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时光

清晨,桐柏山雅居前。

第一缕阳光投过山峦,整个世界陡然醒来,千千万万飞鸟掠过长空,那是来自神州大地各处的水墨字,它们在雅居空中盘旋,依次飞向正院前,在空中闪烁金光,再逐一隐没于虚空。

沈括匆匆穿过前廊。

“各地驱魔师已朝巫山起云峰出发,”沈括说,“项老弟,咱们也得动身了。”

项弦一夜未睡,沈括突然愣住,站在茶室外。

“好。”项弦面前铺摆着诸多乱糟糟的书籍,双眼发红,起身道,“什么时候走?苏大师呢?”

“你怎么了?”沈括注视项弦,马上改口道,“昨夜不曾睡好?家师已归隐,不参与红尘中事。”

项弦:“不打紧。抵达巫山后,我还有一些事。”

“那是自然,”沈括说,“届时与同僚们会合,也该详细计议,该劝该谈,上天有好生之德,绝没有贸然动手的道理。”

项弦于是点头,随同沈括出发,努力振奋精神:“走,咱们去巫山。”

项弦出房时无意间望向立镜,顿见自己头发白了近半,千丝万缕的白发混着青丝,形成黑白相间的发色。

离开雅筑前,苏颂叫住了项弦。

“项铉,留步。”苏颂道。

项弦朝苏颂行礼,苏颂也朝他行礼。

“天地间万物俱在因果之中,”苏颂说,“轮回无常变幻,千丝万缕,但凡来人间走一遭,便有不得不维系的诸多牵挂。

“我少年时常常以为,所谓因果,即是我对他人所行之事,所持之念,业力将回报于我身。”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是,晚辈也如此作想。”

苏颂感慨道:“昨夜虽不知你为何有此一问,但我由此也想到许多。兴许,所谓因果,实为牵绊。你来到世上,便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诸神明所谓‘斩断红尘’,方得以飞升而去,大抵如此。”

“坚守你的一丝牵绊,”苏颂说,“莫要失去它,便能找回你的因果,切勿陷入执念,孩子。”

项弦沉默,而后道:“是,师祖爷爷。”

沈括在正院中抖袖,昨日那撞进山林的机关鸢已修复,载着他们飞上天际。

项弦:“咱们召集了多少驱魔师?”

沈括:“不知道!来多少算多少罢!”

沈括驾驭机关鸢,离开汉水,飞向巫山,不时回头看身后的项弦。

项弦收拾心情,哪怕一切注定无可挽回,终归不能垂头丧气地去见萧琨,便揉揉脸,努力恢复平日里的笑容。

“怎么?”项弦问。

“我总觉得与你有奇怪的联系,”沈括朗声道,“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项弦一笑置之,说:“要么我拜你为师?”

沈括:“使不得!护法武神当我徒弟,当真折煞我了!”

“嗐!”项弦从背后敲沈括的头,学着苏颂的语气说,“这重要么?!莫要拘泥于规矩。”

“啊啊啊!”沈括大声道,“教训得是!”

“行!”项弦说,“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没问题!”沈括只觉好笑,问,“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徒弟了!要我教你什么?”

“随你!”项弦答道。

沈括:“待忙完这档子事,叫上你那相好的兄弟,为师带着你们寻仙去!”

“行!”项弦想到萧琨,内心又变得沉重起来。

巫山起云峰,云雾缭绕,山岭间隐隐有法术光芒迸发,其中一道熟悉的白色光芒闪烁。

沈括一个盘旋,按下机关鸢降落,只见心灯之光照耀,驱散了山谷中的妖雾。

“葛亮!”沈括轻巧跃下,快步跑向一名中年驱魔师。

那人正是身穿白色道袍的葛亮,形貌清庸,一身温和之意,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势。葛亮与沈括交谈数句后,朝项弦走来。

项弦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曾去过玉垒后山葛亮临终之地,还见过对方的坟!现在本人就在面前,令他一时瞠目结舌。

“这是我徒弟项铉,也即书信中所提及的智慧剑持剑者,护法武神!”沈括搭着葛亮肩膀,把他拉过来,朝项弦介绍道,“徒弟,这是我的朋友,守灯人葛亮,你俩亲近亲近。”

葛亮与项弦对视,眼中满是惊讶。

“这一代竟有护法武神?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葛亮难以置信道,“智慧剑不是已隐入天脉了么?”

