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敌营

项弦与萧琨进入大营那一刻,金人如临大敌。营地前,项弦递出腰牌,说:“交给完颜宗翰将军,他自然认得我是谁。”

不片刻,内里让开路,显然完颜宗翰很清楚,不让他们入营也是徒劳。但整个燕州府营地中,所有驻军都朝着南门流动,更有上千人警惕地盯着萧琨。

“他们认出你了?”项弦相当意外。

萧琨答道:“你在佛宫寺门口暴打完颜宗翰那会儿,我正在外围放火,没有蒙面,认得我的金狗想必不少。”

“辽狗杀金狗。”项弦如是说。

萧琨:“眼下和宋狗同路,化干戈为玉帛来了。”

项弦:“你看?你不也在放火?”

萧琨:“我用火折子放的,又不是拿火球狂轰滥炸。当初我是在帮你逃脱!”

“真的?”项弦怀疑地看着萧琨。

当初萧琨在佛宫寺窥伺,多少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不愿项弦被金兵折辱,当然,其后才知以这厮能耐,世上根本没有凡人能留下他。

亲兵来请,两人入得营中,只见营帐中央一个偌大的指挥部,完颜宗翰身后站着六名膀大腰圆的金人勇士,一旁又有两人,左侧是个胡须花白的辽人老者,右侧则是一名瘦高阴鸷的青年,用黑布蒙着脸,像是保护完颜宗翰的高手。

项弦与萧琨进帐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

完颜宗翰背后挂着中原河山地图,没有标记行军方向,看见两人来到,当即哈哈大笑。

“久违了。”完颜宗翰忠诚地贯彻“见风使舵”四字,变得十分豪迈,竟上前与项弦拉手,又拍拍他手臂,说,“那日在佛宫寺,当真是有眼无珠,也算不打不相识!”

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应为“不挨打不相识”,项弦却不揭穿他,只是亲切地问:“那药有用么?”

“有用,有用!”完颜宗翰又上前与萧琨相见,说,“这位一定就是萧少师了!”

“萧某已在大宋驱魔司中任正使一职。”萧琨倒是很大方,与这位有着亡国之恨的仇人拉了手,同时双眼迸发蓝光,窥探完颜宗翰的内心。

项弦发出揶揄的声音,作势动手,想偷袭完颜宗翰,完颜宗翰瞬间脸色煞白,慌忙退后,待见项弦只是与他开玩笑,拍他的手臂,便勉强挤出笑容,项弦则指着他“哈哈哈”地大笑。

萧琨:“不要胡闹,副使。”

项弦视线又随意一扫营帐内另二人,阴鸷青年始终纹丝不动,显然看出项弦并非当真有意袭击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正要介绍道:“这位是……”

“夷离堇大人,”萧琨入帐以后,便多看了那老者两眼,“近些年间还好么?”

那老者正是辽国南院夷离堇,名唤章肴,乃是汉人。宋、金海上之盟后,金国攻陷上京,章肴本欲以七旬之身率领南院赴死报国,临到自裁之际,又顾念下属们的性命,于是在南院被破门的一刻,降了金人。

“萧少师,我家尚有襁褓中待哺孙儿,举族七十余口,”章肴叹道,“我是不得不降哪!”

“不必说了。”萧琨抬手,示意理解章肴之举,并未责备他。

完颜宗翰做了个“请”的动作,宾主各自入座。

章肴双目通红,其于辽国南院任职二十载,对宋之兵力、防守了若指掌,遂于此次南侵里带上了他,以破宋军。

“这位是北地武神,罗蚺罗将军。”完颜宗翰又介绍道。

项弦与萧琨只是点了点头。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也不会凭空冒出高手,所谓“武神”,既从未听说,就知道修为不会太高,两人也不如何在意。萧琨只以幽瞳扫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是半人半妖之身,尚未看出妖的那半边是什么,兴许是蛇妖?

设若两军交战,这厮敢现出妖身,以他俩实力,随手除去不迟。

“先说公事罢,这次来见将军,有几件事,须得提醒你注意,”萧琨说,“毕竟大伙儿都有各自的职责,你不惹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来刺杀你。至于两军对战,是军队的事,只要不殃及无辜,驱魔师就不能插手。我相信这位‘武神’也明白,是不是?”

