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岳州

翌日,就赵先生的身份,众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起因是牧青山问了一句:“昨夜来了什么人?是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

项弦如实告知后,宝音得知魔王穆天子手下的魔将,俱是中原历任帝王所化,便点了点头。

“生前是什么人,这重要么?”宝音对汉人的历史不上心,事实上不仅她,斛律光为回鹘人,潮生是仙人,乌英纵是妖族,牧青山则出生在敕勒川下。

大伙儿对中原的皇帝俱缺乏认识,唯独项弦对赵匡胤十分忌惮,毕竟本朝太祖带着强烈的气场威压。

“当真一派胡言。”乌英纵听完赵隆之论后,破天荒地评价道。

眼下是乌英纵两百余年的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将神州带入毁灭的境地。

“想再创造一次人啊。”潮生感慨道,“如果说出这话的不是‘魔’,我也许会相信他真的想这么做罢?”

乌英纵说:“‘魔’的本性是毁灭,哪怕吸收了所有的生之力于新的世界巨树中,被魔化后的树又能创造出什么?”

“无论真假,”项弦说,“不会让穆天子这么做,今天我们就开始行动罢。”

早饭后,项弦再次派出阿黄,让它通知附近的飞鸟,寻找甄岳的下落,自己则与萧琨入城,前去搜集情报。

毕竟上一次,萧琨坠入洞庭湖中时,见到了巨大的妖兽,不知此妖兽目的为何,蛰伏湖内,终究是个隐患。

“至于斛律光,”项弦想了想,说,“请你依旧担任斥候,与青山沿着洞庭湖畔侦查,遇见当地人,设法打听情报。”

“是,老爷。”斛律光说道。

潮生昨夜已说好,今天要与宝音进城购置物品,且罕见地拒绝了乌英纵同行。

“你放心罢!”宝音亲热地搭着潮生的肩膀,“我俩正好亲近。”

乌英纵只得作罢,千叮万嘱了一番,才放潮生离开,自己则留守客栈,为大伙儿提供支援。

“我怀疑岳州城地下,也有着像长安古水道般的秘密通道。”萧琨与项弦离开湖畔客栈,徒步进城。

昨晚下过一夜雨,今日出了大太阳,诸多蝉犹如约好了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烈日晒得萧琨晕头转向,作为一个在上京出生且长大的辽国皇族,他从未经历过南方夏天的威力。

项弦倒是早已习惯了,只见他解开武袍束缠在腰间,上身只穿雪白的无袖里衣,袒露着胳膊,胸肌若隐若现。

萧琨热得一直在出汗,不停调整领子,项弦说:“我帮你。”正要上手替萧琨脱时,萧琨却道:“要去官府了,这像什么样子?”

项弦道:“本地知县从六品,见你这四品大员,敢弹劾你衣冠不整么?”

岳州城内的早市刚开张,大庭广众的,萧琨现在不想招他,奈何项弦身上那男子肌肤气息太有侵略性了。

岳州为洞庭湖畔最早有人居住之地,古称巴陵,其后辖华容等地,乃长沙以下,南方贸易的第二大城池。然而近年来因课税繁重,宋廷又抽调不少民夫前去修筑各地运河,乃至岳州城少了三成青壮男性,城中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寥落之意。

岳阳楼下张设集市,疏通来自南面的物资,较之开封,显得冷清不少。

项弦跃上穿梭城中的牛车,敲了下铃,与萧琨来到官府外。其时本地知县尚未睡醒,听四品京官来访,当即吓得不轻,快马加鞭来到衙门,不知这两位大老爷有何意图。

“我们是开封金石局下辖,大宋驱魔司正副使,”项弦朝那姓刘的知县说,“前来调查两湖、长江一带的旱情与妖怪出没一事。”

刘知县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别是文官或钦差就没大事,武官向来很好打发,忙道:“两位大人请坐,一路上辛苦了,不知道大人落脚何处?”

萧琨不想与宋官寒暄,答道:“住在城外,大人不必操心了,赶紧将正事办了要紧。”

刘知县忙吩咐人上茶与点心、干果以及礼物,坐定后方道:“最早是老百姓们在说,洞庭湖的南岸,出现了一只怪物。”

项弦点了点头,两人没有插嘴,只听知县细说。

知县压根不关心此事,民间说什么,官员大多视作流言蜚语,此时努力回忆,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那是在岳州西面,君山岛中发生的一桩异闻。一月前的某个夜晚,春夏交接之际,岳阳楼上有执勤士兵,看见了远方的君山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天际吸食漫天的云雾,那夜岳州狂风大作,湖水卷起巨浪,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次天地异变。

而在君山休憩的渔民们,则看见封印台上,一只黑色的异兽吞云吐雾的过程,但不到一炷香时分,它飞快地没入水中,逃走了。

项弦明白了,对照送来的信,说:“这就是有关‘旱魃’的描述。”

“那不是本地呈交的,”刘知县汗颜道,“是华容县令送往开封的文书,教两位大人见笑了,还特地为此跑一趟。”

萧琨摆手示意无妨,在官署内凉快不少,拒绝了知县送的礼,调查完毕后,与项弦沿城内大路离开,走在大日头下,又开始出汗。

“我要喝酸梅汤。”项弦说。

萧琨只得停在路边,掏钱买酸梅汤与项弦喝,项弦又主动为他解开外袍,这下萧琨总算舒服了。项弦挨得很近,嘴唇上还带着冰凉清新的桂花香气,令萧琨不禁侧头看他。

“好了。”项弦说,“就这样,穿靴子也热,稍后换成凉屐就舒服多了。”

“阿黄还没回来?”萧琨站在街头,说,“咱们得去君山上调查看看。”

正说着,阿黄穿过岳州城区,扑打翅膀,落在项弦肩上。

“这地方不对劲,”阿黄说,“到处都透着古怪。”

“怎么古怪法?”萧琨顿时警惕。

“湖里有只大妖怪,”阿黄说,“住了三年了,没人发现。”

项弦:“哦?有多大?”

“别打岔。”阿黄与萧琨同时道。

“山上也奇怪,”阿黄道,“常有人在坟地附近出出进进,半夜还闪蓝光。”

项弦马上道:“地脉,有人在利用地脉力量,不知做什么。”

蓝光是地脉的标记,也正因此,地脉能量造成的波动,才令甄家警觉,派来甄岳调查此地异动。

阿黄:“在城西那边,还有一个看风水的。鸟儿们说,不久前发现另一个看风水的,和这个看风水的打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抢地盘。”

项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琨敏锐地抓住了要点:“另一个是甄岳?”

阿黄:“也许吧,你们不是让我找看风水的么?”

“一起去看看。”萧琨果断道。

项弦让阿黄停在他肩上,与萧琨前往城西。岳阳城西面是一个简单的集市,供城市附近乡村百姓交换物资所需,摊上大多是湖鲜、鱼货等物;地摊两侧街后,则是茶叶等干货,再往里走,便是典当行等铺面了。

整个集市上,只有一名中年风水师,正张挂招幡,倚在竹榻上,眯着眼晒太阳,颔下几缕花白胡须。

两人来到集市上,项弦买了串糖画,上头是条做工繁复的龙,正随手掰着吃,与萧琨到得风水师面前,萧琨站了好一会儿,那中年人才睁开眼,慢条斯理道:“尊客有什么事想办?”

