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掠过天空,在银河下闪烁着光影。萧琨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在乱流涌起以前,景翩歌的嘱咐。
“……留下‘唯一之路’。”
那一丝可能,究竟在何处?
骤然间,萧琨的疼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无比强烈,简直撕开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皮肤竟是皲裂,在利刃般的风中淌出殷红的血液,但倚仗于鬼族的天赋,大大小小的伤口逐一愈合,他的头颅中犹如被一把铁槊插入,且不断搅动。
萧琨在空中发出闷吼,在失去意识前极力避免坠向地面村庄,于一座山丘上栽进了树林中,当头撞断无数树枝。
浑身剧痛,不知是病发还是坠地时骨折带来的痛楚,萧琨挣扎爬起,最终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倒在地上。
太阳升起来了,鸟叫声悦耳婉转。
凤凰山下高阳池畔,市集纷纷开张,盛夏时节,附近村镇诸多百姓来到此地,带着民货以易。
湖水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被吓了一跳,望向高阳池中。
片刻后,项弦湿淋淋地从池内爬了出来,登时引动不少人惊叫。项弦武袍湿透贴在身上,背着一把剑,翻越石栏。
“这位大哥,”项弦说,“你可见有龙飞过?”
所有人以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项弦抹了把脸,望向四周,又拉住过路人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午……午时。”那人犹如看疯子般看着项弦。
“今岁是何年?”项弦又问。
市集上十分嘈杂,显然议论着项弦,当地方言又带着口音,并非中原官话,项弦难以分辨,正茫然时,又有巡逻的士兵过来,喝道:“什么人?哪儿来的!站住!”
不喊“站住”还好,项弦当即下意识越过市集,飞奔起来,这下更引发了一场骚乱。士兵们骑马开始追逐,然而项弦虽非以速度敏捷见长,但较之寻常士兵仍不在话下,左拐右绕,不片刻甩掉追兵,藏身暗巷中理顺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项弦绕过暗巷,观察四周,景翩歌朝我俩做了什么?
他脱下外袍拧干,被晒得头昏脑胀的,注意到侧旁狗叫,一名半大少年郎站在门外,充满惊惧地打量他。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项弦转头问。
“熙宁……熙宁八年。”那少年郎说,“大哥,你……你是做什么的?”
“驱魔师。”项弦说,“神宗年间啊,这儿是什么地方?”
“襄阳。”少年郎打量项弦,又看他背后智慧剑。
项弦拧干衣服,开始检查乾坤袋,意识到阿黄并未跟来,所以景翩歌将他俩送回了五十年前?!
东西都在,项弦便安心少许,随手拈了枚符鸟送他,鸟儿扑啦啦飞向那少年。
“本地驱魔司署在何处?”项弦自言自语道,继而意识到诸多事,既然是五十年前的襄阳,那么,现任大驱魔师——
项弦陡然间想到了什么,但在此前,他已经历了连场大战,沙州与天魔宫的两场战斗,耗费了他近乎所有力量,回到白玉宫后,又被萧琨重创,以至于受了内伤,再强悍的身体,此刻亦已到了强弩之末。
穿梭时空的乱流更令他五脏四肢灵力紊乱,晕眩感涌上心头。他深呼吸,调匀气息,胸膛处隐隐作痛,被萧琨打断了好几根肋骨。
“萧琨?”项弦道,“萧琨!”
项弦摸到衣领上那凤蝶应声虫,注入灵力催动,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兴许他们距离太远了。
项弦脚下一软,口中吐出鲜血,把那孩子吓了一跳。
“你没事罢!”那孩子慌忙上前察看。
项弦摆摆手,眼前发黑,不发一语,靠在墙边,软倒下去。
白帝城外无名之山,溪涧之中。
“他醒了!”陌生的声音大呼小叫,“身体都烂了!”
萧琨头痛欲裂,他从极高之处被扔了下来,在时空的乱流中与项弦失散后,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出现在黑夜的高空中,他尝试着召唤出金龙,但他意外地,平生第一次失去了对金龙的控制,带着它一头撞进了密林中。
“是本族?”
“别把他扔这儿,太可怜了。”
萧琨发现自己的胸膛被一根树枝穿透,他屏住气,将树枝一寸寸地抽出来,身边还有几只动物正在交谈。
萧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片刻后,一个影子过来,是头黑熊。
“怎么了?”
“这家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妖怪们简单交谈后,黑熊把他扛在了肩上,翻越溪流,前往巫山深处。
阳光照进客栈内,项弦睁开双眼,一旁的炭炉上煮着药。
窗外不远处有一座宏伟的木楼,客栈外的街市中传来喧闹之声。项弦坐起,呼出一口气,胸膛中还隐隐作痛。
外间传来声音,一名年轻人揭开门帘入内,穿文武袖装束,腰间别着一个酒壶,眉清目秀,虽不及项弦英俊,表情却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似笑非笑之意,如出一辙。
汉人少年侠客,兴许都是这番装扮罢。
“好些了?”那年轻人笑道,“他们说城里突然一道白日惊雷,有人从天上掉了下来,我恰好路过本地,心想不是妖怪,便是同行,前去看了眼。果然,见你虚弱得很,就把你带来这儿,让你先歇会儿。”
项弦眼里充满了震惊,与那年轻人对视,险些大喊出声,翻身下床就要扑向他,奈何刚坐起来,又是一阵晕眩。
年轻人不明所以,与项弦对视。项弦嘴唇发抖,自从他离开以后,项弦曾无数次祈求梦见他,但他从未出现过。
如今,项弦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
“你是……”项弦只生怕他回答出另一个名字。
“在下沈括。”那年轻人笑着端坐椅上,说,“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项弦略张着嘴,眼眶通红,不片刻,竟是呜呜地哭了起来。沈括不明所以,被吓了一大跳,忙靠近少许,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沈括不碰还好,这下项弦登时号啕大哭,抱着他的腰,埋在他身畔,动情地大哭起来。
沈括猜测面前此人,定是碰上难以排解的伤心事,于是拍了拍他,叹了口气,便任由他抱着自己哭个没完。
项弦哽咽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不片刻,项弦的情绪稍平复下来,那句“师父”几次到了嘴边,只并未出口,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若告诉沈括,自己是从后世前来,会不会产生难以挽回的影响?
抑或改变师父的整个人生?这是什么时间点?景翩歌所言,将他们送回了五十年前,萧琨呢?!
诸多问题随着项弦的清醒而飞快涌现,令他眼里现出一丝茫然。沈括见他已不再哭哭啼啼,显然释放一场,状态好多了,于是说:“不要压抑情感,偶尔哭一哭有益健康。”
项弦很难为情,沈括又起身,去拿来智慧剑,说:“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它。”
“是。”项弦马上明白到,沈括对这时候的他,并没有什么熟悉感,路遇后施以援手的最大原因一定是智慧剑。
“这是不世出的宝剑啊。”沈括带着惊叹,望向藏于鞘中的智慧剑,似有点为难。项弦当然熟悉他的脾气,知道此时他心痒难耐,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它抽出来。
项弦索性握住剑柄,将它拔出。
沈括眼里尽是惊叹之色,说道:“这当真是……”
“是,”项弦说,“传说中的神兵,智慧剑。”
沈括道:“你果然是项家人!”
项弦充满感慨,看着沈括,沈括则手握剑柄,反复翻面,察看剑上符文,眼中尽是唏嘘,仿佛已不为外物所动。直到足足一刻钟后,沈括方陡然回神,问:“老弟怎么称呼?”
“我……”项弦又想到,后世他将与沈括相遇,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是否将改变什么?他也不曾想好,脑海中却奇特地浮现出扶莹曾经的询问,下意识地换了个名字。
“项铉。”项弦答道。
沈括点了点头,小心地将智慧剑收入鞘中,说:“这是天底下驱魔师毕生难得一见的神兵,天地万物、神州山海的千万年气运所系。”
项弦正要接过,忽生出一念。
“既然喜欢,就送你了!”项弦说道,“交个朋友!”
