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辞行

在项家的数日里,每夜萧琨都陪着项弦守灵,清晨家人起来时,两人便各自去睡会儿,到得近午时方起床。有时是项弦待客,萧琨陪伴谢蕴闲话。

偶有官员上门,则是萧琨与项弦一同接待。

“你爹昨夜还是没有回来。”头六中午,萧琨朝项弦说。

“兴许已入天地脉,去投胎了罢。”项弦答道,“七日回魂这规矩也不知谁定的。”

以会稽习俗,白事只做到头七,谢蕴亲自掐算,选了个好时辰,明日早间就要扶灵上山了。下葬之后,还要排一整天的流水席,请族中子弟与邻里乡亲吃席。这天项家从早忙到晚,母亲的学堂中不少弟子都来帮忙,忙得不可开交。

头六日来人最多,项弦与萧琨没有再出去,留在家中接待宾客。

从早到晚,项弦陪父亲生前老友的子侄辈谈论当年,而萧琨则与一应地方官等有职在身的人闲话,晚饭亦赶不上吃,只用了少许茶水点心。

萧琨这边所谈,无非开封政局变动之事——蔡京复起、赵桓接位、童贯失宠等等。奈何萧琨本是辽人,对大宋朝廷实在不熟,只得根据项弦告诉他的,加上自己的猜测聊了些,来客不知就里,听在耳中,反而多了几分故弄玄虚之意。

项弦这边的最后两位客人,则是两名青年男子,一人是丝商之子,小名唤舟儿,性情温柔善良,后举家迁往泉州;另一人则是船工家的小孩儿,小名唤作大桥,为人敦厚忠义。

两人乃是项弦昔年总角之伴,四岁时便认得,在项弦师从沈括、前去名川大山云游修行后便不再联系。阔别十几年,如今再会,这二人竟已结成契兄弟,经历家道中落、光阴流逝、父殡母丧,仍旧守着彼此。

唯独当年那些童趣,翻来覆去,再倒不出究竟,毕竟他们相识的时间不过短短数年,可谈之事不多,项弦亦充满唏嘘,相对无话。

萧琨忙完过来,见三人对坐,点头致意。项弦介绍道:“这是琨哥。”

那俩故交见萧琨来了,知道他是京中四品大员,忙一齐起身见礼。萧琨拱手回礼时,大桥见他手腕上系着与项弦明显是一对的红绳,便动动舟儿,两人才不再拘谨,闲谈几句后,也一同起身离去。

“后会有期。”项弦将他们送到门口,挨个抱了下,取出自己师门传下的药丸,交给大桥,告诉他治病用法,两人再三谢过便去了。

到得二更时分,总算客人散尽,管家去关门时,项弦笑着回来。

“我记得你说过,你没有朋友?”萧琨问道,“这不是么?”

“四五岁时一起玩过短短几年,”项弦亲热地搭着萧琨肩膀,解释道,“过后近二十年没再见过面。怎么,这也要吃醋么?”

两人回到灵堂前,依旧倚在柱前坐下,家人预备了两个食盒。萧琨说:“你娘让我明天陪你扶灵。”

“嗯。”项弦漫不经心,随口答道。

萧琨:“江南的规矩我不清楚,不知外人能扶灵不。”

“你不是外人。”项弦答道。

萧琨又出示手腕上红绳,说:“因为它么?”

昨日他俩往香炉寺走了一趟,回来后萧琨再去见谢蕴时,谢蕴见他腕上多了这道红绳,待他的态度就变了,虽说还是亲切慈蔼,却隐隐间将萧琨视作了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以“娘”自称。

萧琨察觉了这细微区别,听到这久别之称时,甚至心里生出几分眷恋与酸楚。

项弦问:“娘还说了什么?”

萧琨摊手,扬眉。

项弦当然清楚缘由,只因父亲生前为他供在香炉寺中的姻缘绳,正是会稽一带的求亲信物,幼年由父母家人供奉,待得有意中人后再去取回。那天母亲所言,也正是提醒他,老大不小了,总得有个说法。

当然,会稽男性也不全是将姻缘系于其上,有人也会取了姻缘绳,递交相好的兄弟,订立生死契约,权当定情。无论是谁,戴上这红绳,便意味着已有属意的兄弟人选,一心不能再二用了。

于是谢蕴见萧琨戴着手绳,便知其与项弦心意相通,按本地规矩,将他视作己出,令他与独生子项弦一同扶灵。

当然,只有项弦自己心里清楚,萧琨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只是一件寻常饰品。项弦几次想说,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竟十分难为情。何况他又身在丧期,守孝不事喜乐,更不得行结拜、纳亲之礼。