“大师有什么话朝我说?”萧琨还是第一次与这等人接触,从前在辽国极少碰到风水师。

项弦打量这中年人,莫名生出熟悉感,像见过面,会是什么人呢?同时又察觉,集市上有几名打手,正潜伏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俩。

“看相算命,堪舆测字,”中年人笑道,“什么都有。尊客有什么想不通的?”

“你替我看看手相。”萧琨坐下时也发现了,他一定见过这人,他与项弦心念电转,都在思考。

“断掌啊,”那中年人又道,“断掌一条线,富贵不相欠,尊客想必是大富大贵之人罢。”

“谬赞了,”萧琨随口道,“担得一官半职而已。”

“唔,但是呢,尊客六亲缘薄,”中年人认真端详萧琨之手,又看他双目,说,“幽目神瞳,看得透了,有时也并非好事。承惠,一两银子。”

“这就一两银子?”萧琨道,“换我我也能说。”

项弦却弹出一枚银两,“当啷”一声落在碗中,说:“来,给我也看看?”

话音落,他在长凳上随之坐下,将沾满糖的一手在萧琨袍上擦了擦,把左手伸了出去。

只听那风水先生道:“这位小哥呢,想必刚丧亲不久……”

“废话,”项弦说,“没看我俩都戴孝。”

突然间,风水先生不说话了,只因萧琨让他看手相后,手掌并未抽回,只以两根手指挟住了他的脉门,而项弦则借着这个机会出手如电,一根手指按在了对方手腕上,同时与萧琨制住了他。

“小哥好身手。”风水先生笑道。

“你也好身手,”项弦说,“天底下,能让我俩同时出手的人不多。”

虽然看不清面前此人是什么身份,萧琨却判断此人与甄岳的失踪必定息息相关。果然,那风水师试图挣扎,开始运劲,手腕中泄露出几分黑气!

风水先生露出诡异的笑,项弦沉声道:“你将甄岳带去了哪儿?!把人交出来!”

那风水先生不答,一股黑气冲撞,萧琨与项弦同时掀起木桌,项弦撤手,双掌回拢再前推,掌心烈阳真火爆破,犹如雷火弹迸射,一声巨响,将风水摊炸得粉碎!

集市上人虽不多,摊贩却都受到了不少的惊吓,纷纷大喊着逃离,偶有人躲到房屋中好奇张望。萧琨一扫四周,发现周围尚埋伏了打手。

“啊,”项弦辨认出风水师身上的妖气,说,“是你啊,失敬了,老眼昏花,一时没认出来。”

那风水师的身体犹如烂泥般,不断变形,现出阴恻恻闪烁紫色光泽的双目,竟是他们曾在玄岳山中短暂交手过的周望!只见他带着毛骨悚然的笑:“又见面了,少侠。”

下一刻,周望化作一道黑火流星,撞翻背后集摊,躲进了城中,而四周竟有不少百姓打扮的杀手拔出刀剑,朝两人冲来!

“哎!”项弦说,“你怎么放开了他!”

“我以为你抓着他!”萧琨喝道,手腕一抖,唐刀圈转,一道刀气逼开冲到近前的杀手。只见杀手们训练有素,一时竟不上前,结队后首尾相顾,形成包围圈。

项弦很清楚周望身上定有重要线索,当即循着他飞离方向疾追而去。四面八方杀手越来越多,萧琨转身,不想在集市上动手杀人——毕竟观其身手,即使被魔气所控,亦全是凡人,杀得血流成河毫无意义。

“交给你了!”项弦已越过了战团。

“交给我什么!”萧琨没脾气了,再一次逼开杀手,追在项弦身后。两人突破包围,冲进巷中,项弦准确察觉了那缕魔气所投之处,撞上巷中矮墙。

周望速度极快,用的又是与诸多魔人一般“气遁”之术,区别在于魔将如燕燕、赢先生俱在受伤后飞离,而周望则是在体力、修为全盛时使用气遁,虽修为不及几名魔将,但他全力逃跑之际,项弦亦险些追不上。这次阿黄不等他发话,便已振翅飞起,追着那道黑火飞去。

“破!”项弦和身冲上,侧肩撞上矮墙,砖石飞射,矮墙倒塌。

萧琨实在是眼界大开:“遁地术不用?你居然懒得整个人一起撞上去?!”

“施法太浪费时间了!”项弦道,“人呢?”

“在哪儿?!”萧琨追了上来。

项弦道:“后头!”

杀手们紧随其后,已有近三十人,涌入巷中时,两人先后越过废墟,项弦回头道:“快把他们解决掉,太麻烦了。”

“怎么解决?”萧琨说,“全杀了?”

这伙人项弦一看便知是被周望蛊惑的凡人,还不能下重手。萧琨几次出刀,以纵横刀气掠过,砍断周遭木架,阻断他们去路,但求不杀生。奈何杀手们悍不畏死,受伤后双目发红,拼着一口气也要追上他们。

项弦无意中回头,被吓了一跳,见有人肩上插着断木还不死心地追来,说:“这是魃?喂!你们不痛吗?!”

“快走!”萧琨催促道。

阿黄飞回:“往西北面去了。”

他们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抵达城西北的一个破旧道观。萧琨转身将门推上,项弦正要进观内,却被萧琨揪住后领,示意他稍候,免得中了埋伏。

项弦根本不将周望放在眼里,玄岳山那时两人脱逃,只因正忙着没空收拾这妖怪,眼下撞在手里,必须今天就收了他。

“你确定在这儿?”项弦问。

阿黄答道:“我很确定,不像你老眼昏花。”

项弦:“……”

道观废弃多年,杂草丛生,正殿中供奉的木制神像已腐朽得看不出模样。项弦双手合十,一躬身,便与萧琨进了后院,只见一名乞丐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已丧命多时。

后殿内摆放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鼎,与这破旧道观格格不入,鼎中散发着邪恶的气息,鼎上出现了一枚上古铭文,隐隐发出光。

萧琨正在辨认那铭文,项弦道:“这是‘墨’字。”

萧琨:“墨门。”

“不错。”鼎中传来周望的声音,“墨门所存在的时间,比中原诸王朝更古老了,甚至可以追溯到汤王在位之时。里世界的人间有驱魔司,自然也有墨门。”

项弦解下智慧剑,萧琨则始终斜持唐刀,两人站在院中,看着那鼎,默契地没有出手。

“恕我孤陋寡闻了,”项弦沉声道,“墨门又是什么?”

周望也许知道他们正在套话,也许不知,阴笑道:“墨门奉天魔为尊,天魔是众妖之神,人间自然亦有供奉天魔者。”

萧琨沉声道:“玄鸟古卷上曾记,人族叛离众仙神,改侍天魔为神者,建立了墨门,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充当爪牙罢了。”

项弦眯起眼,点了点头,判断着这巨鼎的品级,只不知以智慧剑直接劈砍,能否将它斩碎。换作从前,兴许他一个照面便将拔剑力敌,奈何智慧剑上出现裂纹,便让他心生忌惮起来。

墨鼎中响起震耳欲聋的笑声,萧琨丝毫不惧,将唐刀斜掠,沉声道:“你不过是一只魍妖,以魔气操纵凡人心神,也配称神?!”

