突然化身为白鹿,踏空而起,全身光华闪烁,奔向白玉宫中央的巨树。
神木句芒的叶片闪烁着阳光,那是真正的万物之灵枢,传说中天地间的第一棵树,神州大地上千千万万植被之“父”。
“长戈!”潮生在宫殿门口下来,高兴地喊道。
皮长戈正拿着水壶,给花朵浇水,笑道:“你回来了,潮生!”
潮生从背后抱着皮长戈,一个翻身上了他的背,捧着他的头,在他的脸上、鼻梁上猛亲了一顿,皮长戈好不容易才把潮生弄下来,朝其余人道:“你们都来了,嗯?这位是……”
牧青山绕着神树踏空奔跑了一圈,再化身人形,回到白玉宫前,潮生介绍道:“这是我们在路上认识的一位哥哥。”
皮长戈与牧青山相对,牧青山看了他一会儿,主动行礼。
“鹿啊。”皮长戈仿佛想起了什么,陷入思考,“鹿?唔,鹿也不错,你随意罢,当成在自己家就行。”
牧青山只一脸无聊地答道:“我会的,貔貅。”
牧青山倒是很自在,不等招呼,便往池后的花园去了。
“既然来了,”皮长戈认真道,“就先住下罢,欢迎你们到潮生的家里做客。”
除却萧琨,余人俱是平生首次来到仙府,大家寒暄客气一番后,潮生便主动带着哥哥们去找房间住。
禹州搓搓手,朝萧琨说:“老弟,给我带了什么吃的么?”
萧琨完全忘了这事,暗道糟糕。
斛律光却道:“我带了不少肉干,你要吃吗?都是西域特产,喏,有羊肉、牛肉,还有腌肉。”
禹州在白玉宫中陪着皮长戈吃了小半年的豆酱素饼卷葱,眼下双目冒绿光,斛律光于是将自己携带的一大包肉干从乌英纵的乾坤袋中取出来,尽数赠予禹州。禹州十分满意,在台阶上坐着,拣了两块风干的咸肉,也不觉齁,空口开吃。
“当年我还是鲤鱼的时候,就喜欢吃长安的腊肉。”禹州说。
斛律光正好奇,站在一旁看他,说:“鲤鱼吃腊肉?”
“嗯,是。”禹州道,“你也是驱魔师么?”
斛律光道:“我是老爷的奴隶。”
“哦?奴隶?”禹州看了斛律光一眼,说,“你怎么有心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斛律光向来心思单纯,只要对方愿意搭理他,什么人他都能交上朋友,又问:“你要喝水么?”说着又去给禹州取水,在旁伺候。
牧青山逛完园子也回来了,站在一旁看禹州。
“白鹿,还记得我么?”禹州笑道。
牧青山一脸冷淡,继而摇了摇头。
“也是啊,”禹州说,“你们狼鹿,转生后是记不得前事的,已是另一个人了。”
“我只继承了前代白鹿的力量与有关梦境的知识。”牧青山答道,“咱们以前见过面?”