先前谈及结契时,萧琨已说过“可以”,项弦只权当他答应。别的事,待父亲入土后再说,至于什么时候说,到时看吧。

“官府的大人们说了什么?”项弦问。

萧琨边吃边答道:“没什么特别要紧的,都在打听朝中人事。”

入夜后又剩下项弦与萧琨相对,项弦忙了一天,已有点乏了,倚在萧琨腿上,打了会儿瞌睡。今夜四更时分就要开门,两人只能在灵堂内守着。

项弦突然说:“你娘去世那年你几岁?”

“五岁。”萧琨说。

“嗯。”项弦想到小时候的萧琨在辽国无依无靠,十分孤独,不由得心里难过,只想好好疼他,不让他再受这等孤独之苦,说,“想必当初什么也不懂。”

“萧家没让我守灵,”萧琨答道,“师父将我带出去好几天,再回来时,娘已经落葬了。”

“葬在何处?”项弦问。

“我不知道。”萧琨眼里带着几分迷茫,说,“但在萧家宗庙里,她有个牌位,祭祀时我会去那儿。每年除夕夜,待得表兄弟们散后,我才最后一个去,免得大伙儿都不自在。”

项弦抬眼,看着萧琨,萧琨随手折着纸钱,认真地说:“她若还在世,一定很喜欢你。”

“为什么?”项弦扬眉,期待地问。

萧琨笑了笑,说:“她喜欢爱笑又好动、活泼可爱的小孩儿。偏生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一副讨债鬼模样。”

项弦笑了起来,说:“你现在也不爱说话。”

萧琨:“你也知道。”

萧琨确实不怎么说话,唯独在项弦面前时,话才会多几句。

项弦道:“你很执拗。”

“天生的。”萧琨折好一个元宝,项弦便道:“给我。”

“你是小孩儿吗?”萧琨无奈给他。

项弦又道:“你认准什么事,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打起来时更是不要命一般。”

项弦想及撒鸾,不由得为萧琨抱不平。

“是。”萧琨坦然承认道,“我认准了谁,也是一心一意,到死也不会变,眼里除了他,就再没有旁的人;不像有的人,待谁都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

项弦笑道:“你在暗指什么?”

萧琨不再说了,把手按在项弦眉眼间,说:“睡会儿罢,有事我叫你。”

项弦听到方才那话时,便想坐起来认认真真地说几句,譬如“咱们已经结契了”,抑或“我待你亦是一心一意”,但想到当下还是头六夜,有什么话,大可过完今夜再说。

项弦渐渐地睡着了,萧琨则还醒着。近三更时,一阵风穿堂而过,拂起灵帷。

“醒醒!”萧琨马上道,“你爹回来了!”

项弦蓦然惊醒,却看不见鬼魂。萧琨施法,灵堂内变了色泽,帷幔上符文显现,时值子时,随着他一招聚集起天地间至阴之气,蓝色的柔光朝着灵堂前聚集。

“这是什么法术?”项弦震惊了。

“非要现在解释?”萧琨说,“快去磕头!我只能支撑一小会儿!”

萧琨是战死尸鬼,身具地渊死者之力,又有幽冥之火在身,自小时已有通灵之能,但不能持久,毕竟身上仍有强烈阳气。

“在哪儿?”项弦茫然地问。

灵堂前的帷幔上,浮现出模糊人影,项弦这下看见了,慌忙就拜。

“爹!”

人影模糊,正是项豫生前身影,项弦顿时新悲旧恸,一齐涌上心头,既想笑又想哭,颤声道:“爹!你回来了!”

人影转身,轻轻隔空摸了摸项弦的头。

“说啊,有什么话?”萧琨催促道。

项弦想来想去,竟是无话可说,跪着道:“爹,你还好吗?”

项豫的影子似乎在笑,说:“很好,凤儿。”

“这是我弟兄真奴。”项弦朝萧琨招手。

萧琨低声道:“见伯父时不要说我小名。”

萧琨也跟着项弦,跪在帷幔前。

“很好,很好。”项豫那影子又说,“凤儿,不可过悲,过得今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

项弦期期艾艾,哭了几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又说:“爹!我给你看个东西!”

萧琨:“?”

接着,项弦取出了传国玉玺,打开。

萧琨:“……”

“萧琨送我的。”项弦说。

饶是项豫生前博识广知,也被自己儿子给吓得不轻,说:“传国玉玺?!”

