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正要将话顶回去时,耶律雅里终于开口了。
“大辽与室韦没有结盟,”耶律雅里道,“你们不必担心,这次来开封,只是南下时,想顺路拜访一位老友,没料到他不在城中。”
“哦?”乌英纵最担心的就是面前此人,其他人不一定能察觉端倪,乌英纵却知道个中轻重,又问,“耶律先生准备往何处去?”
“四处逛逛,”耶律雅里喝了口酒,淡淡道,“看看你们宋人的地方,学习你们的能耐,究竟有何本领,能灭我大辽。”
席间谈话声一停,余人纷纷望向耶律雅里。
“驱魔司的萧大人也来自辽国,”赵构又说,“不久以前,项弦还救下了你们南逃的不少百姓。”
耶律雅里又啜了口酒。
一名武官模样的中年男人发话了,说:“辽国大势已去,不足为患,官家顾念仁德,予流民一个去处,他们将成为新的宋人,与大宋子民无分彼此。”
这话说得极是不客气,当着亡国之人这么说,显然既不将耶律家放在眼中,更无视了这名来宾的颜面,但于情于理,确实如此。
另一名武将点头道:“无论耶律大石在西域做什么,辽国已彻底成为历史了。”
“这二位是韩世忠韩将军与京师镇守李纲李将军。”赵构介绍道。
两名武将一起朝赵构拱手。
韩世忠身为绥德军统帅,四年前讨伐方腊,立下大功;李纲则是开封城镇守、京师统帅,两人俱是强硬派。事实上任何一朝都不缺有话直说的武将,朝中众多军方派系,以韩、李为翘楚。
“莫说金国,”韩世忠持杯,又道,“古往今来,外族何其多?自周时西戎起,到两汉匈奴、两晋五胡、慕容氏、拓跋家,乃至近两百年间羯人石勒、沙陀人李克用,诸族来了又去,犯我中原疆土,欺我中原百姓,最终哪一族不是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席间宾客虽心思各异,闻得此话,却不由自主地喝彩一声。
只听他又道:“韩世忠敬各位一杯。”
诸人忙举杯,只见耶律雅里也冷笑一声,举杯喝了。
韩世忠来参与蔡絛的烧尾宴,本就心不甘情不愿,蔡京复起,武官们忍气吞声,前往道贺,真正目的是找机会讨要绥德军的军饷。奈何大宋抑武尊文,武将在朝廷地位不高,蔡京竟将他们安排在了后园中,与一伙奇人异士同席,更是让韩世忠不满,心中始终有股闷气。
这么想却是冤枉了蔡京,于蔡家而言,潮生才是今夜最尊贵的客人,毕竟红尘权力再高,哪里比得上长生不老?蔡絛更将赵构安排到后园中,以皇子身份作陪,可见其重视。
当然,韩世忠不会想到这层,一贯先入为主,认为郭京所辖驱魔司,尽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而养一群江湖骗子,更体现出道君皇帝无心朝政,昏庸无能。
“告辞。”韩世忠冷淡地说。
李纲也道:“还需安排巡城,暂且失陪。”
李纲与韩世忠并肩离开。
乌英纵始终观察这“耶律先生”的脸色,又问:“先生预备在开封盘桓多久?”
“今夜就走。”耶律雅里答道。
潮生正思考着,沉默不语,乌英纵道:“先生若愿意再待数日,萧大人与我家老爷便回来了,不如让区区在下做东,招待先生如何?”
“不了,”耶律雅里道,“夜长梦多,萧琨若还念几分旧情,让他来见我罢。”
乌英纵看着耶律雅里,扬眉,意为:去何处见你?
耶律雅里道:“有缘的话,他终归会知道在哪儿见面。”
说毕,耶律雅里与周望起身离席,竟无告别,唯独宝音依旧坐着,周望朝宝音笑道:“公主,有缘再会。”
“后会有期。”宝音盈盈笑道。
席入后场,美馔佳肴、海味山珍已上过一轮,潮生说:“我再也吃不下了。”
蔡京又来了,见后园内客人已少了许多,说道:“小仙人,我带你看看我家收藏的字画如何?”