当年萧琨之师乐晚霜刚下昆仑时,正因得了墨门的消息,怀疑与昆仑山树种失窃有关,凭一点线索追到王屋山,与周望交手。但周望何等老奸巨猾?并无正面与她冲突的打算,一发现不对便随之逃跑,兴许背后还有穆天子的推动与帮助。

也正因如此,乐晚霜敏锐地察觉到了魔王正在人间的暗自筹划,其后与景翩歌交换情报,遂衍生出一系列因果。

“都是主动前来投奔的往世英杰,”周望之声道,“何来‘操纵’一说?”

不会吧,还有?项弦与萧琨对诸多层出不穷的古代帝王复生已忌惮非常,此刻听见“英杰”二字,简直背脊发麻。

“两位吃过人吗?”周望的声音变得很平静。

萧琨深呼吸,项弦知道那是出手的信号,只待他喝出“破”字,便要拔智慧剑了!

“尝尝看?”周望话音落,“少侠吃遍大江南北,一定喜欢。”

双方同时动手!

刻有“墨”字的巨鼎内,黑火轰然扩散,地面下陷,平地犹如化作血海,紧接着空间扭曲,将他们同时拖了进去,在空中收缩作一点,连带着青铜鼎与二人,同时消失。

项弦喝道:“阿黄!”

无数腐烂的断肢与身躯残缺不全的尸体从地面升起,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鼎内蕴含着强大的往生之气,将它们纳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之中。

“在这神州的祭礼重器之中,所储藏的,是两百年前墨门其中一任教主黄巢,为后世驱魔师预备下的一场盛宴——好好享受罢!”

白骨在飓风中卷起,成为宏大的骸骨巨人,死亡气息无处不在。萧琨出双刀,朗声道:“这妖怪看似强悍,然而只是个头大,不难对付。”

“嗯。”项弦观察敌人。他与萧琨身畔尽是淤泥般的尸气与鬼手,将他俩重重缠绕,项弦身上的烈焰与萧琨迸发的幽火有力抵挡了牵制,项弦也看出这妖怪出场时虽阵仗浩大,却并非劲敌。

唐乾符二年,黄巢兵变,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

巨鼎中蕴含了两百多年前,无数被生食的百姓怨魂,死后被困,无法入天地脉转生,此刻随着鼎中喷发而出的碎骨,怨魂被糅合成骸骨巨人,朝他们扑来!

“我拔剑了!”项弦喝道。

敌我双方相撞的刹那,萧琨祭起幽火,项弦抽智慧剑,迸射出光幕!

萧琨在空中旋身,在这疾旋之力中袍襟飞荡,双刀齐出,骨妖的脆弱身躯一侧登时飘零破碎。

项弦出智慧剑时降神,明王伏魔金光释放,照射之处,地面满是尸体的淤泥化作黑海翻滚,朝着四面八方疾退而去。

突然间,萧琨看见了鼎中疾射而出的第二道黑影。

“阿黄!”萧琨意识到不对,蓦然吼道。

每当项弦祭出智慧剑,召唤不动明王降神之时,阿黄总会化作一团橙红色光火,在他身畔飞舞盘旋,犹如守护灵一般。

但此刻一只黑色的鸟儿拖着滚滚浓烟飞射而来,扑向阿黄,阿黄当即化为鸟身,展翅拔高避让,萧琨抢上前去救援却已不及,一红一黑,两只鸟儿相撞,迸发出橙红色与黑色的两道冲击波。

项弦失去意识,浑然不觉,拖着金光战甲飞向骸骨妖。萧琨身在半空中被周望拦住,周望阴笑道:“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岂可让你插手?!”

萧琨将万象刀收回身侧,拼尽毕生修为,以土灵巨力斩向周望,而森罗刀脱手,随着他左手飞掠,在空中旋转,划出一道绿光,疾射向战团中的阿黄与黑色鸟儿。

那浑身漆黑的鸟儿与阿黄近乎完全一样,唯独体型是它的三倍有余,从空中俯冲飞扑,阿黄振翅抖出纯阳烈焰,火光与狂风开始焚烧黑鸟身躯,吹散它的魔气,令它现出森森白骨。

但黑鸟不管不顾,以双爪扼住了阿黄。

那一幕静默无声,阿黄甚至未曾发出鸟鸣,便被爪尖刺入心脏。

与此同时,仗智慧剑疾射入骸骨妖胸口的项弦猛地全身一震。

阿黄受挫的刹那,不远处项弦竟同时感应,吐出一口金血,心脏处隐隐现出缭绕魔气。

周望腾空飞起,将手中天罗扇一展,这下他也拼尽了全力,无论如何要完成穆天子嘱咐的计划。诸多被收入扇中的妖灵犹如山崩般朝萧琨当头冲下。

这等妖怪单个战力俱不强,奈何数量实在太多,萧琨几下出刀,竭力挡开妖灵,已被周望逃脱。

最后一刻,项弦的智慧剑刺穿骸骨妖胸膛中旋转的怨魂集合,金光爆射,炸碎了巨妖,但项弦在心脉受创之下,降神状态顿时消失。

森罗刀飞射而至,正在魔鸟攫住阿黄,要将其吞噬之际,从身后击穿了那黑鸟的背脊。

黑鸟与阿黄同时发出长鸣,犹如凤凰涅槃时的清音。阿黄竭力释放出重生烈焰,却被魔火重重压制,纯阳真火几番燃起又熄灭,唯独一枚火种跳动如风中残烛。

随着骸骨妖死去,周遭空间发生剧颤,又一个黑色身影出现。

赵先生!

赵先生左掌拍起巨鼎,右掌按在鼎底,巨鼎升起,开始疯狂吸摄这结界内的万物,碎骨、尸泥都被倒卷进去,纠缠中的黑鸟与阿黄身不由己,被拉扯进鼎中,而昏迷不醒的项弦亦被巨大的吸力扯向青铜鼎。

萧琨分身乏术,只能救一个,当即旋身,召回森罗,双刀在手,挡在项弦身前,为他抵御吸力,唐刀反刃,交叉划过双肩,衣袍破开,鲜血迸射。

血祭!两道蓝色刀光化作大交错,蓦然迸发,与吸力相抵,撞上墨鼎!

“期待有一战的机会。”赵先生的声音道。

空间坍缩,再爆发,将萧琨与项弦从罅隙内喷了出来。项弦身在半空,登时醒转,萧琨弃刀,转身护住项弦的头脸,两人抱在一起,撞破道观内墙,直飞出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项弦支撑起身,睁大双眼,剧烈喘息,心脏疯狂跳动,与萧琨对视片刻,继而一口血吐在了他胸膛前。

“凤儿!”萧琨以为他又要昏迷,着急喊他。

项弦点点头,理顺体内左冲右突的真气,竭力摆手。

“我不打紧。”项弦颤声道,“阿黄……阿黄它……”

岳州城另一边,潮生已在一家当铺中买到了他要的雷击木。

“这儿居然没有驱魔司呢。”潮生与宝音正坐在树荫下吃一种叫冰雨的小吃,用糯米粉揪成小鱼般的甜面,佐以井水拌入红糖,又有山楂等解渴之物。

宝音想了想,笑着说:“潮生,姐姐问你个事儿。”

“嗯?”潮生扬眉问。

“小鹿平日里喜欢什么?”宝音问。

“你不知道吗?”潮生似乎早就得到了警告,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宝音说:“我买了这块玉,想给他做个扳指。你替我送他,行不?”

潮生道:“想送你该自己去送。”

宝音观察潮生表情,判断他没有说谎,笑道:“我送他的,他不会收。姐姐今天陪你逛了一整天,你总得帮我这个忙罢?”