萧琨:“……………………”

项弦拿出传国玉玺来给鬼长见识,这番举止实在令萧琨也长了见识。项豫那鬼骇得声音都变了,忙道:“此物从何处得来?绝不可轻易示人!”

萧琨一手扶额。

项弦解释道:“就是给爹您看看。”

帷幔上映着那鬼影又笑了起来,答道:“凤儿,你我父子缘分,虽聚少离多,究此生相伴时光,却已令为父得享天伦之乐。”

“谢谢你啊,我儿。”项豫说完这句后,化作帷幔后一阵清风散去。

萧琨才收了法术,看着项弦。

项弦眼里带着泪水,却笑了起来,萧琨简直没脾气了,摁着他的头,两人又在灵堂前拜了三拜。

翌日清晨,萧琨身着单衣,身处内室,正要解去腕上红绳时,谢蕴亲自过来,为他换上孝服,说:“这个不用解,得戴着它去扶灵。”

萧琨忙躬身,谢蕴待他俩换上孝服后,方笑道:“去罢。”

是日吉辰,萧琨与项弦扶灵出城,身后跟随送葬的子弟,到得项家的族墓前,铲土、种树。项弦取出潮生所赠枝条,插在了族祠外,以保佑本族人丁昌盛。

回到家中除服后,两人方一齐出来见客。项府一时热闹非凡,项弦犹如卸下肩上重任,走进人生全新的阶段。

正朝唁客行礼敬酒时,项弦忽注意到萧琨在另一席畔站着,正与辈分高的族伯族叔们谈笑,不少人已逾花甲,要起身时又被萧琨劝坐。

阳光之下,萧琨那侧颜当真英俊无比,风度翩翩,袖口织着黑纱,身量笔挺。又有一只白隼飞来,停在他的肩头,引得众人十分诧异。

萧琨的笑容只有“醉人”可形容,诸多女眷在侧园内,仍忍不住越过篱墙,朝他张望,并小声谈笑。

项弦回过神,又见萧琨从白隼爪上捋下一张字条,告罪离开,到得没人处去。

“开封来信了?”项弦问。

萧琨马上收起字条,说:“没什么大事,回头再说。”

项弦:“我看看?”

萧琨却不给他,说:“招呼客人要紧,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项弦观察萧琨,见其神色有异,皱眉道:“发生了什么?快说!不然我闹了。”

“没什么。”萧琨转身,正色道,“苍狼来了。”

项弦:“??”

萧琨将苍狼找到开封,与斛律光的一场打斗简略告知项弦,说:“回头再处理罢。”

“哦。”项弦点头。

此刻又有客人找到机会,来到两人身边,萧琨便陡然警觉,朝那人望去。

来人乃是一名身穿风水师袍的男人,斜挎一个腰包,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枚铐形的镔铁环,背后负一把油纸伞,身长与潮生相近,较之萧琨与项弦矮了一头。

此人观之近不惑之年,比乌英纵更年长,斜眉圆目,两道浓眉衬得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如电,上下打量项弦与萧琨,正是民间所传的钟馗相。

“项大人,萧大人,”来人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唤甄岳。”

项弦与萧琨停下交谈,一看便知是驱魔师。项弦疑道:“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项弦思考再三,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是牧青山所激发的梦境中的前世记忆?

甄岳与项弦对视,也露出了几分迷惑表情,旋即笑道:“兴许咱们有缘。”

萧琨:“世兄从何处来?”

甄岳言谈带着书生气,答道:“从余杭来,家主令我往汴京去,朝大驱魔师萧大人知会今岁旱情一事。”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萧琨看了周围一眼,便道,“甄兄里边请。”

甄岳又道:“来到会稽时,忽闻项老太爷仙逝,正想登门,顺道拜访故人,想必项大人也在,就冒昧叨扰了。”

萧琨忙将甄岳请进厅内,示意项弦,他来招待就行。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项弦擦了把脸,提醒道,“新鲜玩意儿我也要听,别背着我自己就商量了。”

“客人面前,莫要没规没矩地乱开玩笑,让人看笑话。”萧琨警告道。

“见笑了。”萧琨又朝甄岳说。

甄岳问:“夫人在么?”

