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昆仑

洪水逐渐散去,浸入大漠,太阳升起,映照着西陲世界纵横交错的无数河流,仿佛万物初生之时的壮丽峡谷。

群鸟掠过天际,飞向已成巨湖的月牙泉。

月牙泉扩大到整个鸣沙山河谷区,成为堪比洞庭的大湖。原先的村庄只剩下零星屋顶,帐篷被冲得四处飘零。人类军队在湖畔再次整军,辽、室韦与夏国军泾渭分明,互不相涉,唯独传令兵马不停蹄,在三国军营之间匆匆来去传递消息。

驻军此地仍十分敏感,毕竟是夏国领地,若稍有不慎,便极容易打起来。

“公主殿下!”一名年轻人匆匆赶来。

“旭烈兀!”宝音认出了室韦将领,上前与他拉手,拍肩,问,“合不勒呢?”

“他率领另一队南下去了。”旭烈兀奉合不勒命令,前来玉门关驰援,却没有交代室韦大部队去了何处,兴许是跟随在金兵之后,设法捞点南侵的好处。

萧琨休息片刻,于浅滩处涉水过去,只见辽国率军将领,却是耶律大石与耶律雅里。

再见撒鸾时,萧琨着实感慨良多。耶律大石说:“少师?你们究竟在忙活什么?”

话虽如此,众人却已看见了驱魔师们与魔王的一番惊天相搏,作为西北方屏障的三大族裔,明白到必须真正地放下芥蒂,否则灾祸再起,中原各族忙于内斗,只会遭遇更惨烈的扑杀。

“这就是魔。”萧琨朝众人解释道,“连年征战,将士牺牲,百姓遭到屠戮,车轮斩、屠城、饥荒。种种天灾人祸之下,死者将释放出戾气,戾气终年不散,成为滋养天魔的土壤。”

撒鸾眼望萧琨,戾意较之数月前稍减。

项弦则站在他们临时的聚集处前,又见西夏国将领段无锋匆匆而来,与潮生说着什么,潮生已疲惫至极,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名旧识。

白猿则躺在空地上,身畔守着斛律光与牧青山。

斛律光示意不碍事,躬身跪在一旁,为白猿驱逐体内侵染的魔气。潮生与段无锋简单交谈数句,提及生父李乾顺,无心多问,只想回来照看乌英纵。

项弦察看乌英纵,在守城墙时,乌英纵化身白猿,跃下了高墙,被魃军撕咬抓扯,这庞然大物一身蛮力,又是猛兽,血性一起,浑身多处带伤,却也成功击退数拨近千名战死尸鬼。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痛,白猿一眼被抓伤,头皮血淋淋地被撕下一块,胸腹、背部、大腿,全是被魃军斩出的刀伤与捅出的血洞,这些伤口起初带着黑气,然而就在斛律光以心灯注入它身躯,运转两个周天后,魔气被驱散,原先腐烂的伤口亦一同呈现出红色,开始往外淌血。

项弦伏身贴在白猿胸口,听其心跳虽快却稳定,知道并无大碍。潮生总算得以脱身回来。

“你先歇会儿。”

“没关系。”潮生当即抱住了乌英纵,闭上双眼,催动灵力,为它治疗。

“你们呢?”项弦又带着斛律光,去察看另三名驱魔师。其中段昭雍受伤最轻,他们三人在景翩歌的协助之下,潜入了战死尸鬼后阵,罗正为了掩护二人接近虚空之门,一度不慎暴露身份,被战死尸鬼大军追杀,幸而最终死里逃生。

而甄岳取得倾宇金樽的最后刹那,则耗尽了所有体力。

斛律光发动心灯,面目间隐隐有龙子之神力。项弦安顿三人以后,萧琨应付过联军,回来了,项弦朝他扬眉,萧琨道:“我让联军先退出西夏国境,他们很快便将撤军。斛律兄弟,你怎么办到的?”

