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离山

项弦总算明白,为什么牧青山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了。

换他他也困,他也无法分辨梦与当下。这夜之后,他对眼前的情景产生了动摇与怀疑,时常沉浸在第一世的经历中,那些记忆就像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轮番闪烁。

导致他与萧琨分开后,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萧琨则没有多问,将项弦带回来后,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翌日,项弦疲惫憔悴不堪,来到走廊中,于萧琨房门外徘徊,犹豫着是否敲门。

萧琨却早已听见了脚步声,出来开门,两人对视。

“没睡好?”萧琨问。

“嗯。”看见萧琨的一刻,项弦又恢复了少许精神,今日仍有许多事需要办。昨夜他一宿未眠,翻来覆去都是萧琨,关键这梦还做到一半就没了,连结局都不知道。

这令项弦只想半夜起来,冲到万花池去摇醒牧青山让他继续。

然而在与萧琨对视的瞬间,前世的悲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冲散。

我们还在一起,经历了这些,又如何呢?

项弦突然就看开了。

他一向看得很开,师父沈括辞世时,他也没有悲恸欲绝,只认认真真地为师父守孝,送别这位最重要的亲人。兴许是他从小到大早已坦然接受了世事聚少离多、万物生生不息的至理;也兴许因为他这人向来就是这般,比起对往事充满不甘,更重要的是珍惜眼下。

梦境中的那一世里,萧琨付出了被魔化的代价,成为卧底一员,才为他们找到天魔宫,开启通道,如今绝不能再让他去涉险。

反而萧琨显得比他更疲惫,整个早上都近乎无话,时常想着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萧琨问。

“不重要,”项弦打消了心头的迷雾与乌云,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往常,说,“至少咱们还活着。”

“这么严重?”萧琨似乎也努力表现出轻松,“让我猜猜,上一世里,最后谁死了?”

项弦道:“回去以后,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萧琨停下脚步,看着项弦的双眼,欲言又止。

“好。”萧琨最后说。

项弦习惯性地去搭萧琨的肩膀,两人回到了正殿上,乌英纵正将早饭摆上食案,潮生回家第一夜,睡得精神抖擞地起来了。

“啊?”潮生注意到同伴们尽数疲惫不堪,说,“你们都怎么啦?”

斛律光一脸崩溃,练习了整夜,胡子多了不少。乌英纵则眼窝深陷,犹如陷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中。项弦与萧琨俱不发一语,麻木地看着桌上的面饼。

“都没睡好吗?”潮生担心地问,“不至于呀?是不是家里的床太硬了?”

牧青山是最后来的,他就像梦游一般走进了白玉宫正厅,眼神短暂聚焦,扫过项弦与萧琨,最后说:“饿了,现在可以吃么?”

“大伙儿吃罢。”皮长戈倒是很有精神,与禹州来到正殿上,身为主人,又问,“昨晚上都睡得很晚?有心事吗?”

数人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应了。

皮长戈:“再大的事,大不过生死。”

潮生高兴地说:“对啊,哥哥们,别这副模样,打起精神!”

“好!”斛律光最先响应,抖擞精神。

皮长戈:“你们看,我都快死了,还很有精神呢。”

潮生:“你别总是这么说!”

项弦简直哭笑不得,看来潮生的性格,一半也是皮长戈教出来的。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皮长戈又问。

“回开封,”萧琨说,“整理当下的信息,集合手头的力量,分析天魔宫的下落。”

项弦点了点头,补充道:“距离倏忽预言的日子,还剩下一年多时间,这一年过去后,穆天子便将大举进攻人间,而我们对天魔还不甚了解。”

至少眼下取得了进展,不失为一个好消息,而关于穆天子其人,萧琨还有更多的疑问需要查清,且要迎战天魔,光靠他们现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回想起当初倏忽的预言,项弦与萧琨常常无法判断倏忽所说的“两年”,究竟是概述,还是确述?

潮生说:“我得去帮他们。”

皮长戈点了点头,说:“有目标总是好的。”

牧青山:“昨夜我答应潮生,接下来,与你们一同行动。”

太好了!项弦与萧琨同时心想,观察乌英纵神色,他似乎对潮生与牧青山的友谊不显得如何在意。

斛律光朝牧青山说:“我可以骑一下你么?”

牧青山大声道:“你说呢?!”