“在,”萧琨说,“这就遣人通传。”

萧琨来了几天项家,已熟门熟路,不再以客自居,项家人兴许得了吩咐,也将他视作自家老爷。片刻后他将甄岳带到侧园中,谢蕴便出来打了个照面,笑了笑。

“你娘还好么?”谢蕴问。

“承夫人的福,”甄岳忙执子侄辈礼,说道,“家中一切都好。老夫人不可过悲。”

“此身已是未亡人,”谢蕴悠悠道,“老头子们死的死,去的去了。这是凤儿的契兄弟萧琨,他俩素来顶好的,你娘有什么请托,吩付予他们就是。”

萧琨听到这话时心中一动,没有否认,只答道:“是。”

甄岳道:“北方大旱,已蔓延到江南一带,杭州驱魔司总觉有蹊跷,派我前来清查。”

萧琨想了想,说:“驱魔司总署确实收到了杭州信报,实不相瞒,这次下江南,守丧后我与副使也要朝杭州走一趟。”

“那是最好。”甄岳总算松了口气,又道,“毕竟前些年,郭京坐镇时,总不管事,只朝我们要石头。”

谢蕴温和笑道:“郭京不学无术,溜须拍马也不是头一天,如今换上萧大人,你们总可放心了,不碍事,他们明晨便将动身,你且先住下,再择日回报。”

谢蕴虽非驱魔师,少女时却与沈括交好,更知诸多神州秘辛底细,当然,只是站在凡人立场上。萧琨与项弦对倏忽所揭示的天命只字不提,也从不谈及一路上的凶险,以免她心生担忧。这日开席直到黄昏时分,宾客尽散后,项家人摘去缟素,项弦才得以回转,沐浴更衣,一连数日后,颇有心力交瘁之感。

回到内堂时,只见谢蕴、萧琨与甄岳坐着说话,项弦径直进去,带着一身初夏的皂荚与栀子花香,到萧琨身侧就要躺。

萧琨:“驱魔司总署中,人手实在太少了……”

萧琨见项弦一来就朝自己身上钻,当即搂他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只得动了动他,让他看谢蕴,示意你娘正在呢,不要胡来。

项弦却爬上榻去,枕着谢蕴一腿,谢蕴自然而然,抚摸儿子侧脸。

项弦有此家人,看得萧琨十分羡慕,又不免想起记忆里那模样模糊的母亲。

“过往是郭大人管事,”甄岳虽身在江南,却对开封的事很清楚,说,“甄家不愿听郭京差遣,如今有萧大人与项大人,却是无碍。”

“哦?”谢蕴笑道,“他俩做了什么?”

萧琨忙使眼色,甄岳会意,没有在长辈面前提及过多人间的危机,以免谢蕴徒生担忧,答道:“萧大人修为深湛,母亲十分敬佩,身为辽人,愿意放下国仇家恨,来到大宋任职,更协助高昌平定叛乱,人品自然是一等一的。”

萧琨闻言便知塞外与长安的消息已传到江南,谦让道:“是项弦让我入职汴京,若没有他,我只能四处流浪,想必早已走上歧途。”

项弦看了眼萧琨,但笑不语,回想起这几天里,萧琨每日寸步不离,陪着自己,忙里忙外,比他自己的事更上心,不免心中感动。而且自己予他那红绳,戴上后不再取下,更将武袖反折一寸,刻意露出红绳,以此示人的用意已再明显不过。

“好了,”谢蕴说,“你们仨聊罢,娘知道你明天须得离家,不必再来辞行,有迎秋她们在,不需再担忧我。”

项弦神色黯然,想再说点什么时,谢蕴已笑着起身离开,她很清楚自己若在场,三人谈论事务总归不方便。

谢蕴一走,项弦便又挪过去要倚在萧琨身上,萧琨道:“能好好坐着?”

“我累了。”项弦叫唤道。

“你爹还没走远呢,”萧琨教训道,“声音再大点儿?”

项弦只得笑着,挪了个位置。

甄岳一脸平静地饮茶,片刻后道:“不才年前听说,开封有一个来自‘时间之神’的预言,家主对此十分关心,还需请问萧大人与项大人,究竟有无此事?”