项弦抽出智慧剑,剑身上,第六符文与葛亮身上的同源之力产生了共鸣。

“真的是智慧剑!”葛亮大喜道,“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这个……”项弦挠挠头,笑了起来,说,“我也不知道。”

葛亮没有追问,哈哈大笑,抱住了项弦。

“本该是他继任大驱魔师一职,”沈括拍了拍葛亮肩膀,朝项弦说,“但这厮不喜俗务,师父我没办法,才接的手。”

葛亮眼中充满欣喜,上下打量项弦。沈括又说:“你俩聊罢。”说着便去招呼其他人。

项弦将智慧剑递给葛亮,毕竟这等神兵,许多驱魔师一生亦无缘得见。葛亮没有接过,只是将手轻轻按在了剑身上。

然而除却心灯符文,剑身上第五枚幽火符文,亦仿佛受到激发,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与此同时,圣地深处:

萧琨睁开双眼,内丹焕发出蓝色的光芒。

项弦来了——就在起云峰外。

项弦持智慧剑,望向云雾缭绕的巫山圣地方向。

葛亮感觉到了项弦一瞬间心中所流动的悲伤与痛苦,却不多问,只抬起手,像斛律光一般,手中焕发光芒,按在了项弦的额上。

“朋友,你一定历经诸多劫难,才走到此地,”葛亮感慨道,“但为何我全然不知?”

项弦:“实不相瞒,我有一位兄弟,此刻正在圣地内。”

“哦?”葛亮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到一旁坐下说,问,“他是妖族?”

“不,”项弦答道,“他与妖王绝非一伙。”

“那么想必是为我等以身涉险,潜入敌阵的义士了。”葛亮道,“这次突袭巫山,我答应你,一定会设法顾全他的性命。”

巫山阵营与人间驱魔师的拉锯战持续已久,自唐末各地军阀拥兵大乱,到赵匡胤一统天下建国称帝的五十余年间,世道混乱,战火频发,妖族横行,驱魔师们亦不得不四处奔走以救火弭难。

魔种即将吸收戾气,转世为天魔的预言更是如影随形,无人知道它将在何时爆发,将神州大地拖入浩劫之中。

其间驱魔师们几次希望能联手铲除妖王,彻底封印起云峰以绝后患。奈何驱魔司正统在北,被辽国所用。南传一脉又世家林立,谁也不服谁。

天下归宋后,妖族见乱世平定,人间戾气减弱,便收敛许多。到得三十年前,苏颂掌大驱魔师之位时,妖族一度大举入侵周遭村庄,意图扩张领域。

苏颂也曾计划过攻打圣地,更亲自往会稽项家走了一趟,然智慧剑不出,世代持剑的项家也毫无办法。

传说智慧剑将在合适之时,出现于项家,如今有灯无剑,证明未到天魔转生时,于是应者寥寥,最终无功而返,葛亮隐居成都,沈括继任大驱魔师。其后许多年里,智慧剑始终不现,也即是说神州仍未到生死存亡的一刻。

现在项弦带着智慧剑来了,持剑者与守灯人齐至,以古老传统,当可召集天下驱魔师,共讨天魔。

巫山圣地中,萧琨从石棺中起身。

距离日蚀尚余不到一天一夜,今天他必须找到离开圣地的暗道。他来到狐王殿中,以露出的骨指挑着千色神花,朝九尾天狐转圈。

九尾天狐顿时震惊了,喃喃道:“怎么拿到手的?你当真有点本事。”

黑熊妖下来接,萧琨却做了个“避让”的动作,说:“把你关押的储粮交给我。”

九尾天狐冷笑一声,又恢复了那妩媚的表情,柔声道:“我堂堂一个大妖,还会骗你么?”

萧琨答道:“你堂堂一个大妖怪,还怕想要的东西拿不到手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千色神花?”

“好罢。”九尾天狐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迫切了,答道,“我只要瑶姬不把它戴在头上,用来迷惑我们的大王,除此之外,在谁手里,我可不关心。”

说着它以爪子抬了抬,示意黑熊妖,黑熊妖便瓮声瓮气地说:“随我来。”

萧琨收起花环,跟随黑熊妖穿过暗道,进入狐王殿的囚牢区域,那里关押了不少小妖怪,猿、猱,甚至有修炼成形的野猪,它们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显得十分烦躁,待听到脚步声靠近,便纷纷安静下来。

连自己妖都关……萧琨猜测这些应当是不愿意奉九尾天狐号令的妖怪了。

“就吃剩这些了,”黑熊妖说,“老大的习惯是先吃老的残的,余下都是好货,便宜你了。”

牢笼中关着十余名年轻人,个个发抖,看见萧琨那副模样时,更添恐惧。

黑熊妖打开牢门,牵出一条铁链,交给萧琨,所有俘虏排成一排,被拴在铁链上。

“你要怎么处理?”黑熊妖说,“带回去玩?”