沈括顿时愣住了,明白项弦在与他开玩笑,哈哈大笑,项弦也大笑起来。沈括示意他拿好,孰料项弦又推了推,说:“真的,送你,咱俩一见如故,既然你喜欢,就拿着罢。”
沈括:“……………………”
项弦:“……”
房内安静数息,沈括才意识到项弦是认真的,当即色变。
“使不得!”沈括难得地露出惊慌表情,这是项弦跟随在他身畔时从未见过的,他连声道,“万万使不得!早知我便不看了!哎!老弟,是我太冒昧……”
项弦起身,只劝沈括收下智慧剑,沈括被吓得险些魂魄出窍,无论如何不能收。两人推让一番,项弦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好,你也太见外了。”
沈括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见外的问题吗?这是智慧剑啊!
项弦与他推来推去几下,断掉的肋骨又开始疼痛,只得坐着,倚在榻畔桌前,沈括突然想起来了,忙去为他倒药。
“你太累了,身体遭受几次重创,灵力枯竭,脉轮也受到了损伤。”沈括再望向项弦的眼神,已变得有所不同,若说先前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则多了少许感动,毕竟说几句话就要把镇神州的神兵拿出来送人的朋友,这世上绝无仅有,足见其盛情。
沈括又问:“项老弟都做了什么?为何出现在此地?有何事要办?”
“唉,”项弦叹道,“说来话长,简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累死我了,我还有一位同伴……”说到这里,他改口道:“我的好哥哥,这会儿下落不明,稍后还得去找他。”
“唔,”沈括说,“虽有内伤,但终究不妨,只是近日里,须得以将养为上。”
“这儿是什么地方?”项弦接过药碗,仰脖饮下。
“汉水畔,武昌城,”沈括道,“外头那座,就是天下闻名的黄鹤楼了。”
项弦被药苦得五官扭曲,沈括又给他一块糖。
与小时候一模一样……项弦差点又哭了出来,吃着糖,看着面前年轻的师父,只想扑进他怀里,像潮生一样撒娇。
“你的兄弟,”沈括想了想,问,“是什么人?愚兄在江湖上也有一些朋友,托人为你打听就是,切不可着急。”
“一个眼睛发蓝,”项弦说,“脾气固执的家伙,是个辽人。”
说着,项弦又不住回忆景翩歌所言,五十年前……鬼王所言的“一丝可能”究竟是什么?
沈括于明道元年出生,如今是熙宁八年……
项弦打量沈括,问:“你在十年前入阁,如今不是应已年过不惑了吗?”
沈括登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驻颜有术,驻颜有术啦!”
“愚兄今载已四十有三,”沈括笑道,“难得被罢了一次官,便顺路过来,看看家师。”
“哦!”项弦明白了,他的师祖苏颂,这个年头正在荆地隐居!
“我看你也好点了?”沈括虽已年过四旬,眉眼、长相、身材却都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说,“咱们喝一杯去,慢慢聊?”
项弦起身,跟随沈括离房。
沈括虽自谦医术不精,然身为大驱魔师,却天文地理、岐黄堪舆无一不精,项弦服药后已精神奕奕,沈括却道:“你现在不能喝酒,只能喝茶。”
“凭什么啊!”项弦抓狂道,“我已好了!”
沈括那话不过是逗他,又忍不住大笑。
潮湿的气味传来,四周泛着一股青苔气,天顶处阳光落下,光柱就像琴弦,连接了天与地。
萧琨醒转时,一只小动物正在舔舐他的伤口,吧嗒吧嗒作响,舌头在他右手露出的白骨处蹭个不停,舔得他身上全是口水。
萧琨不舒服地动了动,毕竟被舔骨头的滋味很难受,既痒又痛。
那小动物抬起乌黑的眼珠瞪着他。
“走开,”萧琨小声道,“我身上有尸毒,已经烂了,没看见么?不能吃。”
“它在为你疗伤。”一个女性的声音淡淡道。
声音在空旷的宏大山洞中回响,萧琨坐起身,环顾四周,疲惫地出了口气。
与其说这里是个山洞,不如说是个“殿”,周遭半是森林,半是建筑,倚山中地形而建,藏在了山腹里。
“这儿是什么地方?”萧琨头疼欲裂,感觉脑子都要掉出来了。
“圣地。”那个女声又说,“小的们在山涧中发现了你,便将你带回来了。”
萧琨听到“圣地”二字蓦然抬头,望向殿内高处,那里有一个王座,王座上坐着一名慵懒丰腴,且容貌绝美的女子,一手放在腹前,另一手则胳膊袒露,全身上下不过数缕薄纱,冷漠地注视着萧琨。
“你是鬼族?”那女子问道。
萧琨想起诸多往事——他与项弦一起,被景翩歌借助宿命之轮的力量,扔进了时空乱流中,来到当下。
五十年前……他们尚未出生的时刻,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没有发动宿命之轮的全部威力,更不可能将时光调转足足五十年,这等强悍效果,就连天魔也做不到……所以只有他们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巫山中?”那女子又问。
“我来办一点事。”萧琨摇摇晃晃,身上挂着破烂的衣服,走到一个水池畔,想尽可能地洗一下脸,再去找项弦,他应当也在这附近才是。
萧琨看见了水池中自己的倒影。
他的身躯破损程度相当深,半张脸严重损毁,左肩、左臂都呈现出被火焰烧焦后的黑色痂皮,嘴角裂开,现出牙齿,仿佛被强大的冲击力斩了一记。
女子没有追问他办什么事,只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萧琨大致明白了,自己坠落于巫山,而发现他的妖,将他带回了五十年前的妖族圣地,这个时间点,穆天子还未曾前来分魂,主宰圣地的妖王,还是巴蛇,而妖后,则是离开昆仑,前往红尘的瑶姬!
“你是谁?”萧琨问。
女子叹了口气,露出“连我都不认识”的表情,说:“我是狐王。”
狐王?萧琨只知道巴蛇是妖王。一旁有只小妖怪说道:“这是九尾天狐大人!”
“闭嘴!”那女子不悦道,“让你插话了?”
小妖忙躬身趴着。
“你不是中原民。”九尾天狐说。
“我是辽人,”萧琨想了想,为避免麻烦,说道,“第一次来中原。”
“辽妖。”九尾天狐更正道。
“好罢。”萧琨见过水中自己的模样,明白到自己已不能再被称作人了,说来奇怪,他的身躯竟无法再愈合。
“你既是鬼族,”九尾天狐又懒懒道,“理应去找你们的老大,但他成天在睡觉,不管事。”
萧琨想起圣地中那一排排的石棺,这里也有不少战死尸鬼。
“我去朝鬼族的头儿报到罢。”萧琨疲惫地转身离开。
“站住。”九尾天狐却道。
萧琨回过身,注视王座上的九尾天狐。
“你就不说点什么?”九尾天狐打量萧琨。
“谢谢。”萧琨说,“为什么救我?”
九尾天狐道:“小的们在为我积德。”
“积德?”萧琨注意到九尾天狐的手,始终放在她的小腹上,但他没有多看,再次转身离开。九尾天狐说:“去棺殿的路是那边。”
九尾天狐随手指向另一条路,萧琨便沿着山洞一侧的小路离开。他来过两次巫山圣地,依稀记得几条路,但这儿实在太大了,四处也并无标记,沿途看见几只妖怪,妖怪们则一副终日吃饱后满脸无聊到处游荡的模样,没人管他。
他走过幽深通道,沿另一条路进入某个黑黝黝的山洞,幽瞳焕发光芒,看见一排排的石棺。
“有人么?”萧琨问,继而意识到表述错误,改口道:“有魃么?”
他走上前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但也许找个同族,能更简单沟通,了解情况?
他试着伸手推中央石棺,纹丝不动,于是从乾坤袋中抖出万象刀,他低头看了会儿,用万象刀撬动石棺边缘,露出一条缝,石棺之中却是空的。
萧琨满脑袋疑惑,只得把它再盖回去。
还是找路出去罢,赶紧去找项弦,阻止穆天子前来抢夺魔种,办正事。萧琨拖着刀,在圣地里乱转,寻找出口。上次来时未发现圣地竟这么大,道路又错综复杂,仿佛总在一小片区域里打转,走着走着,他又回到了狐王殿中。
“怎么又回来了?”九尾天狐幻化出狐身,九条蓬松的尾巴摊在王座后,正在晒太阳发呆。
“找不到路,”萧琨问,“要怎么出去?”