“啊?”斛律光说,“我不知道,那位禹州前辈,他说为我灌注修为,护住我的心脉。”

“禹州人呢?”潮生突有不祥预感。

“他送我到战场中就走了。”斛律光说,“他说得回曜金宫修炼至少好几百年,不能再下山出来。”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萧琨安慰道:“待得此战结束,你们再上曜金宫去探望,他已活了许多个年头,想必不会有事。”

萧琨这么一说,斛律光倒是紧张起来,颇有点惴惴不安,项弦却拍了下斛律光肩膀,说:“前世他与你师徒一场,俱有因果缘法,不必太担心,若你真放不下,届时我准你上曜金宫去伺候他,到你阳寿尽的那一天,也就是了。”

斛律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阿黄从天际飞来,停在项弦肩上,恢复凤凰之身后,它稍一靠近,所有人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犹如裹着一股生机奔腾、浴火重生之力,却不觉灼热。

阿黄道:“鸟儿们说,泰山顶上空中出现了一座浮岛。”

萧琨:“天魔宫出现了。”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道:“倾宇金樽被回收,穆天子一定觉得再隐藏天魔宫也无济于事,咱们想进去,已随时能进。”

萧琨环顾四周,说:“唔,各位,咱们得启程了,先去听听长戈前辈怎么说,他朝咱们发出了召唤。”

宝音道:“哎,等等,你看这副模样,大伙儿像能动身的么?”

满地伤员,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白猿伤口痊愈后因失血过多仍十分虚弱,此时睁开双眼,闷声道:“我已好了,老爷。”

他设法变幻为人,却几次站不稳。

萧琨眉头深锁,此时景翩歌又朝他们走来。

“宿命之轮还在魔王处,”景翩歌说,“你们必须尽快夺回它,否则仍有变数。”

“知道了。”萧琨说,“只是一场大战后,我们都需要休整。”

“你会把它交回的,对罢?”景翩歌发动幽瞳,蓝光在父子二人面前闪烁。

萧琨注视生父,片刻后道:“会。”

项弦说:“我可没答应你,凭什么?谁先看到就是谁的,这么在乎,为什么自己不去抢?”

景翩歌坦然说:“我不行,没有这个实力。”

项弦:“那就不要对我们发号施令。既没有实力夺回它,你早已失去了对它的处置权。”

萧琨本想劝项弦没必要发火,但见项弦认真地在与他父亲吵架,心中充满触动。

景翩歌又道:“拿到宿命之轮后,一切仍未结束,真正的对抗,反而才刚开始。”

项弦眉头深锁,盯着景翩歌,但这名战死尸鬼王没有用幽瞳来读他的心。

景翩歌只道:“请务必将它还来,才能彻底解决魔族之患,相信我,护法武神。”

说着,景翩歌朝二人行礼,转身离开。

项弦与萧琨对视。

萧琨:“你只是不服气,别人说西,你一定要往东。我猜他若说将宿命之轮取回后送你,你反而不要了。”

“我才是魔,”项弦道,“我有执念,怎么?”

余人都看着他俩,萧琨略觉尴尬,咳了声,项弦却示意萧琨,该安排下一步行动了。

萧琨想了想,说:“这样,罗兄、段兄,两位且先休息。”

考虑到昆仑山白玉宫并非凡人所能涉足之域,罗正、段昭雍又受了伤,虽有潮生协助治疗,但修为损耗严重,第二场进攻天魔宫的大战中,显然不能再让他们出战。

“至于甄兄。”

甄岳起身,说:“萧大人,你带上金樽,兴许能帮忙,待你们打完这场后,再还到杭州。”

萧琨接过倾宇金樽,没有过多推让,只道:“这是甄兄家传法宝,就怕在我们手上,难以发挥其作用。”

甄岳道:“项大师熟谙天下法宝的器之道,定能驾驭。”

项弦接过倾宇金樽,看了两眼,将其收起。甄岳又道:“我就不去添乱了。”

“行。”萧琨知道甄岳主动请辞,也是不想往昆仑山去,一方面为了保命,另一方面也以免他们为难。

金龙飞起,载着项弦、萧琨、潮生与乌英纵、宝音、牧青山、斛律光,飞越祁连,前往昆仑。拔高之际,阿黄在云层下盘旋,众人又纷纷低头看,只见洪水缓慢退去之后,再次现出战死尸鬼大军。