“好!”潮生欣然起身。乌英纵刚与魔人朝向,虽不认识周望,但想必是一伙,此刻绝不能让潮生单独行动,便也道:“蔡相请见谅,老爷吩咐,无论何时何地,在下都须陪在潮生身畔。”
“那是自然,”蔡京说,“请。这二位呢?”
“我得告辞了。”牧青山起身道,“恭喜你儿子入阁,许你今夜无梦安眠。”
蔡京:“???”
牧青山摸了下蔡京的额头,一名年轻人为老者赐福,场面显得十分诡异。
斛律光喝了不少酒,脸上带着少许醉意,脚步虚浮,追上前去搭牧青山。宝音仿佛看不见一般,也不着急追,端起海碗,又吩咐侍女:“满上!”
牧青山沿蔡府后门出来,不愿坐车,只提高警惕,沿长街朝禹王台方向去。蔡府外与众多官邸之间灯火通明,灯光照着府邸内也照着府间长路,明黄灯笼挂在树上、院墙外,充满了梦幻感。
斛律光说:“小鹿!你等我会儿!”
牧青山转头看他,斛律光道:“你认得路吗?走反了!回家得沿龙亭湖边上走。”
牧青山很忌惮宝音,不想被她追上,下意识地要绕路回往驱魔司,斛律光却示意等等他,他今夜吃得实在太多,又喝了不少酒,这酒后劲很大。他快走几步后,扶着墙边,胸腹中一阵翻涌,只想吐出来。
牧青山见长街并无动静,稍放松警惕。
斛律光调匀气息,伸手去搭牧青山肩膀,箍着他转了个方向往回走。
突然间,牧青山停下脚步。
宝音在长街前方站立,散发着极有压制性的威势,说:“开封这么美,才被红尘迷乱了双目,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么?”
牧青山下意识退后半步,化作白鹿,腾空而起。
宝音带着少许邪性的笑容,犹如陪他玩闹般,一步跃起,斛律光登时睁大双眼,要上前拦阻,宝音却在空中化作一只丈许高长的巨狼,斛律光从它身下穿过,扑了个空。
“别跑!”宝音的声音响彻夜空。
苍狼几步扒上院墙,踏着房顶,“嗖”一声跑得没影儿了。
“等等!”斛律光当即转身,袍襟飘荡,以“上天梯”神技,手摸高墙一路跑上房顶,追着苍狼而去。
一轮明月之下,开封夜市人声鼎沸,华灯尽上,全城灯笼照得这天下第一城犹如浩大幻梦。
白鹿四足踏上揽月楼楼顶,“哗啦”一声瓦片飞散,腾空飞上空中,正要离城,苍狼却犹如风驰电掣般赶到,一把摁住了白鹿,将它拖了回来。
“喂!这就走了吗?”宝音的声音带着笑意。
白鹿化为牧青山人形,一脚踹向苍狼的下巴。
斛律光以极高速赶到,拖着白光,在夜色里掠出一道残影,一手按上了苍狼的狼头。
心灯迸发,化作一道闪光。
“心灯?!”宝音顿时一惊,放了白鹿,狼躯转来,面朝斛律光。
斛律光轻巧落地,施展轻功,脚下瓦片竟不闻声响,他侧身拉开掌式,挡在牧青山身前,掌中隐隐焕发白光。苍狼不敢造次,弓起背脊,狼毛倒竖,绿莹莹的双目紧盯着斛律光。
“等……等等!”斛律光疾奔后酒意再次上涌,示意稍等,转头到一侧干呕数声。
牧青山:“……”
苍狼:“……”
“为什么勉强他?!”斛律光缓了好一会儿,才义正词严道,“你不要欺负他!”
“我偏要欺负他。”苍狼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是他什么人?又关你什么事?”
牧青山:“他是我朋友,关你什么事?”
斛律光:“是啊,我是他什么人,又关你什么事?”
苍狼懒懒道:“哟,只是朋友?”
“你先回驱魔司,”斛律光又朝牧青山道,“司内有结界,她不敢硬闯。”
苍狼知道必须马上解决此事,否则被牧青山逃掉,四下搜寻又要费一番心思,当即不再废话,发出嘶吼,化作虚影朝着斛律光冲来!
