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过去,驱魔司外大雪飞扬,房中则十分暖和,萧琨提前打发走黄英,驱魔司到点打烊。
不知为何,在这个隆冬之际,萧琨总时不时想起半年前的盛夏——斑驳的树影下,项弦将红绳系在他手腕上的那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尚未知竟有如此深意。萧琨上了门闩,搓着手,顺着廊下过来,走到一半复又想起,朝盘里撒了些鸟食,阿黄虽已不住此间,却依旧有许多鸟会来取食。
诸事停当后,萧琨进房,回身关门,见房中灯火通明,项弦衣袍半解,露出肩膀,倚在榻前,双腿夹着个软枕,手里拿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琨:“!!!”
“当年我没仔细看……哎做什么!别抢!”项弦马上说。
“怎么又找出来了?”萧琨耳根发热,快步上前要夺,只因项弦所翻阅的书,乃是他看了许久的那本刘安所著的《炉仙道》,并直接翻到两名男性的双修内容。
里头详细记载了和合修行的诸多法门,且绘得十分详尽,经脉、人体惟妙惟肖。
“过来一起看。”项弦说。
“不用看了,”萧琨说,“哥哥已看过,大致知道,教你就是。”
“看看吧——”项弦正津津有味,对此颇有兴趣,一把拉来萧琨,枕在他怀中,说,“老夫老夫的,这么害羞做什么?”
萧琨想像项弦般大大方方地与他调情,但每次话一出口,自己先难为情得不行。身体一接触,项弦又令萧琨十分受用,忍不住抱住了他。
项弦已读了许久。
“……纯阳互练者,以阳劲入体,注于丹田,以催动丹田运转为先。”项弦说,“下为纳,即炉鼎也;上为御,即结丹者也;御者不可过急莽撞,须催纳者体内气息至最佳,一催则身动,再催心动,如此反复,及至彼此经脉气息流动调和……先徐入后转疾冲,再转徐,如此来回,须耐心克制,至炉火鼎盛时……这是春宫罢!”
项弦满脸通红,看着书本上那两名男子,还绘得相当清楚,一览无余。
萧琨一手搂着项弦,又翻一页。
“……眼泛桃色,周身阳气充沛。”项弦又道,“首次须纳者丹田先空,这……能办到?”
“既是这么说,自然可以。”萧琨说。
两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书中大致意思是指,双修时须得令人下腹部丹田短暂地处于空的状态,再赋予元气予对方体内,利用接受者的气脉流动,来进行“炼丹”之举。
次数越多越频繁,身为炉鼎的男性便变得灵力充沛,从第二次开始,就……
项弦直看得面红耳赤,全身燥热,说:“当可调理诸脉,阳力相生,更进一步……”
饶是项弦这等厚脸皮也看不下去了,当初在驱魔司中发现这书时,他只是抱着猎奇的心态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旁,如今看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来么?”萧琨说,“试试双修?”
萧琨努力令自己的话语显得依旧一本正经,一张俊脸却红到耳根,出卖了他的内心想法。
项弦把书扔到一旁,说:“认不得这许多经脉。”
“我认得。”萧琨打量项弦。
“谁当炉鼎?”项弦坐起,说,“你当么?”
“当然是你。”萧琨说,“先前不是说好的么?这就想耍赖?”
项弦大笑起来,不过是逗萧琨玩,又道:“若我坚持让你当呢?”
萧琨犹豫片刻,末了点头,说:“算了,谁当都一样。”
“开个玩笑,”项弦说,“来就是,你不能莽。”
萧琨扬眉,项弦点了点头,萧琨便道:“来。”
项弦确实觉得无甚干系,何况萧琨有鬼族血统,阳气不如自己鼎盛,与他双修,自己当炉鼎说不定能补上萧琨的先天不足,令他修为更进一步。
项弦还想翻书对照,萧琨已将书扔到床下,落在那一页上。是夜,两人依照书中施为,犹如开启新的人生。
……
直到彼此分开,项弦转过身,抱住萧琨,萧琨一瞬间会意,笑了起来,搂着他又开始亲吻,耳鬓厮磨。
“喜欢么?”萧琨问。
“喜欢。”项弦说,“你来试试?”