萧琨没有回答,拖了下铁链,让众多人族跟着走,已有人害怕得哭了起来。

黑熊妖:“该不会是想放了他们罢?”

萧琨:“放了他们,能走到哪儿去?”

黑熊妖一想也是,便没有多问。

萧琨牵着这队人回到自己歇息的房中,沿途不少妖怪见他有这么多人能吃,羡慕地盯着他看。进房时他转身关上门,随手上了一个幽火封印,门缝中投出幽幽蓝光。

再转身时,所有人陡然炸锅了,各自大哭大喊,躲到墙角。

“别害怕,”萧琨上前一步,说,“我不吃你们。”

萧琨走上前时,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毕竟他的脸腐烂近半,露出白骨,左手又现出骨骸,已是活尸。

“别说话!”萧琨心烦意乱,说道,“得想办法送你们回家,快没时间了!”

人族才慢慢安静下来。

一名青年说:“你……你是什么妖怪?”

“我不是妖怪。”萧琨转念一想,反而承认道,“是,我是妖怪,但这不重要。你们还记得,被带到这里来,走过一条什么路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大着胆子,说:“一个墓地。”

“从墓地里进来的?”萧琨问。

“不,来了一个墓地,”那青年颤声道,“全是石棺,就像这儿。”

萧琨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就在此刻,外头传来声音。

“萧琨!”一只小妖怪尖声道,“陛下召见。”

萧琨很不耐烦,只得撤去幽火,开门,回身朝他们说:“在这儿待着,想活命就不要乱动,哪儿都别去。”

萧琨重新封上门,跟随小妖离开,心道狐妖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不免心生警惕。

那小妖引着萧琨,没有去狐王跟前,而是弯弯绕绕,来到了正殿上,此时瑶姬已不见踪影,以黄布包裹的倏忽亦不在原先的位置,唯独妖王朝云坐在王座前。

他的眉目间笼罩着一股黑气,那是被魔种侵蚀多年后,经历了诸多内心折磨与痛苦,负面情绪的体现。萧琨突然隐隐有点理解他——自己也在经历着疼痛与折磨,只是巴蛇朝云所面对的是精神折磨,而萧琨体会到的,是肉身的折磨。

“瑶姬昨天去见你了,”朝云如是说,“她告诉我,你叫萧琨?”

“陛下还好么?”萧琨感觉朝云较之昨天,显得有些不一样了。

“死不了,”朝云答道,“只是偶尔会发疯,这些年常常这样,修为都在用来压制魔种,习惯了。”

萧琨点了点头,走上王座前,伸出左手,将骨指搭在朝云的脉门上。

此刻朝云的经脉中已满是戾气,于他体内,魔种正在不受控制地迸发力量,随时将夺走他的意志。

“你们聊了什么?”朝云随口道,“王后虽不曾说,我却知道,她一直很想家。”

“白玉宫的一点往事,”萧琨说,“我是乐晚霜的徒弟,与师门联系不深。你身上的魔种快要压不住了,打算怎么办?”

朝云深邃的双目中焕发出碧绿光泽,望向萧琨。

萧琨想了想,背对他,在王座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朝云说:“我梦见过你。”

萧琨答道:“你已经说过了,梦见什么?”

“梦见你是来结束我这一生磨难的人。”朝云答道,“我看见了你的森罗与万象,那想必是白玉宫交给你,斩杀我的神兵罢。”

萧琨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副快散架的模样,可能么?”

朝云也笑了起来,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末了,朝云又说:“萧琨,你有爱的人么?”

“有。”萧琨答道。

“那么你想必会明白,”朝云答道,“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事,远非本意,俱是迫不得已。”

“但那也可说是本意。”萧琨说,“毕竟为了喜欢的人做事,哪怕违背了本心,亦心甘情愿。”

“有道理。”朝云点了点头,说,“这些年里,我也常常愤恨,魔种就像一个影子,灼烧着我的心,当初因我吞下了巴蛇的内丹,成为本领通天彻地的妖王,便不得不成为魔种的寄体……”

萧琨忽然动念,想起自己在经卷上读到的往事——魔种哪怕碎裂,亦无法被真正地摧毁,它的力量与神州的本源相近,只会一代又一代地不断轮回。

这名妖王在真正意义上来说,是牺牲了自己。

“在它的驱使下,我也曾心血来潮,”朝云喃喃道,“下过许多身不由己的决定,做过不少自己不想做的事。你们鬼族与地脉相通,是死去的种族,告诉我,萧琨,如果我也死了……”

“……我还能转世么?”朝云望向正殿的大门。

“只要你的三魂七魄能进入天脉,就能转世。”萧琨说。

“但我就再也见不着小瑶了。”朝云又喃喃道。

萧琨说:“只要在这浩瀚的轮回里,终究有希望相见,不是么?”