军队有条不紊地在景翩歌的带领下集合,撤出玉门关。高昌人亦纷纷动身,回往关外的家园。

萧琨控制金龙放慢速度,让它飞得尽量平缓一些,毕竟载着的人太多了,项弦则从身后抱着萧琨,协助他越升越高。云雾掠过又被风吹散,现出瑰丽的神州大地,此时的河西走廊已成滩涂,水流尚在不断往关内之地与图攀盆地流淌而去。

“龙竟能飞得这么高!”斛律光惊讶道。

“第一次搭龙,什么感觉?”萧琨回头道。

“不是第一次了,”斛律光说,“禹州将我送到了战场呢。”

斛律光的左半身依旧覆着不明显的龙鳞,沿他赤裸肩背延伸到脖颈。他本就肌肤白皙,肌肉瘦健,此刻更添神秘与强大的美感,若闭嘴不言,倒是有几分绝顶高手的气质。

“有龙力守护心脉,”牧青山说,“想必不会死了罢。”

宝音嗔道:“再死怎么着?你要陪他一起去吗?”

牧青山:“别胡说八道!”

宝音:“我可是记得有些人,曾经哭得肝肠寸断呢。”

牧青山:“哪里就肝肠寸断?你这也太夸张了,学了汉人的成语,不要乱用!”

潮生:“???”

项弦与萧琨马上明白到宝音所言,定是上辈子的事,当即大笑起来。牧青山登时面红耳赤,他与斛律光前世毫无半点超越友情的逾界之举,被宝音这么一说,反而尴尬不已。

“什么?”斛律光坐在潮生身后,又回头问。

“没什么,”牧青山说,“大伙儿能活着就好。”

宝音:“还记得你死了吗?”

“什么时候?”斛律光不明所以。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萧琨感慨道。

斛律光:“那我当然死了,否则怎么又有这辈子呢?”

项弦回头,只见乌英纵依旧保持着白猿之身,体力已无法支持它再变幻为人,一手握着龙的背鳍,另一手搂着潮生,潮生在风里倚在白猿怀中,已经打起了瞌睡。

“你记得给潮生买对联吗?”项弦朝白猿说。

白猿道:“记得,还在我的乾坤袋中,老爷。”

“我说的是上辈子。”项弦说。

“不记得了。”白猿答道。

萧琨忍不住也道:“你记得自己射箭从未准过么?”

“我天生就是这般。”项弦笑着退后半步,做了个拉弓的手势,朝着萧琨眯起一眼,说道,“咻!”

“射我内丹倒是挺准。”萧琨又自言自语道。

宝音又朝牧青山说:“你记得旭烈兀么?”

“方才我见到他了。”牧青山说。

“怎不搭理他?”宝音又道,“我本以为你俩又得打起来。”

“手下败将,”牧青山随口道,“不足挂齿。”

宝音盯了牧青山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牧青山随手挡开,宝音却不依不饶,死活要欺负牧青山一番。牧青山说:“有完没完?把你推下去,自己去昆仑。”

“大姐,他不愿意,你别欺负他啊。”斛律光说。

这话不说还好,宝音顿时被点炸了,说:“关你什么事!这关你什么事啊!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我们是朋友!”斛律光说,“怎么不关我事?”

宝音:“老娘忍你很久了!有心灯了不起啊!有龙当你师父又怎么啦?很久以前就想揍你了!”

“别在这儿打架!”项弦马上道。

宝音越过牧青山要揪斛律光,斛律光忙躲避,金龙配重失衡,往一侧倾,大伙儿又同时叫了起来,潮生被吵醒了,望向远方的昆仑。

“要到啦。”潮生说。

众人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白玉宫浮现于云海中央,现出仙境全貌。

“要到了。”萧琨明白到,该来的终究会来,距离自己的最终命运已越来越近。

他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将殉剑,却意外地活下来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不必死?