“是你自己要来的。”潮生简直油盐不进,“老乌还说,不要借给你钱,你看,买玉的时候,我还帮你付钱了呢。”

宝音哭笑不得,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锉子,一下一下地锉着玉,将软玉修成环形。

“你太坏了。”宝音正色道,眼里却荡漾着笑意。

“姐姐,你多大啦?”潮生说起乌英纵,又想到不知宝音与乌英纵谁年长一点。

“今年腊月,姐姐就满三十了。”宝音的嘴角带着微笑,专心做她的玉扳指。

“哦。”潮生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对年纪也没多大概念,这么看来还是乌英纵年长些,毕竟他已经两百多岁了。

“唉,”宝音又笑道,“所以啊,这春去秋来,眨眼间又是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年复一年,拖个没完没了,婚事也没着落,愁人。”

潮生内心松动少许,他一开始就挺喜欢宝音,只是摸不透牧青山是怎么想的,心里正在反复摇摆。

“要帮你么?”宝音见潮生用一把小刀,从雷击木中凿出凹槽,说,“这晾衣杆有什么用?我见你摆弄好些天了。”

“这不是晾衣杆,”潮生认真道,“这是给老乌的神兵!”

“啊,”宝音明白了,说,“将它嵌进去么?”

“对!”潮生说,“帮我个忙。”

“那你也得帮我忙。”宝音道。

“可是你让我去送,他也不会收啊。”

“你别说是我给他做的,就说你逛街买下来给他。”

“这有意义么?”

“我见了他戴着,心里高兴。”

潮生与宝音一人抓着那雷击木的一头,将它拗弯少许,要将昆仑的绿枝嵌进凹槽中,作为这根齐眉棍的法宝芯。

“好啦!”潮生说,“大功告成!”

宝音拍了几下手,潮生看着那截黑黝黝的长棍,忽然有点低落。

“看上去挺丑的。”潮生说。

“怎么会呢?!”宝音道,“只要是你送的,那猴子一定喜欢!”

“是吗?”潮生修了下雷击木坑坑洼洼的外形,快要哭了,“得让哥哥帮我涂点金粉。”

“别!”宝音再怎么豪迈,对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还是有见地的,马上制止了潮生让它变得更花哨的念头,说:“天然是最好看的,相信姐姐。”

“好吧!”潮生重拾信心,与宝音回往落脚客栈,准备找个合适的时候,把它送给乌英纵,权当他们的信物。

不远处,城中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犹如白日间一道惊雷,两人同时起身,充满疑惑地望去。

“去看看吗?”潮生问。

宝音道:“行。但有什么事,你得听话。”

潮生跟随宝音前往城西北,只见道观内一片混乱,外头全是围观的百姓,正不解时,斛律光快步前来,说:“快回客栈。”

“咦?”难得有一次是斛律光而非阿黄前来传信。

客栈内,所有人都回来了。项弦坐在案前直喘,萧琨半身赤裸,手臂上的刀伤正在缓慢痊愈,潮生的法术无法治疗他,只能为他包扎。

“这是个陷阱。”牧青山听过讲述后,分析道。

“是,现在想来,这是陷阱。”

萧琨回忆在集市上的整件事经过,明白到周望早已计划好,看似他俩抢到了先手,实则这名墨门教主逃跑,在破旧道观中等待,再将他们拖进罅隙中,一环扣一环,再到赵先生现身,全经过事先安排。

“我来罢。”项弦眉头深锁,坐起少许,接过潮生手中绷带,为萧琨包扎,那几下动作较用力,令萧琨稍皱眉。

“阿黄被抓走了。”项弦说。

“我只能救一个。”萧琨现在非常焦虑,自己承诺过要保护项弦,在他拔剑燃神、失去意识之时,须得照看好他,一直以来,萧琨都做到了。唯独这一次,他万万没想到敌人的目标竟是阿黄!

“当时你该救的是阿黄。”项弦说。

“我错了!我现在就去。”萧琨说,“让我喘会儿,行不?”

项弦为萧琨绑上绷带,潮生取来衣服,让萧琨换上,担忧地看着他俩。

“他们为什么抓你的鸟儿?”宝音观察两人表情,问道。

“我不知道。”项弦道,“我拔出智慧剑就开始燃神念,过程我一律不知。”

萧琨欲言又止,他有太多的事想不通了,敌人的目标似乎是项弦与阿黄,可为什么阿黄遭袭,项弦有感应?

“你与阿黄有特别的联系?”萧琨又问。

“是的。”项弦言简意赅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什么原因?”萧琨又问。

“我不知道。”项弦又道,“从认识它的那一天就有了。”说着要起身,萧琨又问:“上哪儿去?”

“找它。”项弦捋了把头发,拿起智慧剑,朝斛律光道,“起来,老爷需要你。”

“已经入夜了,你上哪儿找?”萧琨说,“先坐下,想清楚再动手。”

“否则呢?”项弦说,“万一周望把它炼了怎么办?”

“你这样能解决问题么?!”萧琨大声道,“没准他们还有埋伏等着你!”

所有人正看着项弦与萧琨,牧青山、斛律光与宝音都是第一次看他俩吵架,潮生却示意没关系,知道这是他俩的相处模式,他想了想,先起身回房去,乌英纵则朝斛律光示意,跟着潮生进房。

一时间大伙儿先散了,将外厅留给他俩。

项弦站在客栈三楼栏前,望向漆黑夜幕,说:“当时我不该拔剑。”

萧琨:“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答应你,一定会救回阿黄。你必须先给我冷静下来,咱俩中了敌人的埋伏,这很丢人,但兵家胜败无常,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项弦回头看萧琨。

萧琨说:“你这些年里没吃过败仗,碰上逆境容易动怒,比这更难的事,我也曾经历过,与魔王交锋,不可能每次都有如此好运,你不要自己乱了阵脚。”

这话虽说得对,听在耳中,却尤其刺耳,项弦倒是先笑了。

“吃了败仗,还得吃教训。”项弦转身,说,“来,继续教训我,洗耳恭听。”

萧琨:“是我的错,对战周望时我太轻敌了,在玄岳山中我不曾将他放在眼中,手下又都是凡人,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设局。”

项弦认真道:“我得去救阿黄,无论用什么法子,耽搁一时,就多一分的危险。”

萧琨眉头深锁,手指无意识地不停敲桌,先前赵先生始终窥伺在侧,这厮绝不似赢先生、秦先生等人好对付,必须非常小心。

“我们知道甄岳去了墓地一带,”萧琨说,“那里一定有端倪,可以从墓地着手,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凤儿。”

萧琨眼看项弦,总觉得先前他们第一次离开会稽,飞过洞庭湖时遭到突袭,项弦心脉中便浮现出了魔气,虽被斛律光驱散,这一次阿黄被抓走,却再次得到感应,导致项弦眉目间明显地出现了戾气。

但换作谁,自己相伴多年的朋友被掳走,也会心急如焚,萧琨一时尚无法判断项弦是因为阿黄而被影响,还是本性使然。

项弦平息下来,说:“对,今早阿黄也提到过。”

萧琨:“还有湖水中,上次咱们看见的魔物,也是一个重要线索。”

难得萧琨在此刻还能冷静,理清他们所搜集到的信息。

房中,其他伙伴沉默不语,忧心忡忡。

斛律光要关门,宝音却趁机闪身进来,要与他们待在一处。

于是潮生、乌英纵、牧青山、宝音与斛律光五人挤在了潮生的卧室里。

“他俩没事罢?”牧青山难得地关心两名顶头上司。

“一会儿就好了,”潮生说,“哥哥们从前也吵过。只是阿黄……唉,为什么呢?”