禹州摆摆手,示意往事不必再多说了。
潮生回到家里,先是安顿了朋友们,再带乌英纵去自己房中。是日午后,驱魔师们暂时住进了白玉宫,人一多,平日里寂静的仙境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潮生的大呼小叫在回荡。
动物全不怕人,不时在宫内穿梭来去,皮长戈偶尔拿个小铲子四处走,在喷泉前、王座下等地,给闯进来的动物铲屎,又将好奇打量客人们的野兽赶出去。
项弦在房中看了一圈,片刻后萧琨来敲门,约他去闲逛。
项弦说:“我先整理东西,这里灵气充足,正好把随身法宝晾一晾。”
“那么我先去了。”萧琨一路上也累得可以,但进入白玉宫区域后,充沛的灵气令所有人精神都以极快的速度在恢复。
项弦忙完后在窗前站着,看了一会儿景色,沿着洁白的长廊走去,吹了声口哨,不见阿黄。
他来到后花园中,只见群鹿、兔散布在花园间,绿意盎然,数头白犀牛正悠然自得地散步,不远处还有象。午后的阳光下,一道瀑布从高处落下,萧琨赤条条地站在瀑布下冲水,如青年英仙,赤身于秘境徜徉,周遭俱是万千生灵,那美景简直令项弦心神动荡。
项弦吹了声口哨,也去瀑布下冲洗,两人冲澡后穿着贴身的单衣长裤,白玉宫中还放着树藤编就的拖鞋,令他们的装束已完全融入了这仙境。
项弦的单衣与白裤半湿着,贴在肌肤上时近乎透明,在一身真火之力下,衣裳很快就被蒸干了。
“这就是神州的气脉之树?”项弦抬头望向神树句芒。
“是了,我记得潮生唤它作‘句芒大人’。”萧琨端详神树,从后花园望去,在某个意义上而言,这棵树是潮生的父亲。
句芒距离他们已经很近,树上有许多残破枯败的黑色叶片,正在空中飘零。
落叶离枝后,并非掉在地上,而是在空中缓慢变小,于青色火焰中燃烧,就此消失。
“枯了不少啊。”项弦自言自语道。
“比起上回我来的时候,”萧琨眉头深锁,“更严重了。”
找路来到神树面前,两人才真切感受到它的巨大,这树只能以“伟岸”来形容,虽被戾气侵蚀,千万枝条却依旧散发出强大的生机,光是站在树下,便令人肃然起敬。
潮生正在树根前与乌英纵、皮长戈坐着,只见潮生左拥右抱,上半身倚在皮长戈的怀中,让皮长戈为他梳头,还牵着乌英纵的手指不放,与白猿、貔貅腻歪个没完。
项弦与萧琨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巨树,同时躬身,行礼参拜。
“自打穆天子现身以来,”皮长戈说,“句芒大人的落叶越来越多了,你们纵然这次不回家,我也得设法下山去。”
萧琨意识到了问题已迫在眉睫,说:“愿闻前辈指点。”
项弦环绕神树一圈,问:“因为戾气?”
皮长戈答道:“新生与破灭之力此消彼长,人世间戾气渐盛,化而为‘魔’时,句芒大人便会得到感应,它同时连接了天脉与地脉,乃是净化戾气的灵枢。
“世上万物的怨气与悲伤,传言都将得到净化,谁在净化?如何净化?大多传说,倚仗所谓的‘自然之力’,而句芒大人,就是‘自然’的化身。戾气沿着地脉在此处交汇涌来,从树根注入,蔓延向句芒大人的枝叶,转化为清气,再上升于天脉,在千万个世世代代中,不断循环。”
萧琨抬头观察巨木:“神树的净化能力有限,戾气超出了极限,句芒大人便会受到影响,落叶,枯败。”
“正是如此。”皮长戈说。
潮生也十分担忧,回家的快乐已被句芒的枯萎所冲淡,问:“能恢复过来么?它不会死罢?”
“枯萎不是原因,”皮长戈为潮生扎好了头发,起身说,“而是结果。自从西王母将我带到白玉宫后,句芒大人的枯萎已出现过四次,唯独这一次最为严重。”
萧琨注视神树,没有打断皮长戈的话头。
“东北角的那一片叶冠,”皮长戈说,“所对应的,是金与辽、宋的大战,辽被灭国后,释放出了数以百万计的戾气与痛苦,被转化为魔气。”
“啊!”项弦明白了,说,“西侧的叶片……”
“对应着西域世界的剧烈变动。”皮长戈说,“所幸你们提前瓦解了穆天子的计划,否则若放任他施为,神树枯萎的程度将进一步加深。”
句芒已有近三成的树叶变黑掉落。
“到前厅去聊罢,”皮长戈说,“你们应当也饿了。”
乌英纵于是起身去准备晚饭。回到前殿时,台阶前摆上了简单的案几,潮生坐上最高处两张座椅其中之一,项弦朝乌英纵道:“你去陪潮生,不用管我们。”
乌英纵跪坐在潮生一侧伺候,皮长戈空出另一个座位,坐在左首下位。
“这是西王母的御座,”皮长戈见所有人都充满好奇,便主动解释道,“两千年前,她已登天而去。”
项弦意识到皮长戈的生命,竟是比想象中的更长,说不定已是当今世上活得最久的神兽了!