“有的。”萧琨想了想,朝甄岳解释道,“过了这许久,想必已流传甚广,但我猜测与你们所听见的有一定出入。”

甄家位处江南,两百年前为南唐之地,后主李煜在朝时,杭州驱魔司亦有继承正统之意,当时名唤“大唐驱魔司”。但当朝太祖一统天下以后,大宋驱魔司于汴京成立,杭州驱魔司便放弃了争夺正统的念头,主动归开封所统辖。如今江南一地妖患闹鬼,俱在此司管辖之下。

古时杭州传说有一镇龙塔,其中关押祸乱人间的蛟与龙,而甄家在三百年前,则为看守镇龙塔之裘氏门生。

俗话说得好,是塔就会倒。某一年,镇龙塔倒塌,甄家从此摆脱了重任,至少不必再担心它倒了。而代代相传后,如今甄氏已隐隐成为江南驱魔师的领袖。

甄岳是这一代至为得力的小辈,虽较之项弦之威名尚有不及,却因天生根骨上佳,博闻强记,在当地极有威望,乃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萧琨观察他身体,不似习武之人,也看不出手腕上那铐环的法宝来历,便不多问,朝甄岳解释倏忽的预言以后,甄岳若有所思。

“大宋不仅要亡国,”甄岳点头道,“天魔还将转生啊。”

“唔。”项弦严肃地点头,总算没碰上一个瞠目结舌,大惊小怪喊“什么!”的人了。

“第三个预言说的什么?”甄岳又问。

项弦与萧琨异口同声道:“私事。”

话一出口,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甄岳识趣没有追问,项弦忙找补:“也不一定就准,我们也在验证。”

甄岳:“见到倏忽那天,是几月几日?”

项弦已记不清了,萧琨说:“就咱们初见那天,十月廿七。”

项弦点了点头,问:“甄家派你出来做什么?”

甄岳说:“事情是这样的。”

上古之时群蛟为祸人间,夏禹治水以后,于神州东级,东夷之地的地脉节点上,以法宝倾宇金樽设下一处监狱,名唤“镇龙塔”,塔中关押蛟族与部分龙族。而后千年间相安无事,及至隋唐时设杭州府。又数百年,镇龙塔倾塌,法宝亦不知下落。如今塔已不在,其地基所在的地脉节点处,却仍旧有力量焕发。

甄家作为看守镇龙塔的继任者,一夕间没了塔,仍值守地脉之井。地脉乃是大地的血管,连接世上多处能量涌动,神州的诸多变化,包括魔气等诸多影响,都会体现在地脉之中。

一年前,现任家主通过对地脉的观察,发现了明显的变化,结合星象与术数,怀疑神州地脉的数个其他节点受到了魔的影响。

“解释起来很复杂,”甄岳说,“地脉呈现出九宫飞星的特点,与天脉中的诸天星辰相对应,稳定情况下,地脉井不应有强烈波动。”

“怎么看出来的?”萧琨说。

“术数。”甄岳说,“大地是排布精密的九宫仪,一处生变,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以杭州地脉井一年前的变化为例。”

说着,也不见甄岳取物,案前算筹飞舞,在厅内开始排布,紧接着密密麻麻排开,已占满了整个厅堂。甄岳又说:“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北方,其数为‘十四’改‘廿七’。”

“再有天脉得感。”甄岳又一振袖,抖开一把围棋白棋子,升上高处,形成星盘,随同地面变化。

算筹与棋子哗啦啦地开始自发涌动,犹如海浪一般,项弦跟随沈括学过少许术数,起初还能勉强听懂,很快便头昏脑胀;萧琨虽学过占星,奈何隔行如隔山,必须将两人所学拼在一起,才能明白个大概。

“打住,”萧琨已经开始云里雾里了,“说结论。”

甄岳:“两位果然身具才学,竟听足了一刻钟。”

项弦哭笑不得:“这是夸奖吗?!”

甄岳又道:“测出几个地方,须得遣人前去调查,而一年前已知会郭京,请他下江南商讨,但郭大人……唔。”

“他不会替你们忙活这档事的,”项弦说,“一年前旱情也不重。”

甄岳点头道:“是啊,开封物资丰足,即便天下遭了大灾,也饿不着官家,郭大人自然不关心。”

萧琨问:“史上不乏大旱大涝,灾害俱有其限期,如今已是大灾的第三年,若置之不理,会持续多久?”

