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光阴

神树下,皮长戈正与乌英纵并肩而坐。

皮长戈手里剥开松子,随手喂给一旁等候的松鼠,余下的则放在一个小小的木碗中,说道:“……或许下一次再去人世间,我就回不来了。”

项弦抵达树前,乌英纵见他来了,忙起身道:“老爷。”

“你好,这位老爷。”皮长戈看了他一眼,问,“吃吗?这是西王母升天前种下那棵古松,结出来的子实。我正与乌老弟聊起白玉宫的事。”

项弦示意乌英纵坐就是,自己背手站着,看这光景,皮长戈似乎一见之下就很喜欢乌英纵,并未因他与潮生亲近,辛辛苦苦养大的果实被猿给拱了而找他麻烦。

“他说他是你的管家,”皮长戈抓了一把松子,递到项弦手中,说,“他发过誓,要毕生侍奉你,但你又做主把他送给了潮生,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

皮长戈一眼便知项弦打得啪啪响的算盘。

“是潮生喜欢他,我已拿他与斛律光换过,现在他是潮生的猿了。”项弦笑着说,他知道以乌英纵那脾性,解誓是没用的,不如把他送人,成人之美来得更简单直接,“皮前辈想让他来白玉宫,与你们作伴?”

乌英纵更紧张了,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众生俱有自身缘法,有其宿命。当初你跟着我,从蓬莱脱困来到人间,又何尝不是为了今日呢?”

皮长戈大笑起来,朝项弦道:“你是个通透人。”

项弦观察乌英纵,回想起在巫山见面那天,当时尚未察觉,如今细想,乌英纵竟是对潮生一见钟情。难得的是,潮生也在尽己所能地回应乌英纵,虽不知道中途发生过何事,但短短半年间,他们已有了两情相悦、一生相伴的意味,这种感情在世上极为难得。

只要乌英纵有心,项弦无论如何都会成全,何况白玉宫中只有皮长戈与禹州,乌英纵若能被他们接纳,宫内也会热闹些。

听皮长戈这话,想必他已经在物色下一任的护园神兽了。如果没有乌英纵,皮长戈会选谁?禹州么?

“我的寿数临近终结,”皮长戈说,“这回下凡,感觉尤其明显。这算机缘巧合么?不过,总得多谢你,白玉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松子归你了。”

项弦舍不得吃貔貅的馈赠,收好松子,心道幸亏没让貔貅与龙下昆仑山来接,否则万一这俩老头死一个在半路,没法交代。

项弦说:“但我记得,在白玉宫里住着,是不会死的罢?”

“是这么说不错,”皮长戈道,“但活太久也没意思啊,唉。”

“千万别这么说,”乌英纵道,“您得想想潮生。”

皮长戈笑了笑,说:“你是得宿命眷顾的白猿,又与潮生相好,愿意替我守树,就再好不过。”

项弦道:“这可是不知道多少妖族穷一辈子也修不到的机缘,老乌,你还不谢谢皮前辈?”

乌英纵没有接受荣誉,说道:“前辈,您不能死。”

皮长戈一笑置之,看着乌英纵,说:“不死又如何会有新生呢?天地脉的循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正印证了这点。你道昆仑神侍放弃永恒的生命,前往世间是想不开,我反而觉得她们看得更开呢,终有一天你们也会明白。”

“但不要告诉潮生,”皮长戈又正色道,“他现在还看不开。”

项弦问:“他人呢?”

“睡了。”乌英纵答道。

项弦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神树,又问:“句芒大人能感应到魔气出现的方位吗?”

“唔。”皮长戈点头道,“它的根须与地脉相连。”

项弦:“那么它的叶子或枝条,是否也有相似的力量?”

“也许?”皮长戈道,“我没有试过,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一根。”

项弦正思考,皮长戈却仿佛知道他担心什么,说:“句芒大人的细小枝条与法宝‘绿枝’不同,绿枝与森罗万象经过西王母的亲手煅制,拥有强大力量,寻常法宝兵器自然不能比拟。神树的细枝折一根给你,没什么影响。”

说着,皮长戈找出一把剪刀,在句芒的枝条末端剪断了某根细枝。

“那就太感谢了。”项弦忙接过那带着两片新叶的神树枝条,将它妥当收好。

“我去殿上看看,”项弦握着松子,笑道,“平生第一次来仙界,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去罢。”皮长戈道,“藏书阁就在殿后,内有诸多古卷,你可随意翻阅。”

项弦于是离开神树范围,前往正殿。他站在西王母像面前,抬头端详她那圣洁的容貌,两枚绿宝石镶嵌的双眼柔光流转。

项弦在西王母像面前拜了三拜,转身离开。

他以为萧琨正在藏书阁前,抵达时远远所见,却是禹州懒散躺着,身边陪伴的那人,竟是斛律光。

斛律光正站着,依禹州指点,双掌齐出,蓄力。

“不要偷师!”禹州眯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台阶上。

“只是看看。”项弦学着潮生狡辩道。

不知为何,斛律光竟是投了禹州所好。

斛律光停下动作,说:“不行,我还是办不到。”

“你可以。”禹州翻身坐起,随口道,“初得心灯时,从发光开始,将光发出来,你就会了。”

斛律光深吸一口气,运转力量,禹州又指点道:“你的脉轮不全,本是凡人根骨,唯一的天赋,就只有跑得快。但别放弃,龙有龙的长处,蝼蚁也有蝼蚁的长处,哪怕一只蜉蝣,也能做出龙办不到的事,当初我不过是一条鲤鱼,不也跃过了龙门?”