瓦片稀里哗啦四下翻滚,苍狼以疾电之速冲来,那一刻斛律光的武艺简直提到了毕生巅峰,竟是以柔力搭在狼爪上,轻巧侧身,喝道:“起!”
苍狼巨大的个头被当场抡了起来,掼在了听花楼顶。
那是乌英纵所授的猿拳九式中的“搬山”。苍狼起初丝毫不将斛律光放在眼中,一时轻敌,竟是阴沟里翻了船,险些从听花楼前滑下。
是时巨响声已惊动了楼中客人,不少人叫喊着“楼要塌了”,纷纷朝外狂奔。苍狼大怒,扒着瓦沿冲上,朝斛律光再扑,这次它不再轻敌,四爪齐上封死斛律光掌路。斛律光没有故技重施,反而一躬身,从狼腹下穿过,出现于苍狼身后,双掌齐出,要将它推下听花楼时,苍狼猛地发出一声狼嗥,掀翻了瓦片。
重重飞瓦犹如遭了暴风,零落四散,斛律光与苍狼一同坠入楼中。
牧青山见斛律光拖住了苍狼,料想他打不一定打得过,跑却必定跑得掉,当即一个转身,沿着侧檐滑了下去。
斛律光摔在听花楼三楼雅座,正要起身时,一个女声惊呼,温软身躯倒在了他的身上,栏杆断裂,险些一同摔下听花楼。
“你没事吧!”斛律光忙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抱过来,又有人大喊道:“李师师!”
斛律光打横抱着她,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正是开封名人李师师,看见斛律光面容时,登时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再打量他身上衣着,猜到是驱魔司的人。
斛律光见她朝自己笑,也报以一笑,手中焕发心灯,按在她额上,消去她的惊慌,让她站好,说:“当心点。”继而又施展轻功,飞身上了房顶,与苍狼缠斗。
苍狼这下明白,不打败斛律光,今天别想把牧青山抓回去,当即转身认真对付斛律光。
斛律光见牧青山脱险,于是不再恋战,抽身而退。
苍狼显然怒了,喝道:“扰我好事!还想走么?”
苍狼变幻为人形,追着斛律光而去,两人冲进了龙亭湖畔,沿途不知碰翻了多少集摊。宝音抖开两把寒光闪烁的钢爪,抓向斛律光,却仍有分寸,避开了他的后心要害。
奈何斛律光的身手若在凡人间论,其轻功简直独步天下,当初也是能从萧琨刀下逃掉的人,宝音使上七成修为,竟始终追不上他。两人一先一后,掠过市集,惊起不少百姓。
“我抓住你了……”宝音咬牙切齿道,长发在空中飘散,与斛律光一同撞进了夜市上的烤鸡摊,顿时只听满场鸡叫,羽毛乱飞,布蓬被掀翻。又见斛律光全力施展轻功,双臂展开,踏上空中灯笼,借力一跃。
“好——!”市集上顿时响起炸雷般的彩声,连宝音亦不由得喝彩。钢爪在最后一刻挂中斛律光侧袖,扯下武袍一角,紧接着,宝音疾追之中脚下猛地一打滑,顿时暗道不妙,侧身,祭起法术。
斛律光大声赞叹道:“你居然能抓住我衣角!”
然而她终究慢了一步,斛律光已带着宝音踏进了龙亭湖,宝音“哗啦”一声摔进水里,斛律光却借着湖面落叶,以一苇之力踏出涟漪,疾转,跃上湖面画舫,再一闪身,消失在了夜色尽头。
“后会有期!”斛律光清朗的声音道,“你身手真好!差点就追上我了!”
宝音湿淋淋地上岸,不顾四周百姓的目光,变幻为狼。
所有人被骇得狂喊四散,苍狼一声长嗥,开始抖身上的水,沿尾至头一阵甩水,再没事人般地恢复人形,收起钢爪,穿过市集,往禹王台去。
突然间,宝音开始检查自己随身之物,发现两把钢爪竟是少了一把!
什么时候丢的?!