“永远。”甄岳说,“因为这并非自然现象,就像两千年前,汤王自祭终结的那场灭绝众生之战般。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回收一件家传法宝,即曾经被禹王所制造出的镇龙塔,倒塌以后现出原形的‘倾宇金樽’。”

项弦打了个响指:“我知道它,秦先生用过。”

甄岳说:“这件法宝除却幻化出无尽空间之外,还能连通世上一切之处,家母怀疑它掌握在‘魔’的手中,但此物可存在一切地方,是道与器互显互存的结果。”

“说结论。”萧琨与项弦同时道。

甄岳:“我打个比方,两位就明白了,在万里之遥的开封城中使用倾宇金樽,幻化出无限空间,再与会稽连通,于是金樽便同时存在于开封与本地,在任何一个地方将它抢到手,也即意味着,另一个地方的金樽将消失无形。”

“啊,”项弦说,“明白了。”

当初沈括留下的法宝图册里虽然有这东西,却因从未获得它进行研究,乃至项弦不知此法宝精妙之处,细想起来……

“等等!”项弦陡然色变,“也就是说……”

萧琨也变了脸色,说道:“设若能取得倾宇金樽,说不定就能反向进入天魔宫!”

“正是。”甄岳说,“具体的实施,仍有困难,但不妨一试,两位以为呢?”

萧琨拨云见雾,总算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明天出发。”

翌日清晨,一切重归于寂。项豫辞世后,家中冷清不少,唯独母亲的众多女学生来去,添了不少生气,只是到得夜间,她们各自归家时,谢蕴便无人陪伴。

扔下老母孤零零在故乡,项弦禁不住地愧疚。

谢蕴呢?知子莫若母,早已看破项弦心思,不愿平添伤感,这日起便闭门不见,只传出话来“驱魔司职责事大,不可踌躇犹豫,恋家不去”,又打发十余名弟子等在门外,劝项弦早点动身出发为上。

“有劳各位师妹了。”项弦在院内朝母亲的学生们行礼。

众女站在院中,纷纷回礼,笑道:“师哥慢走,不必惦记家中事。我们定能照料好师父。”

项弦在院中磕了三个头朝母亲辞行,一时险些又哭出来。谢蕴在内听得门外儿子絮絮叨叨,则始终不开口。

萧琨简单整理行装,穿过走廊往外院去,突然被叫住。

“琨儿,”谢蕴的声音道,“姆妈有话与你说。”

萧琨蓦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穿过了二十载的光阴,儿时的情景再现,母亲来到身后,温柔地叫住了他。

虽只在项家待了短短数日,萧琨置身其中,却有了久违的“家”的感受。

萧琨忙收敛心神,转身朝谢蕴跪拜下去。

谢蕴待他拜足三拜,方上前扶起,看着萧琨的双眸,现出温和慈祥的笑容。

“这一去,凤儿就交给你了。”谢蕴说。

萧琨心中顿生不祥之感,谢蕴精通命理,如此郑重而言,想必已有预兆。

“是。”萧琨颤声道。

谢蕴笑道:“你身具幽瞳,洞察尘世人心,既是异能,亦是负累,想必这些年里,你早已了然于心。”

“是。”萧琨平静答道。

“凤儿这厮从小便无法无天,行事乖张任性,”谢蕴感慨道,“眼高于顶,虽在沈大师身边学到了待人接物的规矩,本性却依旧傲慢得很。我常常担忧他在外孤身流浪,许多年一眨眼过去,连个陪伴的人也没有。”

谢蕴又叹了口气:“但他内心澄彻,从无坏心思。”

萧琨明白到谢蕴深爱儿子,正因他的幽瞳,谢蕴始终担忧万一两人哪日不和,萧琨又忍不住用幽瞳去读项弦的心,最终一拍两散,或渐行渐远。

萧琨认真道:“我一定会好好照看他,实不相瞒……我……我这一生……”

萧琨说出这话时,依旧有些难为情,最后道:“也……唯有项弦而已。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开,放心罢。”

项弦回得一趟会稽,办完丧事也不耽误他又吃又拿,乾坤袋中装满了家里的东西,预备回开封后分给潮生与朋友们。

“纵然得不到倾宇金樽,换作以勘测龙脉之术,”项弦与甄岳等在家门口,以待萧琨出来,问,“能找到天魔宫的下落么?这么大的巢穴,总该有个确切地方罢。”

甄岳若有所思道:“很难,至少家母迄今未曾发现天魔宫的踪迹。”

从与魔族第一次交手起,驱魔司便处于完全的被动境地,如今心灯已找到,虽效果一般,但项弦与萧琨经过商量,认为接下来必须进入反击阶段,绝不能任由魔王穆天子施为,否则只会被牵着走。

项弦点了点头,甄岳又道:“不才有一话,想朝项大人说。”

“你我平辈论交就是,”项弦忙道,“莫以官职相称,那些都是唬官员们用的。”

驱魔师们确实对官职不太上心,反而有着各名门正派中的不良习气——论资排辈。项弦出身世家,又师从大驱魔师沈括,甄岳说话便很客气,换作对凡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那么项兄弟,”甄岳认真道,“敢问你们当下的目的,就是揪出魔王穆天子,杀入他的老巢,倚靠智慧剑与心灯的力量,净化天魔?”

