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洛阳

洛阳城外,金龙降落于伊阙,入城时近黄昏。

这座古都在五代时期便毁于战火,历经宋太祖、太宗与真宗年间,荒废百余年光阴,如今因赵佶起意,得以重修。

朝臣们猜想,道君皇帝兴许有临幸西京洛阳的念头。但宋已斥巨资于开封,再拨下天价巨款修缮洛阳是关于国运的大事,荒年间钱财不济,从上到下几经克扣,层层盘剥后役夫、吏员俱苦不堪言,何况国库钱再多,也终有花完的时候。

恰逢年初北方辽人逃乱南下,蔡京出了一个主意——将难民尽数遣至洛阳,以工代赈,如此一来,诸多麻烦自解,洛阳既可重建,辽人有了活命机会,朝廷还赚了好名声,乃是一举三得之良策。

数十万辽民于是在春季的朝廷争辩后,被尽数押进洛阳,以五凤楼为界,安顿在城北。

恰逢鲧魔伏诛后,大旱灾情缓解,雨水从江淮一地绵延不绝,覆盖整个中原。洛河水位不断上涨,官府便将大量辽人征集为民役,令难民前去河畔,修筑距他们故乡千里之外的另一条河。

作为回报,宋人提供给他们勉强维生的食物,当然,每日下发的粮食绝不至于让人吃得太饱以免叛乱,只能确保他们还活着。五十万人终究不是个小数目,大宋又拨出了两万军队,于城中各地驻扎,以防止遗民闹事作乱。

四百年前,那位不世女皇所主持修建的通天浮屠已毁弃,如今则再次开始修缮,这个浩大的工程至少能持续二十年,并由汴京拨款,以养活辽国后代。

萧琨与众人穿过满是积水的街道,来到城西北处看了眼。项弦说:“先去本地驱魔司落脚。”

乌英纵与斛律光已先一步赶往城西准备,洛阳驱魔司与开封驱魔司距离很近,自郭京接任大驱魔师之位、洛阳前任司使寿终之后便不再遴选官员以补上。

甄岳说:“记得洛阳驱魔司陈安,生前乃是新野人士。”

“唔。”项弦也想起来了,说,“四十年前,那位早夭的才子,师父说过,他本该是葛亮死后的下一任持灯者,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陈家的人?”甄岳说。

“陈安是什么来头?”萧琨问。

陈安出身于南阳新野,传言正是唐天宝年间,大驱魔师陈奉后人。而这一家族再往上追溯数代,则是大诗人陈子昂。陈安年少时颇有才名,五岁时展现出灵力天赋,但思虑极重,乃至体弱多病,二十岁上接任洛阳驱魔司使一职,但在三十岁时便疾病缠身,辞世而去。

在那以后,洛阳驱魔司便再没有人了。

一行人经过洛阳城中诸多工地,宅邸、建筑、街道都在大兴土木,辽人虽依旧衣不蔽体,面带饥饿之色,较之开封城外的逃难景象,却已改善了许多。尚有不少宋人应征而来,加入了他们。

监工则在大肆喝骂,让这些半奴半工的遗民快点起来继续干活。

到得看见路边有人被鞭子抽倒在泥泞中时,潮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怒喝,要过去抢鞭,牧青山忙拉住潮生:“等等!”

“别!”萧琨与项弦同时说。

萧琨抓住潮生手腕,将他拉到身边。

“那孩子还不到十岁!”潮生说。

萧琨再三说道:“不要干涉他们的因果,潮生,听话,稍后我再朝你解释。”

潮生一身仙袍,站在长街中央,不少辽国的少年则一身褴褛,远远地朝他们这伙人望来。

双方对视片刻,潮生没有再说话,眼里充满了落寞,与项弦等人转身离开。

萧琨清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项弦上了一封奏折,宋廷却是付出真金白银,安顿这许多无家可归的辽国百姓,此刻绝不能再出岔子,否则一旦驱魔师介入,说不得辽人将借势奋起抗争,与宋军对峙。