宝音正沉吟,忽道:“那只鸟儿,究竟是什么来头?”

牧青山说:“凤凰。”

宝音:“我虽然没见识,却也知道凤凰不长这样。”

牧青山:“你不信就算了。”

眼看两人也要吵起来,潮生忙制止,乌英纵说:“你确定?”

“不确定,猜的。”牧青山随口道。

“不管它是什么,”潮生道,“魔族为什么要抓它呢?”

“他们的目标是老爷,”乌英纵说,“老爷的弱点是阿黄,袭击阿黄会让老爷心脉受伤,于是布下了一个局,萧大人把人救回来,阿黄却被抓走了,如今成为人质。”

斛律光:“鸟质。”

乌英纵:“是,鸟质。”

这倒也说得通,大伙儿各自想了一会儿,斛律光又道:“萧大人是对的,这会儿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宝音:“我不明白,阿黄为什么会是老爷的弱点?”

乌英纵:“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能短暂附身于阿黄身上,兴许魂魄有连接?连沈大师也不曾提过。阿黄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比我更早,小时就认识了。”

牧青山示意他们,说:“不吵了,潮生,你出去看看。”

潮生起身,带着担忧往外看。

“再等等。”乌英纵透过门缝,见萧琨正在一脸严肃地说话,项弦则背对他们,看不清表情,气氛大抵缓和下来,恢复冷静。

不片刻,项弦起身,朝他们走来,吩咐道:“大伙儿抓紧时间休息,天亮时再行动。”

现在无论如何不是出去乱闯的时间,虽然驱魔师在夜晚办案算不得什么,但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休整,尤其萧琨与项弦还都动过手。

“你也睡会儿,”萧琨说,“还有三个时辰。”

“我睡不着。”项弦端详案上岳阳城地图。

“必须睡。”萧琨说,“阿黄落在魔族手中,他们不会杀它,只会透过它套取咱们的情报。”

项弦:“就怕它被带去天魔宫,找起来更难了。”

萧琨:“咱们手里也有人质,换就是,将刘先生的魔种还给他们。若能抓住赵先生,就更有把握了。”

尽管萧琨极力安慰项弦,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他必须让项弦完全冷静下来,否则其后将更难打。

项弦长叹一声,索性和衣躺在地上。萧琨今日体力耗尽也累得不行,索性趴在案几上,昏昏沉沉,打起了盹。

地底深处:

“咱们这就开始罢。”周望的声音在阴暗的世界中回荡。

古鼎内犹如深渊,绽放橙红光火的凤凰与黑焰缭绕的凤凰互相争斗、纠缠。

伴随周望的笑声,黑火腾空而起。

湖畔客栈:

不知睡了多久,萧琨抬头,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穿堂而过,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厅堂内的油灯业已熄灭。

他从案前起身,下楼,看见一团黑雾在湖畔不远处翻滚。

萧琨走出客栈,沿满是泥泞的路来到湖畔,天际乌云散开,现出一轮明月,照耀着湖水,泛起点点银光。

那团黑雾聚拢,化作人形。

“师父,”撒鸾的声音道,脸上现出残忍的笑容,“放下重担以后,是不是过得比从前好多了?”

萧琨端详撒鸾,没有说话,眉目间现出明显的怒意与悲伤。

“你复国了?”萧琨道。

萧琨迎着月色,俊秀面容一览无余,撒鸾却背对明月,看不清那魔人脸上是嘲讽,抑或惋惜。

萧琨未得撒鸾回答,又问:“魔王答应你的承诺,兑现了么?”

“正在这条路上,”撒鸾轻描淡写地说,“快了。”

在那寂静中,撒鸾又开口道:“你知道你走错了么?”

萧琨没有回答,只思考着要如何留下撒鸾,光靠自己,全力以幽火斩出一刀,重挫魔人不难,难的在于接下来怎么办,撒鸾已被魔气腐蚀,不知修为如何。

“赵先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撒鸾又道,“放下你手中的双刀,接受这枚种子。”

撒鸾摊开一手,手中是一枚散发着黑气的魔种,他说:“吃下去,跟我回到天魔宫,你就能弥补先前的错误,救那些因你一念之差,到处流浪的族人,光复我大辽,完成耶律家托付给你的使命。”

“这是‘树’结出来的种子么?”萧琨的目光落在撒鸾掌心,片刻后再抬眼,眼中散发出幽光与他对视,“我向来不吃这套,撒鸾,你用错办法了,这应当不是赵先生让你来做的事。”

撒鸾被说中心事,登时直勾勾地看着萧琨。

“回来,”萧琨说,“撒鸾,我们有很多办法,迷途知返,尚且未晚。”

撒鸾沉声道:“当真不吃?那我就只能吩咐周望,杀掉那鸟儿了。”

蜻蜓应声虫的双目,在萧琨来到湖畔时便已微微发亮,此刻已焕发出碧绿光泽,继而一暗,彻底消失。

这代表项弦也来了,他收起应声虫法力,藏身于湖畔,正锁定了撒鸾的身躯。

“不要拔剑。”萧琨道。

他认为一切仍有机会,此刻智慧剑出,定将彻底摧毁撒鸾肉身。

撒鸾不解,看着萧琨。

“或者再加上洞庭湖沿岸,两百万凡人的性命?”撒鸾说,“你也不在乎么?”

萧琨:“这就是穆天子吩咐你做的?他已经等不及,要制造这等规模的杀戮,以加速天魔转生了么?”

撒鸾发出笑声,起初声音尚小,而后变得越来越猖狂。

“好。”撒鸾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那么,就一起坠入——”

在湖畔埋伏的项弦骤然出手!

智慧剑尚未出鞘,其威压悍然横扫,萧琨马上喝道:“剑下留情!”

萧琨运起修为,朝前扑去,来了一招前翻,左手手掌按上湖面的刹那,方圆数十里的湖面涌起排空巨浪,环绕三人所在之处瞬息成冰,抵挡住项弦的一剑!

智慧剑威突破冰墙,项弦在冰面上一脚打滑,萧琨起手以环掌式,空手截住了智慧剑!

“——无间轮回罢!”撒鸾疯狂之声震响。

湖面冰层爆破,犹如长蛇般的黑色触手从湖底涌出。萧琨出刀,掠向项弦身前,层层碎冰下湖水四射,萧琨与他互相借力,退回岸边。

只见湖底那巨兽救走撒鸾,一道黑影疾速飞掠,潜向洞庭湖远方的君山。

项弦的智慧剑已拔出半寸,被萧琨一拦,金光收敛,撒鸾又被带走,只得铿然回鞘,骂了句脏话,猛地一挣,挥开萧琨手臂。

项弦一语不发,走在前头,乌云再次涌来,遮蔽了月色。

“什么时候发现我离开客栈的?”萧琨说。

“我一直没睡。”项弦的眼里带着血丝。

萧琨沉默地走在他身后,客栈门前,项弦停下脚步,萧琨说:“撒鸾不像刘先生,穆天子在他的人躯基础上改造了他,为他经脉中注入魔气。”

客栈内,同伴们已听见声响,斛律光最先出外,站在门外看,项弦却示意事情已结束了。

“为什么还护着他?”项弦朝萧琨说,“只要斩破他的躯体,就能消灭他。”

萧琨:“留他性命,比当场杀了他更有用。”

项弦:“他们抓走了阿黄!”