然而疼痛感再次出现,解离着他的血肉与灵魂。父亲之言再一次提醒了他,取回宿命之轮后,因果轮回中所有的印记都会被消除,自己也将完成在这段时光中的特定使命,完全消失。

他只存在时间长河的某个片段中,而这条长河从不回往过去,始终在滚滚向前,他所存在的一切记忆,在因果抹除以后,也将完全泯灭。

可纵观这浩瀚神州成千上万年的光阴,谁又不是如此?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想到这里,萧琨不知是该悲伤,还是该放下沉重的负担,来好好珍惜这最后他们相处的短短时光。

金龙穿过白玉宫屏障,降落于殿外的神泉中。

“长戈!”潮生到家了,快步跑向正殿。

只见皮长戈一身金甲,悬浮于法阵中心两尺空中,作半躺之势,一手横持绿枝,身周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光犹如细线,与地面的法阵相连。法阵中的能量路径又曲折通往生长于浮空岛上的神树句芒,神树枯败的枝叶泛着一层金光,仿佛被暂时修复,引领着天地脉中的灵气。

“你在做什么?!”潮生惊了,他在宫中成长,从不知这座岛屿能离开原先位置。

“这是西王母留下的法术,”皮长戈注视潮生,说,“搬家用的。”

潮生:“哦,所以呢?”

皮长戈不答,只朝驱魔师们说:“你们辛苦了。”

潮生想爬到皮长戈身上,几次都不得其法,最后是皮长戈出手搂住了他,将他拉到自己身上,让他趴在自己上半身,以身体充当了一个悬空的吊床。

萧琨与项弦走来,皮长戈说:“你们尚有一天一夜可休整,这段时间内,白玉宫的典籍、法宝、泉水任你们取用。姬满正在不停地吸收天地脉中戾气,下一步兴许就是造成人间的重大伤亡,为他再增添戾气,以完成天魔转世,抑或驱动什么邪恶的法宝。”

“他想再次使用宿命之轮回转时间,能量却尚有不足。”萧琨出示倾宇金樽,说,“我们有倾宇金樽,随时能杀上天魔宫去。”

皮长戈说:“太危险了,他一定作好了最后的布置,我会驾驭白玉宫飞往中原,协助你们与姬满决战。”

项弦震惊道:“你要让整座岛飞往泰山?前辈,你能撑住么?”

潮生:“……”

皮长戈:“不碍事,有句芒大人在,只要不离开结界,我便能支撑。你们现在必须先休息,以应对天魔宫中的大战,切不可轻敌。”

萧琨意识到他们的任务尚未结束,绝不可在此刻掉以轻心,否则万一被穆天子再次翻盘,一切又将重来。

乌英纵想起皮长戈所交代之事,说:“前辈!让我来!”

皮长戈一笑道:“不碍事,稍后会求助于你,老弟,哥哥还能撑会儿。”

他朝同伴们说:“大伙儿先解散罢。”

皮长戈又问潮生:“禹州呢?”

潮生担忧地说了经过,皮长戈便明白了,说:“不要担心,他只要回到曜金宫,便能重新修炼。”

项弦先是来到宫前水池畔,猛灌一通灵泉清水,萧琨则在台阶前坐着,感受那充沛的灵气。

句芒释放出所有神力,乃至白玉宫中的清气空前强大,在天魔宫疯狂吸摄世间残存戾气之际,此消彼长,句芒终于暂时得以挣脱被污染的现状,转而以清气开始治疗驱魔师们。

光是坐在这里,身体的伤势与耗费灵力的虚弱便在源源不断地被修复。

太阳西沉,潮生趴在皮长戈身上,抬头道:“我去看看老乌。”

“去罢。”皮长戈摸了摸潮生的头发,让他从自己身上下来,潮生问:“你饿了吗?我去为你找点吃的。”

“我现在不想吃东西。”皮长戈说,“招待你的朋友们罢。”

“这地方什么都好,”宝音说,“就是没有酒也没有肉。”

“当心被树枝抽,”牧青山道,“在树神面前说这等话。”

宝音与牧青山并肩坐在白玉宫西面平台的延伸之处,望向夕阳。

“唉,”宝音伸了个懒腰,说,“没劲。嗯?”