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就绝不能干预,否则届时小事化大,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走。”萧琨强自忍耐,不去与族人们交谈,循路来到城西的一大片住宅区,斛律光已等在街口,带他们拐进巷内。只见一处破旧庭院外悬挂着牌匾,依稀能看清上书“洛邑驱魔司”五字。

乌英纵简单收拾了司内房间,项弦在正厅内摆上振魔罗盘,暂时没有动静,萧琨安排值守盯着罗盘,让大伙儿自由活动。潮生一路来时看见这等情况,颇有点闷闷不乐,在檐廊下坐着发呆。

乌英纵交代斛律光,令他出去购买食物,便过来关心潮生:“怎么了?不高兴么?”

潮生:“咱们还有钱吗?”

乌英纵:“又有一些了,刚发了上两个月的俸禄,想做什么?”

潮生说了路上所见,在人间游历日久,让他渐渐明白到,世上诸多事,即使仙人出手也不能解决,世间万物俱有自己的规则,想帮助辽人,就得遵守这些规则。

乌英纵听完只得说:“你帮得了一人十人、百人千人,帮不了五十五万人。”

潮生更郁闷了,坐着不说话。乌英纵想了想,又说:“咱们出去走走,另想办法?”

潮生便起身,随乌英纵出门去了。

宝音像个好奇的猴子般,在驱魔司内四处看,一会儿拉开抽屉,一会儿拈了石子弹指打鸟,牧青山则倚在正厅榻上出神。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牧青山总算受不了了。

宝音活动手腕,将指节捏得啪啪作响,说:“好些天没打架,太无聊了,起来陪我练几招。”

牧青山冷冷道:“不练,不是你对手。”

牧青山习练箭术,近身武学招式为当初宝音所教,宝音则是标准的武人,从兵种与武术类型上,牢牢克制牧青山,双方打起来,结果毫无悬念。

“来嘛——”宝音上手就要拉他,说,“我让你一只手。”

牧青山:“不。”

宝音:“让你两只手。”

牧青山马上起身,宝音笑吟吟地退到院中,只见牧青山虚晃一记,手中出现鹿角弓。

“这就来了,想谋杀我?”宝音笑道,侧过身,风度翩翩,修长飒爽。

“送你投胎,一了百了。”牧青山道,“接招!”

萧琨没听到项弦的动静,以为他在睡觉,过长廊时却见项弦在书房内,于朦胧天光下端详架上布满灰尘的书卷。

“在做什么?”萧琨问。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生出走上前,从身后抱着他的冲动。

书房内也并无外人,萧琨这人就总觉得不好意思,不像项弦,将互相间的搂搂抱抱视作常态,哪怕已定了情,项弦若不主动,萧琨也很少与他相缠相拥。

兴许是因为萧琨小时候极少得到亲人的拥抱与安抚。

“我在看陈安写的奏折。”项弦说。

萧琨耳中听着,内心则尽是那个念头,他的念头转来转去,身体也转来转去,稍显紧张,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从背后抱住了项弦。

项弦没有任何抗拒,这举动天经地义,只是侧头看了眼萧琨,亲了他一下。

萧琨脸红了,蠢蠢欲动,抵着项弦,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尴尬无比,正要放开手时,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罗盘呢?”项弦问。

“宝音与青山盯着。”

“嗯。”

“陈安写了什么?”