“好!我再试试!”斛律光受到鼓励,认真道。

项弦观其神色,怀疑禹州被某些往事所触动,与斛律光十分投缘,竟愿意指点他。

“试试动起来,”禹州说,“你不适合静修,你的天资全在奔跑上,跑起来后,你的气劲便随周天流转,形成全新的脉轮,此时再运转你的心灯,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好主意!”项弦茅塞顿开,一直以来解决斛律光的心灯,是个大问题,而乌英纵所教,也遵循着妖族的修炼法则,静坐,冥思,吐纳天地灵气,没想到禹州一语惊醒梦中人,竟是因材施教,让斛律光改用“动修”之道。

项弦看见了心灯发挥力量的希望,不再打扰斛律光,禹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萧琨在池塘边。”

项弦便笑着起身,说:“好好练,别放弃。”

白玉宫最东面的万花池畔,乃是群鹿所居领地。项弦数着手中剩下的松子,还剩十来枚,分成了两份,看见牧青山化作人形,枕着自己的胳膊,翘着二郎腿,躺在池畔的一块大石头上,鹿群则簇拥在他身畔。

石头一侧,站着萧琨。

牧青山一头短发,五官精致,双目翠绿,侧脸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比潮生更像生命花园中的神子。

项弦接近时,鹿群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草。

牧青山知道项弦来了,却没有回头,只继续他与萧琨的对话:“……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萧琨道:“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这一路上,我与项弦所经历的诸多事,都有着似曾相识之感,或者说‘仿佛梦见过’,再联想到认识他不久后,我就开始做那些奇特的梦……”

项弦本想从身后吓萧琨一跳,忽而听到提及自己名字,便带着疑惑站定。

萧琨续道:“……于是我常常怀疑。青山,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这些梦,与我们的前世……说前世不准确,或者这么说?被宿命之轮所回溯的种种前事,是否有着密切的关联?”

牧青山道:“你很聪明。”

萧琨与项弦同时露出震惊表情,萧琨马上道:“所以我梦见的战场、往事,俱是真实发生,只因穆天子催动宿命之轮,将时光逆转,我们回到了现在,而过往记忆,都变作了梦境?”

“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牧青山似睡非睡,在那充沛的灵气中倚着一只鹿,“也无法替你分辨,哪些是在宿命逆转中留下的真实往事,哪些只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梦。

“但你的猜测很合理,世间有许多记忆,就连人死后进入天地脉轮回,也无法轻易抹去,于是这些记忆被带到了新的一生,隐藏在人的来世之中,随着某些机缘的到来,以梦的方式再度呈现……这是你俩共同的推断么?”

说到此处,萧琨才发现项弦来了,现出明显的慌乱表情,仅是短短一瞬间,便恢复了镇定。

“怎么不声不响的?”萧琨问。

项弦笑道:“不想打断你们,在聊什么?”

萧琨说:“只是猜测,我也不知对不对。”

听到这里,项弦马上就明白萧琨之意,说:“我也做过许多梦……嗯……好罢。”

突然间他想到了在山洞中,与萧琨在温暖榻上热烈纠缠的梦境,当即闭口不言。

萧琨:“所以……算了。你来做什么?”

项弦握着那把松子,递到萧琨手里,说:“皮前辈给的,好东西。”

萧琨看了眼,问:“你自己呢?”

白玉宫乃是仙境,一草一木俱有其灵性,更何况西王母亲手所种的松树,皮长戈将那把松子给了项弦,即使吃了不能寿与天齐,想必也能延年益寿。

“好的当然先给你了,吃剩分我一点就行。”项弦随口道。

萧琨将松子分成两份,问:“朋友们呢?不分他们点?”

项弦收好:“青山与潮生还缺这松子么?斛律光拜了禹州前辈当师父,好东西不会少,老乌与皮长戈前辈在一处,莫要操心。”

萧琨与项弦并肩坐在池畔,项弦道:“青山,你能操纵梦境,那么通过梦,我们是不是就能想起前事?”

牧青山坐起身,没有回答,看了萧琨一眼,萧琨沉默低头,剥松子吃。

项弦:“我们一路上各自做的梦,俱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萧琨剥开松子后,喂给项弦一颗,就像喂给阿黄果仁的鹦鹉。

“别问我,”牧青山伸了个懒腰,说,“问你相好的。”

萧琨与项弦对视一眼,都有点尴尬。

萧琨却道:“同样的对话,曾经发生过么?”

牧青山一脸冷漠:“你不妨猜得更久远一点,说不定上一世,有人让我在宿命再一次回溯后,再次找来,唤醒你们所有的回忆呢?”

这话一出,项弦顿觉悚然。

而萧琨只是淡淡地“嗯”了声,依旧吃着松子,说:“所以上一世,咱们也彼此认识,是么?”

项弦难以置信道:“青山,你全都记得?”

“我对梦的理解与你们不一样。”牧青山说,“那些对你们而言支离破碎的片段记忆,对我而言,却是会被真正想起的往事,虽然陌生,联系于一处,却依旧能推断出经过。”

项弦:“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梦境的神,能让我们想起前世吗?将那些梦再次唤醒?”

牧青山:“真想知道?”

项弦:“当然!”