牧青山与斛律光、禹州也来了,众人在正厅内,各自找位置坐下。
皮长戈说:“白玉宫不常用肉食,没有什么能招待,只能委屈各位一起吃素了。多吃素,身体健康。”
“不委屈。”萧琨忙道。
乌英纵主动给众人分饼,牧青山看了眼,说:“这很好,是我爱吃的。”
禹州问:“你喜欢吃鹿饼么?”
牧青山白了禹州一眼。
皮长戈身为护园神兽,竟比潮生这主人还有主人模样,言谈中隐隐带着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与睥睨时光的王者之风,说道:“一路上,很辛苦罢。”
萧琨要再谦让时,禹州却笑道:“心灯用不出来,白鹿也转生了,我看这智慧剑,使不出三成力量,现在驱魔师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萧琨汗颜道:“前辈教训得是。”
项弦听这话充满了嘲讽,但毕竟对方是龙,又活了这么久,就算翻了脸大伙儿一起上,也不一定是禹州的对手,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
“是我拖了大伙儿的后腿。”斛律光愧疚地说。
禹州反而安慰道:“你是凡人,责任在他们身上。”
“若非斛律兄弟出手救我们,”萧琨坦诚道,“我与项弦早已死在了西域,是我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可推脱。”
项弦实在太喜欢萧琨这点了,对他这正直坦荡的性格简直爱得不行——是他的责任他就会认,绝不会找借口,更不会死要面子,输了就认输,从头再来。
项弦手持案边清茶,以茶代酒,与萧琨略碰了一碰,意思是无所谓。
“以我俩修为,横竖就只能这样,”项弦也说,“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萧琨明白项弦有意出言维护自己,在心中叹了声。项弦却扬眉道:“皮前辈不能离开白玉宫,禹州前辈却是龙,神州的劫难亦有责任,为何不随我等下山去,一起铲除天魔?”
萧琨听项弦话头一转,竟是有拉禹州入伙的意思,险些笑出声。
禹州却道:“你们打不过,就来搬救兵,我若也死了,还能找谁去?我不欠驱魔司,反而是驱魔司欠我,这三百多年里,凡人不争气,还得来求我,也是没谁了。”
项弦心里清楚不能与龙争吵,却总忍不住,想拿话来堵他。
斛律光始终观察禹州,似有许多问题想问,潮生仿佛猜到斛律光所想,朝他小声道:“现在神州大地上,我知道的龙就只有他了。”
斛律光也小声道:“没有别的龙吗?都说龙很厉害,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啊!”
禹州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哪怕本事通天,也有办不到的事。”
项弦与禹州并无交情,但听萧琨说过,在他沦落到人生至为低落的境地时,找到曜金宫,曜金宫凭着数百年前与尘世的一点羁绊,对他伸出援手,于是爱屋及乌,项弦决定忍一下禹州的阴阳怪气。
萧琨则依旧很感激,生怕项弦与禹州话赶话地吵起来,忙设法岔开话题,
“咱们还是听听长戈前辈的消息罢。”萧琨朝项弦道,“关于穆天子,我们一直在调查他的下落。”
“从何处说起呢?”皮长戈陷入了沉思中,末了朝禹州道:“这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别说潮生,那会儿连你都还没出世呢。”
禹州无视项弦,表现出了对皮长戈的敬重,不说话了。
“那个时候,算年头,只有天干地支,人间的天子也没有庙号,从夏禹到商汤,汤王子履,承诸神真力,成为第一任人间的大驱魔师。”
“哦!”项弦震惊了,毫无心理准备,竟在皮长戈处听到了如此悠久的秘辛。
“众仙尚未升天,”皮长戈道,“最先离开的据说是女娲娘娘……太久了,记不清了。白玉宫中,西王母仍在,瑶姬、盛姬、青鸟她们也在。”
偌大白玉宫中,今天正殿内终于恢复了少许人气,想到两千年与更久以前,西王母居住于宫中,这繁华灿烂的生命花园里,世界之树欣欣向荣,神兽成群,近千神侍簇拥西王母,白玉宫中欢声笑语,是何等盛景?