萧琨:“抓走阿黄的是赵先生,不是他!”

“萧琨,”项弦一把揪住萧琨衣领,沉声道,“他是魔族!他不再是人了!”

“撒鸾六岁时就被托付给我,迄今已有九年,那年我才十六岁,就当上了他的师父,这孩子再如何暴戾,我终归看着他长大。”萧琨眼神中尽是悲意,仍努力朝项弦解释道,“若非我的错,他不会被赢先生带去!我监护失责,如今还要杀他!我又怎么下得了手?!”

“阿黄也在我六岁时与我相识,”项弦冷冷地说,“阿黄又做错了什么?”

“所以你在怪我没杀他,为阿黄报仇吗?”萧琨道,“阿黄没有死,它还活着!凤儿,你……你……”

萧琨看着项弦,只觉他犹如变了个人一般,戾气极重。

项弦:“下一次再碰上他,他想杀你,你又该如何?你能不能告诉我,再见面时你会动手?!别的事上我可没见你留情,偏偏碰上他就如此优柔寡断!”

“我会!”萧琨也忍无可忍,站在客栈前大声道,“我会下手杀他!行了罢!再下不了手,让我死在他手里,又有何妨?!”

两人怒意勃发,烈焰与寒冰气势散开,几乎要形成领域,水火不容。

斛律光手里发光,靠近他们。

“你要入魔了。”项弦冷冷道,“白驹儿,给他驱魔。”

“先担心你自己罢。”萧琨直视项弦双目。

萧琨说完这句后没有再解释,只从他身畔走过,回往客栈三楼。

项弦跟上,在案前坐下。

“你想看看我在想什么吗?”项弦说。

萧琨:“不,我不想。”

萧琨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复又睁开,说:“明天咱们分头行动,你去调查阿黄下落,我去设法救撒鸾,我觉得撒鸾那条线,说不定更容易找到赵先生下落。”

“这样不行,”项弦正色道,“为什么不一起行动?”

萧琨:“我现在还没想好如何解决撒鸾,他还有救。”

“他没有救!你听到他说的话了?”项弦说,“他告诉你,‘那我就只能吩咐周望,杀掉那鸟儿了。’还有洞庭湖沿岸,两百万人的性命!”

萧琨深吸一口气,其气性已到了失控的边缘,撒鸾的骤然出现,险些彻底击垮他的自制力,但于情于理,他都知道项弦说得对。

而他很清楚,项弦在责备他面对撒鸾时没有下狠手。

项弦:“来,你先用你的幽瞳,看看我在想什么,否则咱俩没法说下去。”

项弦一手强行扳着萧琨的头,让他看自己的双眼。萧琨不耐烦地要推开他,项弦却道:“来啊!”

萧琨避无可避,索性以幽瞳一闪,窥探项弦内心。项弦双目失神,晕眩感随之袭来,只是一瞬间,意识的交融便被收回。

“我知道了,”萧琨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说,“你怕我入魔。”

这么一来,项弦以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解释——他们虽然始终被冲动支配着,语气与神情俱充满了暴戾,但项弦只想告诉萧琨,自己在担心他,且没有恶意。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因撒鸾而入魔?”萧琨说。

这一次,项弦没有再让他读自己的心。

“我们一起行动。”项弦说。

“不,”萧琨说,“你必须去救阿黄,还有甄岳。我不会入魔,项弦,在这点上你得相信我。”

项弦:“你太固执了。”

然而项弦自己不也一样?埋伏于湖畔听他们对话时,项弦骤然想起了昆仑那一夜里,自己窥见的前世片段。

在那段记忆里,萧琨正因撒鸾的出现而陷入魔障,被穆天子抓回了天魔宫。

项弦沉声道:“非要咱们兵分两路,就换一换?我不会怜惜他,魔人撞上智慧剑,下场只有死,我连话也不会听他多说。”

萧琨欲言又止,项弦扬眉,看着他的双眼。

萧琨疲惫地看着案上茶杯,片刻后道:“周望说得对。”

“什么?”项弦不解道。

“没什么。”萧琨承认,“你接受罢,咱们必须分头解决。我会去解决撒鸾。”

项弦说:“你得答应我……”

“我知道!”萧琨的声音陡然变大,“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撒鸾?非要杀了他?!”

“我没有恨他,”项弦长吁一口气,说,“我只是担心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么?”

“记得。”萧琨答道。

项弦:“别再与他废话,动手。这就是我想让你做的。”

萧琨眼眶发红,注视项弦,眉头拧起。

“你也答应过我一件事,”萧琨说,“你一定还记得。”

项弦坦然道:“记得。所以呢?要我做什么?”

“无论是否救到阿黄,”萧琨认真道,“你都一定要平安,好么?纵然失手,我们还会有办法。”

项弦那带着戾气的神情总算舒缓少许。

天蒙蒙亮时,众人逐一醒了,乌英纵去准备了早饭,说:“大伙儿都吃点罢。”

“什么时候出发?”牧青山依旧是那没睡醒的表情。

萧琨说:“昨夜我们商量过,今天大伙儿必须分头行动。”

萧琨望向项弦,项弦道:“我来解释罢,最初阿黄得到一个消息——甄岳的落脚处原本在城中,但某夜他不知为何,没有留下任何信件,孤身前往南湖东岸的一处墓山,进入那处以后,就失去了下落。”

“甄岳也是你们的朋友?”宝音问。

“是的。”项弦认真道,“他出身于杭州甄家,也是驱魔师。一天一夜未曾回城,想必有了麻烦。

“除此之外,君山中亦有变数,有妖怪在那里盘踞,与曾经所见的湖底巨妖有关联。萧琨得去湖畔调查那只妖怪。”

萧琨说:“没工夫磨蹭,时间不等人,大家分组罢,谁跟项弦,谁跟我?”

大伙儿面面相觑,项弦说:“自己选就是。”

萧琨说:“这两处互有关联,项弦去南湖墓地,与魍仙人周望有关;我要去君山,撒鸾也许在那一带埋伏。谁跟着我,谁跟项弦?午饭后就出发。”

“我跟着老爷。”斛律光说。

“老乌,你留在客栈调度,”项弦说,“居中策应。”

“是,老爷。”乌英纵点头道。

“我跟着哥哥……老爷。”潮生最担心的就是阿黄了,至于昨夜又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

牧青山:“我跟项弦。”

“我也跟着老爷。”宝音马上道。

所有人:“…………”

斛律光、牧青山、潮生都选择跟着项弦,宝音当场倒戈,余下萧琨那队只有一人。

萧琨本就心烦,又看这阵势,大伙儿都在担心项弦,压根没人愿意跟自己,说:“我觉得我得好好反省,是不是做人有点失败。”

项弦本来心头事正重,却被逗笑,拧得紧紧的眉头舒展开了。

“你使点钱,贿赂他们,”项弦无所谓道,“说不定就愿意跟着你了。”

萧琨:“我身无分文,唯独贱命一条。”

宝音忙道:“那我还是跟着大哥罢。”