斛律光:“我说可以啊。”

牧青山:“……”

萧琨马上岔开话题:“我们的坐骑被魔化,迄今还不知如何解决。”

皮长戈说:“潮生已告诉过我,此事,我拜托禹州,为你们设法解决。”

项弦松了口气,有禹州载下山就好多了,不必再千里跋涉走回开封。孰料皮长戈说:“他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昨夜又指点了斛律老弟一宿,待会儿就净化你的龙试试。”

“太感谢了!”萧琨的困倦感顿时烟消云散。

龙腾玦乃是乐晚霜亲手交给他,据说是父亲景翩歌留下的宝物,萧琨也问过父亲,当初正是他驾驭金龙,离开西域前往中原。但此物乃是从更早以前的时代传下,战死尸鬼一族对法宝并无多少知识,在驱逐魔气上,景翩歌表示无能为力。

从小到大与金龙作伴,它虽口不能言,与其说是‘器’,更不如说像‘灵’,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却是萧琨唯一的陪伴。

晨间,禹州站在白玉宫前开阔广场上,地面绘制出一个奇特的法阵。

“你这枚玉玦传下的时间,比众生所知的时代更为久远,”禹州说,“来源已不可追考。”

萧琨答道:“据说它是一枚殉葬之物,兴许来自尸仙旱魃的墓葬。”

“唔。”禹州严肃地点头,接过萧琨递来的玉玦,示意其他人站到法阵的外围,招手让斛律光过来,又说:“里头存留了一条龙三魂七魄的其中一魄,只有一魄。”

“哦……”项弦点头,说,“这么说来,没有灵智,实属正常。”

禹州知道项弦是制造法宝的行家,说:“这条龙的真身虽已无法界定,但从只余一魄,依旧能聚集成形的情况上看,想必是能影响天地的大龙,甚至说是烛阴,也未尝不可能。”

“那是龙的始祖罢。”项弦说。

禹州:“你明白我意思?”

“不明白。”萧琨坦然道。

禹州无奈,想说点什么,项弦却猜到他当下所想。

“一代不如一代。”项弦主动自嘲道,“较之诸多大驱魔师与禹州前辈,我们的修为实在太低微。”

禹州解释道:“宿命之轮乃是烛阴的龙珠所化,烛阴是掌管岁月与时光的龙神,而设若这位龙灵与烛阴有关,那么想必与宿命之轮多少有些感应。”

这下项弦与萧琨彻底明白了,同时道:“多谢前辈提点!”

“来,你捧着它。”禹州又示意斛律光站到法阵中央,手捧龙腾玦,说道,“开始罢,用我昨天教你的方式。”

“起!”随着禹州一声清喝,萧琨发动龙腾玦,漆黑的龙灵蓦然冲起!

所有人当即紧张起来,皮长戈闪身上了高处,拉开掌式,喝道:“定!”

只见皮长戈潇洒侧身,出掌,神树句芒发出强光,白玉宫内的海量灵气尽聚集于皮长戈手中,化作无数错综复杂的锁链纵横呈现,铮然锁住了魔化的龙灵!

项弦与萧琨同时喝彩,当即意识到这活了好几千年的护园貔貅,当年又是西王母的宠兽,其实力非同小可。

魔化龙灵疯狂挣扎,全身现出黑气。禹州喝道:“趁现在!”

斛律光大喊一声,错步,旋身,在那转身中迸发出心灯的强光,一道大闪光沿白玉宫前扩散,吹起神树的无数漆黑叶片,在空中飘零,被心灯所净化。

浩瀚的光海之中,项弦与萧琨合力聚起屏障,协助皮长戈锁住魔化龙灵,龙灵在震动之中发出震荡天地的嘶吼。禹州已化为青龙,载着斛律光升上天空,斛律光一手按在青龙的龙头处,青龙口中凝聚起白色光焰,朝着魔化龙灵当头冲下。

龙的压迫力量非同小可,青龙俯冲的一瞬间,气势简直要将所有人牢牢压在了地上,就连牧青山亦无法抵挡,不住退开。暴风中,龙焰朝着地面犹如瀑布般倾下,心灯则化作一股狂风袭来。

金龙身上的魔气不住被吹散,现出龙角处一团黑气闪烁的迷雾球!

萧琨展开手臂飞跃,项弦横过智慧剑,让他借力跃上空中,紧接着,萧琨抽刀,一刀斩向黑球。

黑球爆破,心灯之光与龙焰同时撤走,平地一声巨响,金龙焕发出强光。

皮长戈撤去灵气锁链,金龙发出了熟悉的龙吟声,在白玉宫上空一个盘旋,调头俯冲,被再一次收进了龙腾玦中。

斛律光猛烈喘息,全身被汗水湿透,说道:“太……太好了。”

他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潮生忙快步跑来,乌英纵将斛律光抱起,带到一旁休息。

“斛律光仍未能真正地驾驭心灯,每一次催动力量,俱以燃神念,也即焚起三魂七魄为代价,但他希望能帮上你们的忙。”禹州淡淡道,“所以我尊重他的决定,帮了他一把。”

项弦与萧琨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燃神念”乃是修行者爆发强大力量的倚仗,妖族焚烧其内丹,释放出玉碎之力,人类没有内丹,只能损伤经脉,焚烧魂魄,反噬极为严重。

“我会让他认真修行。”萧琨说。

“你们心里清楚就行。”禹州说,“此法绝不可常常使用,否则他迟早会丢掉小命。”

禹州化作人身,不等他们道谢,已离开了宫前广场。

“我看看?”皮长戈与潮生过来,检查斛律光,他已醒了。

项弦见他伤得不重,只是精神萎靡,与自己使用智慧剑后相似,便好言安抚了一番,让他休息。

潮生说:“放心吧,我治疗了他,又是在句芒大人脚底下,不会有事的,离开昆仑后,就得很小心了。”

他们又望向神树,萧琨问:“句芒大人的力量,能覆盖到多远?”