“去哪儿?”九尾天狐说,“既然来了,就待着罢。”
“我还得去找人。”萧琨说。
说着,萧琨想出示手腕,却发现上一世里,项弦并未给他缔结契约的证物。
九尾天狐没明白,答道:“圣地大门这会儿关着,你走不了,陛下正在准备攻打人族,待他作好计划,你才能离开巫山。”
“攻打人族?”萧琨不解道,“为什么?”
“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九尾天狐说,“天魔要转生,攻打人族不是必须的么?”
萧琨:“既然关上了大门,你的小妖怪们,又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九尾天狐走下王座,来到他的面前,它的身躯显得相当庞大,注视萧琨,一根尾巴从身后探来,轻轻拂过他的脸,双目间现出狐类狡黠的笑意。
“不告诉你。”狐面现出几分妩媚,柔声答道。
自唐时,这只大妖怪便遁居此地约三百岁光阴,诸多小妖在她面前从来便是毕恭毕敬,唯独这半人半尸的青年男子,说起话时显得稀松平常,似乎也是名实力对等的大妖怪。
萧琨虽半脸尽毁,身体破碎,双目蕴含幽冥蓝光,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令狐妖不禁心生怜惜,仿佛面前这男人是从黑暗与深渊中爬出来,身负绝艺一般。
九尾天狐转身回到王座上,双爪搁在下巴前,淡淡道:“反正你现在走不了,我救了你的性命,你总得为我办点事儿,还了这桩因果。”
萧琨心道这实在算不上救我性命,你若不捡我回来,我自然也能缓过来,这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找到项弦了。
但他依旧道:“所以?我该做点什么来报答?”
九尾天狐想了想,说:“你会什么?”
萧琨想了想,答道:“我学过打铁。”
“那就去打铁罢。”九尾天狐懒懒道,“带他去地脉熔炉那儿,给我做把匕首用用。”
于是有妖怪过来,示意萧琨跟他走。妖怪带着萧琨沿深邃的楼梯,走向地底。
带他进入圣地的黑熊说:“这小子的眼睛是蓝的呢!”
“那是幽瞳。”九尾天狐说,“拓跋焱手下,有个叫景翩歌的鬼王,就是这副长相。他们已经有很久不曾进过中原了,与咱们圣地里的鬼王是两个派系。”
“该不会就是那家伙罢?”黑熊说。
“不可能。”九尾天狐随口道,“你觉得他像尸鬼王吗?”
黑熊看萧琨也不像,说了这半天,竟无人问他名字。片刻后黑熊又说:“会不会是他们家的太子?”
“唔,”九尾天狐陷入了沉思,“来到中原所为何事,当真只是找人?算了,不重要。”
襄阳城中,桐柏山下。
项弦与沈括师徒二人从客栈内出来,一副头疼欲裂、东倒西歪的模样。
沈括开始摸腰包结房费,项弦说:“我这儿有。”
沈括宿醉未醒,说:“这是什么铜钱?有银子么?”
项弦换了碎银给他,沈括满脸疑惑,端详手中那五十年后的宣和通宝,说:“给我罢。”
项弦随手示意沈括收着就是,倚在客栈外柱子前。昨夜两人边喝酒边谈论法宝、仙术、世间万象与天地奇遇,足足喝了二十坛女儿红,这会儿已经快魂魄升天了。
片刻后,沈括又带着他去集市,点了酸梅汤喝以醒酒。吃过早食,项弦才好受了些。
“你这个事情,很麻烦。”沈括神色凝重,说道。
“是,大哥。”项弦显得很烦恼,昨夜他朝沈括大致说了经过。为了不引发过于混乱的变数,项弦绕过后世发生的一系列事,也没有告诉这个时代里的师父,自己是穿梭时空回来的。
但他朝沈括详细解释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天魔宫,隐藏在倾宇金樽所制造的罅隙之中,魔王名字叫穆天子,乃是古时的周穆王姬满。他已蛰伏数千载,搜集戾气以供天魔转生,即将在最近入侵巫山圣地,夺走巴蛇与瑶姬的魔种。
至于喝醉以后,项弦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说胡话,但看沈括这模样,估计自己说胡话那会儿,沈括的意识也清醒不到哪儿去,倒是无所谓。
“所以你要去巫山圣地,”沈括说,“等待穆天子前来。”
项弦说:“这会儿穆天子没有魔种,还算好打发,到时把他给斩了就是。还有,我的契兄弟萧琨也会帮忙。”
“唔,”沈括想了想,说,“巫山、圣地……巴蛇、瑶姬、萧琨……”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沈括原本只是在被罢官之后游山玩水,却碰上了这么一回事,而且项弦背着智慧剑,由不得他不信。
“我得先去拜访师父,”沈括结了早饭钱,说,“好好聊聊。”
“行,”项弦说,“一起罢。”
他也没见过自己的师祖,当初拜入沈括门下时,苏颂早已驾鹤西去,能再见沈括,令项弦沉重的心情好转许多。师徒二人只用了一天的工夫,便已称兄道弟,沈括又到当地官府,去请人寻访萧琨的下落,出来雇车,与项弦朝桐柏山里去。
沈括连打包票,让项弦不要担心萧琨,定能见面,项弦却发现,随着进入桐柏山,沈括的表情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沈大哥?”项弦问,“怎么?不舒服?”
沈括意识到自己脸色不对,被看出来了,旋即哈哈一笑。
二人来到了一处竹林前,门口两尊石狮子见他前来,当即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左边那尊道:“大师!逆徒上门啦!”
右边那尊道:“还有个人呢!背着一把剑!”
“认得这剑么?”项弦说。
金光焕发,石狮子登时噤声。
沈括:“师父!我来了!”
竹林深处并未回答,项弦朝内张望,片刻后朱门自行敞开,不闻招呼,沈括便示意项弦,两人入内。
“到外头去!!”只听一声怒吼。
沈括马上跳到门槛外,项弦登时一脸不知所措。
“跪着!”又是一声怒斥。
沈括干净利落,一掸袍襟,原地“咚”地跪下。
“你还有脸来?”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站在院中,怒气冲冲,想必就是苏颂。
“徒儿错了。”沈括答道。
项弦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看看沈括,又看苏颂,最后也只得在沈括旁边跪下,沈括忙起身拉项弦,说道:“老弟你不用跪。”
“给我跪好了!”苏颂又道。
沈括犹如耗子见了猫,恭恭敬敬,服服帖帖。
苏颂朝项弦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又摆摆手,示意“你请便就是”,毕竟客人上门,从没有让客人跪着的道理。
项弦胆战心惊,以嘴型道:“怎么办?”
他不知道沈括犯了什么大错,一来就挨骂罚跪。沈括却很规矩,双目视线落在鼻尖,没有与项弦说话。
项弦:“……”
项弦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寻思半晌,迈过门槛入内。
苏颂发过火,转身走了。
“我去给你求情。”项弦朝沈括小声道。
项弦贴着墙边,小心翼翼,朝侧院里看。
侧院中放着一个木制的机关鸢,机关鸢全身诸多齿轮、机括等物,展开了皮制的双翼,苏颂正在想方设法,将几个零件分别安插进去。
项弦刚进侧院,苏颂便看了他一眼。
“师……苏……大师?”项弦说。
苏颂没有搭理他,只调整几块木块,“唔”了一声。
木块上绘有符文,拆一便不得不改全局,项弦站在一旁看,片刻后说:“让它飞起来不难,飞个十天半月的不容易。”
苏颂说:“想弄个坐骑玩玩,奈何去外头抓会飞的,驮不起人,吃得也多。古时常有遁天梭、辟地舟,如今都失传了,当真可惜。”
“我懂。”项弦想了想,躬身钻到机关鸢下,说,“兴许你将阵眼改个方向,这处灵力便能通彻……我来试试。”
“唔?你学过机关术?”苏颂背着手,看见项弦背后那智慧剑,便伸手握住剑柄,将它抽了出来。
从未有人上来两三句话就动手抽走他的智慧剑,换了寻常人项弦当场就要将对方揍死,奈何苏颂是他师父的师父,虽不曾见面,他少时却常听沈括提及师祖之风采,一见之下毫无防备心,乃至一转头,智慧剑已在苏颂手中。
苏颂:“?”