牧青山沉默地取出一个裹包,里面竟是切好的羊肉,还有一坛西域的酒。

“什么时候收着的?”宝音惊讶道。

牧青山:“高昌王招待,我不吃,便留了一份。”

“在这儿吃肉喝酒会挨抽么?”宝音被说了,当即有点怂。

“不会,”牧青山淡淡道,“禹州也吃过。”

“可他是龙。”宝音还不时望向背后远方的巨树,生怕句芒突然用藤蔓抽打她,“我又不一样。”

“众生平等,”牧青山说,“在树神眼里没有区别。你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宝音于是笑了起来,提起酒,牧青山略嫌弃地皱眉,示意别凑过来,自己吃去罢。

漫天星辰垂降。

白猿得灵气滋养,再次化为人身,潮生找了半天,只见乌英纵正在白玉宫后厨寻觅。

“你饿了罢?”乌英纵听到脚步声便知是潮生来了,头也不回,正在摔一块面团,潮生则从他背后跳了上来,把面粉蹭了两人满头。

“我给你做个烤的。”乌英纵说,“虽只有这点材料,但总归比蒸的味道好些,有麦香味。”

“你真的好像长戈啊。”潮生笑着又朝他肩膀上爬,只想骑到他头上去,乌英纵两手全是面粉,也不好抓他下来,只得任他施为。乌英纵的身材虽不及皮长戈魁梧,却也足够潮生发挥了,只见他被揉得衣裳一团乱,片刻后潮生又要解他的外袍,说:“我看看你的伤好全了没有。”

乌英纵:“好了,只是没力气。”

潮生闻言忙从他背上下来,乌英纵却道:“扛着你没关系,暂时不能打架是真的。”

潮生于是又笑吟吟地爬在他身上。

巨树下,项弦躺在树根环抱之中,从树冠底下能看见漫天星河,银河从句芒树顶高处延伸而过犹如飞扑,白玉宫中,夜幕显得触手可及。

项弦叼着一根草杆,翘着二郎腿,抬头端详手中倾宇金樽,这个奇特的琉璃瓶折射出了星辰瑰丽的光,其上诸多符文轮番闪烁。

萧琨来了。先前他在藏书阁中寻找有关穆天子与天魔宫的只言片语,未有所获,项弦难得地不在他身畔,自己躺在树下想事,片刻后萧琨心神不定,便找了过来。

萧琨坐到项弦身畔,随手摘走他嘴里的草杆扔到一旁,教训道:“怎么总是这二流子做派?”

“不敢了,爹。”项弦答道。

这声“爹”一叫,萧琨登时满脸通红,望向项弦时又充满了爱意。

“给哥哥掏耳朵。”萧琨当即道。

项弦坐起,又摘了根草杆,让萧琨躺在自己怀里,萧琨舒服地闭上双眼,项弦先是亲了他几下才动手。

那一刻萧琨只觉得,哪怕明日整个神州陷落,自己将万劫不复,这一刻也已值得自己来人间走一遭。

“找到什么记载了?”项弦问。

萧琨:“不曾发现,但读到一点两晋年间的事。”

“什么事?”项弦搂着他,轻轻地为他掏耳朵。

萧琨正舒服,只觉骨头都轻了不少,说:“继承智慧剑的,叫护法武神,与大驱魔师历来相伴相依。”

“难怪你爹这么称呼我。”项弦说,“好了,转过去。”

萧琨:“而大驱魔师,往往由心灯持有者担任。”

项弦:“嗯。”

萧琨:“所以你与斛律光,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项弦:“这么主动催我纳二房?说不得今夜要与他圆房去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萧琨欲言又止,本想说“如果有天我死了,乌英纵又来守树,斛律光便会伺候你一生”之类的话,却生怕被项弦听出话外之音,心中忐忑片刻,终究没有出口。