萧琨则从牧青山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读出了更多。

“告诉我那些曾经发生过,”项弦迫切道,“却又被穆天子扭转的过去,这对击败天魔而言非常重要!”

萧琨想到了另一个念头,他打断了项弦,说:“前一世的我朝你说了什么,青山?是不是‘纵然一切再一次发生,我也不想再回忆起经过’?”

“对。”牧青山淡淡道。

项弦蓦然站起,看着萧琨。

短暂的停顿后,牧青山又道:“但项弦说的是,无论如何,要再一次找到他,让他想起往事。”

萧琨:“……”

项弦实在想不通,说:“我与萧琨的决定完全相反?”

“穆天子至少回溯了两次宿命之轮。”牧青山答道,“第一次,是项弦带着大伙儿,进入了天魔宫中;第二次,则换成了萧琨带队。”

“决战前的那一夜,”牧青山以手按在脖颈处,活动身体,说,“你们分别朝我提及宿命之轮,项弦,你的决定是:若能与萧琨在轮回中再度相见,就请我找到你,帮助你想起往事。”

“而第二次,萧琨告诉我的是,你已不想再活一世。”牧青山侧头看着两人,说道,“所以你俩意见相悖,兴许得先讨论清楚。”

一刻钟后:

“为什么?”项弦追在萧琨身后。

“我不知道!”萧琨显得心烦意乱,走在前面,末了,回头看项弦,欲言又止。

项弦一筹莫展,难以置信道:“你觉得很难接受?”

“那是上一世的决定,”萧琨平静心绪,朝项弦道,“我又怎么会记得?!”

项弦:“我想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我去找白鹿。”

萧琨说:“我还没想清楚!你……项弦!回来!”

项弦眼看最大的谜团即将被解开,萧琨却在此刻表现出了迟疑,如何能忍?

“这只是我最初的一个猜测,”萧琨急促地解释道,“我没料到你今夜会来,你打乱了我的计划,项弦!”

“什么计划?”项弦更疑惑了,问,“有什么计划,不能朝我说?”

“调查天魔宫所在位置,进入魔王大本营的计划。”萧琨答道,看了眼项弦。

项弦与萧琨对视。

萧琨说:“容我想想,现在思绪太多,太乱了。”

项弦没有再坚持,看着萧琨回房的背影。

“还记得倏忽的话么?”临别前,项弦忽然道。

萧琨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记得。”萧琨背对项弦,答道,“第三个预言,我们必须完全相信彼此,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予对方……将是这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你觉得倏忽知道一切的经过吗?”项弦仰头,望向神树句芒,忽被月色转移了注意力,喃喃道,“你看,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萧琨说:“白玉宫离月亮很近,比人间近多了。”

他们并肩站在月色下,一起抬头,望向那轮满月。

“我不勉强你。”项弦坦然道,“但我想知道,我要去找白鹿。现在我觉得,倏忽的每一个预言,兴许都准确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萧琨望向项弦,眼神十分复杂。

项弦只是朝他笑了笑,转身回往池畔。

“我觉得上一世,也许发生了许多伤心的事罢,”萧琨数着手中那把松子,自言自语道,“否则我为什么不愿想起?”

但项弦没有听见,他已走远了。

万花池畔,牧青山看见项弦独自前来。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梦了,”项弦自言自语道,“来罢,白鹿,咱们当真曾经认识?”

牧青山:“想清楚了?”

项弦在池畔坐下,复又躺下,看着天际的明月,闭上双眼,嘴角带着笑意。

牧青山化作鹿形,踏过池面,带起一地涟漪,群鹿退开。

“这样躺着可以么?”项弦像个听话的小孩,双手交叠放在胸膛前,一动不动。

“我不能帮助你辨认,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回忆,哪些是因执念而营造出的梦境。”雄鹿低声道。

“我是智慧剑的传人,没有执念。”项弦答道。

“果真如此?借助白玉宫中充沛的灵力与神树句芒的力量,我能暂时令你想起这些梦,但不一定能让你知道所有,做好随时从梦境中脱离的准备……”

“我赐你黑夜的安宁。”雄鹿那高大的鹿角上泛起微光,无数光点飘浮,没入了项弦的身体。

项弦还想再说句什么,梦境轰然袭来,将他拽向了意识长河的深渊,记忆碎片湍流裹挟着他,令他冲向至为黑暗的深处。

再下一刻,白光爆射,倏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将在时光的重重考验中爱上对方,只要能做到携手共渡……”

“……相信对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予彼此,将是这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往事以梦境的形式呈现。

“我才是当今世上的大驱魔师。”萧琨按着金龙,在旷野上与项弦分别。

“滚!”项弦不以为然,转身离开。

成都城外:

项弦靠近了萧琨所宿营地,萧琨正在篝火旁坐着出神——他必须守夜,但看得出他已很累了。

“那就是你的朋友?”阿黄问。

“算么?不好说。”项弦说,“看我过去,吓他一跳。”

项弦到得篝火后,萧琨已困得意识模糊,项弦从旁蓦然出现,萧琨被吓得不轻,旋即拔刀转身,项弦却抬起双手,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萧琨猛地以唐刀抵在项弦咽喉上。

“喂!”项弦正色道,“你来真的啊!”

萧琨认出项弦,收刀,看了眼简陋的帐篷,项弦又好奇地朝里头看了眼。

“你怎么找来的?想做什么?”萧琨警惕地问。

项弦:“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萧琨头疼得厉害,这一路上,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摆摆手。

项弦说:“累了就歇着,怎么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萧琨复又坐下,垂头不语。项弦坐在篝火前,拨弄火堆,问:“上回一别后,你去了哪儿?”