稍早前,蔡府内:
“先生是仙家中人哪,”蔡京说,“能不能为我一解心中疑惑?”
潮生好奇地看着蔡京家的字画,身处蔡京的书房中,家丁们拿出字画,朝潮生展示,蔡京双手拄着拐,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眼里带着笑意。
“画得真好!”潮生看着其中一幅道。
“这是米芾的春山瑞松图,你看,角下的陋棚以寥寥数笔勾出,颇有意趣。”蔡京说。
“是的!”潮生不住赞叹,说,“你有什么疑惑?关于生死的么?”
蔡京沉默片刻,借着家丁换画之时,又说:“小先生看上哪幅,直说就是,今夜就遣人送到府上去。”
“潮生。”站在潮生身后的乌英纵突然开口。
“我就看看,”潮生忙解释道,“我不要的。”
蔡京点了点头,知道项弦一定早就警告过驱魔师们,不愿任何人欠他的情,乌英纵虽托庇于驱魔司,但向来不惧权势,没有非得卖他面子收下礼物的道理,蔡京便不再强求。
“我有个儿子,”蔡京说,“名唤蔡攸,在京中也算略有薄名。”
“哦,我没听说过。”潮生笑道,“他怎么啦?生病了么?”
“没有。”蔡京解释道,“十年前,他与我反目成仇,恨我入骨。”
“为什么?”潮生好奇道。
蔡京莞尔一笑,说:“凡人中,大多有这样或那样的身外俗事所扰。小仙人能教我,如何一解此局么?”
潮生笑道:“我看不行,但你若在乎,为什么不与他亲自说呢?”
“各为其主则以啊。”蔡京又道,“这十年中,我常在想,‘命’究竟是什么?是否冥冥之中,真有宿命?一切俱是安排好的,哪怕出将入相,亦躲不过天命的安排。”
家丁展开又一幅古画,乃是宫廷画师绘就的仙山楼阁图,潮生看了一会儿,蔡京又道:“小仙人知道,宿命究竟是什么吗?置身其中,我常常觉得迷茫与困惑。”
“宿命就是意志。”潮生答道,“龙的意志,凤凰的意志,凡人的意志,蝼蚁的意志,无数意志随着生与死涌现于时光的大海中,积沙成塔,推动着命运的巨轮。”
蔡京听过诸多关于天命的说法,这样的回答,尚属首次得闻,当即震惊了。
潮生说:“你在这七十多载里,可曾展现过自己的意志呢?”
蔡京:“这……”
潮生说:“红尘中有像你这般身居高位的丞相,也有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为王为相的一个决定,也许让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却也能造福一方百姓。但千万别忘了,凡人也有其意志啊,一个人的意志或许影响不了你,千千万万人的意志聚集在一处,将反推回来,你便无法再主宰红尘,令万事万物朝着你想要的方向走去。”
蔡京喃喃道:“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就是这个道理吗?我纵横官场半生,已位极人臣,终究也需面对注定要来的死,如今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潮生充满了仙人的风度,蔡京年逾古稀,在他面前竟如一名未发蒙的孩童,不知所措地看着潮生。
“死亡是这世上最公平的事,”潮生说,“王侯伟业,神州天子,与寻常百姓,甚至蜉蝣蝼蚁的共同之处便是,大家都躲不过一死。”
接着,潮生起身,抚摸蔡京的额头。
“感谢小先生传道。”蔡京双眼带着迷茫,点了点头。
“潮生,咱们该告辞了。”乌英纵提醒道。
“也谢谢你请我们吃烧尾宴。”潮生笑道。
蔡京一语不发,将潮生送到府前,乌英纵带他上了马车。潮生回望时,看见蔡京独自站在灯火阑珊的府外,那垂老的身影,竟有几分秋风飘摇之意,犹如这气数已近乎走到尽头的大宋江山。
“虽然一切已注定,”潮生想起了筵席中的韩世忠与李纲,说,“但仍然有人想挽回啊。”
乌英纵很清楚人间王朝更迭、江山易主,对潮生而言俱是过眼云烟,项弦亦特地嘱咐过,尽量不要让他干预太多。否则万一哪天潮生心软,给谁灌顶授道一番,弄出来个能活两三百年的皇帝或权臣,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爷会替他们操心的。”乌英纵问,“你吃饱了么?要不要再去夜市上逛逛?”