萧琨同时暗示了罗蚺,只要他不用妖力帮助军队,自己这一边也不会动法术。

完颜宗翰听懂了,总算松了口气,当初在佛宫寺下遭到项弦痛殴后,便火速查清了这伙人的身世,毕竟此乃金国第一次进入中原,在女真人的历史上,从未与驱魔师们打过交道。回去后他召集了各方异士,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得知项弦是自己绝对惹不起的。

其后金国宗室又得知大辽太子少师在国破之后投宋,本次出兵双方再见面,已无法避免,新仇旧恨亟待清算。

完颜宗翰倒不怕项弦、萧琨击溃五万金军,毕竟这俩人的能耐只存在于传闻中,也从未亲眼见过萧琨大杀四方的场面,金国高层现在最担心的是被驱魔师刺杀。而就在不久前,一名唤作罗蚺的修行者出现,主动要求贴身保护完颜宗翰,确保伐宋之战的顺利。

殊不知在萧琨眼中,这位“武神”连屏风都算不上,顶多只是拦路的椅子,若他们真想动手刺杀完颜宗翰,现在金国大将已去投胎了。

“天魔宫在不久前崩毁,”萧琨说,“释放出了巨量的戾气,戾气回入天地脉之中,须得近百年光阴,才能完全被净化,眼下神州的容纳力度已濒临极限。”

萧琨将魔气的诞生由来以及驱魔的原理朝完颜宗翰解释了一通,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听不懂自然会去问,届时自然会有人朝他解释。

完颜宗翰只听得一愣一愣,不时望向那阴鸷青年罗蚺,罗蚺始终没有回答。

章肴却听得忧心忡忡,说:“当初在辽国时,便曾记得北院呈予先帝的奏折,提及天魔复生之浩劫。”

“正是。”萧琨答道,“夷离堇还记得?”

大辽驱魔司乃北院下属机构,与主管南面军事的南院,素来有文书互通,萧琨的职责就是监察神州魔气,预备净化将转世的天魔。

章肴点头。项弦道:“我等已在不久前诛戮了魔王,也正因此,积攒数千年的戾气被全部释放,如今你们看见终日昏暗的天地、日渐背离的盟约、好勇斗武的争战、躁烦的人心,俱是在戾气影响之下,渐渐走向极端的‘果’。”

完颜宗翰沉吟不语。章肴又问:“若戾气超出了天地脉的极限,又将如何?”

“很难说。”萧琨答道,“兴许妖族将得到这股力量,产生变异。虽然已失去了天魔这一首领,戾气不会再附着于魔种上被吸纳,制造出什么毁灭神州的巨大怪物,但妖族、人族都将遭到戾气的影响。纵观近千年中,从未出现过这等局面。”

项弦又道:“天地脉已在尽最大能力净化戾气,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添加新的变数。言尽于此,完颜将军,你大金南下入主中原,虽与我大宋乃是不死不休之局,但归根到底,无非各为其主而已,你若不长眼,屠杀我大宋百姓,就莫要怪我下手不留情了。”

完颜宗翰脸色再次变白,说:“怎么会呢?我素来不喜多杀伤,大宋若愿意和谈,那自然是极好的。”

项弦无视了他的回答,正要离开时,章肴会意起身相送,又道:“当初项大人麾下一位管家,一路北上,也曾与老夫提及。”

项弦想起来了,萧琨问:“乌英纵?”

章肴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想必正值萧大人初到开封,乌管家问到了不少当年辽国往事。”

项弦忙打眼色,示意章肴不可再说下去,萧琨却眉头微拧,目中焕发蓝光,与章肴对视。短短一息间,他收回幽瞳之力,又道:“不忙着走,完颜将军,公事谈完,现在轮到私事了。”

片刻后,中央军帐处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一场爆破,项弦飞射而出,完颜宗翰恐惧至极,噩梦再现,竭尽全力大吼道:“刺客——!有刺客!”

萧琨并未用唐刀释放法术,只干净利落两下挥刀摧毁军帐,项弦退到他身后,拉开拳式以掠阵。

完颜宗翰的军帐后本已埋伏了不少刀斧手,此刻齐齐涌上,六名大金勇士将他团团围在其中,萧琨穿梭来去,卫士竟摸不到他衣角,还被他撞出了十步开外。

完颜宗翰不住发抖,脸色煞白。萧琨收刀,冷冷道:“这是为当年死在你手下的大辽百姓讨回的场子!”