萧琨:“我沿关中入蜀……”

话说半句,不闻其声,萧琨朝旁侧躺,竟是原地睡着了,项弦解下外袍,盖在他的身上,又到营帐前去看了眼,发现里头躺着一名不认识的少年郎。

清晨时分,那少年离开营帐,一眼看见了项弦。

“你是谁?”少年带着警惕与敌意。

萧琨醒了,一夜露宿虽不安稳,却终究睡了个全觉,较之前几日里的奔波疲惫好了太多,精神尽复。项弦也睁开双眼,却不起来,只打量那少年。

“这是雅里殿下。”萧琨介绍道,“撒鸾,这是项弦。”

项弦想到萧琨的身份,推测这就是辽国皇储了,于是点头,起身去接水,预备煮点热茶喝。

“他是什么人?”撒鸾在项弦背后质问萧琨。

“我的朋友。”萧琨平静答道,“与我一样,也是驱魔师,他是大宋驱魔司使。”

“宋狗?”撒鸾难以置信道。

“我告诉过你什么?”萧琨眉头深锁道,“不能这么说!一路上的叮嘱都忘了?”

项弦提着水袋回来,只是笑了笑,他自然不会与一名凡人少年一般见识,尤其在耶律一族亡国的前提下。

“对不起,项弦,”萧琨朝项弦道歉,“撒鸾自幼生长于宫中,缺乏管教。”

撒鸾怒哼一声,按理说,所有的宋人都是他的仇人,毕竟金、宋联盟,灭掉了辽国,奈何这世上千千万万宋人,他实在是恨不过来,只得摔下帐帘,回到营帐内生闷气。

项弦与萧琨对着近乎熄灭的篝火,萧琨喝过茶,彻底清醒了,问:“你在调查什么?”

“调查巴蛇。”项弦说,“上次一别,你去了何处?”

萧琨告诉了项弦自己在银川被出卖一事,解释道:“西夏沿途尽是伏兵,驾驭飞龙,我不能终日翔空,容易被找到下落,只得带着撒鸾转而南下,途经汉中入蜀,来到成都驱魔司求助,询问心灯所在。”

项弦不久前刚从善于红处归来,同情点头。

“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萧琨说,“上一任心灯之主葛亮,临终前便隐居在成都。”

项弦:“!!!”

项弦万万未料萧琨误打误撞,得到了重要目标的线索。

“还等什么?”项弦道,“走罢。”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起来,到营帐前道:“小殿下,还不出来?我要收帐篷了哟。”

撒鸾年方十四,气冲冲地出外,看了眼项弦。

“让他快滚。”撒鸾朝萧琨道。

萧琨想了想,说:“撒鸾。”

他示意撒鸾到一旁,低声朝他解释,撒鸾眼里尽是戾气,不时朝项弦望来。

项弦很理解萧琨,带着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儿,萧琨一路上定吃尽了苦头,然则情况特殊,他终归不好与亡国皇储一般见识。

萧琨再三保证,最后说:“项弦是我朋友,我看过他……反正他的为人绝对可信。他看不上这些国家斗争,也不会出卖咱们。”

撒鸾这才勉强接受,于是一行人前往都江堰。

一路上,项弦想与萧琨交换点情报,奈何撒鸾总不时打断两人的对谈,直到在都江堰落脚时,外头下起了小雪,撒鸾已入睡,唯余萧琨与项弦对坐喝酒,才难得地有了片刻清净。

“这么下去不行,”项弦说,“你打算怎么办?”

萧琨反问道:“我能怎么办?”

两人沉默相对,萧琨又慢慢地说:“起初我想的,是送他往曜金宫去,但撒鸾如今什么也没有了,也接受不了亡国的事实;或是送他前往可敦城,连着传国玉玺,一同交给耶律大石。”

萧琨很明白自己的责任在于净化天魔,否则浩劫来到,倏忽的预言一旦应验,神州大地无分国家,无分民族,都将毁于战火与魔气之中。

“带他去开封?”项弦出了个主意,说,“只要别声张,想必不会引起注意。”

“然后呢?我与你出来办事?你觉得他会不闯祸么?”萧琨答道。

项弦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若有所思。

“你得尽快解决这桩麻烦事,”项弦说,“当今全天下靠得住的人,对我来说就只剩下你了,我需要有人协助。”

“这也是我的责任,”萧琨淡淡道,“从跟随在师父身边学艺那天起,成为驱魔师,驱逐净化天魔,就是我的宿命。”

项弦听到这话后再无怀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敬佩之意。

“给我点时间。”萧琨答道。

房里突然响起一声恐惧的大喊,项弦吓了一跳,萧琨却道:“撒鸾在做梦,他常常这样。”说毕,萧琨起身,前去房内安抚撒鸾。

“你觉得他靠得住?”阿黄在项弦肩前问道。

“我们是听见倏忽预言唯二的人,”项弦想了想,答道,“从打开天命之匣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自有命运。”