皮长戈朝宫外走去,说:“句芒大人与天地脉相连,它继承了西王母的创生之力,催动神州万物的新生,大到龙的生长,小到一朵花开枝展叶,其中都有生之力在作用,潮生每次使出千山之木法术,实际上正是句芒大人神力受到召唤后的延伸。”

“明白了。”项弦会意,他被潮生治疗过,与其说法术逆转伤势,不如说是继承了句芒神力的潮生,让他破损的伤口疯狂生长,自发愈合。

“神树与‘魔’的抗争,”皮长戈解释道,“也即戾气与灵气的争斗,只要你们能压缩天魔宫的力量,白玉宫的生长之力就将变得更强大,它们体现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里,是此消彼长的过程。”

萧琨说:“我们也该走了,这一趟收获良多,得到许多消息与帮助,实在感激不尽。”

“这也是我们该做的。”皮长戈答道。

乌英纵来到他们身前,站在白玉宫外的平台上,俯瞰昆仑山下的尘世。斛律光已清醒过来,脚步依旧带着踉跄。

“老爷,我用心灯的话,能不能净化句芒大人的枯叶?”斛律光忽问。

所有人同时色变道:“你别胡思乱想!”

“神树的落叶不是原因,而是结果,”皮长戈重申道,“只有搞死魔王,句芒大人才能恢复。去罢,老弟们,我相信你们能成功。”

项弦环顾四周,问:“阿黄呢?”

白玉宫另一处,阿黄站在花园内的雕塑上,禹州则在它的面前长身而立。

“我实在不好说你是什么,”禹州道,“你确实有点像凤凰,可又掺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去过曜金宫么?”

阿黄以鸟喙整理身上的羽毛,答道:“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禹州解释道:“凤凰明王、孔雀大明王与大鹏王在三百年前的圣地,在我还是条鲤鱼的时候,妖族可热闹了,现在啊……”

“哦,”阿黄说,“鲤鱼,居然变成了龙,不容易。”

禹州在一旁坐下,打量阿黄,疑惑道:“别油嘴滑舌的,关心你自己罢。我感觉你有点重明大人的气质,可你不是他。奇怪,按理说涅槃后不该如此才是,你被混了人的魂魄?不过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还有什么问题?”

远处传来一声唿哨。

“我得走了,”阿黄抖擞羽毛,说,“回头见罢,你没死的话。”

禹州笑了起来,说:“啊!我明白了,那小子将自己的……唔,分了一点给你!去罢,找回你自己,努力当上凤凰,就像我跳龙门一般。”

阿黄振翅飞来,回到项弦肩上。

“我必须好好感谢禹州前辈。”萧琨实在很承禹州的情。

在他走投无路时,是禹州帮了他,将他带到白玉宫来,才认识了潮生;第二次前来拜访,禹州又为他治好了金龙的魔化。

“不打紧。”皮长戈笑了笑,说,“他说你像他从前的一名驮碑老下属,下回再来时,记得给他带点吃的。”

萧琨实在汗颜,本想亲自去道别,却想到禹州使用法术后,兴许体力不济,不愿被他们看见自己虚弱的模样,便没有坚持。

潮生沉默片刻,而后快步过去,抱住了皮长戈,皮长戈一直以近乎打赤膊的模样示人,腰间只有条长裙,此刻将潮生亲昵地搂在胸膛前,不住在他侧脸上蹭。

“照顾好自己啊!”潮生说,“没事别再下来了,我们能办到!”

“好,知道了!”皮长戈说,“我不会死的!结束以后,带着老乌回来罢!”

潮生笑了起来,要跑向乌英纵,却被皮长戈抓住,拖了回来,死死抱住。

潮生被夹在皮长戈厚实的胸肌前,说:“要喘不过气了!”

项弦简直不忍卒睹,萧琨已再次召唤出金龙,历经劫难后再恢复,金龙光芒焕发,在平台上悬空,众人纷纷上了龙背。

“这是神州的天命,”皮长戈放开潮生,认真道,“也是你的宿命,潮生,回头见,你一定能办到。”

潮生依依不舍地回头,只见青龙再次飞来,载着皮长戈升空,到得白玉宫最高处,目送他们离开,萧琨一行人纷纷转身,朝他们挥手,穿过结界与昆仑山巅终年不散的云海,再一次投向神州大地。

——卷二·鸿运当头·完——

卷三: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