明天过后,待我消失了,他又怎么办呢?想到此处,萧琨不禁难过起来,只觉太对不起项弦了。

“好了。”项弦又道。

萧琨伸出手臂,项弦便舒服地躺在他的臂弯中,一同看着星空。

白玉宫中,唯有斛律光落了单。

牧青山本想叫他一起,奈何多说几句话,宝音便要吃醋;项弦也本想招呼他,却怕走得太近,也引起萧琨吃醋。于是斛律光无人搭理,只得左逛右逛,肩上停着睡觉的阿黄,一会儿逗逗鸟,一会儿拿树枝戳野生的鹿,将白玉宫看了一圈,来到正殿上。

皮长戈正悬浮于空中,面朝神树与银河,背后走来了斛律光。

“你在做什么?”斛律光问。

“思考。”皮长戈说,“想这个天地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存在于世上。守灯人,你能替我开悟么?”

“不行,”斛律光答道,“我从未想过这事。”

彼此又安静了。片刻后斛律光说:“我想问……他们都说,禹州大人住在太行山吗?”

“嗯。”皮长戈说,“他的寿数尚有很长,他的劫也还没到,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不必为他担心。以后你可往曜金宫探望他,这些年来他也寂寞,看到你,嘴上虽嫌弃,但心里头一定会高兴。”

“好。”斛律光放下了心。

“你得一直飘在这儿么?”斛律光又问。

“是的,”皮长戈答道,“我正控制着整个白玉宫。”

斛律光:“那你吃东西怎么办?”

皮长戈:“我不饿。”

斛律光:“你总得要解手罢?要么我换你下来,你休息一下?”

皮长戈:“……”

斛律光:“??”

“我也不想解手,谢谢你了呵。”皮长戈说,“你们师徒二人果然是一般地古道热肠。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替我,不必替我难过。”

“好……好罢,我没有替你难过,就觉得你挺累的。”斛律光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在皮长戈一侧,白玉宫正殿的台阶上坐下。

不多时,潮生与乌英纵带着食物出来,乌英纵先送去给其他同伴,潮生则分发了饼,又爬到皮长戈身上,将他当作躺椅坐在他腰腹上,掰开饼喂他。

“你还好么?”潮生小声问皮长戈,“你怎么哭了?”

“没有,”皮长戈答道,“我哪儿哭了?”

潮生用手指擦拭皮长戈眼角,只觉湿湿的,皮长戈又打了个呵欠,说:“只是困了。”

乌英纵将简单的晚餐送到句芒树下。

“他们呢?”项弦一个翻身坐起,说,“只有这个?”

乌英纵答道:“是,老爷,只有这些了。”

虽只有烤饼,却依旧带着香气,又热腾腾的,较之前世来白玉宫,已是难得的美味佳肴。萧琨问:“有酒么?”

明天就要大战了,今夜却连酒也没有,乌英纵想了想,说:“我下山买去。”

“吃罢吃罢,”项弦示意道,“别去,以后喝酒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去陪潮生,不必管我们了。”

乌英纵又去给宝音与牧青山送饭。

项弦就着送来的杯饮了少许清水。

“不知道孩儿们怎么样了。”项弦说,“我思来想去,不如等这场打完了,还是咱俩自己去找,来得安心。”

萧琨吃着晚饭,随口答道:“我相信他,上辈子能找着,这辈子也可以。若之后无事,自己去也成。”

项弦:“找到以后安顿在何处?还是洛阳?抑或会稽?”

萧琨:“你说了算。”

萧琨有种强烈的预感,明天过后,自己就再也回不到中原了,繁华开封,江南花花世界,犹如醒后忆起的梦境,变得模糊不清,唯独当下才是真实的。

这一生没能与孩子们相见,也是他的遗憾,但知道他们还能活下去,也是好的。

“我爹娘还活着。”项弦又道,“明天过后,咱们先回会稽,好好歇会儿。”

“嗯。”萧琨答道,“还了宿命之轮以后就去罢,怎么?”