梦境再变,青城山中,花蕊夫人一身魔气,在玛尼堆的感应中爆发。

“当心——!”萧琨喝道。

项弦手持智慧剑,却不出鞘,与萧琨在黑气爆散的荆棘中穿梭,撒鸾远远站在一侧,只看呆了眼。片刻后,荆棘甩向撒鸾,萧琨替撒鸾抵挡了一记,撒鸾惊慌大喊出声。

项弦连剑带鞘,重挫了花蕊夫人,萧琨利落旋刀,将她的藤蔓斩成两段,继而出刀,再断其身躯,花蕊夫人的血液爆出,染红了空地。

“手下留情!”项弦已阻拦不及,说道,“善于红让我将她收去……”

萧琨情急之中下了重手,猛地收刀已来不及,花蕊夫人残破的身躯匍匐于地。

“你为什么要在此处加害无辜的百姓?”项弦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低头打量。

“我曾是……昆仑山白玉宫中,侍奉西王母的神侍。曾经的名字,我已快忘了,费慧……是啊,我叫费慧……”花蕊夫人口中溢血,望向天际,临死前恢复了片刻的清醒,说道,“张生……我……来了。”

花蕊夫人死去,魂魄光华流转,升向天脉,项弦与萧琨注视着这一幕。

“这下我回去没法交代。”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淡淡道:“她想杀撒鸾,我必须下死手,要么我与你同去,朝成都驱魔司使赔个不是?”

项弦自然不能让萧琨朝善于红道歉,毕竟他也没做错什么。

“罢了。”项弦放出被拘禁的男人们,说,“先去看看心灯。”

葛亮故居前,萧琨与项弦端详着心灯之主临终前留下的壁画,撒鸾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撒鸾?”萧琨察觉撒鸾的恐惧,说,“歇会儿,喝点水。”

萧琨不敢让撒鸾留在客栈中等候,毕竟以他性格,在宋国地界,只会横生枝节,须得时刻带在身边。这是撒鸾第一次亲眼目睹萧琨收妖,项弦一看他的眼神便知被吓着了。

“你还好罢?”项弦伸出手,要按在撒鸾额上,助他平静思绪,撒鸾却大喊一声,推开项弦手臂,说道:“别碰我!你们……你们……怪物……怪物!”

寻常凡人看见花蕊夫人临死前那凄厉惨状,都会吓得不轻,撒鸾毫无心理准备,骤然遭受这冲击,夜间噩梦又多了缘由,苦不堪言。

“让我想想……”项弦道,“这壁画的笔触、风格……”

萧琨耐心地等待项弦分析,一转头却见撒鸾走远了。

“撒鸾!”萧琨既要办正事,又要顾及自己所监护的皇储,简直没一时能闲着,当真心力交瘁。

“我要走了。”撒鸾仍深陷恐惧中,不住退后,继而择路而行,说道,“我要走了!我不想待在这儿!”

项弦从葛亮故居中出来,大声道:“上哪儿去?”

“等等!”萧琨快步追上,撒鸾不辨方向地乱走,一时就要下山。

项弦还在思考那壁画的来历与风格,萧琨则抓住撒鸾的手臂,两人又开始争吵。

片刻后,萧琨终于失去了耐性,转身朝项弦道:“兄弟,我也得走了。”

项弦:“?”

“先送他往可敦城,”萧琨说,“交付予耶律大石,眼下西北路伏兵想必已撤去,不像先前般凶险。”

“这里往西域,”项弦说,“足有万里之遥。”

萧琨:“沿途飞飞停停,总有一天能到,且先在此别过。”

“我陪你。”项弦索性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万一路上有危险,也好有人照应。”

萧琨沉默良久,眼神里充满感动。

最后他说:“这是我的责任,不能将你卷进来。”

项弦与萧琨对视片刻,只得说:“行吧,别忘了咱们真正该做的事,约个地方,回头待你办完了事,在那儿等?”

“可以。”萧琨答道,“你说,去哪儿?”

项弦沉吟半晌,自己去西域太远,让萧琨入中原又太折腾,况且自己也回不了开封。

“沙州如何?”项弦说,“鸣沙山下等你。”

“好。”萧琨说,“进玉门关后,我就去月牙泉。”

项弦想了想:“我若三个月没来……”

“你若没来,我一直等着就是了。”萧琨轻描淡写答道。

项弦笑了起来。

萧琨召唤出金龙,正要腾空离去时,又回望了项弦一眼。

“兄弟!你照看好自己啊!”项弦道。

萧琨没有回答,带着撒鸾升空,飞向西北方。天色渐暗,项弦打了个唿哨,召来阿黄,独自晃悠下了山。

巫峡处山水如画,项弦坐在小船上,先前他回到成都,还了镇妖幡,得到瑶姬的信,对照善于红给他的信件背面的地图,寻找妖族圣地的入口。这一次有了地图,便好找了许多,奈何那堵巨门无论如何推不开,阿黄飞上空中,侦察后回转,说:“圣地顶上有裂口。”

“被结界笼住了,”项弦说,“进不去。”

他隔着巫山圣地的结界看里头,只能依稀看见巨蛇的尸体,以及正殿处的一滩血迹。

“巴蛇已经死了?”项弦将倏忽预言互相印证,推断出了经过,“所以那个叫‘穆’的家伙,夺走魔种,又杀掉了巴蛇?”

项弦百思不得其解,来到巫镇落脚,正整理沿途信息,以预备下一步计划时,却在巫镇遇见了管家乌英纵。

“老爷交代我查的,已得出了详情。”

乌英纵朝项弦仔细交代了萧琨的来历、身份与人品,项弦只沉默地喝茶,听完以后,又得知心灯下落。

“克孜尔!”项弦如梦初醒,“心灯飞向了克孜尔!”