“目前确实如此。”项弦道,“甄兄有更好的办法,我愿洗耳恭听。”

萧琨也来了,正要召唤金龙时,见甄岳有话说,便站在一旁认真听。

“两位是否想过,”甄岳叹了口气,“魔王的力量,来源于何处?”

项弦沉默,他们当然很清楚,虽说魔王现世,即将成为天魔,再晚一年半载,难以遏制,但细究起来,穆天子的力量来自何方?无非人间戾气。

萧琨听及此言便知甄岳之意,经过接触,初步判断出甄岳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无非是江南甄家的看法,只以较为委婉的方式来解释:“此节我与副使也曾认真考虑过。上天了说罢。”

紧接着,萧琨召唤出金龙,载着三人飞上了会稽的天空。

饶是甄岳见多识广,亦不禁赞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从空中俯瞰神州大地!”

萧琨站在龙头,稍躬身,双手握住龙角,展开辟风符文,朝西面越过重重山岭,离开江南。项弦依旧望着故乡,颇有不舍之意。

“魔王的力量来自人间戾气,”萧琨说,“驱魔司是不是应当将更多的力量,放在守护众生上?只要平息神州之难,天魔得不到足够戾气,自然无法转世。”

“正是。”甄岳说,“您看大地上的旱情,若不解决源头,终究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旱灾正在蔓延,自中原一带已缓慢扩散向长江以南,夏日不少河流已枯竭,天空万里无云,烈日炎炎,大地上农田荒废。

萧琨说:“最好的结果是,在解决这次地脉异变中,能根除旱情,并找到天魔宫所在。”

“唔,家母推断,”甄岳说,“魔若有其藏身处,想必只会在罅隙里。”

萧琨与项弦都知道有关“罅隙”的说法,天地初开时,世上便存在着诸多裂缝,寻常人只有机缘巧合,才能抵达该处。

“倾宇金樽正是连接罅隙的法宝,”项弦说,“开辟出近乎无限的空间,想必甄家对此早有研究。”

“是的,”甄岳正色道,“回收倾宇金樽,亦是家母交予在下的使命。”

萧琨没有插话,心里思考着以他们的战力,如果现在找到天魔宫,与魔王倾尽全力一战,胜算有多少?斛律光的心灯尚不可担大任,项弦的智慧剑,亦无法操控自如,白鹿虽继承了古神之威,观其战斗力却亦有限。至于潮生与乌英纵,在紧要关头能帮上忙,但也有其弱点。

每一位伙伴看似身负绝艺,然而要让大家齐心协力,成为一个团队,肩负净化天魔的重任,则依旧有很长的路要走。

“甄兄随我们前往汴京么?”萧琨忽问。

“不了。”甄岳说,“我必须前往洞庭湖调查,劳烦您在岳州放我下去就成。”

甄岳取出一个罗盘,从空中俯瞰大地,说:“且容我为两位先行勘察此地。”

“那么,待我们在汴京稍作休整后,便前来与甄兄会合。”萧琨在岳州城外按下龙头,甄岳跃下,朝他们挥手,萧琨又道,“五月初五前,必定前来。”

项弦扒在萧琨身后,朝底下的甄岳认真道:“遇见妖魔,务必量力而行。”

甄岳抱拳躬身,施施然离去。

“当真丢人,”项弦笑道,“对旱灾的事咱们不上心,反而是甄家派人来管这事儿。”

萧琨“嗯”了声,自与甄岳相识后,他就始终困扰于人手的问题。

“我需要重新编制驱魔司,”萧琨朝项弦说,“将大伙儿都正式招进来,光靠咱们不行。”

项弦盘膝坐在龙头处,说:“把不靠谱的大伙儿重新编队?”

“怎么能这么说同伴?”萧琨简直对项弦叹为观止。

“这可是你说的。”项弦说,“你一直这么觉得,不是么?”