“不了,”萧琨马上说,“下回罢,你还想?”
项弦:“别这么害羞嘛,来来来。”
萧琨趁着项弦占据上风前先摁住了他,又开始亲他,说:“现在不,这几日,我只想好好疼你。”
项弦只得作罢,笑着起身去洗澡。雪夜里,两人洗过后回到房中,呼吸彼此肌肤气息,萧琨很想再来一次,但念及以后的时间还很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是我这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候。”萧琨小声说。
项弦已睡着了,脖颈上还留着萧琨的吻痕,他的睡容总是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哪怕天塌下来也不碍事。
“想到以后每一天,都能与你这般厮守,度过余生,”萧琨又道,“当真连神仙也不想当。”
翌日清晨,外头突然传来声音,石狮子喊道:“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
萧琨睁眼,马上翻身坐起,郭京是唯一一个能不打招呼,直接进入驱魔司的外人。
萧琨火速穿好衣袍,前去见这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只见郭京今日全无以往风度,一脸慌张,进司后便问:“项弦在哪儿?怎么只有你一个?”
“还睡着。”萧琨看了眼天色,正早着。黄英听见声响,忙出门待客侍奉。
“什么事?”萧琨观察郭京脸色,没有用幽瞳读他的心,只道,“郭大人里边请罢。”
大清早的,郭京竟显得魂不附体,喝了两口热茶后才稍安心下来,见到萧琨时,魂儿仿佛回了一半。
项弦打着呵欠出来了,吩咐黄英去买早饭。较之乌英纵,黄英就没那么尽心尽责了,明显收钱办事,没有法术,做饭打扫通传也慢,磨磨蹭蹭的,萧琨也不催他。
项弦裹着一袭袍子,露出胸膛、锁骨,他与萧琨身上都带着对方的吻痕。他朝正榻上一坐,昨夜与萧琨缠绵到很晚,此时依旧一副没睡醒模样。
“郭大人破天荒起这么早啊,”项弦眼睛都睁不开,问,“怎么了?”
“金兵已打过黄河了!”郭京惊恐万分,说道,“一天后就要抵达开封,官家正召集大臣们议事。项弦,你可千万不能袖手旁观啊!种师道与他底下那伙人,要借着这机会整死我,金石局若倒了,驱魔司也不会好过!”
项弦:“……”
宣和七年,金国势如破竹,取燕州后急转南下,短短一个月内破易州、白河、定州,宋军甫一交战便全线大溃,大将郭药师降敌。正月初一,金军在风雪之中渡过黄河,沿途摧枯拉朽,摧毁了大宋的所有防线。
开封城中百姓正在过年,气氛一派祥和,朝廷封锁了金军南下的消息,殊不知再一天,金军便要打到城下了。
朝中一片混乱,各派别互相指责,道君皇帝竟有临危脱逃之意,赵桓马上接手朝政,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皇位,必须马上调集兵马,前去挡住金军。
然而谈何容易?河北一战中,宋军接连派出近十万增援,其中三万驰援河北,一个照面就被完颜宗望击破,后援更疲于奔命,还得营救山西大同府等地,四处救火,苦不堪言。如今前线退下的伤员不下三万,天寒地冻,又因朝廷恐怕引起民间骚动,不放进城,只得在不远处的登封城中稍作休整。
如今开封只有高俅统帅之下的一万禁卫与数千民兵,金军来势汹汹,足有五万之数,开封北面俱是平原,根本拦不住外敌,连战壕深沟等工事俱不曾预备,完颜宗望一抵达,便将开启围城局面。
赵桓令信使火速出城,赶往四方送信,召集军队勤王,再召来郭京——到这位大驱魔师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郭京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毕竟总不能去给完颜宗望变戏法看,一听之下顿时骇得魂不附体,赶往驱魔司,搬出萧琨与项弦这两名外援。
朝中对道君皇帝早已怨声载道,连带着蔡京、高俅等人亦将被追责,众臣今日早朝时先是威胁郭京,令他无论如何,必须施展法术,击退金军。
“否则要你金石局何用?”武将一方的措辞最为不客气,“养你驱魔司何用?”