萧琨回头望向朝云,朝云又道:“你戴着的那玉玦,是条龙?”

萧琨将小金放了出来,说:“是一条龙的魄,已算不上龙了。”

朝云走下王座,端详小金,说:“当真威风,它一定是你的好朋友罢。”

萧琨万万没想到朝云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读,这些年里,他已习惯了小金的陪伴,很少想到“朋友”这一说。

“是的。”

朝云陷入了沉思,而后说:“我也曾有一个好朋友,后来许多年中,执念驱使着我,是妒忌,抑或不平?我连巫山都不让他再进来,也不想再见到他,我们终于还是渐行渐远,反目成仇了。”

萧琨沉默不语。

朝云:“都道身不由己,凡事俱推给‘魔’,可归根到底,最初它也是‘我’的一部分罢了,若非看不开,又如何会衍生出执念呢?”

“我是修不成龙了,”朝云说,“你去罢。”

萧琨收回小金,看着朝云,夕阳之光从一线天外投入,照耀在他与朝云身前。朝云又道:“给你一道通行符印,明天日蚀过后,你可随时离开圣地,想去哪儿就去罢,你不是这里的人,妖族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知道了,陛下。”萧琨躬身。

朝云摊开瘦长的手掌,掌中焕发出光芒,蛇形的绿光蜿蜒游来,缠绕在萧琨的双手上,令他手背亮起了两个微弱的符文。

萧琨低头看了眼,没有询问,离开正殿。

傍晚时分,与起云峰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峰升起篝火,篝火上浮现出心灯的符印。

虽是夏夜,山顶却狂风大作,寒意袭来。

最后一名驱魔师降落,收起法宝。

沈括介绍道:“这位是甄家本代家主,扶莹夫人。扶莹,这是我徒弟,项铉。”

扶莹年轻时极是貌美,身穿唐装,两点美人眉,骑一只仙鹤,过来与项弦相见,朝沈括说:“什么时候收了个这么大的徒弟?等等,传讯召集我们的就是你……护法武神!你是项家人?”

项弦点头,说:“这是智慧剑。以后,我们兴许还会再见面。”

“项铉,”扶莹点了点头,说,“好名字。”

突然间,项弦想起了在杭州与扶莹见面的那天,当时她眼中现出的一抹惊讶神色与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不对!所以这一切注定将发生?因果正朝着景翩歌所言的“既定”开始汇聚!

“这位是南诏驱魔司使段宁,段兄。”沈括介绍另一名武人,说,“南诏与大辽驱魔司一般,都不受中原管辖。”

名叫段宁的男子作武人装扮,与项弦互相行礼,较之段昭雍,他多了几分稳重与老成。

“这位是广南驱魔司,郑家家主郑经义。”沈括又介绍一名胡须花白的老者,汉人驱魔师们彼此之间都认识,沈括明显是朝项弦说的。

项弦朝他抱拳为礼。

扶莹问:“善于红呢?”

“不清楚。”沈括稍一沉吟,说,“昨日午时我已朝成都送出信去,按理说成都驱魔司是最早收到信的。”

葛亮:“我下山前,还特地往青羊宫中走了一遭,不见善于红。”

“不用等了,”项弦说,“她会出现在妖族圣地中,待咱们入内便知。”

“什么?”沈括一时充满疑惑,继而回过神,“行,稍后再说。”

沈括再介绍道:“这位是辽国驱魔司使,北传执掌,韩竭韩大人。这里就是所有愿意来的人了。”

韩竭是第一次来,是个脾气容貌温和、胖胖的中年人,朝他们微微一笑,不与其余人对话,只道:“日前接到宋国来信,智慧剑重现世间,按本司传下的规训,护法武神召集时,驱魔师须得全力以赴,共除天魔。”

余人看着韩竭的眼神多少有点复杂,毕竟当年北传与南传闹分家,过程体面不到哪里去,但既然辽驱魔司愿意放下芥蒂前来相助,已足见其诚意,大伙儿便都避过了正统不提,只混称他为“韩大师”。

“天魔尚未真正转生,”项弦说,“这一仗并没有各位想象中的艰难,各位请放心。既然人齐了,就由我来解释罢,师父,你能推测出日蚀的具体时刻么?”