“我吃饱了。”潮生摸摸肚子,说,“又好像没饱,太奇怪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筵席上菜肴过于精致,导致嘴上吃过,心里却似没吃。潮生看乌英纵很少动筷子,又蜷在他怀中,伸手摸他腹部,说:“你是不是没吃?”
乌英纵始终在担忧魔人之事,焦急要如何唤回阿黄去传话,是以无心吃烧尾席。
“咱们再去吃点别的,”潮生说,“就这么决定了。”
两人在龙亭湖畔下车时,夜市上一片混乱,不少摊位被撞得乱七八糟,听花楼上的瓦檐被撞断两处,屋顶垮了近十步,连带着附近民居亦混乱不堪,行人却无伤亡。
“这儿发生了什么?”潮生茫然地问。
乌英纵也不明所以,刚找了个鸡汤馄饨的摊子坐下,待得高俅亲自带着手下御林军前来,满脸酒意,显然也是刚从蔡京处吃饱喝足过来。
“乌英纵!”高俅问,“你们在捉什么妖!让项弦火速过来解释清楚!方才你们的驱魔师在这儿打了一架!”
乌英纵:“…………”
翌日凌晨,天蒙蒙亮。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乌英纵被官府盘问一晚上,背着瞌睡的潮生,勃然大怒,拎着斛律光衣领。
牧青山从侧廊出来,见斛律光要倒大霉了,大声道:“与他不相干!是我!我引来的!”
项弦与萧琨不在家,本来事情就多,不提防斛律光与牧青山还闯了祸,要出四百两银赔偿听花楼及夜市上的损失。这还是高俅看在项弦面子上,通融了的结果,否则乌英纵就要带着一行人去官府说明情况,赔完钱后,还得交出肇事者,让他下狱。
“啊,别生气,老乌。”潮生被吵醒,赶紧从他背上爬下来缓和气氛,说,“昨夜发生了什么?”
牧青山说:“你自己看。”
牧青山正要施法时,乌英纵怒道:“不看!给我用嘴说!”
牧青山说:“当年还在我八岁时,苍狼与白鹿就有婚约,我爹娘为我们定的亲。”
“这不合理,又不是你答应的。”斛律光坐在廊前,一脸沮丧,大约猜到经过,只是牧青山不说,他不好多问,此刻说,“你说了不喜欢,她就不该来纠缠。”
“没有人问你的意见。”乌英纵忍无可忍。
斛律光只得不吭声了。
牧青山说:“上一辈子我们也有羁绊。后来我族尽灭,苍狼将我带到室韦,她救我性命不假,还答应替我报仇,但后来她问我什么时候成亲,我不想成亲……于是我走了,就这样。”
潮生点头,说:“你去追杀黑翼大鹏,离开了室韦。”
牧青山说:“对,答应加入驱魔司,其实也是为了避她,只是没想到她不死心,追到开封。”
斛律光说:“昨夜要不出手,青山就被她抓走了,盲婚哑配,多惨?对吧,潮生?”
乌英纵实在不想与他们绕来绕去,胡搅蛮缠,奈何闯下的祸总要收拾。
“我还有钱,我来赔。”潮生说:“但还差点。”
他取出毕拉格所赠黄金,但前些日子用作赈济,已花掉了不少,又去翻放钱的抽屉。
大家在缺钱的时候,总会去鸟架子下的抽屉里翻一翻,看看老爷留了什么丰厚家当。
“你们干什么?”正睡觉的阿黄醒了,打量他们,“最近都挺缺钱啊。”
潮生:“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看,你睡你的,乖。”
乌英纵示意阿黄别再在这种时候添乱了,快速给它一把竹米,让它吃了继续睡觉。
“这儿有钱,”潮生拉开抽屉,说,“喏,这张纸上写的是‘一千两’呢,有好几张。”
“那是会稽家里,留着给老爷下聘的钱。”乌英纵说,“碎银还有多少?”