郭京:“此言差矣,有驱魔司在,大宋就连军队也可免了?原话是不是得奉还予李纲将军?”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项弦之声在御书房外响起,“说什么胡话?!昏了头了你们!”
项弦一到,朝臣马上就不吭声了。
“萧大人呢?”赵桓问。
“他去城外侦查。”项弦说,“听说金兵已经打到黄河了?”
萧琨清楚自己再怎么样也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宋人正吵嚷不休,他自己却是辽人。金军围城,宋人若败,驱魔司又拒绝以法术守城,届时被迁怒,扣他个通敌的帽子不是玩的,于是两人在路上议定,由项弦先行入朝,看看情况。
萧琨则前往城外侦查,察看敌人动向,以示他们并非对此毫不关心。
他驾驭金龙,掠过天际,大地上则是金军的数万骑兵,渡过黄河后直扑开封城。金军军纪森严,有条不紊,萧琨观察其部队,哪怕此刻宋军发起突袭,也决不能将完颜宗望的部队一举击溃,只能等待在开封城外展开决战。
奈何高俅的部队大多只学蹴鞠,就怕不是金军的对手。
观察敌人良久后,萧琨不得不承认,当初都道大辽朽于内,朝廷腐败以致延误军情,是以不敌女真人,然而看过双方交战便知,从兵力上比较,辽人安稳日久,战意消退,早已不复当年契丹之威。女真人则出身苦寒之地,个个以一当十,交战时辽军战线才会全面崩塌。
何况金军以劫掠给养,肆无忌惮,长驱直入毫无后顾之忧;耶律家的士兵则贪恋钱财,个个花天酒地已久,输给金军乃是理所当然。
亡国之战,并非输在运气,而是钱粮、兵力、欲望……士气,自下至上的比拼中全面不敌,落败将是唯一的结果。
如今,这场无解的局,终于落到曾与辽唇亡齿寒的兄弟之邦——大宋头上了。
萧琨调头,飞回开封城,又见一队禁军兵马离开城南,朝着江南方向而去。
项弦站在金銮殿上,周遭全是吵嚷的群臣,有极力主张议和的,有背水一战的,有倡议闭门不战等待外援的,闹哄哄一片。赵桓只沉默看着朝堂上这一幕,末了,与项弦隔着大臣们对视,赵桓眼里现出悲哀神色。
项弦在拒绝了前去大败金兵的提议后,便始终没有开口。
文武官员正争执,殿外传令官近乎是破门而入,罔顾了君臣规矩,慌慌张张,喊道:“官家……官家……”
殿内突然安静,传令官一脸惶恐,一时竟不敢回禀,赵桓沉声道:“报来。”
传令官不住发抖,而后道:“官家与童大人、蔡大人正出城南下,谁都拦不住。”
刹那间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数息后,武将集体大怒,赵桓当机立断道:“李将军!张将军!你们去拦住父皇!大敌当前,一国之君临阵脱逃,成何体统?!”
项弦叹了口气,朝赵桓稍一拱手,正要离去,赵桓却几步从台阶上下来,说道:“项弦。”
项弦回身,赵桓想了想,说:“若不幸被金国破开封,我想,驱魔司当不会置之不理。”
项弦说:“视实际情况而定。”
赵桓:“我便权当你答应了,你与萧琨,会保护百姓?”
项弦沉默片刻,而后答道:“尽力而为。”
赵桓松了口气,殿内又有大臣追出,项弦便离开了万岁山皇宫。
傍晚时分,开封城外再次下起大雪,百姓终于察觉不对了,但从这天清晨起便全城戒严,八门紧闭,只进不出,不少来城中过年的近郊住民,亦被关在了城中。
项弦快步上了北城楼高处,只见萧琨正倚坐在玄武门飞檐高处。城楼瓦片上全是积雪,项弦纵跃中脚下一打滑,萧琨眼明手快,稳稳拉住了他,两人并肩坐在飞檐上。
“还没到?”项弦问。
“马上到了,”萧琨说,“今日午时,金国大部队已渡河结束。”
金国的探鹰在天空中盘旋,随着城门卫的下令,弓箭手纷纷上城楼,挽弓搭箭,密集的箭矢飞射向天空,探鹰便马上飞走了。
一名宋军士兵快步抢上城楼,挽弓搭箭,一箭疾飞而去,只见末尾的探鹰哀鸣一声,音破长空,顿时坠落。
萧琨与项弦同时喝彩。
那宋兵看了他二人一眼,抱拳回礼,似是弓箭手部队的一名小队长,跃下城楼,前去巡防。
项弦取出买来的热腾腾的包子,分给了萧琨。萧琨问:“这一仗他们准备怎么打?沙盘推演得如何了?”