皮长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在回忆。
“我也是在那时候,来到了白玉宫。”皮长戈道,“西王母很温柔,很美,她有漂亮的翅膀,走到哪儿,哪儿的植物就会开花结果,但两千多年了,实在太久了。”
“诸神为何要升天而去?”项弦忽然问。
“凡尘有凡尘的规矩,”皮长戈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解释道,“诸神有诸神的约定,神州既已成为了诸神希望的模样,神灵便不应再插手。”
众人纷纷点头。
皮长戈又说:“穆天子的存在,要追溯到两千年前,他有另一个名字,唤作姬满,也即‘周穆王’。”
瞬间无数记忆闪过,犹如晴天霹雳,项弦顿时想起了少年时读到的《列子》!
“是他!”项弦道,“我竟是从未朝周穆王想过!”
萧琨与其他人未像项弦般博览群书,而《列子》哪怕于宋人而言亦是杂书,不知那埋没于时光的亘久秘辛,问道:“是谁?我依稀记得有这个人。”
“周穆王驾八骏之乘,驱驰九万里,至昆仑之丘,飞鸟随之解羽!”项弦道,“穆天子,就是他?!”
“是的。”皮长戈点头道,“两千年前,他以人间天子的身份,以求道之名,越过昆仑的风雪,登上了白玉宫。”
潮生对周穆王的传说毫无认识,只是奇怪于一名凡人竟能突破屏障,进入生命花园,说:“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皮长戈说,“也许是神侍为他开的门?盛姬?瑶姬?”
皮长戈又在思考,牧青山却道:“喂,貔貅,来,看我。”
皮长戈望向牧青山,牧青山随之抬手抚过虚空,刹那间梦境出现,笼罩了他们所在的前殿,轰然巨响,两千年前的景象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白玉宫中,神光笼罩,天音唱响,众多仙女环簇王座中央一名小女孩,小女孩看不清面容,背后拖着带着流光的巨翼,见那一幕时,所有人竟是生出行礼的冲动。
那是西王母!
而在西王母座前,伏着一只通体金光流转的貔貅。
皮长戈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幕,我仍然记得!谢谢你,白鹿……嗯?从别人眼里看去,我个头有这么大?”
与此同时,一名凡人男子身着王族便服,被神侍领上殿来,凡人虽衣着华贵,但在这仙气流荡的天上宫阙中,简直与乞丐无异。
“是的,就是他!”萧琨辨认出了穆天子的面容。
皮长戈的记忆总算解开了他们一路以来,最大的谜题。
“他想做什么?”项弦喃喃道。
“求长生。”禹州说,“人间的皇帝,什么都有了,自然只剩下千秋万世了。”
“不,”皮长戈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别无所求,只希望瞻仰西王母。”
回忆景象中,周穆王以天子之尊,参拜西王母,西王母不为所动,只抬起手,说了一句话,模模糊糊,众人听不清神言。
“她说的是,”皮长戈道,“‘你已有两百年江山的气数,尚有何求?’”
接着,穆天子又捧出数个金匣,郑重放在地上,里头是献给西王母的人间特产,俱是些从各地寻来的小摆件,又有铜镜、胭脂等物。
西王母显然也觉得这凡人很有趣,终于笑了起来。
“他很讨西王母喜欢,”皮长戈说,“兴许因为他是第一个来到此地的凡人,总之,他得到允许,在白玉宫中住了下来。”
“也许因为他皮相也不错。”项弦说。
其他人在皮长戈说话时,俱不敢打断,唯独项弦脾性素来如此。皮长戈也不生气,同时想到了潮生看到俊男就想亲近的性格,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皮长戈那时灵智尚未完全开启,端详两千年前穆天子的幻象,说,“确实也还行?不及萧老弟就是了。”
萧琨被突然提及,十分尴尬。
梦境景象陡然消失,回到了空寂寥落的白玉宫中。
“那时候居然这么热闹啊。”潮生很失落,很难过,毕竟常听皮长戈讲述往事,却未曾亲眼得见,这会儿看见了,对比之下,如今更显寂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皮长戈安慰道,“这是凡人的说法,别难过,潮生,至少当下,不还有大伙儿陪着你么?”