项弦说:“忧虑国家弊病、税赋过重、吏制冗杂,恐怕迟早有一天,将彻底崩塌。”

“别乱蹭。”萧琨以这个姿势抱着项弦,项弦稍一动,自己便感受到刺激与震颤,快受不了了。

“最后他是吐血死的。”项弦解释道。

两人看着一篇尚未写完的文章,纸上尚有大滩的黑色血迹,内文是关于黄河泛滥的赈灾所请,陈安生前向朝廷提出了诸多改革的更议。

“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萧琨平静下来,说道。

“是啊。”项弦答道,“四十年前就有此忧患,让人相当佩服。神宗在位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党争激烈,乌台诗案发,苏轼被贬,司马光被罚。陈安是坚定的变法一党。不过话说回来,以驱魔师的身份,积极参与政务,于情不合。”

“为百姓罢了。”萧琨说。

“正好来了洛阳,”项弦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走。”

萧琨扬眉,项弦放下书卷,改而拉着萧琨的手,与他离开驱魔司,前往城中。司外东面不远处有一所大宅,再走一刻钟便是白马寺了。

洛阳入夜,全城灯火,远处的通天塔外依旧搭着脚手架,完工近半的塔身上亮着灯光。

“去什么地方?”萧琨说。

项弦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附近,若老乌所言不差……”

项弦提着门环,叩了数下,喊道:“萧大人来了!萧大人来了!”

萧琨听项弦模仿石狮子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不禁大笑起来,及至里头吵闹声传出,大门敞开时——

——他骤然愣住了。

大宅内满是五六岁到十来岁的少年郎,足有数十人,有些正在井畔打水清洗上身,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在追打,听见“萧大人”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来。

萧琨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正是当年大辽上京益风院内的景象。

顷刻间所有孩子同时发出大喊,有的尖叫,有的大笑,一起朝萧琨冲了上来。为首最大的孩子冲到近前,停下脚步,余下的小孩子们既笑又蹦,或抱住他的腿,或拉着他的臂膀不放,还有的跳到了他的背上。

萧琨不住哽咽,双目通红。内里又迎出一对中年夫妻,那中年男人说:“项大人来了?今日乌大人特地来打过招呼。”

“怎么认出是我的?”项弦随手搂起路过身边,冲向萧琨的一名小孩儿,小孩儿不停地大喊大叫,项弦只得将他放下。

中年男人名唤老伍,其妻姓林。辽国上京城破,项弦令乌英纵寻访益风院遗孤时,乌英纵便物色了这对夫妇,令他们先在洛阳购置旧宅,又托赵构寻访孩童们,陆陆续续地送到此地安置。

“爹!你去了哪儿——”

“对不起,对不起。”萧琨不住哽咽,在廊前坐下,颤声道,“爹对不起你们!”

数十名小孩儿围在萧琨身前,那场面极是浩大。项弦挤不进去,只在一旁与老伍交谈,得知他们年岁稍大些的,白日间仍须往城中去服劳役,入夜后才回来;七岁以下的孩子们,则留在家中,请了教书师父前来为他们开蒙与教授汉文。

“他叫项弦。”萧琨又朝儿女们说,“你们看他手上戴着的红绳?”

有小女孩儿懂了,说:“与你的一样!”

“是了。”萧琨笑了起来,以这样的方式介绍了项弦。

“益风院的牌还没挂上,”项弦说,“洛阳府尹难为过你们不曾?”

老伍忙道:“有康王手谕,顺遂得很。”

项弦点了点头,查看孩子们的起居条件。房间内俱是通铺,大孩子也能管小孩儿,虽有这许多人,但孩子们也能自行管理,内部已形成了组织,倒不需要老伍夫妻事事操心。

假以时日,他们将慢慢地融入大宋,淡化国别与民族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入夜后,去服劳役的少年们也回来了,带着当天发放的食物,见得萧琨时,又是一番大喊大叫。院中闹哄哄的,项弦帮忙分发饭食,较之外头,这里的伙食好了许多,有少许小菜,搭配面饼与豆酱,虽算不上珍馐,却终究能吃饱。

其间乌英纵来过一次,说:“我猜到老爷与萧大人来了这儿。”

“晚饭我俩不回去吃了,”项弦打发了乌英纵,说,“有事过来找。”

晚饭最先取食的,自然是在外头做工的半大少年们,但长大后的男孩儿依旧会照顾更小的弟弟们,常在得到食物后,再分出少许,给瘦弱的孩子。

一名年纪最大的,已快与萧琨并肩,名唤查宁,是年十六,也是所有孩子的头儿,称老伍与其妻作叔婶,也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像所有人的长兄。

“他们都说你做了宋人的官,”查宁吃着饼,朝萧琨说,“不要我们了,我就说爹一定会回来的。”

“谁说的?”萧琨正色道,“宋人?”