项弦:“没有沙盘。”
萧琨:“???”
项弦:“满朝文武,还没决定打不打呢,官家已南逃了,看这模样,想必要被抓回开封。”
萧琨简直无话可说。片刻后,他又安慰道:“开封不像上京,只要军民一心,仍有赢面。”
朝廷唯一念想是与金国议和,今日太尉梁师成在廷上大谈岁币之术,头头是道,认为金国绝没有占领开封的打算。
毕竟女真人的家距离此地十万八千里,哪怕将都城拱手相送,他们也无法治理。
大军南下,无非求财,但凡求财就好说,和谈可避免无辜的士兵牺牲,更保护全城百姓——不就是钱么?大宋有的是钱,给他们就是了。
民间流言,梁师成乃是苏轼的私生子,以宦官之身参政,得赵佶之宠爱成为权臣。他在廷上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一会儿权衡利弊,剖析神州之大局,一会儿又引经据典,“汉高祖不免鸿沟之约”“唐太宗亦有渭水之盟”,导致项弦听了这么一大通后也产生了幻觉,差点就赞同议和了。
“看他们罢。”项弦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大雪在旱情结束后,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一天接着一天,龙亭湖已全部结冰,这是个极难度过的寒冬。
“按驱魔司的规矩,”项弦又问萧琨,“咱们现在应当做什么?”
萧琨吃着包子,反问道:“你师父不曾教过?”
“没有。”项弦说,“少时我也曾问过师父,历朝历代,驱魔司是怎么传承下来的,他没有说。也许觉得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大宋不会走到这一步。你们北传经历过唐末,那时诸侯割据,动不动就亡国更帝,想必司内有记载。”
萧琨答道:“国破之日,应回往司内留守,关闭驱魔司大门,等待国难结束后,新帝登基,前来叩门方可开门。但许多驱魔师也会尽力收留百姓,以免他们丧命。”
金国大军抵达开封城外,五万兵马前锋先至,城门前正抢挖冻土的宋军见状,马上慌不迭拉铃,纷纷逃回门下,喊道:“快开门!开门!”
“敌人尚未列阵!”城防队长怒道,“害怕什么!”
守城的宋军大多是新兵,天寒地冻,城外地面结冰,战壕挖掘进度本就缓慢,金兵一到,顿时更无顽战之心,士气低落,挤在城门外。守城将无计可施只得开门,一时城内百姓只想出城,城外的士兵想躲进来,混乱无比。
项弦看着北门下拥挤的众人,想起倏忽的那个预言,天命如此,要与宏大世界的宿命对抗,有几人能做到?
上一个妄想与“天命”掰手腕的家伙,正是魔王穆天子,仍被他斩于剑下。
“前朝也是这么过来的么?”项弦说。
“是。”萧琨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予契丹时,辽人接管,大驱魔师刑凌空没有率司抵抗辽人,而是应耶律家所请,摘下牌匾,迁往上京。”
萧琨与项弦在一起了,他的家人就是自己的家人,他的族人也成为了自己的族人。
萧琨又说:“我自己经历过亡国之恨,我知道以你性情,你无法做到坐视不管,但你必须守住本心,凤儿。”
项弦平心而论,最坏的情况之下,金国攻破汴京,占领全城,而自己与萧琨,决计不可能为金国效力。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未来去哪儿?跟随大宋南迁?若真如倏忽所言,连大宋亦有一天将灭亡,神州已成外族的国度,驱魔师们又该何去何从?