乌英纵很清楚项弦始终在寻找心灯,说:“这就安排前往西域么?”

“不,等等,”项弦说,“还得先往昆仑走一趟,我总觉得花蕊夫人的师门,与天魔有什么联系。正好,你也想去那儿朝圣!走!”

昆仑山,风雪漫漫,乌英纵牵马,与项弦穿越玉珠古道。到得普朗镇时,阿黄召集了鸟儿们,飞向顶部的宏大云团中,而抵达朝圣古道的顶峰之际,石碑化作发光的台阶,直通天顶。

“进来罢。”一个声音道,“你虽生于凡尘众生间,却持有山海之剑。”

项弦于是快步穿过结界,来到了白玉宫,见到了白玉宫少主潮生与皮长戈。

“费慧啊,”潮生感慨道,“她死了么?”

“很抱歉,”项弦十分愧疚,说,“我本该留她性命,毕竟她罪不至死。”

“这不能怪你,”潮生虽然难过,却终究朝项弦道,“她有晖轮,会去转世,不要往心里去,哥哥。”

项弦在藏书阁中翻阅诸多卷籍,尚未有头绪,皮长戈却提到了一桩往事——周穆王姬满在两千年前,二度造访白玉宫,并窃走了句芒的果实。

“莫非是他?”

但这名魔王始终藏身于黑暗中,项弦毫无线索。

“我得先去找到心灯。”项弦道。

“你一定能成功的!”潮生笑道。

“来,这些都给你。”项弦带了不少人间的小玩意儿,大方地当作礼物,都送给了潮生。离开时,他沿着昆仑道的北侧下山,从那里进入西夏国境,再辗转进入西域。

金光焕发的貔貅载着潮生,离开白玉宫,踏空朝他们奔来。

“我决定啦!”潮生笑道,“哥哥!我要跟着你,去红尘中历练!因为我动了凡心!”

风沙渐起,梦境再次温柔幻化,沙州集市上,项弦与潮生、乌英纵正坐在桌畔用餐时,忽闻集市外高喊与刀兵之声,项弦追出查看,只见一个身影飞速掠过。

“等等……站住!”

项弦追到月牙泉畔,那身影猛地停下,转头,在月光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项弦。

“是你?”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距离他俩约定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

士兵追来,萧琨当即拉着项弦,藏身泉畔帐内。两人躲藏在一堆商人的破旧衣服中,片刻后追兵远去,方再次冒头,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事情这么快就交代完了?”项弦与萧琨并肩回往集市,萧琨将撒鸾交给耶律大石后,显得轻松多了,然则就这样抛下亡国少主,依旧不免心中有愧。

萧琨闻言叹了口气,项弦拍拍他的肩,示意莫要多想。

“你倒是来得早。”项弦又说。

“我从可敦一路南下,”萧琨说,“大石将军托我前往高昌回鹘,朝高昌王毕拉格借西域一地,予大辽复国,办完以后,如今我真真正正地能卸下担子,去迎战天魔了。时间既然宽裕,便先到约定处等你。”

是夜,萧琨结识了潮生与乌英纵,加入了项弦一行人中,得知心灯所在后,萧琨旋即表示必须同行。

沙州的大浴室外,众人歇下之时,项弦再一次说:“我需要你的协助,萧琨。”

“我明白。”萧琨答道。

项弦又道:“郭京不久后将退位,将驱魔司使之位交付予我,来驱魔司吧,兄弟。”

“当你的部下?”萧琨反问道。

项弦:“咱们不谈上司、部下,行不?师父辞世后的这些年里,始终只有我一个,这担子比山还重,若在乎大驱魔师之位,你当司使也是无妨,我只想有人与我一同面对,最后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凡事起码有人能商量。”

项弦这么说了,萧琨反而也不好再执着于谁当正使,谁当副使,否则只会显得自己小气。

“待我仔细想想。”萧琨如是答道,语气中已有了松动。

梦境再变,沙暴中,高昌城外,数人借宿于戈壁滩的小屋前。斛律光赶来,杀掉那年轻人,取了首级上马离去,萧琨与项弦疾追,斛律光背后中了萧琨一刀,负伤逃离。

萧琨见其滥杀无辜,当即怒不可遏,奈何沙暴再次掩来,只得与项弦赶往高昌城中。

克孜尔千佛洞外,两人沿着石窟搜寻心灯下落,萧琨忽然道:“项弦!到这儿来!”

项弦几步跃上高处,见石窟尽头,沙尘半埋着一具男性青年的尸体,萧琨清理了周遭的沙,认出那是先前在戈壁处的杀人犯。

“是他?”项弦翻看斛律光随身之物,毫无身份辨识。

萧琨将尸身翻过,检查他的赤裸胸膛,发现带着明显的紫黑色尸毒伤口。

“这不是蛇噬,”项弦疑惑道,“也不仅是刀兵之伤,像是妖族所为。”

萧琨看到伤口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解释。

“你好歹将这位老弟埋了!”项弦说。

萧琨只得回来,与项弦将斛律光的尸体扔进坑中,掩埋好后,插上一根木牌。大漠中常有商人、流浪者死去,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孤身与天地同为一体。

天底下再无新鲜事。

他们循着地下洞穴,找到了心灯所在之处。

“保护我——!”项弦喝道,“让我拿到心灯!”