皮长戈搂着潮生,诸人默不作声,竟觉得那景象有一丝心酸。
“后来呢?”仍然是项弦打破了寂静。
“姬满在白玉宫内住了一段时日,”皮长戈说,“辞别西王母,继续回到人间,当他的天子。而数年以后,神侍盛姬不知为何,最先离开了白玉宫。”
所有人顿时明白了,一定是穆天子逗留此地时,得到了神侍的青睐。西王母身为女神,对凡尘种种,人间的七情六欲,早已洞彻,神侍们却并非如此。
萧琨上来一次,连昆仑的主人潮生也动了凡心,想到红尘中去游历一番,遑论其他神侍?
“过后不久,”皮长戈说,“西王母离开昆仑,升天而去。”
“她去了什么地方?”项弦却想着另一个可能。
皮长戈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诸神在九天之上,俱有其神域,那处与昆仑完全是两个世界,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神域,朝神明求助,不必多想。”
“好罢。”项弦只得接受。
禹州说:“但偶尔人的意志能传达到神域,诸神看你顺眼,也会短暂赋予你力量,便是降神由来了。”
萧琨想起自己在数次生死关头,都获得了女魃的赐福,也即是说,她也是远古诸神中的一位?
“西王母离开时,句芒大人已结出果实。”皮长戈续道,“新的果实将孕育出神明,监察天地脉,成为白玉宫的新任主人,但就在仙实临近成熟时,穆天子只身回到了白玉宫。”
“盛姬呢?”项弦又问。
皮长戈摊手,说:“青鸟随西王母升天,当时白玉宫中为瑶姬管事,我不知道瑶姬与穆天子说了什么,但就在那一夜后,姬满不告而别,而果实突然就此消失。”
“瑶姬清楚事情的经过吗?”萧琨切入了失窃案的关键点,“这件事一定与魔种有关!”
“她表现得全不知情,”皮长戈说,“只十分生气。当时白玉宫中派出了大量的神侍,前往神州遍寻这名窃贼的下落,我也载着瑶姬,在人间寻找了许多年,最终一百年过去,没有任何线索,瑶姬留在人间继续寻找,而我回到了白玉宫。”
“再然后,”项弦说,“句芒结出了新实。”
“正是如此。”皮长戈起身道,“给你们再来点豆酱?我看白鹿挺喜欢。”
牧青山:“哦。”
“你可以卷着这个葱吃。”禹州道。
牧青山依旧是那厌世表情:“谢了,龙,我不吃葱,味道太大了。”
数人仍处于极度震撼中,皮长戈又朝他们道:“再后来,句芒大人又开出了新的花朵,不少神侍得蒙恩赐,服了花蜜,纷纷下凡间,寻找被窃走的那枚果实……但随着时间过去,新的果实出现,便再无人在意两千年前的往事了。”
潮生笑道:“也就是我啦!”
“唔。”皮长戈起身,拿着饼筐,摸了摸潮生的头。
“只是神侍下凡,偶尔还会以这由头。”皮长戈依次为他们续了食物,又说,“这名小贼出现,在我意料之外,更万万未想到,他成为了魔王,看来这两千年中,他确实找到了长生的又一条路。”
“执念啊,”禹州说,“执念无处不在。”
萧琨由此有了新的线索,虽仍有诸多谜题未能解开,但至少他们得知穆天子的真正身份,这是一个重大进展。
皮长戈解答了多年前的往事,与席众人俱陷入震撼中,就连潮生亦只隐隐听闻凡人窃取仙实之事,并不知详细内情。
但皮长戈对凡尘间数次天魔转生并不清楚,于宿命之轮一事上也帮不上忙,萧琨开始整理此行所知。晚饭后,大家各自回房。
“李潮生?”一个声音道。
潮生正在房内让乌英纵看他的小收藏,牧青山站在了门外,倚着门,一副游手好闲的少年浪子模样。
潮生忙道:“牧青山?”
“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么?”牧青山打量潮生。
潮生看乌英纵,乌英纵点头,他说:“不要总说我吃醋,太难为情了,我不会吃醋。”
潮生笑了起来,挠了两下乌英纵的下巴,牧青山便做了个手势,示意潮生跟自己来。
乌英纵也起身,走到长廊中,耳畔却响起皮长戈的声音。
“老弟,你过来,”皮长戈的声音道,“到树下来,咱俩亲近亲近?”