“族人。”查宁答道,“还有人说,耶律大石要在西边复国,我们会回去吗?”

老伍见查宁说起族事,便识趣起身离开,查宁又看了一眼项弦。

萧琨叹了口气,说:“世上再没有辽国。查宁,你已经长大了,既然来了南方,就好好地活下去罢。”

项弦始终听着对话,不予置评。

查宁是萧琨当年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孤儿,在上京西北面的密林中。他家人原是猎户,母亲早已病故,父亲在一次打猎时摔下了山崖。萧琨路过村庄那年自己也只有十六岁,救下了出门寻找食物、即将冻死的查宁,并将他带到了上京的益风院。

“是在这里过得顺心,”萧琨又问,“还是在上京过得顺心?”

“都差不多。”查宁答道,“上京也好不到哪儿去,待在洛阳,虽得出门做工,弟弟妹妹们却能在家识字。”

“不要再想故国,咱们已没有国了。”萧琨如是说,“但咱们仍是契丹人。”

辽的黑暗与折磨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为孤儿,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受到欺凌,并无多少本质上的区别。

“别朝他们说太多,”萧琨回头看了眼,见院里全是坐着的小孩儿,“既然出来,就为自己而活罢。”

查宁:“族人们都说,这种日子不会过太久,他们想反杀宋人。”

项弦也说:“再大的事,也不与你们相干,莫要当了人手里的刀。”

萧琨最怕的就是这些孩子听信了族人的撺掇,令他们带着仇恨与痛苦,与宋对抗。

萧琨认真道:“听懂了没有,查宁?”

查宁虽不情愿,在萧琨面前却很听话,顺从地点了头。

外界对萧琨这名太子少师有许多流言与评价,大多不会是好话,但查宁与益风院的孩子们始终相信,萧琨是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爱着他们的人,他只希望所有人能好好地活着。

“爹,是你在挣钱养我们吗?”查宁换了个话题。

萧琨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本想说“不要操心钱的事”,但查宁已长大了,哪怕并非亲生,这些事也不能瞒。

“我付了账,”项弦一听就知查宁在担心什么,说,“不是宋廷出的钱,你可以不必担忧受宋狗的恩惠。”

萧琨一时哭笑不得。

查宁明显地松了口气,说:“我们不少弟弟,已经可以出去做工了,待得通天塔完工后,我们会找别的活儿干,攒钱还你。”

“我借给了萧琨,”项弦说,“他会还我,你就不要操心了。”

项弦知道这些孩子虽少不更事,却也不愿意欠亡国仇人的恩情,兴许再过数年,查宁会爱上汉人女孩儿,得以成家立业,让一切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地消弭。

“好罢。”查宁总算放下了顾虑。

饭后,大孩子们开始洗碗,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去铺床、洗漱,水井边全是光溜溜的小孩儿,项弦简直不忍卒睹。

“爹,”又有一名十岁的女孩儿唤作面儿,过来说,“晚上你陪我们睡好么?明天大伙儿起来,又能看见你,我们还有好多话没朝你说呢。”

“爹得回去,”萧琨说,“驱魔司中还有事。”

“你在忙什么呢?”不少女孩儿来了以后,叽叽喳喳的,不停地叫爹,此起彼伏,还有更小的小妹妹过来要让萧琨看自己的手工活儿。每个人都想与他说话,萧琨虽然说半句停半句,却很耐心。

“很重要的事。”萧琨解释道。

“又抓妖怪么?”另一个小女孩儿问道,“你抓了什么妖怪,给我说说!给我说说!”