项弦:“没……没什么。”
项弦暗道真是太唐突了,但这习性,师门中简直是一脉相承。
“山海与明光啊。”苏颂右手竖持智慧剑,左手搭在剑身上,依次抚过数个符文,及至仰望天际,说,“多少驱魔师的梦中神兵?年少时我也只想要这么一把剑。只可惜了!持剑者当不上,守灯人也当不成。”
项弦正忙活,随口道:“持剑者有什么好当的?”
苏颂蓦然大笑,将剑尖朝下,说:“很有意思,你是项家传人?”
“是。”项弦叹了声,“这把剑当真给我带来了诸多劫难。”
“兴许只因你生来应劫。”苏颂端详项弦的身影。
“好了。”项弦调转完机关鸢腹下的法阵,将剩下的木块拼合,接过智慧剑还负于背。
苏颂做了施法手势,天地脉的流动产生了奇异的变化,那机关鸢汲取了苏颂法力,竟全身符文亮起。
苏颂:“只要给它一点小小的推动……”
紧接着,随着苏颂一手送出,机关鸢开始扑扇翅膀,项弦躲闪不及,脸上被拍了一记,现出红痕,苏颂又大笑,显然十分高兴。
“你过来!”苏颂朝前院嚷嚷道。
沈括出现在侧院外,指指自己,示意“我?”。
苏颂一指机关鸢,说:“你爬上去试试。”
“这不好吧!”项弦顿时道,沈括却示意没关系,过来爬到机关鸢上。苏颂一手施法,机关鸢平地升起,轰然疾射起飞,消失在天际。
“哎!哎!”项弦吓得不轻,狂追出去,喊道,“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称谓,只听沈括破空大叫,飞向远方,撞进了山里。
“这……”项弦跑回来,朝苏颂说,“师……沈大师不会撞死吧!”
苏颂:“莫要管他。小友进来说罢。”
项弦跟着苏颂入内,竹林深处,苏颂的住所竟是十分宽敞,有一巨大茶室,四周尽是风竹,其后又是三进的内院与雅室,四处有不少仆役,却不见妻妾。
“苏大师,您看到智慧剑了。”项弦说。
“唔。”苏颂将项弦带进茶室内,坐下开始喝茶,示意项弦自便就是。
“实不相瞒,”项弦说,“我身有要务,在四处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哦?”苏颂说,“我已不再管红尘中事,如今神州驱魔司俱由沈括执掌,就是带你来的那厮。”
项弦点了点头,苏颂说:“他已被安石牵连罢官,想必这次回师门来,又要哭爹叫娘地诉苦,你大可不必搭理他,也莫要信他说的半句话。”
项弦简直汗颜。
不片刻,沈括狼狈不堪地回来了,头上全是断枝,身上则俱是树叶,胳膊上还有多处擦伤。
苏颂瞪了他一眼,说:“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括叹了口气,说:“我尽力了,师父。”
沈括在厅外抖了半天,项弦忙起身过去,帮他掸树枝扫叶子,沈括才进来,恭恭敬敬,朝苏颂磕了三个头。
苏颂冷哼一声:“教你学问是让你去党争的?”
“我错了。”沈括哭丧着脸,自行去一旁取杯,烧水,点茶,“我错了。”
苏颂犹如一条老龙,吹胡子里都是龙息,好半晌才渐息怒,想了半天又气不过,劈手夺过茶勺就往沈括头上打。沈括双手抱头,稍稍侧身,又不敢真躲,挨了好几下,这事才算揭过。
“师父,”沈括又说,“这位项铉项兄弟,带着智慧剑前来,有非常重要的事。”
“唔,”苏颂答道,“说罢。”
沈括示意项弦,项弦总觉得苏颂那双眼非常锐利,随时能看出自己的谎言,但又不能全说实话,只得硬着头皮交代了经过,苏颂则听得很认真。
“天魔将转生,”苏颂说,“时日已近了啊。”
沈括说:“却不知确切时机。”
苏颂说:“巫山闭门已久,前朝朱温篡唐后,妖怪们便蠢蠢欲动,迟早有一天将再入人间,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沈括:“师父进过巫山圣地么?”
“不曾去过。”苏颂说,“一群妖魔的巢穴,称什么圣地?葛亮兴许知道那地方。”
“守灯人?”项弦说。
“对。”苏颂说,“持剑者与守灯人,历来相辅,以守护神州。但智慧剑已有许多年不曾出现,剑不显现,也就意味着天魔转生不那么迫切,葛亮一直在等。”
沈括:“所以项兄弟的到来,寓意着当下正是前往巫山,击溃魔种的时间点?”
项弦听着师徒二人对答,突然想到另一件重要之事——
景翩歌的目标是:前往巫山圣地,等待穆天子的到来,阻止他从巴蛇身上夺走魔种。
只要没有魔种,无论他身具多少执念,都无法再成为魔王,顶多只是修为高深的树妖。
假设成功诛杀魔王,便能将宿命之轮夺回,交还景翩歌。
那么萧琨呢?萧琨还没有出生!
景翩歌得回宿命之轮,就不会为了弥补这个错误,前往人间与萧双相爱,生下萧琨。换句话说,完成这个任务后,萧琨便将不复存在!
不不不……项弦顿时全身如坠冰窟,他们做的一切,竟是抹去萧琨的所有因果,让他彻底消失?
“老弟?”沈括与苏颂停下交谈,一同看着项弦。
苏颂莫测高深地打量项弦,项弦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没事。”项弦起身,走到茶室外,面朝漫山风竹独自坐着。
“他很累。”沈括说。
“唔,”苏颂点了点头,说,“有心事。”
苏颂起身,展开一幅地图,乃是在巫山起云峰一带,说:“百余年前,诸国混战,当朝太祖一统天下之前,妖族曾有意再次进军,入主中原,毕竟天宝年间,妖王与人的约定,本就缺乏约束。”
沈括并不太关心诸多往事,在知识渊博的苏颂面前,端详地图,问:“为什么?”
苏颂想了想,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盛唐之时,妖族盘踞人间,连朝廷都轻松渗透,只待天魔转生,便可一举攻占人间,那是他们至为强盛的数十年。的确,当年他们差一点就得手了。”
“啊,”沈括点头,答道,“在天宝之乱后,方退隐群山之中。”
“唔。”苏颂沉声道,“当年妖王下令,全族迁离人间,远离人的居住地。名义上是回到名川大山中修炼,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将神州拱手出让,还给人类罢了。
“但你也知道,所谓‘气数’之道,起落浮沉,阴极则生阳,阳盛转阴,乃是造化规则。妖族气数衰竭数百年,已踏过渊薮,渐将迎来生发之机,人族则在繁华鼎盛后,不可避免将走向衰颓……”
项弦坐在廊下,午后,桐柏山下起了细雨,水流顺着檐前的雨链汩汩而下。
他的手中握着凤蝶应声虫,手指轻轻抚摸,凤蝶的双目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雨水扑打在宝石凤蝶上,水珠布满翅膀,滚落下来。
突然间,凤蝶的双目绽放出光华。
“萧琨!”项弦马上起身,说,“是你吗?”
“对。”萧琨答道,“凤儿,你在何处?”
项弦当即现出笑意:“说来你一定不信,猜猜我找到了谁?”
“我正在咱们来过的地方,”萧琨说,“五十年前。”
萧琨站在起云峰环抱的回字形山涧中,面前是一座凉亭,四周布满瀑布,乃巫山圣地的中庭区。在天地脉即将交汇的时刻,宝石蜻蜓发出光亮,短暂地与千里外的另一只应声虫呼应。
“什么?”蜻蜓中传来项弦疑惑的声音。
“我正在巫山圣地里,”萧琨说,“因缘际会,也许这就是宿命罢。我在这儿等你,带着智慧剑,斩破魔种,结束这个轮回。”
项弦:“你来我这儿,咱们慢慢想办法解决。小金还在你身边,对罢?”