萧琨只得转身,抽刀,挡在了项弦身前。魔人接二连三现出身形,面对天魔部下,尚属首次,项弦全身发出金光,疯狂催动心灯。

萧琨则以血祭抹出幽冥烈火,与魔人硬撼。魔脸出现,穆天子在巨口中现身,喷发出黑色烈焰,一道黑色气焰击中了萧琨,萧琨陡然睁大双眼。

他的心脏猛烈搏动,全身散发出黑气。

项弦则已得到了心灯,他猛地转身,抽智慧剑,挥出一道爆射的神光!

克孜尔千佛洞发生连环爆破,魃军出现,犹如浩瀚大海朝他们涌来,项弦击退魔人,让萧琨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拖着他踉跄奔行,离开战场。乌英纵带着潮生赶来会合,萧琨的胸膛不住散发出黑气。

“别管我,快走……”萧琨颤声道。

“不行!”项弦怒吼道,心灯爆发,为他们争得了逃离的时间。

姑墨城外,黑压压的魃军正在集结。

“我们没能留下那战死尸鬼,”乌英纵说,“姑墨已成了他们的地盘,他们正在复活死者。”

“嗯。”项弦抱着萧琨,让他在临时营地内躺平。

“别再管我,”萧琨眼里充满黑气,用最后一丝理智坚持道,“是我拖累了你们……”

“你说的什么话!”项弦怒道,“要不是你保护我取得心灯,现下咱俩都已经死了!”

项弦手中焕发出白光,按在萧琨胸膛上,协助他驱散黑气,然而心灯入体,萧琨却颤抖起来,全身遭到神光灼烧,皮肤龟裂,痛苦不堪。

“不,不。”萧琨道,“项弦,听我说……我是……我不是人,我是半妖之身,我父亲是……战死尸鬼。”

项弦与潮生用尽办法,都无法治愈萧琨受伤的身体,而魃军越来越近。

“你必须先救人。”萧琨说,“我还能再撑一会儿,救走这里的百姓,去,项弦,他们需要你……听我的……听话,项弦!”

魃祸开始了,姑墨、库尔勒等地的古尸被复活,一场黑潮呼啸着冲过天山南麓,犹如海啸。项弦集结了百姓,踏上前往高昌之路。

萧琨竭力压制住体内被穆天子所种下的魔气,与项弦一同掩护他们撤离。

高昌客栈中,萧琨打着赤膊,身上缠满了绷带,项弦担忧地检查他的伤口。

“我答应你。”萧琨说。

“什么?”项弦不明所以,问道。

“我答应你,”萧琨正色道,“往后时光里,与你携手共同面对天魔,就像倏忽的预言般,相信彼此。”

项弦这才回过神,知道萧琨在回应他,不久前邀其加入大宋驱魔司的请求。

“打仗时别拼命,”项弦说,“也别勉强,总会有办法驱逐你身上的魔气,消灭你的魔种。”

“我有执念,执念并非凭空而生,只因我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朋友。”萧琨说,“自出生时,我便被辽人视为怪物,若非耶律家……”

“你不是怪物,”项弦正色道,“萧琨!你是人!”

萧琨只是笑了笑,说:“少时在师父身畔学艺,常被非打即骂,这一生,也未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光。”

听得这话,竟有诀别之意,项弦隐隐已觉得不祥。

“不要再说这些话,”项弦道,“我要你好好活着,萧琨!”

“不,让我说完。”萧琨认真道,“为什么没有与你争夺心灯,是因为我知道心灯不会选择我,这些年里,我心里始终有恨,我恨我的父亲,恨你们宋人……”

项弦看着萧琨靛蓝色的漂亮双眼。

“我有恨,”萧琨说,“又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我很清楚心灯不会选我……兴许也正因此,我才会被‘穆’种下魔种罢。”

萧琨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项弦身上则焕发出白光,犹如微风般吹散了那阵黑雾。

“我很高兴。”萧琨说,“这么说挺难为情,因为我受了重伤,你抱着我,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我,将我救了出来。”

项弦眼眶发红,萧琨却笑道:“虽然我知道不管是谁,你都会这么做,但我依旧很领这份情,让我知道这世上,仍然有人顾惜着我的性命。”

项弦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

“你不会死,”项弦背对萧琨,嘴唇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说,“决计不会,萧琨。”

暗夜之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给你一个机会……”撒鸾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萧琨,来我的身边,弥补你所犯下的所有错误。”

萧琨不住颤抖,心脉处魔气震荡,随着撒鸾疯狂地大笑,而近乎浸润他的全身。

“不,我不会,”萧琨声音发抖,“我不会如你所愿入魔,撒鸾!”

“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那么,就一起坠入无间轮回罢——!”