于是斛律光与宝音被塞给了萧琨,前往君山;项弦叫来斛律光,眼望萧琨,低声郑重叮嘱数句,带着牧青山与潮生,去调查南湖墓地,搜寻阿黄与甄岳的下落。

午饭后,乌云再次涌来,岳州的天气逐渐变得闷热,潮生与牧青山都被热得很难受。他们乘坐小舟穿过南湖,来到东岸,岸边有一处山峦,正是墓地。

“是这儿了。”项弦对照地图,看见这儿确实有妖气。

潮生说:“哥哥,你别太担心。”

项弦道:“师父生前卜过一卦,说我与阿黄,此生必共有一劫,想必正应在了今日。”

“你好些了?”牧青山说。

项弦叹了口气,答道:“好多了。”

较之初失去阿黄之时,项弦已经调整过来了,毕竟愁眉苦脸,翻来覆去地想着不仅无济于事,还容易影响战力,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可能的变数。

唯独有点放心不下萧琨,但至少当下,他不希望潮生与牧青山被自己的心情所影响。

“你俩怕鬼吗?”项弦岔开话题,问。

“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牧青山道。

潮生:“我还没见过鬼呢,很可怕吗?”

项弦:“怕鬼是一个笼统的说法,也包括怕黑。”

他背着智慧剑,上身依旧穿无袖里衬,武袍已脱了收起,穿着夹趾的皮拖,总算不那么热了。

“那我不怕。”潮生说,“你胳膊真好看。”

“使剑练出来的。”项弦曲臂,随意地说,“喜欢吗?让你捏。青山,你觉得哥哥的肌肉好看不?”

“你够了。”牧青山面无表情,现在他只想留在客栈里睡午觉。

突然间,项弦脸色稍变,心脏犹如被猛地揪住了一般,停下脚步。

潮生见状吓了一跳,说:“哥哥!你没事罢?”

只是短短刹那,犹如有雷电在经脉中快速流过。

项弦摆摆手,稍躬身,牧青山在一旁充满疑惑,端详他的表情。

潮生还是第一次见项弦在清醒状态下身体僵直,毕竟以他修为,不该有什么隐疾才对。幸而很快项弦就恢复了,说:“不碍事,只是岔了口气。”

说着他站直身体,深呼吸,摇摇头以保持清醒。潮生确认再三,才放下心。

太好了!阿黄就在这里的地下!

项弦顿时有了希望,只要阿黄不被带回天魔宫,就有营救它的机会!

自从与它相识后,阿黄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般,没有人能解释这种缘分,就连沈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老乌的体型比我和萧琨都好,”项弦没有细说此事,带着他们往山上墓园里走,又继续先前的话题,说,“你想看只要开口,他便让你看了。”

“我看过好多次啦。”潮生说,“他的胸肌比你俩大,还很结实,最喜欢了,但还是没有长戈的大。”

项弦:“……”

项弦只是随口闲聊,只没想到潮生毫无城府,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牧青山:“你喜欢有肌肉的男人吗?我不喜欢。”

潮生说:“我只喜欢老乌。你不喜欢宝音,因为她有肌肉吗?”

“不是肌肉的问题。”牧青山发现自己无法向潮生解释太复杂的东西。

项弦却由此想到另一件事——潮生没有朝乌英纵明确示爱,乌英纵似乎也没有?他知道潮生喜欢他么?因为有顾虑?抑或乌英纵还未想清楚?甚至不知如何处理情与爱,所以说不出口?

唉,管他那么多,我自己的事也还没理清楚。

项弦低头看手腕上的红绳,那天萧琨说到“可以”时,项弦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他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人,年少时与师父云游四方,天大地大,仿佛总也玩不够,也未生出成家的念头。

但在认识了萧琨以后,项弦突然有种强烈的、想要与他一生作伴的渴望,萧琨的身份既像无话不谈的兄弟,又是生死相托的战友。

这并非项弦想象中的“爱人”,也远非他所设想的“成家”,但不知为何,与萧琨在一起越久,项弦就觉得对他的心情越复杂。

昨夜他们更是吵得不可开交,若在从前,项弦绝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换作他人言谈不对付,笑一笑,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唯独在萧琨面前,他根本做不到无所谓,常常在意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且忙着解释,越是解释,便越是容易你来我往地发生争吵,继而动怒。

项弦从来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旁若无人地发怒,发怒是相当不雅的,发怒时神情激动,与瞬时的破相无异;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受过的教导,都在告诉他,任何时候都必须规劝自己,决不能丧失理智,与人大吵大喊。

“你会想老乌么?”项弦突然朝潮生问,“你俩从不分开,这几天里又是进城又是来南湖,分开好几次了。”

“啊?”潮生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实想他。”

“是这儿么?”牧青山无聊地问。

“再往后走点。”项弦说,“雷击木买到了吗?”

潮生说:“正带着呢,咦?不好!我给忘在客栈里了!”

客栈内,乌英纵给自己泡了茶,不需伺候人,本该能放松半天,但阿黄失踪,令他实在焦虑万分。这些年里,他与阿黄非常亲近,大多数时候彼此关怀相伴。

喝了两杯茶,乌英纵只坐不住,不住安慰自己,项弦技艺天下第一,又有智慧剑,一定能救回阿黄,却依旧坐立不安,又起身回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

床上放着一根黑黝黝的、晾衣杆般长的雷击木棍。

乌英纵:“?”

乌英纵拿起那木棍,抬头望向床顶,以为是床架掉了下来,又从窗户探出头去,检查屋檐。

乌英纵:“???”

乌英纵掂量木棍,随手舞了两下,呼呼风响,长短、重量正合适。

“什么东西?”乌英纵自言自语道,“怎么有这么重的晾衣杆?”

岳州西面,渔家撑着小舟,将萧琨、宝音与斛律光送到君山码头。这是一处岛屿,君山原本连接北岸,然而涨水期湖面上升,将淹没连接处,令其形成孤岛,枯水季时则再次露出通道。

“这儿从前叫云梦泽么?”宝音好奇地问。

“是。”萧琨也反省了自己,从阿黄被掳走后,他便显得头昏脑胀;不仅与项弦争吵,还因撒鸾出现而影响了心绪,这样下去,极容易犯下更多的错,必须马上调整,回到平静与警惕的状态上来。

萧琨努力地显得轻松些,说:“两三千年前,湖面的区域更大,从北到南,星罗棋布的湖泊连成一大片,这几千年里虽然水面渐渐地降低,却还留有洞庭湖。”

斛律光:“这么多的水,最开始是打哪儿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萧琨说,“得问你家老爷,他知道的比我多。”

不知道项弦在做什么,进展是否还顺利。萧琨思考着,又看袖口别着的应声虫——今日分队后,项弦始终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跃上码头,环顾四周,带着宝音与斛律光徒步上了君山。此时已是傍晚,君山云雾尽开,与东面远方岳阳楼遥遥相对,湖面一片波光粼粼,小舟纷纷或朝南湖而去,或向君山而来,渔歌唱晚,金光万道,令人心旷神怡,当真是极致美景。

“真美啊。”宝音说。

“七十多年前范希文曾作《岳阳楼记》,”萧琨说,“乃是流传多年的佳篇,至今仍记得,‘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

萧琨在很小时读过宋人范仲淹的这篇文章,已快不记得了。

宝音:“然后呢?”