萧琨望向山峦之间的结界力量,说:“你不愿意,我猜得对么,凤儿?”
项弦站在院中,面朝纷飞细雨,笑道:“怎么这么想我?还没商量清楚……”
“已经很清楚了,”萧琨的声音道,“姬满将在不久后来到圣地,以夺魂法阵取走魔种,五十年后,将后世的咱们卷入其中。当下你若不阻止他,无尽的轮回将一次又一次地开启,所有人都无法脱离。”
项弦没有回答。
萧琨:“从你不愿还回宿命之轮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凤儿。”
“我不会去的。”项弦终于道。
“那些‘兵’啊,”萧琨的声音说,“父亲所言,那些前仆后继战死在战场上的‘兵’,还有天魔转生后,神州大地的百姓们,他又何尝不知这对我不公平?凤儿,那天在月牙泉畔,我听懂了他想说的话——他在朝我道歉,用我的存在与消失,去换取这个无止尽的轮回的结束……”
“……但我也想告诉他,我已不再恨他。”萧琨的声音又认真道,“来人世间走一遭,终究很值得,我不后悔,也不怨恨任何人,凤儿。”
“我不去!”项弦红着双眼,咆哮道,“你给我出来!萧琨!你给我从巫山出来!”
“想在最后一步放弃么?”萧琨最后道,“凤儿,我不会再回答你了,你若不来,我便在圣地中等你一辈子,就这样。”
凤蝶光芒暗淡,消失,项弦全身发抖,站在檐廊下,雨渐渐地停了。
苏颂与沈括听到院外传来项弦的咆哮声,停下话头,却没有前去察看。片刻后,两人又谈论起来。
沈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
“何况妖族何曾愿意甘居人族之下?”苏颂倒是很坦然,捋须道,“孔雀离去后,巴蛇朝云接任妖王之位,看守巫山。兴许在那最初的数百年中,朝云亦遵循前任妖王定下的规矩……但久而久之,他体内的魔种在发挥效用,寻找着一切能滋养它的戾气。”
“啊!”沈括明白了,“迟早将被魔种支配。”
“不错,”苏颂说,“这是必然。百余年前,朝云便动过入侵人间的心思,只不知为何突然打消了念头,巫山大门紧闭。驱魔师们世代等待,只恐怕他们将在某日便倾巢而出。”
“只是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苏颂又道,“今日既智慧剑现世,想必已到了这个时候。”
沈括说:“但弟子见天下治世,景清气明,百姓安居乐业,未有戾气诞生,绝非古籍上所言末世将临之境……”
“嗐!”苏颂拿着茶勺又要打徒弟,说,“怎这般无知?天宝年间歌舞升平,大厦倾颓只在朝夕间,安禄山发兵前,又何曾有末日之景?”
沈括忙缩头道:“师父说得是。”
苏颂想了想,说:“智慧剑既出现,便由你修书一封,召集天下驱魔师。大伙儿共赴巫山……”
沈括:“共赴……噗,哈哈哈哈哈!”
苏颂大怒,持木勺又要打他,道:“终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项铉?”苏颂说,“既是持剑者,便须以你名义召集各驱魔世家,共讨妖巢。”
项弦沉默不语。
沈括闻言倒是来了精神,说:“说得是。只是项铉兄弟的职位又该如何……”
苏颂对自己的徒弟实在没脾气了。
“怎么还是官场内那一套?!”苏颂火起,来到项弦身畔,一手拍智慧剑,说,“有山海明光,以神州兴灭为己任,职位重要么?”
“是,师父。”沈括忙道。
苏颂又厉声道:“何况你身无心灯,不也成为了大驱魔师?”
“是,是。”沈括又道,“项兄弟,你可有何话想说?”
项弦知道事已至此,责任无法再推脱,只要杀进巫山,解决穆天子,宿命之轮所造成的一切扰动都将消失,彻底根绝后世之患。然而萧琨呢?萧琨怎么办?自己就要眼睁睁这样失去他么?
他近乎绝望了,沈括与苏颂师徒却都在看他。
项弦沉默,点了点头。
突然间,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我还能回去么?我还能不能回到后世?
设若穆天子被除,巴蛇体内魔种毁去,失去萧琨之后,自己回不到后世,是否将孤零零地在五十年前四处游荡?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沈括铺纸,磨墨,又说:“兄弟?”
项弦沉默不语,到案前坐下,沈括观察他脸色,说:“怎么?”
项弦抬眼望向院外群山。
傍晚时分,远方山刹内传来钟声,飞鸟惊起,掠过峰峦,再纷纷投入林中。
项弦放下笔,走向院中与山崖相接一侧,夕阳流光洒落。沈括没有催促他,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悲伤,虽不知护法武神为何如此,那不易察觉的情绪流动,却也影响到了沈括。
沈括安静起身,留下案上纸墨,离开茶室。
项弦犹如一尊雕塑般站着,面朝山巅与广袤的江汉平原,夕阳的万般光辉温柔拂过他的身躯,一抹蓝光于地平线上初绽,犹如在大地的深渊中燃起的幽冥烈火。
众生的记忆在天地轮回之中接受涤荡,智慧剑一次次被劈砍,最终断裂,萧琨在地脉深处为他重铸智慧剑的那记忆已犹如隔世,唯独击下时的铿锵作响与暮钟奇异地重合于一处,仍在耳畔回荡。
这是天地脉交汇的时刻,过往的二十余载,他从未见过这世界的脉轮,以后也不会亲眼看见,但它就在那里,千万年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就像神州大地的苍生,在诸多角落中挣扎与沉浮。
智慧剑燃起了幽火,顺着剑身攀延,缓慢地覆盖了他的身躯,犹如萧琨在身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你们须得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之语再一次于耳畔响起。
他安静地看着日落,直到夕阳沉下西天地平线。
项弦回到茶室内,开始写信。
苏颂正与沈括站在侧院内,研究一个木制的机关人。项弦走来,说:“我写好了,苏大师,沈大师。”
苏颂接过,看了一眼,朝沈括道:“这字倒是像你的。”
说着,只见苏颂在月色下挥袖,项弦的字迹竟是跃纸而出,在空中悬浮旋转,继而纷纷化作飞鸟,排成队伍,呼啦啦飞向天际,于月光下飞走了!
项弦平生头一次得见此神技,当场震惊了,这法术后世早已失传!
苏颂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纸递回给项弦,只见纸张一角,隐隐有几滴泪痕。
“项兄弟,”沈括搭着项弦的肩,说,“方才收到了一个消息,你在写信,便不曾打扰你……”
项弦心情稍得缓解,只听沈括又道:“不久前白帝城有百姓,看见一条飞龙于月色下穿过,在天亮时分掉进了起云峰后山。”
“是萧琨!”项弦马上道,“就是他了,此时他在圣地里。”
巫山,妖族圣地:
萧琨来到地下冶兵之处,总算知道为什么圣地内冷冷清清——妖怪们全聚集在这里!
地底出现了一团烈火,以地脉井为中心,引出八个巨大的熔炉,成千上万的妖族正在卖力地打造兵器,制造铠甲,在地面上听见,不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全是从此处传出!
一只巨猪汗流浃背,正在打铁,小妖将萧琨带到炉前,说:“交给你了!”
“什么?!”那猪妖不耐烦道,“没看我正忙着吗?”
“女王大人要做一把匕首!”小妖说,“他会打铁的!”
猪妖说:“自己一边玩去!”