整个军营中五万兵马顿时被惊动,形成包围圈。下一刻,巨蛇冲天而起,嘶吼着扑向萧琨。

“这是什么?!”项弦疑惑道。

森蚺出现的一刻,萧琨便回刀守住自身,没有像往常一般拔刀,血祭伺候,注视那森蚺绿莹莹的双目。

罗蚺的真身是一条数丈长的巨蛇,较之他们见过的巴蛇,简直就只是小虫一般,萧琨只要在刀刃附上灵力,当场就能斩了它,更不需智慧剑出鞘。

但毕竟是自己上门来踢馆,森蚺只是防守,萧琨便没有下手杀生,哪怕对方是只妖怪。

“后会有期。”萧琨冷冷道。

金龙冲天而起,载着萧琨与项弦飞离。

“你怎么突然出手了?”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飞离金营的一刻,天地豁然开阔,顿觉神清气爽。

萧琨:“我只是吓他,没打算揍他。族人被他杀了许多!我气不过。”

“哦!我还以为你一边让我别动手,一边自己想割了他人头。”

萧琨侧头道:“你让人查我底细?!”

项弦:“那会儿咱俩才刚认识呢。”

“你不相信我!”萧琨说。

“我错了!我错了!”项弦凑上去,趁着萧琨回头说话,在他唇上亲了下。

萧琨当即不说话了。

“哎。喂!”项弦顶着呼呼风声,问道。

萧琨使了个辟风诀,挡住旋转的风团,项弦还在摇晃他。

“说啊!”萧琨道,“别乱摸,要掉下去了!”

“晚上还有双修的罢!”项弦怕萧琨因此事而生气,提醒道,“咱们白天说好的!”

萧琨:“……”

萧琨驾驭金龙,俯冲,飞往河北大地。

贺兰山下,西夏国都兴庆府:

城中灯火如繁星,屋顶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这座贺兰山下的古城,早在万年前,便有先民聚居。历经秦汉、隋唐以后,夏国的都城远离中原战乱与烽火,多年来李家僻处河套地区,较之大宋,人口零星,不过三百万数。

这三百万人却在李氏一族多年来的腾挪转移之下,活得较之中原民要好上许多。本任统治者李乾顺有着史上最顺遂的帝途,也有着最灵活的身段——他继位后拉拢权臣,铲除外戚,与辽国联姻迎娶耶律南仙,共同对宋用兵,末了见金国南侵,再果断转身,联金灭辽。

三百万人所居住的疆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光是保住领土,便需要诸多巧妙计策,是以西夏自立国以来,始终以外交为主。

洪州再见一面后,段无锋没有放潮生与乌英纵离开,而是安排部队,护送他前往国都。由此可见这名护国大将军也不如何惦记当年那点情分,凡事以脱责为要务。毕竟在李乾顺生病的当下,耶律皇后的娘家大辽覆灭,太子李仁爱忧心而亡,潮生的回归将是牵动朝野的一件大事。

无论如何段无锋也不能放他们走了,潮生也正有探望双亲之意,便与乌英纵搭车,回到兴庆府。

阔别十余年,再一次回到故乡,见识过开封的极度繁华,兴庆府在潮生眼里已算不上人间大城,充其量只与岳州差不多体量。但在隆冬时节中,兴庆府满城灯火,百姓安居乐业,灯光映照着覆雪的城景,却别有一番安详乐足之景。

李乾顺得了消息,马上封锁了皇宫前门与街道,只留一后宫角门,在他们入兴庆府时便遣人来通传,令潮生与乌英纵从后花园入宫。

“这儿是当初我与长戈认识的地方!”潮生被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到皇宫后花园中,说,“那年他常常在树丛里偷看我,只有我能看见他。”

乌英纵对身边卫兵视而不见,说:“我以为他会驾着五彩祥云过来,将你接走。”

“那么做的话,”潮生笑道,“我只会大哭大闹,喊个不停罢?当初他与我先相识,成为了朋友,每天陪我玩,足有半年,才问我‘你愿意跟我上昆仑山吗’。”

乌英纵看了眼宫殿内涌出的、十分紧张的夏帝亲兵。潮生回到故土,充满了喜悦,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只不进宫去。