梦境再变:

高昌城外,大战惊天动地,项弦释放出心灯光辉,横扫过整个战场,萧琨拖着残破之躯,以血祭斩去赢先生半身。

浓墨般的黑气卷起,沙尘暴退开,穆天子再次出现,心灯的白光爆发,与魔气形成对冲,数名魔人疾射而来。

“时间到了。”穆天子沉声道,“你是地渊与昆仑所诞生之物,来罢,天魔宫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萧琨——!”项弦怒吼道。

萧琨挡在项弦身前,两人同时被穆天子一招魔矛所贯穿,萧琨的鲜血喷了项弦满身,顺着他的脖颈、胸膛与腿部淌下。

黑火席卷,将萧琨掳走。项弦用尽心灯之力,无法再支持,引发一场爆破,摧毁了高昌城前的魃军,坠落于地。

潮生要为项弦治伤,项弦却捂着胸口伤势,踉踉跄跄,不顾潮生,追向萧琨被带走,飞离的远方。

最后他倒在了高昌城外的荒漠中央。

梦境交错,回到开封城中:

项弦失去萧琨,却多了击败黑翼大鹏鸟的牧青山,队伍减员后补上了一名生力军。

“等苍狼加入,”牧青山说,“将更有胜算。”

“不能再等了,”项弦答道,“这些时日里,我闭上双眼,便看见萧琨浴火身处天魔宫的景象。”

“你是大驱魔师,你决定罢。”牧青山没有坚持。

“最难的就是判断天魔宫所在方位,它处于罅隙之中……”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

四周景色再变,项弦又一次看见了萧琨,他站在天魔宫的魔王座下,身覆战死尸鬼的铠甲,浑身已变了模样。

“项弦。”萧琨一目已盲,另一目中绽放出靛蓝色的光,肤色白得惊心动魄,身躯上不少地方已腐烂,手腕处现出森森白骨。

“萧琨?”项弦转过身,快步跑向萧琨。

萧琨低声说:“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一点清醒意志了……项弦,听我说。”

“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项弦猛然道,“不要放弃!萧琨!坚持你的本心!不要朝穆天子屈服!”

萧琨:“不,听我说……”

“别放弃!”

“听我说!”萧琨喝道,他侧过身,仿佛不愿让项弦看见自己腐烂的面容,低声道:“我将为你打开天魔宫的入口,连接这里与凡间的通道。

“做好准备,项弦,你将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一定要阻止他。”

“萧琨——!”项弦冲上前,萧琨却化作黑烟飞逝,在不远处另一个角落中重新凝聚成形,甚至不愿与他接触。

“我在这里等你,”萧琨认真道,“兄弟。”

项弦站定,与萧琨对视,萧琨余下一目释放出幽瞳之力,那一刻,项弦敞开了自己的思海,任凭他探察自己的内心。

萧琨的声音发着抖,说道:“够了,项弦,你这么想,已足够了。”

“我不会让你死。”项弦说。

“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注定是不祥之人。”

“不,你不是!”项弦大声道。

“我的父母、师父、家国,俱因我而消逝离去,”萧琨缓缓道,“所有我想保护的人,都离我而去,我本不该活在这世上。”

“不要这么想,萧琨!”项弦走近萧琨,这一次,萧琨没有再化作黑烟离开,低声道:“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兄弟。”

项弦虽知道这是梦,却依旧朝萧琨伸出手,萧琨没有回应,项弦则始终将手伸着。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般漫长,萧琨终于动了,他把腐化的手朝着项弦伸来,袒露的指骨颤抖着,似想触碰他。

“这是我六岁那年,我爹带我在社日上得来的红绳。”项弦递出了一根红绳,将它缠在了萧琨的腕骨上,认真地说,“我会来找你,带你回家,你还没去过江南呢。”

萧琨沉默不语,看着那红绳。

项弦在风中化作青烟,消散,红绳落在了萧琨的手中。

天魔宫出现,诸多光芒飞射向那最终的决战地,萧琨周身魔气爆发,心灯绽放,魔气在心灯的飓风中被吹散。

“萧琨……”项弦颤声道,“我恨你。”

萧琨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道:“我爱你。来罢,让我助你最后的一臂之力。”

项弦与穆天子僵持的最后刹那,萧琨扑向穆天子,锁住了他,开始吸摄魔王的力量,穆天子不断挣扎,项弦的泪水闪烁着金光,在能量的暴风之中飘零、飞散。

一道金光化作箭矢,将穆天子与萧琨同时刺穿,金光爆发,摧毁了整座天魔宫。

金龙飞出,载着项弦与全身开始崩碎的萧琨。项弦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心灯的光火与智慧剑神威的最后释放,摧毁了他的经脉,他的身体迸发出金血,在空中洒出,犹如漫天温柔的星河。

魔气散向大地,不知何时,宿命之轮出现,它开始不可抗拒地逆转,天地再次产生了能量交换,犹如流星暴雨,覆盖了过去、现在,与遥不可及的、充满迷雾的未来。

“这就是你们的第一世。”牧青山的声音在梦境中再次响起。

项弦沉默地站着,牧青山撤去了梦境力量,漫天景象随之一收,回到了白玉宫万花池畔。项弦陡然睁开双眼,问:“第二世呢?”

“我累了,哪怕这儿灵力充沛,也无法再支撑,”牧青山幻化为人形,说,“我要睡了。”

项弦突然转头,发现萧琨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又回来了?

萧琨:“我来看看你。”

项弦坐起身,与萧琨对视,梦境中的一切显得尤其真实,毕竟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生离与死别。

萧琨:“我不放心,所以回来了,见你一直在睡。你梦见了什么?”

项弦没有说话,百感交集,注视萧琨那靛蓝色的双目,在月光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萧琨沉默良久,抬起手,颤抖着,也搂住了项弦。

“没什么。”项弦的声音发着抖,低声道,“现在这样,很好,我没有再多的奢望了。”

群鹿于万花池畔隐去,空余满池涟漪与池畔的项弦与萧琨,月光在波纹下碎成亿万流光,犹如他们的记忆,在岁月中载浮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