“事到如今,”项弦说,“只有希望完颜家遵守承诺,不要屠杀百姓。”
“他已不敢继续南下,”萧琨如是说,“临时把前锋将领换成了完颜宗望,我倒是想会一会他。”
李纲前往北门巡城,军队开始重新整合,高俅则派来了禁军,担任督战队。鼓楼传来“咚”“咚”鼓声,鼓声停下后,万岁山却钟声再起。
“怎么在这个时候敲钟?”萧琨说。
“改朝了!”虽然项弦也是第一次碰上,却知道万岁山钟响的规矩。
是日,宋廷议定,赵佶退位,赵桓继位为宋帝。朝中对赵佶的不满自海上之盟起便积聚日久,到得金兵围城的当下,终于全面爆发。
翌日清晨,万岁山再次钟响,信使携书传遍城中官署,新皇就位,改年号为“靖康”。
年初三,萧琨与项弦都起得很早,驱魔司已无事可做,唯独年前积压的一些案情,项弦接下写有新年号“靖康”的纸条,按例须得于官府大门外张贴一月。
拿到这张纸时,项弦与萧琨对视,同时想起倏忽的预言,不禁心里打了个突。
“咱们已扭转了天魔转生的结果,”萧琨安慰道,“因果之间,向来环环相扣,这次一定也能顺利度过,放心罢。”
“嗯,至少没有破城。”项弦只能接受这个安慰,昨夜睡得很不踏实,生怕传来刀兵与惨叫声。
“没这么容易破,”萧琨说,“开封不比上京,上京当初是有城防卫队被贿反,才被完颜家攻陷。”
项弦虽经历甚多,却大多是单枪匹马,从未参与过这等国与国之间的大战;萧琨则在金、辽交战的数年间目睹了大辽如何一步步走到亡国,在围城、决战、破城、巷战上都有经验。
萧琨坐在正厅内一脸镇定地喝茶,项弦则走来走去,虽极力让自己平静,却实在冷静不下来。
“出门办案?”萧琨问,“这儿还有些南方的案子,你若坐不住,咱们一起出城。”
“别,”项弦说,“就怕再回来,国都没了。”
萧琨看着项弦,没有笑,又好言安慰了片刻。
直到正午时分:
“抢钱的来了!抢钱的来了!”石狮子突然喊道。
“奉官家令谕!”那禁卫军士兵说,“各家各户,须得交出金银,以赈国难,这里是……驱魔司?”
萧琨与项弦都不说话,坐在正厅内望向那禁军士兵。士兵见过一年前项弦、萧琨在万岁山除妖,知其厉害,但既已敲开了门,只好硬着头皮,取出盖有赵桓皇帝玉玺的手谕出示,说:“请两位大人予以配合。”
“朝中各位大人终于谈定,要花钱买平安了?”项弦问。
“小的一概不知。”那禁军士兵只不敢看他们。他背后又来了不少人,一墙之隔,又有慌张叫喊传来,显然正在被搜罗财物,以供议和之需。
黄英听得乱糟糟的声音,从后院跑出,不敢插话。
萧琨说:“驱魔司向来是穷署,官家筹集岁币,须得上金石局。”
“已经没有金石局了,”那士兵又说,“今日朝中下了文书,取消金石局与其诸下属机构,其局产已一应充公。”
项弦乐道:“所以连驱魔司也要取缔?正好你们上来抄家罢,我也想知道驱魔司里有多少金银。”
说归说,禁军哪怕有天作胆子,也不敢下手抄查项弦与萧琨的住所。僵持片刻后,禁军各队抄没了左邻右里财产,纷纷朝驱魔司聚集,萧琨也不挡他们,半刻钟时分,前院内便站满了人。
“叫高俅过来,”项弦道,“像什么样子?!”