乌英纵环顾四周,明白是传音术,忙快步前去。
牧青山走在前头,虽依旧是那无所谓的冷淡模样,却时不时地回头看潮生。
“怎么啦,白鹿?”潮生说,“有事吗?”
“就这儿罢。”牧青山示意潮生在石头上坐下,自己则张腿,坐在一截树干前,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意味。
潮生只对着他笑,牧青山看了一会儿潮生,说:“你还记得我么?”
潮生:“当然记得,在大明宫的地下。”
牧青山:“唔……算了。”
潮生:“?”
牧青山想了想,又说:“你决定让那猴子当你的守树神吗?”
“啊?”潮生不禁脸红了,答道,“守树神是长戈,老乌他……如果愿意,也许也可以留在昆仑罢?守树神只能有一个。他倒是可以当灵兽。”
牧青山:“这次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凡?好玩么?有人欺负你不曾?”
“好玩!没人欺负我!”潮生说到这儿时,便高兴起来,说了不少自己与同伴们一起历险的事。牧青山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在潮生面前,他不再有冷淡与厌烦表情。
潮生说到开封,牧青山便道:“我还没去过呢。”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潮生道,“你会跟着大伙儿行动的罢?”
“再说罢。”牧青山随口答道。
潮生:“为什么?一起啊,你要为家人报仇……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提起这事?”
“没关系,”牧青山反而说,“我早就看开了。”
潮生“嗯”了声,伸手,摸摸牧青山的头,牧青山较他年长少许,身量较高,此刻选择坐在断木上,矮了潮生数分,以抬头的姿势听着,潮生轻轻碰了下牧青山的额头,显得像在赐福。
“你叫我出来做什么?”潮生总算想起问了。
“没什么要紧事。”牧青山说,“我想和你当朋友,我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潮生大笑起来,明白到牧青山是鹿,而自己是仙果,就像最初乌英纵被他吸引一般,牧青山也会心生亲近。
牧青山带了几分笑意,说:“行么?”
潮生突然又想到乌英纵,有点为难,牧青山却说:“猴子不会吃醋,他没有这么小心眼。”
潮生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牧青山期待地看着潮生。
“好。”潮生说。
牧青山又得寸进尺,说:“我想你叫我作哥哥。”
“行。”潮生答应了,“那,哥哥你会跟我们回开封吗?”
牧青山想了想,答道:“好罢,你让我去我就去。”
潮生打了个呵欠。
“我送你回去睡罢,”牧青山说,“咱俩空了再聊,你一定困了。”
牧青山起身,送潮生回房。
乌英纵在树下看见了皮长戈。
“坐这儿。”皮长戈倒是很自来熟,招呼乌英纵坐下。乌英纵显得有点紧张,毕竟正在神树句芒面前,神树是潮生的父亲,而皮长戈是潮生的监护人。
“我看看你手臂?”皮长戈说。
乌英纵没有多问,解开武袖扣,捋起袖子,让皮长戈看自己健壮的手臂。他的人身已算得上强壮,但小臂与胳膊粗细、肩背肌肉,较之皮长戈仍有所不及。
皮长戈握着乌英纵的手腕,端详片刻,又仔细看他的手背,乌英纵不知原因,没有多问。
“看看你身上?”皮长戈又道。
乌英纵起身,脱去外袍、里衣、衬裤甚至鞋袜,赤条条地光脚站着,让皮长戈看,皮长戈又示意他转过去,看他背部。乌英纵为妖族修行成人,还是猿时就不穿衣物,得道后也并无多少羞耻感,只因为常与人族在一起,大家都穿衣服,他也就时常穿着。
“唔。”皮长戈显然对乌英纵很满意,又说,“穿上罢。我再看看你妖身。”
乌英纵化作白猿,弓背蹲踞于皮长戈身前。
“还得修炼啊,”皮长戈说,“你没有野心,变回去罢。”
“是。”巨猿低声道。
“坐。”皮长戈拍拍身畔位置,乌英纵听到响动,转头望向长廊,只见白鹿载着潮生回往房中。片刻后,潮生想是睡了,白鹿又踏空飞了出来,轻车熟路般飞往花园。
“那鹿第一次来,”皮长戈笑道,“像在自己家一般。”
乌英纵心里牵挂着潮生,皮长戈拍拍他的手背,说:“你很爱潮生,我看出来了。潮生也爱你,挺好的。”
乌英纵当即脸红了,没有否认,只点了点头。
皮长戈:“说说你自己?怎么修成人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潮生这才去红尘中,不到半年光景。”
乌英纵迟疑片刻,便将自己的往事,以及与潮生相识的过程朝皮长戈原原本本交代了一番,皮长戈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末了,皮长戈叹了口气,说:“我的事情,想必潮生都对你说了罢。”
乌英纵答道:“前辈,他只稍提过几句,但我想,白玉宫中有句芒大人的神力,您一定能活下去。”
皮长戈:“终日躲在宫中,像个缩头乌龟,眼看你们在下界受磨难,像什么样子?我现在连陪潮生去玩几天,也办不到了,你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万一你们又像这次般,需要我出手,我能不管么?”