“‘下聘’是什么?”潮生好奇道。
“娶媳妇要准备三媒六聘,聘礼,”阿黄在一旁解释道,“把钱给你喜欢的人,和筑窝求偶一个道理。”
“那没关系,”潮生做主道,“琨哥无所谓的,说不定琨哥还得准备聘礼给他呢,又不一定谁当‘媳妇’。”
牧青山说:“先借来赔罢,过后我设法弄了填上就是。”
斛律光拿出一把钢爪,说:“要么把这东西拿去当了?”
阿黄:“?”
乌英纵:“……”
牧青山:“这是苍穹一裂!你什么时候偷来的?”
“昨晚上与她缠斗,我趁她不留神就摘了过来。”斛律光说,“能卖多少钱?”
乌英纵:“你们……唉。牧青山,你给我待在司里,哪儿也不许去!潮生,你去睡罢,这事与你没关系,别放心上……斛律光!你跟我来!”
乌英纵数够银两,再押着斛律光,亲自往听花楼赔罪。及至快傍晚时,才将这乱糟糟的事处理完,买了晚饭回家,在禹王台下,驱魔司的深巷口尽头,看见了那身材高挑、充满野性的美人宝音。
宝音倚坐在巷前高墙下,抱着胳膊,正打瞌睡。
乌英纵深吸一口气。
斛律光说:“她至少也得赔一半,凭什么全是咱们出?”
乌英纵示意不要说话,宝音睁开双眼,说:“哟,来了啊,你是他们的老大?”
乌英纵已知她的身份,彼此俱是妖族,言谈仍守着几分客气,说:“狼神若无要事,还是请回罢,鹿神现在不想见你。”
同时心想:这两只石狮子居然没有聒噪,也是罕见。只见宝音伸出手指,弹了弹一只石狮子,石狮子显然害怕苍狼,正瑟瑟发抖,不敢开口。
“里头我进不去,这巷子里也是你们驱魔司的地方?”宝音笑道。
“不是。”乌英纵答道。
宝音:“那我自然能待着,是不是?你大可让官府来赶我,凡人却是赶不走我。”
乌英纵没有心情与她纠缠,说:“那就请便,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乌英纵带斛律光进门,驱魔司结界乃赵匡胤立国时,大驱魔师与诸多高人联手所设下,又经历任执掌屡次加固,哪怕天魔也不一定能硬闯。
项弦临走时并未带去智慧剑,有神兵镇守,结界稳如泰山。
宝音掂量一会儿,放弃了跟在乌英纵身后骤然突进的打算,毕竟智慧剑在里头,又有心灯,再来十个苍狼也不够填,只得又坐下,倚着高墙,倩丽面容陷入沉思之中。
“小贼!”宝音又朗声在驱魔司外说,“将我苍穹一裂还来!”
斛律光拿着钢爪,说:“你答应不再来纠缠青山,我就还你。”
两人隔着门对答,只听宝音又道:“这可不行,有本事你就留着它,姑奶奶不要也罢。”
乌英纵进得司中,阿黄又在睡觉。
“醒醒,别睡了。”乌英纵道。
阿黄茫然道:“咋?咋?”
“别学鹦鹉说话。”乌英纵说,“快唤你朋友来,火速递信下江南与老爷。”
阿黄:“他在守丧,你确定?”
乌英纵思考片刻,说:“那就送信给萧大人。”
阿黄飞出去,唤来一只白隼,叽叽咕咕地与它商量。乌英纵跪坐于案几一侧写信,又说:“还需你派鸟儿去寻找一个叫‘耶律先生’的下落。”
阿黄:“我见着了,有两道魔气,天明时分往南面飞了去。”
乌英纵松了口气,知道“耶律先生”并未隐瞒自己行程,至少开封暂时安全了。
乌英纵写好急信,绑在白隼腿上,潮生又跑来说:“晚上吃什么?咱们去夜市吃罢!今天夜市还开吗?”
乌英纵:“潮生,让我歇会儿……我一夜没睡,这会儿头都要炸了。”
眼下这位管家,只觉项弦身为驱魔司使,谈笑风生就能随手解决掉那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实在是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