“若你说‘我不愿意’呢?”乌英纵问。

“那就不知道了。”潮生也注意到许多人在等他,还有数名文臣,是该去见父亲了,六岁那年离开西夏后,便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但不知道为什么,潮生心中又隐隐涌起了少许不安,他下意识地拖延着与父亲见面的时刻。

“你若不想见,”乌英纵说,“咱们这就走罢。”

亲兵们不通汉语,俱不知二人对答之意。潮生鼓起勇气,说:“不,我要去,我想他了。”

说着,潮生走进皇宫,幽深的宫廷后廊与自己离开那年几乎没有改变,夜间点起了灯,永安殿的深处传来几声猛烈的、低沉的咳嗽声。

小时候他常常听见父亲在深夜里咳嗽,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回忆,此刻重重往事涌来,令他身不由己,快步沿着回廊跑去。

李乾顺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一侧站着三名大臣,俱是当初陪伴李潮生出生的老臣——皇子阔别红尘,前去修仙十余载,归来必须先验明正身。

大臣们纷纷起身,李乾顺正要说话时,与潮生打了个照面,两人刹那沉默不语,潮生的嘴唇不住发抖,李乾顺则支撑着书案站起。足有数息后,潮生方颤声道:“爹。”

“潮生?”李乾顺也喃喃道,“潮生!”

潮生声音发抖,叫出了十余年未曾启齿的称呼,这称呼十分陌生,但当它被唤出时,六岁前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并朝着他重重叠叠涌来。

他当即大哭起来,冲上前去,扑在了父亲的怀中。没有任何认亲的举动,一切验证纯属多余,李乾顺与亲儿子一个照面,便明白到这种联系,绝非时间能斩断。

李乾顺刚过不惑之年,满脸虬髯,高大勇武,奈何是年九月,长子李仁爱之死予以他极为重大的打击,又为夏国存亡,不得不与金结盟,心力交瘁,两鬓已有风霜之色,外加多年旧疾,拥潮生入怀之际,他竟近乎断气般地猛咳起来。

“爹!”潮生红着双眼,泪水满面。李乾顺亦哭过几声,又不住猛咳,到得后来竟是惊天动地地干呕,咳出一口血来。

潮生忙让他坐直,为他顺背,书房内大臣们忙宣大夫,李乾顺却连番摆手,示意不要再有外人,少顷那几名文官亦退出书房。

“你回来了,”李乾顺老泪纵横,拉着潮生的手,“在外头吃苦了不曾?”

“没有,”潮生答道,“我过得很好,我还去了许多地方游历呢。”

李乾顺点了点头,当初皮长戈在西夏显露神迹,貔貅降世,带走潮生,并道破天机,保李乾顺在位时,夏国再无刀兵之祸患。从那天后,他打消了再见潮生的念想。不料十余年后,儿子又回来了,父子二人相顾唏嘘,竟一时无话。

“你哥哥去世了。”李乾顺又道。

“孩儿在路上,已知道了。”潮生如是说。

李乾顺又颤巍巍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吾儿?”

“父皇多虑了,”潮生带着眼泪,复又笑了起来,“你还能活很久呢。”

李乾顺说:“我自觉时日不多了……”

潮生:“别胡说八道。”

李乾顺宽慰地笑了起来,说:“好,好,既这么说,爹就信你。这位又是谁?”

潮生回过神,忙介绍道:“乌英纵乌大哥。”

乌英纵点了点头,观察李乾顺,见其印堂发黑,虽声音依旧洪亮,气息中却隐有风洞之声,想必肺有顽疾,又值隆冬之际,身体正在发热,若治不好,确实随时可能发生不可挽回之事。

潮生的医理较乌英纵更为精湛,想必他也早已发现,乌英纵便不多说。

果然,潮生以手按上他的脉门,注入真气,李乾顺的脸色便稍好了些。

“你不会死的。”潮生温和地说。

李乾顺说:“皇后的娘家被灭了国,你哥哥求我出兵救辽,为父一个命令,就是数十万人的性命,我办不到,你知道你哥哥最后朝我说了什么吗?”

潮生知道父亲定对长兄之死耿耿于怀,毕竟数月前他遭遇了这一重大打击,连身体状况亦急转直下。

“爹,都过去了。”潮生说,继而又翻找出药来,为父亲治病。

李乾顺又叹了口气,说:“你自小便性情仁善,温柔随和,当初答应那位仙人,让你去修行,现在想来,倒是对的。潮生,你这次回家,会留下吗?”