长廊房间内:
项弦躺了一会儿,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在夜间独处。数月中每次投店或宿营,他都与萧琨相伴,形影不离,此时各自独睡,反而变得不习惯了。
阿黄停在窗台前,一只翠鸟飞来,低声唱着歌,展开漂亮的翅膀,在阿黄面前盘旋。
阿黄面无表情,边吃竹米边看翠鸟表演。
“这是求偶时跳的舞?”项弦躺在床上,好奇道,“你俩都是公的吧?”
“公的不能跳给公的看么?”阿黄头也不回地答道。
项弦:“可以!当然可以!你高兴就行。”
阿黄:“上回在月牙泉,谁给谁跳胡旋来着?”
项弦抬手,示意认输,在房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逛逛。
离开卧室后,项弦第一个想找的人是萧琨,却发现他不在房中。今夜是个满月夜,月上中天,照得白玉宫中银光闪烁,神树与诸多植物俱蒙上了一道银纱。
项弦走上宫中西侧的露台,朝下眺望,只见皮长戈与乌英纵在神树下,潮生不知去了何处,另一侧花园内的水池旁,白鹿发出淡淡的光,想必是牧青山,一旁还有人站着。
而在书阁一侧的台阶上,则躺着另一个人,身旁坐着人在交谈。
项弦思考片刻,该去找谁说说话?片刻后他跃下露台,沿着花园的曲道前去。
白玉宫正殿:
斛律光悄无声息,走进来打了个转,正要离开时,一个声音响起。
“做什么?探头探脑,和做贼似的。”
斛律光被吓了一跳,竟完全未发现殿内有人……有龙。
“您……您好,前辈。”斛律光说。
那人正是禹州,正躺在西王母座下的台阶前。
“您在做什么?”斛律光问。
“看星星。”
斛律光:“?”
斛律光转头,望向夜空,又看禹州的脸,他从小在大漠中长大,对头顶灿烂的银河繁星,早已见怪不怪。
禹州出神地说:“你是不是想说‘星星有什么好看’?”
斛律光在禹州身边坐下,正要回答时,禹州又道:“星辰揭示了每个人的宿命,大到腾云驾雾的龙,小到树叶上的一只蜗牛,都循着星辰的运行,拥有自己的路。”
斛律光“嗯”了声,想了想,说:“不知道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呢?”
禹州:“知道太多,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斛律光:“那么前辈,您从星辰里看出了什么?”
“我看出今晚有一个人会过来,”禹州说,“求我指点他的心灯。”
斛律光震惊了:“怎么看出来的?”
禹州坐起,一手扶额,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斛律光。
“你这人没什么心眼,”禹州无奈道,“有人说你傻么?”
“从来没有!”斛律光笑了起来。
禹州注视斛律光双眼,想了想,而后道:“看来心灯也不是只选聪明的哪,你与我那老部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也罢,吃了你提着上门来拜师的肉,也是缘分一场。”
斛律光说:“我确实想找一位前辈,指点我的法力,我希望能帮上大伙儿的忙。”
“是那猿猴教你这么做的罢?”禹州随口说破,“难得来昆仑,总得投一位明师。”
斛律光忙解释道:“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因为您是龙,龙是世上最强的,所以我……嗯……”
禹州说:“很好!我喜欢没城府的人,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