沈括曾分管大宋司天监一职,自然是他的拿手本领,说:“明日午时一刻。”

“行。”项弦说,“日蚀时,穆天子姬满将进入妖族圣地,协助妖王巴蛇转移魔种,以夺魂之阵取走魔种,再进入长达五十年的蛰伏,等待人间戾气达到天魔转生的真正临界点之时……”

项弦开始解释穆天子的整个计划,一时肃静,只有山岭间的呼呼狂风。

项弦说:“必须在明天分魂时,趁巴蛇所携带的魔种分离,将它击毁,绝不能让姬满取得。再击杀姬满,夺回昆仑山白玉宫的树种送回原处,需要各位的协助。”

段宁沉声说道:“但我们要如何进入妖族巢穴?”

项弦:“届时我会有一位兄弟,带咱们进去。”

段宁眉头深锁,点了点头。沈括解释道:“是铉儿最相好的,不必担心。”

扶莹笑道:“你也没比他大多少,就占人便宜,收护法武神当徒弟了。”

项弦知道大伙儿仍未能真正放心,便主动道:“是我的契兄弟。”

“啊。”众驱魔师便明白了,点了点头。项弦的双眼又开始发红,只沉默不语。

沈括与葛亮对视。

葛亮说:“多年来,成都、渝州等地始终监视着三峡,秉承历任祖训,以防天魔复生,却都无法进入。”

沈括点头道:“人族与妖族最后一次交手,已是三十年前了。”

段宁:“智慧剑已有三百多年不曾于世间选定继任者,如今再现,想必亦是到了该毁去魔种、遏制天魔复生的时刻。”

项弦会意,主动出示智慧剑,以剑尖指天,一时剑身依次现出六枚符文闪烁,驱魔师们看过一轮。韩竭最关心此剑,快步走来,低头察看剑身,以生涩的汉语说道:“山海神剑啊。”

项弦笑道:“是不是也曾想过能执掌此剑?”

众人都笑了起来,兴许每一名驱魔师,都希望能成为持剑者,守卫神州罢。

“持剑之人得明王选定,”葛亮说,“自当也背负沉重的代价。”

韩竭却道:“项兄弟何时何地,得到这把剑?”

“在我……”项弦本想说在自己几岁时,从父亲抑或族中长老手里接过,但突然间,他的认知发生了动摇!

项弦:“??”

驱魔师们看着他。

这剑是从哪儿来的?!项弦一瞬觉得所有前尘往事,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自打跟随沈括起,就带着智慧剑了。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它?

葛亮见项弦陷入疑惑,便岔开话题,说:“其实咱们的敌人,并非转生后的天魔,胜算相当大。”

“唔。”韩竭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

“我忘了。”项弦想来想去,半晌后忽然道。

驱魔师们都笑了起来。

“巫山妖族觊觎人间已久。”沈括摊开地图,说,“这是三十年前,妖族与人族交战留下的一点信息,每当神州陷入内乱,征战不休时,妖魔便随之崛起;太平治世之际,妖魔则随之衰败,表里山河,此消彼长……

“……如今圣地中,曾经的鹏王不知所终,鲲也已在唐时被诛戮;天宝之乱后选定的妖王朝云,原是山海间一化蛇,因吞下远古凶兽巴蛇的内丹,而获得绝世修为,成为了新的巴蛇。”

众驱魔师开始重理信息,项弦到一旁去坐下,眼望起云峰,夕阳一点点地朝西面沉降,留下火焰般的红光。

“……圣地的实力,已是三百多年来至为衰弱之时,我们最强劲的对手,乃是九尾天狐……”

扶莹之声不屑道:“九尾狐就九尾狐,称甚么‘天’?大驱魔师,你这是长敌人士气。”

众人又笑了起来。

沈括说:“我们必须分出人手,牵制九尾狐与其麾下妖怪。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战死尸鬼王,统帅数万尸鬼,在山腹深处沉睡……”

“……这只鬼王又要如何对付?”