他们站在山腰上,望向洞庭湖面。萧琨说:“……什么‘静影沉璧,渔歌互答’,忘了,老爷想必背得比我清楚。”

宝音盈盈笑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老爷啊。昨晚不才吵架了吗?”

萧琨:“……”

斛律光:“打是情,骂是爱,这是你俩定情的红线吗?”

萧琨马上以武袖挡了左手腕上结契用的红绳,说:“莫要胡说。”

夕阳逐渐西沉,萧琨来到封印台上,说:“上次凡人看见的妖怪,就在这儿,昨夜那黑影,所潜向的方向也是此处。”

“什么时候的事?”宝音开始调查附近的环境,发现确实有折断的树木,说,“借点能亮的东西照照,法宝有吗?”

斛律光道:“我看见脚印了!”

斛律光一手推出,发出心灯的柔光,萧琨说:“你现在还是只能迸发出光芒?”

斛律光说:“对,但送不出去。”

“不着急,”萧琨心想自己也许是得多关心同伴们,安慰道,“总会有突破的时候。”

斛律光示意他们看,封印台一侧,满是泥泞又被晒干的地面中,出现了模糊不清的脚印。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宝音说,“为什么妖怪会选此地?封印了什么?”

萧琨低头,借着心灯光亮查看地面的脚印,那脚印十分奇特,分布得很不均匀,约十步一处,且是椭圆印记,不似任何蹄、爪类动物所留下。在上一个月圆之夜里妖怪出现,数日间又连番暴雨冲刷,干了湿,湿了干,已近乎难以辨认。

“传言道秦始皇嬴政在位时南巡,”萧琨说,“于此地失落了传国玉玺,所以叫封印台。并非咱们常说的封印。”

“为什么?”斛律光一脸茫然。

萧琨说:“这是汉人的传说,多的我也不清楚,只能问……呃。”

短暂沉默后,宝音与斛律光异口同声道:“老爷。”

萧琨:“……”

宝音抬起头,在风里嗅了嗅,说:“这湖里有东西。”

“是的。”萧琨想起了上一次坠入水中,在朦胧的光中,所见到的那庞然大物。

萧琨与项弦的风格完全不同,从前出任务时,项弦总会是调节气氛的那个,哪怕大伙儿不吭声,他也会不停地说话,时而严肃认真分析案情,再突然插科打诨逗大伙儿笑,以减轻所有人的忧虑。

萧琨则不喜欢讨论太多,除非被问到时,才会简单予以解释。今日他发现哪怕是刚加入的宝音,大伙儿都更愿意跟着项弦而非跟他,提醒了他这一点,于是他努力地调整风格,尽力与他们多沟通、多聊天。

虽然这依旧显得有点生硬,但至少斛律光与宝音也在配合接话。

宝音摇身一变,化作苍狼,虽然已缩小体型,个头却依旧与潮生差不多高。它先是低头端详脚印,再四下闻嗅。

“大姐,你好像狗啊。”斛律光说。

“你给我闭嘴。”宝音的声音道。

萧琨正想取出法宝香炉指引妖气所在方向,又怕干扰了苍狼的嗅觉,在一旁站了会儿,宝音仿佛发现了端倪,说:“在这儿。”

“你什么时候才能哄好牧青山?”萧琨问。

苍狼动了动耳朵,说:“你确定要在这种不相干的时候,揭老娘的疮疤吗?”

萧琨:“我只关心你们能不能配合作战。”

苍狼:“那么你要问青山,什么时候愿意让我哄哄。怎么?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想做梦知道前世么?”

在昆仑时,萧琨拒绝了回忆前世梦境,如今细想起来竟不知是对是错。若能知道上一次或上上次最后迎战穆天子时的详情,是不是能找到前往天魔宫的通道?

宝音加入之后,项弦与萧琨已与她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话,并告知宿命之轮所运转的问题。虽然宝音听得将信将疑,一切却仍在她的可接受范围之内,也详细解释了梦境与前世的部分原理。

只有苍狼或白鹿独自的力量,很难令人检阅梦境,反而容易把不相干的胡思乱想,甚至白日梦一同翻搅起来,影响做梦者的判断。必须在灵力足够充沛的前提下,譬如说上一次白玉宫中。

项弦还想知道更多,这就必须以苍狼与白鹿联手为前提,同时调谐灵力,说不定可以一试,强行抬起那些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前世记忆。

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牧青山在抗拒宝音,哪怕强行让他配合也无用,必须苍狼与白鹿真正地相信彼此,并互相托付,梦境与时空之力才能发挥出最强的作用。

“项弦不曾在梦境回忆里找到进入天魔宫的办法。”萧琨说。

斛律光茫然道:“为什么?”

“不知道。”萧琨说,“梦本身就断断续续,也许他印象不深?”

斛律光:“你试过么?”

“没有。”萧琨说,“也许我能想起。”

念及此事,萧琨不禁有点为当时的决定后悔。

“为什么这么想呢?”苍狼说,“说不定发现不了天魔宫入口,反而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呢?凡事都依赖走捷径,可不一定是好事。”

萧琨不答。苍狼发现了什么,沿着封印台下走去,果然,那里又出现了新的脚印,被树木遮挡着,脚印较为完整,却显得十分混乱,犹如车辙一般。

“距离预言的时刻越来越近了,”萧琨道,“拖到临近,就怕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黄被掳走,令萧琨开始重新审视他们面对的难关。

苍狼:“你有把握现在去就能打败那个什么穆天子么?我还没见过他呢。”

萧琨:“以大家的力量,我认为可以一试的。”

“哎,这个‘大家’,可别算上我啊。”苍狼又说。

萧琨:“说什么话?你不去?”

苍狼:“当然了!老娘还不想死呢!我只想嫁人!凭什么让我和你们一起死啊!”

萧琨:“…………”

斛律光:“萧大人,您别难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在您与老爷身边。”

萧琨简直无言以对,但宝音这么说,也是狼之常情,毕竟他并无立场让宝音协同他们行动,反而斛律光的表态更显难能可贵。

“我觉得就在这儿。”苍狼停下脚步,说,“有大玩意儿挪动的痕迹,但大部分被淤泥与水盖掉了,兴许前些日子,湖水还未涨得这么高?”

萧琨停下脚步,换作项弦在,兴许会对方才宝音的态度发表几句看法,但他没有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当然,他也完全不责怪宝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

“我下去看看,”萧琨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萧琨解开外袍,只着雪白单衣,今日他已换了简装与凉鞋,“哗啦”一声入水,前去湖底探查动向。

宝音丝毫未料他竟是说下水就下水,只得变回人,在岸边等候,看看一旁站着的斛律光。

“我方才这么说,他不会生气罢?”宝音问,“他一定在心里骂我了。”

“不会。”斛律光答道,“他只在乎老爷的态度,老爷也只会找萧大人吵架,其他人说什么,他俩都不会放心上。”

“好罢。”宝音又有点乏味地说,“我只想成亲,过过小日子,还不想去拯救神州大地呢。”

斛律光:“可要是天魔转世,你就更没法嫁人了不是么?”

宝音瞪了斛律光一眼。月光下,湖水中荡起了涟漪,萧琨已游出老远,片刻后斛律光终究有点不放心,脱了外袍,宝音道:“你没必要下去!就不能等着么?”

斛律光答道:“老爷让我一定要保护好萧大人。”

说毕,斛律光也“哗啦”一声入水。

宝音无可奈何,化作苍狼,几步跑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