说着,它将萧琨推到一旁。萧琨看了一会儿,知道此地所煅冶的兵刃较之寻常凡兵更为强韧,但妖族所掌握的技术门道亦是寥寥,无法制出次一级的神兵。
萧琨也不等招呼,取火钳来,夹着一块晶铁,走到一旁,开始煅烧。
不多时,忽听有铃铛振响之声,“叮叮叮”响了几下,妖怪们一齐欢呼道:“放饭喽——!”接着便跑得没影儿了。
萧琨转头,也不想吃饭,自己已经快死了,且不知为何,竟不觉饥饿。他在一处石前坐下,解开外袍,脱下里衣,在腰间打了个结,开始打铁做匕首。
身体的剥离变得更严重了……萧琨身体传来的疼痛感如影随形,原本露出白骨的部位稍一用力,便要提防骨折。
煅锤铿然击下通红的匕首,火星犹如灿烂花朵绽放。
脚步声响起,萧琨没有回头,一个足有丈许高的阴影出现在了通道内,萧琨看见炉火映在山洞壁上的影子。
“怎么不去吃饭?”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想吃。”萧琨回头看了他一眼,随意答道。
那是一名瘦削且奇高的男人,他的眉目间充满了疲倦与戾意,令萧琨想起了牧青山,那眼里带着厌世感,双眼是碧绿色的,散发着淡淡的绿光。
只是一个照面,萧琨又回头开始打铁。
“幽瞳?”那高大男人说出了萧琨双目的来处。
“嗯。”萧琨答道。
“女魃的后代。”男人伸出一手,他的手很长,按在了萧琨的后颈上,继而将他的脸强行扳过一个方向,令他再次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萧琨对这个无礼的举动很厌烦,却没到出刀斩他的地步。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人居高临下地说。
“你是朝云陛下。”萧琨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巴蛇。
“我在梦里见过你。”朝云放开萧琨,若有所思道,“这双蓝眼睛,是的。”
萧琨心中蓦然一动,为什么?这是五十年前!不是宿命之轮发动后的历生与历世!
朝云注意到一物,又问:“这是什么?”
“匕首,”萧琨答道,“为狐王做的。”
“我问的是这个。”朝云伸手,弹了下萧琨背后的双刀。
“师门传下来的,”萧琨答道,“兵器。”
朝云一手握住刀柄,稍使力要拔出,萧琨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反手到背后,按住他的手背。
两人再次对视,朝云放弃了拔刀的打算,说道:“打造完毕后,到正殿来一趟。”
“是。”萧琨答道。
朝云在这巨大的地下冶炼坊中巡视一圈便离开。萧琨用了一顿饭的工夫打造好匕首,淬火,开锋,回去交给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正在打瞌睡,懒洋洋的,眼皮不抬,说:“挺漂亮的,放那儿罢。”
萧琨说:“能不能告诉我出去的办法?我会报答你的,或者你需要我去买点什么东西也行。”
萧琨知道圣地虽然大门紧闭,却一定有出入的密道,否则小妖们怎么把他弄进来?
“你这模样,”九尾天狐道,“还想去哪儿?身上都要烂光了。”
萧琨叹了口气,九尾天狐说:“陛下也许会为你开个小门,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离开。”
萧琨想了想,说:“行,陛下方才也召见我。”
“嗯,”九尾天狐睁开眼,打量萧琨,答道,“方才听说他下去了,大伙儿都去吃饭,只有你留在那儿,想必你讨了他喜欢。”
接着,九尾天狐目中露出威胁神色:“到他面前,莫要乱说话。”
“知道了。”萧琨依旧是那平静的表情。
他凭借记忆穿过圣地,发现先前他与项弦来过的亭台,是被山体围拱的一处中庭,四周水流潺潺,傍晚时夕阳光辉洒落。
好,从这里过去,应当就能抵达全是石棺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正殿了。
萧琨凭借记忆在漆黑的通道内走着,明白到先前自己在环形的山腹内穿梭,现在则是穿出山,到中庭区,再穿进山。
不多时,他的记忆与现实吻合,面前有了光。
只见一处恢宏大殿中,顶上有一线天,一线天前旋转着法术符文,将出去的路封印住了,而大殿四周有不少雕琢了龙、凤、狐等灵兽的石柱,栩栩如生,殿门上镶嵌了不少宝石。
殿前没有安排任何守卫,沉重的巨门虚掩着,张开了一条缝。
萧琨从缝中走进去,只见殿内是个祭坛,祭坛后是王座,王座高处,则是照壁,与自己所见无异。
瑶姬正坐在王座上,头上戴着千色神花的花环;妖王朝云则坐在台阶上。
“你来了。”朝云望向萧琨。
瑶姬眼中现出几分迷茫。
朝云朝瑶姬说:“他带着你娘家的刀,兴许是你娘家来的人。”
瑶姬蓦然起身,朝萧琨走来,颤声道:“你是……白玉宫的人?不……不对,你是鬼族,女魃的后人,怎么能进白玉宫?”
朝云倒是很有礼貌,朝萧琨问:“能看看么?”
萧琨知道这明面上是个请求,实际上不容拒绝,于是拔出森罗与万象,并排一处,放在台阶上,退后半步。
瑶姬不住发抖,注视双刀,再看萧琨。
“你是从何处来的?”瑶姬急切地问。
“这不重要。”萧琨答道,“我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我是不存在者,很快你连对我的这点记忆,也将被抹去。”
“什么?”瑶姬彻底混乱了。
朝云却道:“不想交代就直说,找这等借口做什么?”
瑶姬与萧琨对视,看着他的靛蓝双目,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始终没有触碰双刀,问:“她们……还好吗?”
“还好。”萧琨说,“皮长戈一直守着新的树种,乐晚霜很快也要来人间了。”
瑶姬神情黯然,转过身,不愿与萧琨对视。
“你去罢。”朝云又随口道。
萧琨便收起刀,正要离开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东西——在王座一侧,摆放着一件一尺见方的法宝,外头裹着黄布!
那是什么?!倏忽?!
萧琨当即震惊了,朝云在短短瞬间捕捉到了他的表情,说:“怎么?”
“没什么。”萧琨的惊讶一闪即逝,躬身告退。
是倏忽么?倏忽为什么会在这里?!萧琨脑海中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所占据,当即一片混乱。但这不打紧,待入夜后,他只要屏息潜入正殿,自然能看看里头是什么。
他回到狐王殿内,一时反而不着急离开了。
一群小妖扛着巨大的镜子,九尾天狐正在对镜端详自己的美貌。
“你看见王后了么?”九尾天狐问。
“是。”萧琨站在台阶下答道。
“她很美罢?”九尾天狐又说。
“没注意看。”萧琨说。
九尾天狐就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道:“她和我哪个美?注意啦,接下来好好说话,当心点儿哟。”
“不懂,没办法评价,我看不出来。”萧琨说,“我喜欢男人。”
九尾天狐一瞥萧琨,说:“好罢。”
九尾天狐又说:“自从她来了,陛下便丢了魂似的。”
萧琨没有回答,正想着要怎么去打开黄布,问倏忽几句话,可是问什么呢?宿命?项弦的将来?天魔?他突然预感到,他正在接近某个终点——某个脱离了所有因果的终点。
“你什么都不吃?”九尾天狐难得地关心了一下他。
萧琨虽然不饿,却觉得自己也许要吃点了,答道:“有什么吃的?”
九尾天狐示意小妖怪们,小妖便散了,片刻后端过来案几,放在萧琨面前,又给了他座位,显然是将他当客卿招待。
接着,妖怪们把铜盘放在萧琨面前,盘中空空如也。
萧琨:“?”
接着,黑熊妖又不知从何处拖来一个半大少年,那少年披头散发,双手反绑,口中塞着麻布。黑熊揪着他的头发,把喉咙凑到萧琨面前的碗边,就要割喉放血。
“使不得!”萧琨马上道。
九尾天狐一脸疑惑。
“我不吃人。”萧琨制止了黑熊所为,与那少年对视,少年眼里带着绝望。
九尾天狐:“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你平日吃什么?”
“我……有什么吃什么,但我不吃人。”萧琨骤然意识到了问题,他从前在辽国杀过不少妖族,知道许多妖怪会吃人,剿灭妖族巢穴时也会救人,也会看见断肢与尸骨,但极少看见妖怪血淋淋地当场肢解人类,今日这感觉极为强烈。
九尾天狐示意,黑熊只得把那少年又拖了下去。
“你们每天都在吃人?”萧琨眼里带着怒意,望向九尾天狐。
“你疯了?”九尾天狐难以置信道,“人不也吃猪吃牛吃羊么?吃几个人怎么了!他们吃小羊羔,我不能吃小人儿了?”