“这就涉及一个更为古老的秘密了,他的真正职责,并非守护妖族,而是监视魔种动向的重要棋子……”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沈括与葛亮最后议定了进攻的细节,只等待项弦发出进攻号令,便将全力掩护他进入正殿。

届时其他驱魔师将联手对付九尾狐,沈括掠阵,葛亮与项弦负责诛杀巴蛇与穆天子,扶莹则去取回她的家传法宝。

起云峰圣地中:

萧琨快步回到住所,人类俘虏正在小声交谈,见他回来,瞬间静了。

“快,”萧琨说,“趁着他们正吃饭,跟我来。”

萧琨出双刀,乱刀斩断俘虏的铁链,带着他们绕过中庭,进入棺阵所在的山腹区,骨手中祭起幽火,照亮那整齐的棺阵。

“能找到你们出来的地方么?”萧琨说,“是死是活,就看自己了。”

领头那青年男子四处张望,努力辨认,片刻后跑上台阶,到得台座巨棺后,说:“似乎在这儿……”

萧琨看见一块松动的石板,附近还有动物们乱糟糟的脚印,当即一脚踢起石板,现出一条地下通道。

众人紧张到了极致,萧琨示意快下去,不要出声,俘虏们接连离开,直到最后一人进入地道。

萧琨正要走进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又沉重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我没有找什么。”萧琨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左手持幽火照明,右手按在刀柄上,只待陡然转身,便将一刀挥出。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个声音又道。

萧琨缓慢回身,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他看见在王座后,一堵矮墙旁的漆黑拐角处,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战死尸鬼!

但凡任何人从鬼王殿中经过,都不会看见这片黑暗的角落,以他身材,一定就是石棺中的众尸之王,说不定在这儿坐很久了!

也就是说……萧琨匆匆忙忙,每次从此地路过,诸多妖怪来了又去,利用暗道在圣地中出入,他都在黑暗里看着!

“你是谁?”萧琨沉声道。

“忘了。”那鬼王云淡风轻地说,“嗯,我知道,你是景翩歌的后人,你有幽瞳。”

“你见过家父?”萧琨说。

鬼王起身,个子足足比萧琨高了一头,走向他时,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他伸出手,以干枯发皱的手指抚摸萧琨残缺的头脸。

“景翩歌居然有后代。”鬼王感慨道,继而双手齐出,轻轻地在萧琨头上、脸上抚搓。萧琨不住颤抖,以鬼王那双大手,几乎随时能将他的头像捏核桃一般捏爆,但在这令人战栗的危险之中,鬼王的力度却充满了怜悯。

更神奇的是,一股幽火从同族的内丹中燃起,注入了他的身体,驱散了他无时无刻不在的疼痛。

“既已身在劫中,不得逃脱,又何必将你带来世间受苦?”鬼王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萧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能为我修复身躯么?”萧琨说,“前辈,我想去见项弦,他是我的……我的……”

“这就是你的本相,”鬼王收回手,说道,“我觉得很好。”

萧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鬼王又道:“去罢,不管你来自何方,将去往何处。”

鬼王回到了黑暗之中,萧琨则转身,快步进了通往山外的密道。

夜半,起云峰。

项弦躺在山顶的营地边缘,风呼呼地吹着,就像许多年前在玄岳山中的那一夜。风漫天漫地奔过,带着千千万万往事,纵横交错地在天地间肆虐着。

风停,所有回忆凝固,消散于虚空。

脚步踩碎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项弦睁开双眼,坐起,回身望向萧琨,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

“凤儿。”萧琨轻轻地说。

项弦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落寞与悲伤,慢慢地站起,萧琨站在月光下的山崖前,认真地看着他。

项弦侧身,在乾坤袋中翻找许久,取出两串红绳,将其中一串朝向萧琨。

萧琨看着那红绳,没有接过。

项弦又做了个“递”的动作,萧琨问:“你去会稽了?不对,这是五十年前,这会儿你爹娘还没成亲呢。”

“我亲手做的。”项弦说,“虽不是从前的红绳,也不是往后的红绳,却是现在的红绳。”

萧琨没有犹豫,从项弦手中接过了红绳。

“替你戴上。”项弦如是说。

萧琨藏起左手,项弦却不由分说,拉起他白骨森森的手腕,说:“男的系在左手上。”

项弦端详萧琨的左手,他的五指里有两指烂成了白骨,手掌依旧完整,手腕处连着小臂,只有两根骨头支撑着,红绳松松地挂在骨头上。

萧琨突然说:“昨天的江水已不是今天的江水,今天的江水,也不再是明天的江水了。”

“你还记得。”项弦低头,说道,“梦里的话,也要记恨我?”