“高大人被罢官了。”禁军队长说,“如今是吴敏吴大人暂领禁军统领一职,请两位大人不要让我们难做。”
萧琨与项弦一时无言,看来朝廷为了平息武将怒火,确实下了狠手。
“进宫一趟?”萧琨问项弦。
项弦说:“不想再去吵吵嚷嚷。”
这个时候进宫,无非又是重复一次众臣争吵,还得想办法救被取缔官署的郭京。禁军队长见两人不出钱,索性在院内站着,又道:“国家兴亡,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无钱出力,两位若不愿上战场杀敌,便请以实际举动支援国家。”
项弦听到这话时蓦然大笑,起身去翻抽屉,答道:“说得好。”
项弦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萧琨却没有笑,今日与辽国沦陷那天,虽然全无半点相似,却一般地荒诞不经。
“那就有劳各位兄弟了。”项弦递出银票,说,“不才在大宋驱魔司当差四年有余,一年六十两俸银,我当家的不过来了一年,俸银七十二两,其余弟兄早已远走高飞,这里共一千两银,只多不少,还请官家得了这钱,能用在该使的地方。”
众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都知道驱魔司也没多少油水,不过为的谕旨面子,过得去就行了,万一惹恼了萧琨与项弦,翻起脸来大家都不好过。于是那队长将银票揣入怀中,一声令下,禁军散得干干净净。
“咱们还有多少钱?”萧琨问,方才项弦称他为“我当家的”,令他心中一动,总算想起过问清楚了。黄英见麻烦解决,取了账本来让萧琨看。
项弦打发了他,说:“今天不用当差了,回家守着一家老小罢,给你这个。”
项弦递给黄英一枚符纸,说:“若开封被破城,躲在地窖里头,贴上这符纸,凡人看不穿结界,便能保住性命。”
黄英如获至宝,取了符纸,又磕头告谢,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了。
“还有四十余两银子。”项弦说,“那几张银票,是我娘给我娶媳妇的钱。”
萧琨:“乌英纵已替我花了。”
一年前搜寻大辽益风院遗孤下落,在洛阳购买宅邸、养育孤儿,俱是花的项弦的老婆本。如今最后一张银票付讫,当了这么多年驱魔师,不仅不挣钱,反而倒赔了三千两白银。项弦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命。
午时,两人揣着最后那点钱,往城内寻饭吃,只见平日热闹喧嚣的开封一夜间犹如变了个模样——寒风涌起,诸市已收,一幅萧条景象。揽月楼虽还开着,却空空荡荡,街上到处都是挨家挨户敲门强收钱财的禁军。
萧琨:“过段时日,将司署迁往洛阳吧。”
项弦知道自从在洛阳找到益风院的孩子们后,萧琨便一直有迁居之意,如今他是大驱魔师,甚至不需要向朝廷报备,两人商量后便可将驱魔司搬走。
但当下,他实在不能一走了之。
“再说罢,撑过这一次后看情况。”
项弦心事重重,店铺大多歇业,两人在一家羊汤店前吃了面食。
“还记得结束修业后,”项弦想了想,又道,“来开封的那年,当时也曾想过,以后会不会把家安在这座城里,过一辈子。”
“你对开封有感情。”萧琨说。
“我知道你对洛阳也有感情。”项弦说,“虽只去过一次,但你的族人都在洛阳。”
经历去年之事后,洛阳已隐约有了“小上京”之名,起初宋廷仍在尽力管理这些亡国奴,奈何通天塔倒,金国南侵,宋自顾不暇,对洛阳的约束便弱了许多,当地官员也不想多管,只要别造反就行。
“这次若能撑过去,”项弦说,“咱们至少去洛阳住十天半个月。”
“再好不过。”萧琨说。
金兵虽围城,萧琨却以大宋气数判断,开封没这么容易被攻破。
宋的内部虽然混乱,但在赵桓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解去主和派的大臣官职,第一时间拉拢武将派系,打压依附于自己父亲的权臣系统,又令禁卫搜刮了不少豪富之家的金银,平息此次危机想必不难。
事实证明,萧琨的判断很准确。到得夜间时,外头闹哄哄的,有人开始大喊“金军攻城了”,但很快骚乱便平息下去。项弦到院中看了眼,只见西北面未有大范围的火光,便知城池未破,依旧安全。
“睡罢,”萧琨说,“城门若破,再开司门不迟。”
这是萧琨唯一能做的。
寒夜之中,他不禁再次想起师父乐晚霜的教诲,少年时,他也曾护卫大辽皇室,前往雁门,在关下击败了劫掠雁门的流寇,打得敌人落荒而逃。
那是他一度意气风发的时日,认为自己的武艺总算派上了用场,回到上京后,却被乐晚霜勒令闭门思过,足足三个月。
“你所修道行,是为了对付妖魔,还是屠戮凡人?今天你荡平匪寇,明日耶律氏便令你加入皇室军队,倚仗一身修为,助大辽出战,与妖魔又有何异?保家卫国也好,攻城略地也罢,一旦以身入局,便将越陷越深!