“不,”潮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来,在这儿靠着,慢慢的就好了。”

乌英纵取了个靠枕,让李乾顺倚在书房榻上。李乾顺舒了口长气,不知潮生给他吃了什么药,按理说这是决计不能接受的,一国之君,岂可胡乱吃药?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接受了儿子的安排。

“我很快就得走了。”潮生说,“爹,你要打大宋吗?”

“你娘一直等着你,”李乾顺不正面回答,又说,“当年你被带走,她险些发了疯,幸而这些年里好了些许。”

“我不能与她见面。”潮生低声说。

李乾顺又说:“我令人安排了一道帘子,隔着帘子说说话,兴许也能让她好受些罢。若这也不行,你留封信与她,当个念想,你会写字不?”

潮生站起身,看看乌英纵,乌英纵想了想,点了点头。

“去罢,”李乾顺说,“她是这世上最想念你的人。”

潮生起身,与乌英纵来到后殿内,他的生母名唤曹皎,受封贤妃,为汉人之女,嫁予李乾顺时,全因在洪州征战年间两人一眼动情,因其出身,无法被立为后,却为李家生下了潮生。

西夏不似汉人规矩多,李乾顺所起的小名为“李曹生”,正因曹氏,其后又以近音起名作“潮生”。

永安殿西宫内,曹皎已在白帘后坐了一日一夜,得知儿子回到西夏国境后,她便未曾离开过这道白帘。

潮生的影子映在帘前,宫人搬过软椅,他却不坐。灯光从他身后照来,面前只有灰扑扑的一片,仿佛一层雾,帷幕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在不在白帘后面。

“娘,”潮生发着抖,说道,“你在那儿么?”

“不要揭开帘子。”帷幕后,曹皎低声道。

潮生终于大哭起来,以袖擦泪。曹皎说:“你见过你爹了么?”

“嗯。”潮生说,“娘,这位是乌大哥,他替长戈照料我。”

乌英纵上前,与潮生牵着手,说:“乌英纵拜见皇妃。”

曹皎的声音却很平静,说:“乌先生,谢谢你照看我这痴儿。潮生,你还活着,娘就放心了。”

乌英纵示意潮生在软椅坐下,站到他的身后。

“娘,你还好么?”潮生问。

“娘很好。”曹皎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母子分离多年后终得这宝贵至极的再见机会,不希望留下的记忆止于悲恸,又道,“这些年里,你都在昆仑做什么?那位仙人待你好么?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潮生忙道,“我也没什么做的,说是修仙,每天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躺着。”

说着,潮生先是被自己逗笑了,曹皎虽没有笑,但听得出语气稍缓和了些。潮生又说:“去年辽国的萧琨萧大哥,把我从昆仑带出来,游历红尘,我去了许多地方呢。”

“萧琨,我知道他,他在北地很有一些名头,是那位辽国的太子少师么?”曹皎说。

“嗯!”接着,潮生又朝母亲描绘自己于神州游玩的过往,着重说了宋的开封城。曹皎自嫁入李家王朝后便从未离开过深宫,只沉默地听着潮生绘声绘色的话语。

“你不回昆仑罢?”曹皎又道,“已经修行有成,出师了么?”

潮生说:“不,这次北上,为的就是回往昆仑,与乌大哥一起,以后都住在白玉宫了。”

曹皎突然道:“潮生,既然离开,就不要再回去了。”

潮生安慰道:“娘,若我们能以这等方式相见,以后我还能再回来陪你说话。”

“皇妃,”乌英纵见事态忽有几分失控,说,“潮生已入仙门,本不应再回人间。”

“别再回去,儿!”帘后传来碰翻椅子之声,曹皎急促地说道,“你不明白么?你会死的!”

乌英纵心中“咯噔”一声。

潮生道:“娘,不会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别再回去了,”曹皎竟是带着哭腔道,“去哪儿都行,别回昆仑,就当娘求你,好不好?”

乌英纵:“皇妃?”

曹皎不顾潮生的解释,飞快地说:“当初那貔貅带你上昆仑前便说过,终有一天,你是要没命的!你以为娘想让你回到大夏以享天伦之乐,是不是?为人父母,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着,当初我不愿你跟着他走,是不想你死啊——!”

潮生突然愣住了,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问:“为什么?”