“不知道为什么,”萧琨答道,“一直记得。来,凤儿,哥哥也替你戴上。”

萧琨与项弦互相系了契绳,坐在山崖前,谁也没有开口谈以后。

“让我看看你。”

“别……”

“看看。”项弦坚持道。

他将萧琨的兜帽解下,露出他残缺腐烂的脸,萧琨不自觉地侧过去,项弦却换了位置,坐到他的左侧。

“怎么变成这样的?”项弦不悦地问。

“时刻将近,”萧琨说,“维系我得以存在的因果正在消失。”

项弦点了点头。

萧琨:“不过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一定还是从前那模样。”

项弦望向萧琨,说:“第一次见你那会儿,我就觉得,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

萧琨半脸骨骼,眼眶里蓝色的瞳孔绽放光华,显得很高兴,问:“哪一世?”

“每一世。”项弦答道,继而搭着他的肩膀,亲吻了那半是骷髅半是人的萧琨的嘴唇。

分开时,萧琨却道:“第一次见你,我只觉得面前这人,怎么这么欠揍。”

项弦笑了起来,与他牵着手。萧琨改而搭着他的肩,把他朝自己扳,说:“躺哥哥身上。”

项弦顺势躺下,萧琨说:“你头一回这么做时,我就很喜欢。”

“什么时候?”项弦问。

“跟你回开封那次,在驱魔司。”萧琨又说,“我还想怎么有人能这么腻歪……”

项弦笑着说:“记得在龙亭湖陪我套圈那会儿么?”

“嗯,怎么了?”

“好些人都在看你。”

“那是我套得好。”

“你套得不好,相信我,都是来看你这张脸的。”

“那家炒冰倒是味道不错。”

“说着不错,也不见你多吃。”

“习惯了。”萧琨感慨道,“从小就被告诫,须得管住自己,再喜欢的也不能无节制……有时总以为,那些很美的事、很好的人,我都不配得到。”

项弦:“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会了。”萧琨如是说。

“凤儿?”

“嗯?”

“你又在想什么?”

“想你说,没吃过鲥鱼,是个北地来的乡巴佬。”

萧琨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此刻笑着,一定很难看,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项弦依旧会爱他。

“我得走了。”萧琨说,“待你们来时,我会为你打开圣地的大门。虽然你现在有智慧剑在手,又得心灯相助,但天魔尚未转生,仍不可轻敌。”

项弦:“我带你去看看葛亮前辈与我师父,你还没见过我师父呢。”

“不了。”

萧琨轻描淡写地说,并以左手骨指抓住项弦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

项弦那力道大得非同寻常,浑身不住发抖。萧琨没有看他的双眼,只是低下头,将项弦的手指强行扳开。

“你看我,”项弦红着眼眶,颤声道,“看着我的眼睛,萧琨,看我的心,你看我的心。”

萧琨:“我不看。”

“你看。”项弦哽咽起来,泪水淌下。

萧琨总算扳开项弦的手,拉着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胸膛上的心脏处。

“走了。”萧琨退后,在呼啸的山风中翻身,坠下山崖。

“等等!”项弦在他即将跃下山崖的最后一刻喊道。

萧琨身在空中,与项弦对视。

“我爱你。”项弦颤声道。

“我也爱你,凤儿。”萧琨话音落,金龙载着他飞起,投向起云峰圣地。

萧琨哭得视野模糊,在山峦一侧收起金龙,几乎是撞进了密道中,他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边哭边走,又发出一声悲伤的呐喊。

他扶着洞壁,几番艰难喘息,狭长的山洞内全是他的回声,从身前、身后朝他袭来,犹如裹挟着那些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不甘,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来回涤荡。

末了,它们终于纷纷消散。萧琨艰难地拭去眼泪,穿过鬼王殿,朝黑暗中看了一眼,继而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圣地中庭。

灿烂的繁星即将隐没,曙光渐近,瑶姬不知去往何处,但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亭阁中央,放着一个黄布包裹。

“我们又见面了。”倏忽的声音说,“来,这次想问什么?”

萧琨打开布包,露出倏忽的头,忽觉往事犹如隔世。

“你究竟是谁?”萧琨说,“你为什么能看见这许多事?”

“我是时间之神。”倏忽说,“我同时存在于过去、当下与未来,我看见了一切,因果正于你的身上汇聚,这是最好的抉择,它正在将你们推向一个原本无法到达的彼岸。”

萧琨带着疑惑,打量倏忽。

萧琨:“我快死了。”

倏忽:“这是必然。”

萧琨:“我只有一个问题,能为一个将死之人解答这些疑惑么?”

倏忽:“什么疑惑?”

“所有的。”萧琨答道,“为什么……三个预言?又三个预言?其后你说的话,我将以心灯火焰修剑,似乎又不曾应验?与凤儿年少相识的往事,我总觉得那不像梦境,你都看见了什么?”