萧琨闭上双眼,简直不想回答。
“你抓了多少?”萧琨说。
九尾天狐登时警惕起来,说:“你该不会与那些驱魔师是一伙的罢?”
她上下打量萧琨,却不相信萧琨会被驱魔师们接纳,毕竟他烂得可以,想必一个照面就会被驱魔师们围攻,只不知道他有什么奇怪的坚持,对人族善心大发。
“啊,”九尾天狐突然明白了,说,“你有人族血统,要么被人族养过,不吃人也寻常。给他换点果子罢。”
小妖们上了点水果,气氛渐平静,九尾天狐为了安抚萧琨,说道:“我们平时也不是每天吃,毕竟抓不到这许多,偶尔改善伙食才吃一两个,你受不了,当见不到就是了。”
萧琨始终没有回答,眉头皱得紧紧的。
九尾天狐说:“还不自在呢?”
萧琨叹了口气,暗道自己早该想到这层,只是与乌英纵相处多了,又多年未见妖怪折磨人族的场面,导致他一时将妖族视作朋友。
“把他们放了罢。”萧琨问,“哪儿抓回来的?还有多少?”
九尾天狐柳眉倒竖,说道:“这可不行,就算我不吃,小的们也要吃呢,这都是隔三岔五的赏赐……不过嘛,你要是愿意为我办一件事,我倒是可以考虑,把抓来的人都赏你也不是不行。”
“什么事?”萧琨明白到九尾天狐的态度如此变化,一定是有求于自己了。
“你见到王后了。”九尾天狐淡淡道。
萧琨凝视九尾天狐双眼。
九尾天狐答道:“她头上那个花环,是西王母亲手做的,交给了她,这玩意儿听说能让人神魂颠倒,我倒是要看看有多大本领。”
萧琨明白了,眯起双眼。
九尾天狐又说:“你是她娘家来的人,想必有办法接近她。”
“你又怎么知道?”萧琨想起傍晚与瑶姬见面时,分明再没有别人。
九尾天狐妩媚一笑,说:“去替我把花环弄到手,我就把吃剩下的人都给你了,小美男。来人,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弄一副好点的石棺来。”
“不用棺……”萧琨转念一想,说,“算了,也行罢。”
萧琨从小到大,向来拒绝承认自己是战死尸鬼,但直到今天,他突然接受了自己这一半妖族的身份。
萧琨跟随黑熊妖到了狐王区偏僻的密室中,里面有一副石棺,角落里有一面镜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要洗澡么?”黑熊妖问。
“我身上臭不臭?”萧琨闻不出自己的气味。
“还行罢。”黑熊说,“想洗澡就去瀑布下面。”
“算了,”萧琨答道,“先这样罢。”
他决定离开圣地,去见项弦时,再好好洗个澡。
深夜里,萧琨平躺于棺中,双手交叠于胸前,模仿他曾见过的战死尸鬼,想起父亲曾说过,本族是没有未来的,只有过往的记忆。
疼痛也不失为一种记忆,为缓解疼痛,萧琨只得不停地回忆与项弦在一起的曾经,只叹那段时间实在太短了。
纵有三次宿命之轮回溯,自己身处其中,却不知好好珍惜。驱魔司的阳光与夏日,西域如牛奶般柔和的天空与天山的巨大影子,昆仑朝圣之路的风雪,洞庭君山的烟雨,开封寒冷冬夜里的满城焰火……
自从母亲去世后,萧琨便从未奢望过这世上,竟还会有一个人,像她这么爱自己。
他害怕失去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失去我啊,他将我看得比神州的劫难与安危更重要。
想到这里,萧琨就不禁嘴角上扬,高兴极了。
他从不敢想,自己会拥有这样的一段感情,会被这样的一个人认真地爱着。项弦消解了他所有的恨与不甘,在项弦那如同炽日的力量前,萧琨曾经遭受过的一切,都像影子般飞快消逝,心也随之变得清澈起来。
他也想像项弦一般燃烧起来,变成一团火,照亮幽暗之处,可惜他是地渊的后代,努力许久,终究点亮了一股冥火。
冥火虽源自黑暗的尽头,一切崩析瓦解的深渊中,这幽幽的骨磷之光,却也希望能像心灯、烈焰、月光、星芒、闪电一般照耀天地。
萧琨闭上双眼,他十分期待梦,只不知今夜的梦,又将引领他去往何方?
棺盖上传来急促的轻轻敲响声,萧琨睁开双眼,那敲击声停了一会儿,再次响起。
萧琨不明所以,推开棺盖,只见面前站着瑶姬。
“你是来下世找青木之实的,我猜得对么?”瑶姬低声说,“否则他们不会将森罗与万象托付予你。你怎么知道姬满要来圣地?”
萧琨没有回答,反而道:“你叛离白玉宫,成为妖后,你的手下正在宫殿里吃人,瑶姬,你就没有半点愧疚?”
瑶姬怔怔看着萧琨,流下泪来。
萧琨从棺中迈出,坐在一侧。瑶姬定了定神,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桐柏山雅居:
是夜,苏颂并未特地招待项弦,更没有询问午后之事,而沈括哪怕有个天作胆也不敢在师父面前酗酒,早早地去睡下了。
苏颂晚饭后,回到书阁中去翻阅藏书,设计新的机关。
项弦洗过澡,换过衣服,也跟到书阁中。
“苏大师,我想找有关宿命的古籍。”项弦知道以师门一脉相传的脾性,张嘴就问是得不到答案的,只会让他自己去翻书寻找。
“都在那儿了,”苏颂只随手一指,“自己看罢。”
及至夜渐深,外头下起了雨,项弦所查阅无非是诸多运势之书,却未找到留下萧琨的办法,最后仿佛放弃了,取出红线,在书房内席地而坐,沉默地编起了两根红绳。
“师祖爷爷,”项弦沉浸在思考中,一时忘了称呼,问,“宿命是什么?”
“宿命即是万物之意志。”苏颂在油灯光下绘制机关图,没有纠正项弦的说法,只看了他一眼,答道,“你希望自己变得如何,希望他人如何,这天地走向何方,一点点的意志垒在一处,聚起的力量能平山川,填山海。但莫要忘了,众生各有其意志,许多时候,你的意志须得与更多的意志对抗,最终是否能扳回一局,就要看你自己了。”
“因果又是什么?”项弦又问。
苏颂放下手中木尺,沉吟片刻。
“这是个好问题。”苏颂的语气极似沈括,俱采取一问一答方式,“你觉得因果是什么?”
“这桩事,是那桩事的因,”项弦说,“如此种种,相生相合……兴许就是这样罢?”
苏颂:“那便是了。”
这实在算不得回答。项弦叹了口气,说:“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因果,我又要如何将他留在我身边呢?”
“被情之所困?”苏颂随口问,将设计图放到一旁去晾干。
项弦:“算不上……也算罢,已远远不只情了。我……他是我的性命。”
“世上,难不成还有人不具因果?”苏颂也是第一次听闻,“父母诞下孩儿,便是他们的‘因’,而他们得以出现的因,又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你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出自同一个因。”
项弦没有回答,再次陷入沉思。
“假设我为了某些事,回到从前,”项弦说,“譬如说抹去了他存在的‘因’,他便将彻底消失,是这样么?”
“老夫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苏颂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项弦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说:“有的人,生来就是如此,他为了某个目的而诞生,在他的父亲眼中,生下他只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然而造成他存在的原因就是这个错误,错误被纠正后,他也将随之消失。”
“既是不甘心,”苏颂说,“你去成为他的‘因’又如何。”
项弦不解,望向苏颂。苏颂打量项弦,本以为项弦在自怨自艾,毕竟这名青年来历不明,又背着智慧剑,多少令人疑惑。
“师祖说笑话了,我又不是他爹,怎么能将他生下来呢?”项弦道,“我只想留住他,在这一切结束后,令他仍有理由留在这世上。”
“那么,你就是他的因了。”苏颂说,“为了你而存在于世上,这不算正当的理由吗?”