项弦说:“我们上回去了湖边,抓住一只会发大水的妖怪。”

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这些初涉人世的住民开始听着项弦的解说,萧琨则喝着淡茶,不时在旁补充。男孩子们洗过澡也过来了,以查宁为首,半信半疑地听着项弦讲故事。末了,项弦佯装怪物,“哇”的一声,吓得五六岁的小孩儿们四散。

“别害他们晚上做噩梦。”萧琨哭笑不得道。

“不会。”项弦说,“看?我有智慧剑?”

项弦抽出少许智慧剑,众少年便惊呼一声,涌上来要看,项弦便将智慧剑交到他们手里,让人传看。

“该睡觉了!”查宁一声道,孩子们虽不情愿,却终究依依不舍地回房,不少人还红了眼睛。萧琨只得不停地说:“爹会常常回来的。”又一个一个将他们哄回房去。

少年们还在看智慧剑,每个人都想握一下。萧琨挨个把孩子送回房,摸摸她们的额头,又有男孩儿问:“爹,你可以像别人的爹一般,亲一下我么?”

萧琨当即抱着他,亲了下他的额头,这下其他人也开始要求,萧琨只得轮流抱过、亲过小一点的孩子们,让他们睡下。

项弦站在院内,看他们挨个抡剑耍剑花玩。老伍又出来了,说:“洛阳有人上门来问,咱们的孩子们,能不能收养几个。”

“绝不能送养,”项弦马上正色道,“你不知道眼下人心,会做出什么肮脏事儿。”

“乌大人也是这般吩咐。”老伍说,“但衣食住行,是一笔大开销。”

少年们聚集在一起,由查宁握剑举高朝天,众人围着智慧剑,双手放在额前,各自念念有词,仿佛在举行什么奇怪的仪式。

“放心罢,养得起,”项弦说,“老爷有的是钱。这又是在做什么?”

萧琨回到院中,说:“这是辽人在打仗前的传统,朝兵器祷祝加持,愿你在拔剑之时仍坚守初心,不滥杀无辜。”

项弦点了点头,只见查宁与众少年断断续续,唱着辽语歌。末了,祷祝结束,他们又纷纷散开。

萧琨说:“你们也该睡了罢,把剑还回来。”

查宁便双手捧着智慧剑,恭恭敬敬送还予项弦,项弦接智慧剑时,以手掌抹过剑身,将它收归鞘内。

“爹,你要去打什么难缠的妖怪?”查宁问,“我们能帮上忙么?”

一时间院内站满了半大的少年郎,都在等萧琨的吩咐。萧琨一时心中感慨良多,说道:“眼下还不必,我们能解决,真到那一天,我会说的。”

查宁爽快道:“行。”

“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我会常常回来。”萧琨挨个与他们抱了下。从前在上京时,他几乎没有抱过他们,这些年过去,当初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再过数载,一个个的都要与他差不多高了。

“爹,你千万别死啊。”又有人突然说了句。

众少年开始骂他,让他莫要胡说,萧琨却笑道:“有项弦在,我不会死。我保证,过得几日就回来了。去睡罢,明儿还得上工呢。”

夜渐深,项弦与萧琨回往驱魔司,乌云渐散,现出漫天星河。

两人牵着手,一同望向天际。

“在看天脉?”项弦说,“我记得咱们在西域那会儿,大家看星星时你就说过。”

“现在已隐去了,”萧琨说,“天脉不是随时都能看见。你觉得咱们这次进天魔宫,能战胜穆天子么?”

项弦本想说“包在我身上”,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并肩作战,总不能自己揽下所有。

“原来你方才说‘不会死’,”项弦笑道,“是骗人啊。”

“不是这意思。”萧琨也笑了起来,说,“你从白鹿的梦里,得知往世经过,所以咱们每次到了最后一刻,都摧毁了天魔宫?”