倏忽却淡淡道:“时间对我而言,犹如广阔的海洋;对你们而言,则是被海洋包裹的曲折的陆地,你无法走进海中,只能沿既定之路走在陆桥上,这条路即是宿命。你看不见陆地的外围,每时每刻,俱有大大小小的‘岛’正在某种力量下凭空浮现与诞生。”

虽然萧琨很难理解倏忽的话,却朦胧地触碰到了世界的真相。

“前生往事,就是你所说的‘岛’么?”萧琨说。

倏忽没有正面回答,又说:“‘岛’会诞生,自然也将沉没。在海水的环抱之中,你所走过之处,背后的旧岛也许在某个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海底则涌现出新的陆地;前方时而是笔直的无垠之路,道路偶尔也会转向,化作令你不断在其中打转的环礁。”

“古往今来,时光之海上,常常涌现出诸多看似彼此并不关联的岛屿。”倏忽的声音犹如令人置身梦境之中,“要让它们连成一片,形成陆桥,是相当苛刻的条件。”

萧琨说:“能再造因果,想必是堪比造物主的神力罢。”

“那即是因果本身。”倏忽淡然答道,“再回望时,你走过的陆桥,兴许早已重塑,新的路连向你来时的起点;前方则变幻莫测,你也许能看见彼岸,却永远走不到那个地方。”

萧琨沉默不语,思考着倏忽的话。

“诸多因缘际会,涌现的‘岛’。”倏忽又道,“也将沉入时间之海,当唯一的陆桥出现之时,未能得到联结的‘岛’便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消逝,唯余‘必然’。但现如今,条件尚未齐备,你还不能停下。维系你的因果即将湮灭,世界的因果将重新诞生。”

萧琨坐下了,与倏忽对视,这一刻,他甚至有点走神,根本没有注意到倏忽说了什么,事实上就算认真听了,他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他实在太累了,这一路走来,他已耗尽了自己的所有,信念也好坚持也罢,悲天悯人的情怀,担忧天下的责任感……尽数燃烧殆尽,到得最后,唯一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只有对项弦的爱。

萧琨只希望他能好好的,像从前初见时一般潇洒、快乐、无拘无束。

“这一次,我们能成功么?项弦能不能回去?”萧琨又说。

倏忽:“你总是这样,问所有的事,唯独不曾关心过自己。”

“那不重要,”萧琨说,“算了,其实我不太明白,但我已不想再问。”

倏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也许吧,谨记那只是一个‘可能’,归根到底,未来仍掌握在你们手里,设若这个‘可能’不被因果抹去,瑶姬将带着巴蛇的那一魂,在一千年后交予……唔……”

太阳升起来了,旭日照耀着起云峰,然而转眼间乌云汇聚,一道狂雷绽放,空间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倏忽面无表情道:“把姬满打发走,他马上到了,看你们的了。”

萧琨蓦然回神,穆天子来了!

圣地正殿,虚空门出现,门中幻化出巨树,穆天子一步跨过千万里虚空。

“妖王,我想你已准备好了。”穆天子悬空停驻,身边站着善于红。此刻的他身穿数千年前的王袍,尚未被缭绕黑气侵袭身躯,他以修长的指爪指向地面。

“开始罢。”朝云沉声道。

善于红来到殿前正中,大喝一声,振袖,四面八方散发出紫黑色的符文,没入地面,燃起熊熊烈火,空中出现了纵横交错的法力纹路。

瑶姬从殿后出现,注视穆天子。

朝云站起,来到法阵一侧,穆天子则悬浮于法阵另一侧,善于红控制法阵,双掌前推,内殿爆出一声巨响,整个起云峰隐隐震动!

法阵东侧浮现出巴蛇的魂魄虚影,西侧则是穆天子所幻化出的树灵。

“日蚀开始了。”葛亮说。

黑影不断侵蚀太阳,起云峰的大门处渗出魔气,旋转着升起。

“接应的人呢?”扶莹问道。

话音落,金龙从山峰一侧飞出,在空中盘旋。

“各位,”项弦大声道,“请随我进入巫山圣地,抹去其后将涌现于人间的浩劫。”

所有驱魔师同时应声,在智慧剑持有者的率领下,化作法术光华,疾射向圣地大门。

金龙落向圣地大门,萧琨双手爆发出绿色光华,按在了门上,形成手印。

“维系我的因果即将湮灭,世界的因果在此处重新诞生!”萧琨说,“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罢,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