项弦:“我觉得正当,可要问这天地正不正当、合不合理啊!关键是即便我觉得是的,别人也不一定认!”
苏颂于是笑了起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项弦接道。
苏颂起身道:“夜深了,早点睡罢,莫要想东想西的。”
苏颂活动手臂肩膀,回房去睡下。项弦依旧坐在案前,两根刚完工的、拙笨的红绳安静地摆放着,夜风穿堂而过,他突然有感,转头刹那看见了沈括。
沈括站在书房外,正探头探脑地看他,像是在担忧项弦,又不知是否上前安慰,毕竟傍晚时看见项弦那模样,明显陷入了一生中的重大抉择与因此而带来的痛苦。
“师……沈兄?”项弦差点又不自觉地喊出“师父”二字。
沈括来到项弦身畔,观察他的神色,片刻后低叹一声,无奈笑笑。
项弦对这叹息熟悉无比,自小跟在沈括身畔,但凡任何无能为力,却又必然发生之事,沈括便会有这般表情。
儿时师徒二人杀了不得不杀,却并非十恶不赦的妖怪;面对诸多情有可原,不得不作的抉择;路过伤痕累累,却不能出手相助的村落……
“人的力量……”沈括说。
项弦感慨道:“是很渺小的啊。”
一语出,沈括与项弦都笑了起来,项弦摇摇头,苦中作乐,抑或对这命运与轮回逆来顺受?说不清楚。
沈括观察项弦脸色,问:“你悟了?”
项弦今日傍晚站在山崖那一会儿,再回来时,竟有了判若两人的感受。
“不悟又能如何?”项弦说,“朝着天地打滚撒泼,大哭大闹么?”
两人又笑了,项弦明白年轻时的沈括与他一见如故,只想安慰他几句,他们的相处显得无比自然,一如过往之于徒弟,未来之于师父;项弦继续翻阅书册,沈括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未完工的小小装置,以工具进行调试。
过往的记忆不知为何,竟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犹如一个即将消逝在清晨间的梦。
“我少年时便得到了这威震天下的神兵,多年间纵横神州,未有敌手。”项弦自言自语说,“但明王始终未能认可我。”
“为什么?”沈括专注于他的机括,问道。
“因为我放不下心里的那一缕执念。”项弦说,“如今我总算知道,持剑者需要做什么。”
沈括:“嗯?说来听听?”
项弦:“一旦解放智慧剑的力量,天地间的众生,就再没有区别;金人也好,宋人也罢,辽人、夏人……在神祇的眼里,俱是碌碌苍生,哪怕是家人、爱人,我都不能再执着下去,他们都是这世间的一部分,是天地脉中流转的记忆与灵魂,万物苍生,本是一体。”
沈括点了点头,项弦又道:“释放七大符文的一刻,我既是天地,却也是凡人,是无限大,也是无限小。我以蝼蚁之身接受宿命,屈服于宿命,我只是宿命本身的一部分。”
“我舍不得萧琨。”项弦朝沈括说,“智慧剑的责任与他,我只能选一个,但他希望我持剑,这正是我最终说服自己的一点点理由。”
沈括点了点头,没有正面回答项弦。
“你在做什么?”项弦忽又问。
沈括笑了笑,说:“这是我某日闲来无事,突发奇想,所制的一件精巧物事,它不是法宝。”
“嗯。”项弦知道沈括随手做的小东西有很多,却没有几件流传下来,想必都遗失了。
桌上之物,乃是一个铜制方盘,盘面上又分布着五个圆盘所构成的交错锁,圆盘与圆盘彼此相交,每个圆盘都有近四成面积在其余圆盘之中,而中央的圆盘,则由另四个圆盘的交叠部分重叠而成。
各个盘上镶嵌着宝石,刻出许多符文,转动任何一个角落的圆盘,中央区域的核心盘便会随之变化。而转动任一圆盘,又会打乱与其相交的两个盘面的区域。
犹如一个极为复杂的密钥,又像牵一发动全身的拼图。
“这是一把锁。”沈括说,“需要四角条件齐备,宝石才能最终会合到中间盘上,你觉得它像什么?”
项弦看了会儿,接过圆盘,分别旋转四个角落,几枚宝石被转到中间,却又因他的动作而被打散,犹如解一个轮回的谜题般,须得凑齐诸多条件,才能打开中央的锁。
沈括:“我随便为它起了个名字,叫‘真实之锁’。四角为虚幻轮,只有镶上去的这些小石头是真实的,你须得不停地转动,盘与盘互相影响,彼此交错,最终让所有的‘点‘,在中央盘上交汇,你才能找到’真实‘的开启之道。”
项弦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与萧琨一同经历的四次轮回重溯。又想到了倏忽之言,若它当真是时间之神,是否会看到诸多发生之事,也包括此时此刻?
换句话说,众多“可能”涌现又消失,什么才会成为真实?
项弦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却一时道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认真地旋转圆盘,力求把所有宝石都转到中间盘上去。
沈括说:“制出来后,我自己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复原,只得先置之不理。”
“唔。”项弦答道,“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积攒着‘可能’,也从其他轮回中接过‘可能’,因缘际会,条件齐备后,最终汇聚于盘中,成为了既定之‘宿命’。”
“这个解释很好。”沈括笑道。
深夜,圣地山涧亭畔。
瑶姬站在亭中,低声道:“三天后将有日蚀,姬满将在日蚀之际来到圣地,他会带着善于红前来……”
萧琨说:“借助日蚀的强大力量发动夺魂法阵,将魔种与巴蛇的一魂,转移到姬满处。”
瑶姬以震惊的眼神看着萧琨,片刻后明白了什么,说:“你已调查过了,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你。”
萧琨:“为什么要这么做?”
瑶姬:“……这样,朝云才能卸去他最后的责任,与我一同离开圣地。”
刹那间萧琨豁然开朗!先前他始终不解,为何千百年来应劫而生的巫山之蛇,竟会被穆天子夺走魔种!
“朝云想与你离开,”萧琨嘴唇发抖,说道,“所以姬满到来之时,朝云接受了他的要求,将魔种交给了他!”
瑶姬点头,低声说:“我劝不了朝云,也许他内心深处,也不愿再背负这么沉重的使命罢。原本他答应了我,我们携手诞下天魔……但那个过程何其痛苦?我将死去,前往人间转世轮回,朝云也将以自己的修为反哺这初生天魔,直到耗尽一切,等待持剑人前来,毁去一切的那个时刻。
“如是,魔种碎裂,戾气回归天地,接受天地脉的再一次净化,而这枚种子也将在漫长的时光中再次自行修补。魔是无法被杀死的,永远不能……”
萧琨沉默地看着瑶姬。
“阻止朝云,”瑶姬急切地说,“你一定还有帮手,是驱魔师吗?否则姬满夺得魔种后,他一定会驱使此地妖族,大举进入人间。”
“我需要一件东西。”萧琨突然说。
瑶姬不明所以,看着萧琨。
“把倏忽的头带来给我。”萧琨说。
瑶姬不解道:“什么?什么头?”
萧琨意识到瑶姬并不知天命之匣的细节,说:“黄布包裹之物,从何处得来?”
瑶姬稍一思索,便答道:“那是姬满向朝云索取的法宝,我不清楚它是谁的东西,不久前陛下派手下去人间取了来,有什么用处?”
萧琨顿时想起了来前景翩歌所言,背上满是汗水。
“我需要它。”
瑶姬说:“我答应你,你也必须为我阻止朝云与姬满,时间不多了。”
萧琨答道:“我还需要借用你头上的千色神花。”
瑶姬:“为什么?”
萧琨沉默。瑶姬稍一思考,而后道:“此物于我已无用了。”
瑶姬摘下花环,递到萧琨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瑶姬问。
“萧琨。”萧琨说。
“我会记得这个名字。”瑶姬柔声道,“明天日落时到这儿来,我会带给你那个黄布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