项弦正色答道:“是,否则他也不至于催动宿命之轮,令因果倒转。”

萧琨:“上一世,我们究竟如何找到入口?”

项弦始终没有明确告诉萧琨,只因自己梦见的那一世,是萧琨被穆天子掳走,彻底魔化了。

正因萧琨被囚,方能秉承最后一点希望,恢复片刻的清醒,为他们开启了前往天魔宫的通道。

“那不重要。”项弦改口道,“我有预感,此事很快就会有进展。”

洛阳驱魔司内乱糟糟的,大伙儿简单用过晚饭,潮生在内间,蜷在乌英纵怀中说话。牧青山正对着镜子涂药,脸上被揍得瘀青了一块,宝音则没事人般坐在井边。

“哟,还在修炼?”项弦发现斛律光佩戴龙鳞,坐在院内偏僻处,龙鳞发出柔光,里头传来禹州的声音。

项弦一来,禹州当即又不作声了,明显不愿与他们多交谈。

“是,老爷。”斛律光忙起身道,“您吃了么?”

“吃过了。”项弦随口道,“修为到什么境地?”

从高昌来中原后,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乌英纵已没有多少能教斛律光的了,学会经脉运转、周天循环等基本功后,乌英纵那大多靠领悟的修行技巧便无法在斛律光身上复刻。于是远在万里之外的禹州,承担了师父一责。

斛律光现出紧张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过两招?”项弦解下智慧剑,挂在洛阳驱魔司正厅,空手一拍,说,“好些日子不曾练过了。”

斛律光起身,解下佩刀放在一旁,认真对待。

“我以本朝太祖长拳对你。”项弦拉开拳脚架势,说道。

斛律光:“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功夫,还请老爷手下留情。”

斛律光所学近乎大杂烩,每个人都教了他几手保命与克敌制胜的看家本领。项弦带着笑意,斛律光则十分紧张,白皙的手指半勾半握,紧张得略微发抖。

“来喽!”项弦轻巧欺近身,斛律光登时使一招猿拳格挡。

大伙儿听到动静,纷纷出来观战,只见项弦拳掌舒展、潇洒,斛律光则化作一道光影,凭借极高速度,与项弦对战时丝毫不落下风,拳脚穿插,隐隐有猿拳真传的架势。

“别光顾着躲啊!”项弦的武艺路子懒洋洋的,刚猛中带着柔意,相当潇洒。斛律光则如翻花蝴蝶,被逼到墙角,双掌一前一后,喝道:“破!”

心灯之光蓦然爆发,令萧琨震惊了,斛律光进境竟如此迅速——较之在大禹遗迹中所见,又有了质的飞跃。

白光涌来,项弦却不避心灯之力,反而迎了上去,聚起真火,左手守在腰畔,掌中凝聚烈焰火球,源源不绝注入右手掌心,右手前推,释出一道火墙与心灯对抗。

斛律光眼看再无退路,左手施展心灯,右手则从虚空中一拢,手中出现了光华流转的一朵小花,以“拈花式”将气劲聚起,再猛然推动火墙。

霎时间花瓣飘飞,萧琨看出那一定是潮生所授的昆仑法术,当即大声叫好。

项弦的烈焰真力在心灯海潮中,竟是无声无息地消散下去,与此同时,龙鳞发出禹州之声:“很好!这就是万法归寂!”

斛律光心神一岔,心灯光芒消失无踪,项弦手中的烈火再次暴涨,横推而去,萧琨见情况不对,及时出手,水灵之力与火焰碰撞,轰然化作白茫茫的水汽,笼罩了整个驱魔司。

斛律光背上全是汗水,全身湿淋淋的,躬身不住喘气。项弦上去拍拍他,说:“了不起啊!”