项弦咀嚼着烤饼,注视萧琨,仿佛有话想说,末了转过头去,答道:“没什么。”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吃过烤饼后,项弦像个小孩儿般,身上全是饼渣,萧琨掸过自己身上,又伸手过来,抖项弦的武袍下摆,项弦忽道:“这辈子,红绳忘了给你。”

萧琨答道:“明天过后去取。”

“行。”项弦说,“供了好几辈子了。”

萧琨为项弦掸了几下,摸到他身上,忍不住把手探向他斜襟,项弦拉着他的手腕,萧琨想缩回手,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继而朝他倾身过去。

“哥哥。”项弦的声音低沉。

萧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

“就现在,”项弦已等不及了,急促地说,“你来还是我来?”

萧琨笑了起来,将项弦按在身下,说:“你想换一换?你决定罢。”

“慢点。”项弦感觉到萧琨嘴上说着换,实际行动却不容他掌握主动。

“你想来也行,”萧琨看着项弦的双眼,说,“认真的。”

说着这话,萧琨却已开始了。

萧琨端详项弦的俊脸,那分明是他生生世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我会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萧琨决定今夜要让项弦留下铭心刻骨的记忆。

项弦笑了起来,说:“我倒是想知道……哎,啊!”

句芒降下千万藤蔓,犹如密笼般将两人包裹起来,藤蔓笼再缓慢上升,就像一枚果实,把他们带上了树冠。生命的气息沿着天地间袭来,天地脉的灵气汇入两人的身体。

萧琨得以放开两手,与项弦紧贴在一处,唇分时,项弦说了短短一句:“我喜欢。”

……

“继续。”萧琨只说道。

“不不……等……”项弦道,“我得歇一下!”

项弦已不觉得很受用了,反而有点难受,但萧琨不由他抵抗,两人又被藤蔓缠住。

“疯了。”项弦第一次在毫无休息的情况下连续接受萧琨。

他的身体犹如一团热焰,变得绵软温热,再不抗拒萧琨。他已浑身发红,眼中意乱情迷,抱着萧琨不住亲他的耳朵。

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余当下。

萧琨温柔地亲吻他,项弦则笑了起来,伸手摸他的肩。片刻后萧琨将他再次拉向自己。

项弦:“!!!”

“不……不行!”项弦的声音变了,说,“我没了,得歇会儿……唔。”

“今夜还很长。”萧琨从身后抱着项弦,在他耳畔低声道。

项弦前两次毫无保留,已将自己彻底交给了萧琨,没想到这家伙竟还能来。

……

“让你歇会儿,”萧琨小声道,“为你攒的,都给你了。”

……

藤蔓缓慢降下,释放出两人。项弦站在地上时,两腿仍有点发抖,萧琨说:“站不稳了?”

项弦低头捡两人衣袍,萧琨又搭他肩膀,在他耳畔说:“满意么?稍后还有。”

项弦索性放下衣服,看着萧琨,萧琨说:“现在要吗?回房去也行。”

“抱一会儿。”项弦说。

他示意萧琨,搂着他的腰,作势抱腿,萧琨会意,笑着朝他身上跃起,像小孩般,让项弦正面与他互抱。

项弦转头看了看,白玉宫一片静谧,所有人似乎都睡下了,便抱着萧琨前往瀑布去洗澡。

启明星于天际出现,却被黑云缭绕的天魔宫所遮挡,大地的东方,千万人类瞥见了泰山顶部那奇特的一幕。

昆仑山巅,皮长戈睁开双眼,一手举起绿枝。

白玉宫震动,周遭风障解除,卷起流云,在高空沿着昆仑山脊开始缓慢移动。朝圣之路上,不少百姓纷纷跪拜,带着震惊眼神望向天际那庞大的浮空岛。

皮长戈喃喃念诵咒文,白玉宫的飞行速度越来越快,狂风吹来,卷起宫中纱帘,神树句芒的枝叶发出簌簌声响。

房中,项弦与萧琨同时睁开眼。

萧琨朝窗外望去,只见流云带着水汽飞速掠过,白玉宫正在高速飞行!他马上捡起衣袍,扔给睡眼惺忪的项弦。

“去正殿!”萧琨道。

项弦飞快穿上武袍,躬身蹬靴,取来智慧剑,与萧琨快步冲向白玉宫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