萧琨马上澄清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嘴上没有说,心里这么想。”项弦随口道。

“我……”萧琨只得承认,说,“好罢,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希望潮生与英纵来承担。”

“眼下多了牧青山与斛律光。”项弦说,“白鹿的战斗力我虽没亲眼看见,但他打败了黑翼大鹏;斛律光的本领嘛,咱俩都亲眼所见。唯一问题就在于,青山愿不愿意。”

萧琨先是飞往洞庭,已飞得有点累了,项弦便示意他先下地休息。两人找了间驿道上的茶铺,坐着乘凉饮茶,艳阳高照,南方已最先热了起来,又是大旱之年,群蝉鸣叫不休。

“他愿意,”萧琨说,“黑翼大鹏毁了他的故乡。”

项弦正色道:“哥哥,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拒绝大伙儿。”

一向以来,萧琨都下意识地拒绝“哥哥”这个称呼,觉得宋人男子如此互称,太亲近也太难为情了,但不知为何,与项弦手腕系上那红绳后,被叫了声“哥哥”却觉心中一动,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仿佛只要项弦这么唤他一声,他什么事也愿为项弦做,更别说唇舌相争这点面子上的话。

“我认错,”萧琨爽快承认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将凡事揽在自己……揽在咱俩身上。”

较之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项弦,萧琨有时更像孤侠,当初在辽国驱魔司时,他就已习惯了自己处理所有的妖魔问题。

反而项弦才是最积极为驱魔司纳新的那个——从他愿意放弃大驱魔师与正使头衔,诚邀萧琨入职就可看出。

想到此节,萧琨又怀疑地看着项弦,项弦正吃着茶点,一个眼神便马上辩白道:“绝不是我想偷懒啊。”

“你觉得以咱们如今实力,对战天魔,能有几分胜算?”萧琨总算问出了纠结多时的问题。

“唔,”项弦严肃地说,“若只有咱俩外加斛律光,只有两三成罢。”

萧琨一手扶额,皱眉不语。

“但这是全天下人的事,”项弦说,“我必须再次提醒你,哥哥。”

萧琨扬眉,注视项弦。项弦认真道:“潮生也好,老乌也罢,你害怕他们死在与天魔的战斗中,是不是?”

“是的。”萧琨说,“我不想任何人死,我可以死,你们不能。没有保护好大家,比我自己死了还难受。”

项弦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摸摸萧琨的肩膀。

“齐心协力,”项弦说,“反而都能活下来,一腔孤胆去挑战天魔,才会落败。你知道我在前世的梦里,看到谁得到了心灯?”

“你么?”萧琨淡淡道,“想必是你了,你是天下第一,修为绝顶,既有智慧剑,又有心灯,山海、明光合一,再无妖魔可挡,杀穿天魔宫也不在话下。”

项弦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最后你……算了,不提也罢。”

“嗯。”萧琨的表情显得很平静。

“我庆幸宿命之轮的回转,”项弦说,“给了魔王机会,也是给了咱们自己机会。”

项弦观察萧琨的表情,忽觉得他似乎知道什么,只是一直不主动提及。他看到我的梦了?项弦不由得充满疑惑,那天躺在万花池畔,醒来时发现萧琨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有没有说梦话?

“走罢,”萧琨回过神,说,“我已休息好了,今夜想必能到开封。”

萧琨唤出龙,与项弦破空而去,在日落的余晖下回往汴京驱魔司。

山峦、大地映照着一层金红的色泽,暮色从他们背后追来,群星温柔地于天幕中显现。离开洞庭湖后,须得飞上近四个时辰才能抵达开封,届时想必已是五更天了。

“体力能承受么?”项弦望向大地,随着夜幕降临,地面漆黑一片,唯独经过的少数村庄区灯火明灭,神州大多数地区,俱在黑暗的笼罩之下。

虽然常说人族强大得能改造世界,他们却依旧未曾去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只能形成诸多小小的居住点。

“没问题。”萧琨降低高度,毕竟已是夜晚,便不需再担忧被沿途百姓看见,答道,“我不想在外头借宿了,现在只想回家,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床上。”

项弦于是起身,来到萧琨背后,将双手放在他的腰侧,运转真力,金龙再次加速,穿过夜色,飞向墨似的彼岸。

突然间,金龙察觉到了什么,陡然散发出强光,萧琨与项弦同时一震。

“当心!”项弦吼道。

一道黑气无声无息地飞射而来,金龙“嗡”一声坠落,黑气席卷,裹住了穿过黑夜的金龙。

万丈高空中,两人身体同时下坠,项弦收回手,散发出火红色的光羽,金龙猛地拧转翻滚,在空中高速飞旋,萧琨险些被甩下龙背,项弦着急地大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项弦爆发出了火光,萧琨吼道:“要撞地了——”

大喊声中,项弦与萧琨同时坠向大地,金龙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