仅半年时间,一介凡人,已到了这般境界,虽有明师所授,却依旧极不容易。

“歇会儿,”乌英纵说,“累了罢。”

潮生:“干得好啊!你把万花诀也用出来了,当初我可是朝长戈学了好久呢!”

斛律光点点头,回往室内去洗澡休息。

“咱们也来练两招?”萧琨站在白茫茫的雾里说道。

项弦一笑,摆好架势,等待萧琨靠近。萧琨不闻回应,往迷雾中走了几步,项弦突然从旁出现,搂住了他的腰,来了一招江南孩童常玩的“抱摔”。

萧琨在空中侧身旋转,顺着项弦的架势来了个空翻,稳稳落地,一式错腿,别住项弦的膝弯,使柔力搬拦,将他仰天绊在自己身前,左手摁住他的胸膛。项弦哈哈大笑,顺势拿住萧琨的腰身。

两人起初还拳来脚往,到得后面,竟将武学招数扔到一旁,抱在一起都想摁住对方,仿佛争夺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主动权。扭了片刻,雾气尽散,萧琨最先说:“不玩了。”说着摸了把项弦的脸,推开他,转身入内。

项弦却不死心,跟在后面要偷袭,进厅堂时骤然出手,萧琨头也不回,侧身一招架住,又开始扭打。项弦成功地将萧琨按在了正榻上,低头要亲,那一刻彼此都是心中一动,扭打变亲热,吻了几下后项弦开始揉搓他。

“技不如人,就要认输。”项弦打趣道。

“这是在让你!”萧琨正色道,听得侧厢响动,忙顶着项弦胸膛,让他起来,免得被撞见。

项弦又在萧琨侧脸上吻了下,到屏风后宽衣解带,除了外袍。只见乌英纵带着被褥过来,说:“老爷与萧大人,夜间只能睡厅了。”

萧琨答道:“不碍事,正好盯着罗盘动静。睡进去点儿。”

乌英纵简单铺过床,两人便在正厅内暂且和衣睡下。

项弦说:“不如家里舒服,凑合着罢。”

“外头不设结界,这么多年里,居然没人来占驱魔司。”萧琨也觉十分诧异。

项弦倚在榻前,说:“因为常说洛阳驱魔司闹鬼。”

自从陈安死后,这里已近四十年未曾住过人了。即使城中难民满地,也无人敢前来占大宅,全因司中闹鬼的传闻,仿佛洛阳司使过了四十年还在四处徘徊,叹息大宋的命运。

陈安若未去投胎,萧琨倒是想与他见一面聊聊。

是夜,大伙儿各自安静睡下,偏厢内仍不时传来斛律光拨动五弦琵琶时断断续续的声响,在学一首新曲子。

翌日清晨,萧琨侧身,抱住了项弦,项弦则摊开手脚,睡得正香。外头传来潮生之声,萧琨睡得浅,便坐起,朝院中说:“进来罢。”

乌英纵进来摆早饭。不多时,项弦也醒了,罗盘依旧没有动静。

早饭时,萧琨说:“昨夜我仔细想过,既然来了,坐等终究不是办法,还需主动调查。”

“又兵分两路?”项弦问。

上一次他们在洞庭湖兵分两路,与穆天子阵营陷入了近乎两败俱伤的结果,想到要分头,项弦多少有点不安。

“咱俩一起。”萧琨说,“问我的族人,近日有什么动向。带上斛律光。”

宝音说:“我们也出去转转罢,青山?”

牧青山“嗯”了声,百无聊赖地起身。

甄岳说:“我去官府探探口风。”

项弦将应声虫交给乌英纵。潮生说:“你们千万当心。”

萧琨与项弦带着斛律光出门往城北,宝音则与牧青山去城东。

然而就在他们刚离开洛阳驱魔司没多久,乌英纵正收拾时,潮生忽然道:“老乌!你看?它动了吗?是在动吗?”

乌英纵马上快步进厅,只见振魔罗盘上,句芒的树枝缓慢转动,继而缓慢指向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