曹皎痛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貔貅告诉我,昆仑的神树已枯萎,再撑不得多少时日了;仙实借李家血脉转生为人,你是来应劫的!你要替神州大地应一个几千年的劫数!他会带你回去,将你养大,你再成为新的树,净化甚么人间戾气。娘又怎么舍得?”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乌英纵顿时联想到先前诸多说法,以及皮长戈从未正面回答的问题,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潮生静静坐着。曹皎又道:“娘知道,孩儿们都会长大,有一天远走高飞;娘只想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像你方才所说,去不曾去过的地方,尝尝不曾吃过的东西,甚至与人成家相守,感受不一样的活法……只要你过得开心快乐,哪怕你我此生再无缘相见,知道你在世上某一处好好活着,娘也甘心。”

“娘不想你就这样没了,”曹皎说,“你还很年轻,你只有十七岁!自你离去后的十一年里,娘便天天在想,你会不会就像那貔貅所言,成为一棵孤零零的树,自此以后,喜怒哀乐,聚散离别,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的孽,又为什么要你来承担?凭什么?!”

说到最后,曹皎已痛彻心扉,隐有裂帛破金之声,大声喘息,已说不下去,这根刺,已在她心头扎了足足十一年。

潮生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母子二人相对沉默,寂静得近乎恐怖。

忽有婴儿啼哭之声在宫中响起。

“皇妃,”有侍女说,“小皇子想您了。”

“别带他过来。”

“是陛下的吩咐。”侍女又道。

屏风后,啼哭声止住了。

“是弟弟吗?”潮生从悲伤中短暂地抽出情绪,猜测也许父亲正关心着他们的对话,生怕母亲失控发疯,是以让人抱来了婴儿。

曹皎泫然道:“你想看看他吗?”

潮生:“好啊。”

乌英纵于是转过白帘,与曹皎对视,曹皎不再是少女,然而美人在骨,看得出年轻时美貌非常,乃倾国倾城之姿,其眉眼与潮生极相似。

在她怀中,有一名尚处于襁褓中的婴儿,乌英纵接过,将那婴儿抱给了潮生。

“起名字了么?”潮生说。

“你父皇想过,以后唤他作仁孝。”曹皎在帘后答道,“你本性良善温柔,大名叫仁善,只是六岁便已离宫,尚来不及入宗庙。”

潮生抱着那小婴儿,逗了逗他,这是他第一次怀抱这么小的孩子,觉得十分新奇,况且还是他的弟弟。

“他多大了?”潮生尚无法辨认婴孩岁数。

“四个月。”曹皎说。

母子二人在这新生命的面前都变得平静下来,没有再提往事。末了,李仁孝在潮生怀中渐渐地睡着了。

“他很喜欢你呢,”曹皎又低声说,“他知道你是他的哥哥。”

潮生亲了亲自己的幼弟,取出一片句芒的树叶,别在襁褓中,侍女过来抱了回去。

凌晨时分,宫外下起了漫天大雪。

潮生与乌英纵一前一后,走出宫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再无他人。

潮生回望身后乌英纵,离开皇宫后,乌英纵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咱们去哪儿?”潮生说,“这不是回昆仑的路。”

“回开封,”乌英纵说,“去吃点好的。”

潮生依旧倔强地往前走着,乌英纵箭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说:“跟我走,潮生。”

“不一定是这样。”潮生说。

“若是真的呢?”乌英纵道,“我不会让你变成树,潮生。”

潮生思考着,这个宿命早在与牧青山相识时,他便隐晦地提到过,但伴随着他与伙伴们第一次回昆仑,诸多担忧又被快乐冲淡,遗忘了。

“我想回白玉宫,”潮生认真道,“我要问皮长戈,究竟是为什么。”

乌英纵说:“我不想让你回去。”

一条龙穿过厚重的云层,在皇宫外降落,化作人形,在雪地中朝他们走来,却是禹州。

“果然在这儿,”禹州说,“找了我好久。”

潮生:“昆仑发生了什么事吗?”

乌英纵充满提防,看着禹州,禹州却轻松道:“来罢,该回家了,潮生。”

禹州幻化为龙,悬浮在离地数尺的空中,等待潮生上来,又侧头朝乌英纵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有本领与龙打一架?”

乌英纵掂量自己与禹州的修为,明白自己决计不是龙的对手,索性上了龙背,与潮生再次飞往白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