“你只道自己有通天本领,可曾想过,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终归有遇上对手之日。三千年前,人间正因修行者涉世,令灵气崩坏,神州生灵涂炭。设若悲剧重演,届时你如何对得起历任前辈?
“红尘中改朝换代,帝王将相,诸星各司其责,凡人生老病死,俱是天命。国家战争你挺身而出,这么说来,国之重策你插不插手?边疆之计,你又是否介入?皇储拥立、帝位废黜,你插不插手?既已独步天下,宇内无双,活得既久,修为又强,为何不自己去当皇帝?
“自古以来,妄图与天命对抗者,无一得善终,哪怕大驱魔师亦不外如是,给我跪好了!”
乐晚霜之声仿佛仍在耳畔,萧琨自知确实如此,却也理解项弦放不下。
“睡罢,”萧琨只得说,“不会有事。”
项弦沉默躺上榻去,侧身望向门外,萧琨则从身后贴着他,一手环过他脖颈让他枕着,另一手紧搂住他的腰。
“不要胡思乱想。”萧琨的声音在项弦耳畔道。
项弦点了点头,两人入睡。
及至远远传来嘈杂声,夜深时分,项弦轻手轻脚拉开萧琨手臂,下床穿衣服,悄无声息地出房。经过正厅时,项弦回望厅内所供奉的智慧剑,沉默良久,并未佩剑,而是取来墙角的铁剑,佩在腰畔。
景泽门处开始了第一轮攻城战,却以试探为主,金军以火箭射入城中,引燃了不少房屋。项弦在暗夜中坦然走过长街,望向火光闪烁之处。
火油罐接二连三投入城中,金军一时破不了门,李纲率领部下出城开始迎战冲杀。项弦翻身上了城楼,在高处看着,耳畔传来厮杀的呐喊与临死前的痛吼,几次握紧了腰畔铁剑,最终放开了手。
他又回到驱魔司中,带着一身硫磺气躺下。
到得深夜时,又有禁军来敲门,要寻找藏匿城内的奸细。项弦终于忍无可忍了,怒道:“你们不去上战场,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再来叩门,我就要杀人了!”
禁军再次退了。数日后,萧琨亲自往兵部去了一趟,方知昨夜道君皇帝竟是携童贯、蔡京等人再次南逃,幸而赵桓早有准备,派出兵员前去追自己的老爹,禁军来敲门,便是搜寻同党。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石狮子又喊道。
赵构已在三个月前领应天司之职前去上任,如今军情十万火急,又被召回,金国大军陈兵以待,他回开封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项弦帮忙。
“这回你必须得帮我,哥哥。”赵构说。
萧琨回到驱魔司时,见赵构正恳求项弦,项弦则眉头深锁。
“怎么?”萧琨打来冷水,先去洗脸。
赵构说:“前些日子,朝廷派出使臣去议和,完颜宗望开出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的条件。皇兄令我带着开封准备的岁币,去与完颜宗望和谈,求两位哥哥与我随行。”
金兵围城数日,开封经历了一轮自己人的劫掠,百姓人心惶惶。朝廷最后选定了身为皇子的康王赵构,带着金银前去说服完颜宗望退兵,此事凶险至极,稍有不慎,赵构就要被扣在敌方营中,或是被带往北方充当人质,再也回不来了。
“我得陪他走一趟,只要不出手就不算违矩,是不是?”项弦顾念往日与赵构的情分,终究不能眼看着他被扣为人质。
“不算。但我觉得,去议和不是好主意,”萧琨说,“万一完颜宗望钱也要,人也要,还想吃下开封呢?”
“他没这个胆量。”项弦说,“单论武艺,不出智慧剑,不用法术,我一人打五万大军太费事,救个赵构,还是没问题的。”
萧琨只得说:“行罢,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