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桑青筠起身出门去迎人, 垂首轻声:“不敢当。你我本年岁相仿,身份相似,万万担不起你一声姑姑。”

她本一夜不曾睡好, 又心事重重,眼底的乌青未曾遮掩,看起来十分明显, 此时落在莲音的眼里更显憔悴。

但不管她此时如何憔悴,莲音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还是不得不称赞一句她的美貌。桑青筠的气质模样在宫里可是独一份儿的,就算不施脂粉憔悴万分也只会惹人怜惜,不会减色丝毫。

“桑姑姑想必是一夜没睡好吧,”莲音轻叹着说,“皇后娘娘晨起知道昨夜的事后十分愤怒, 奈何娘娘孕中需要养身,后宫的宫权此时又基本上都在贵妃手里, 眼下娘娘也不好说什么。”

“何况娘娘也派人去问了, 账簿的的确确有问题。贵妃协理后宫有权彻查,更有权奖惩后宫宫人,这件事就算是真的闹到陛下边上, 难道陛下还能责怪贵妃处罚有罪的奴才吗?顶多是觉得贵妃下手重了。至于真相,除了咱们无人在意。”

莲音轻声说着:“就算有你的情面,陛下准你请去太医,又好生医治谭公公, 可贵妃终究是贵妃, 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桑青筠垂眸半晌不语,眼睑底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莲音说得不错,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协理后宫本就包括了惩治宫人乃至是嫔妃, 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即使真的处死了谁,在上位者眼中,也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贱命而已。若昨日被贵妃罚的不是谭公公,是和桑青筠无关的任何一个宫人,那连她都只能视若无睹,陛下就更不可能会知道后宫中的区区一件小事了。

所以陛下会因为她在御前的一点情面而原谅她深夜的僭越,为谭公公请来太医,为她制造一些常人不可能拥有的便利。

却不可能仅仅因为后宫里的一件小事而对贵妃有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因为贵妃此事虽过激了,可在她的立场,她的确没错,谭公公管着的账簿实打实是挑出了问题。

见桑青筠沉默不语,莲音觑着她的脸色,又缓缓说道:“你也别多想了,谭公公跟了娘娘多年,娘娘最清楚他是什么性子,绝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昨日之事娘娘虽不能把贵妃如何,却会揪出到底是谁在后头做了手脚,也算是给谭公公出一口气。”

“娘娘统御后宫多年,一直乌眼鸡似的盯着的人,咱们不用说也知道是谁。若不然,怎么会一得机会就按耐不住?”莲音说罢压了压睫,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干自然而然的换了话题,“娘娘猜到姑姑一定没用早膳,特意命我送来些膳食,还有一些补身的药材,都是上好的。你不必推辞,尽管拿着用,娘娘的心中始终是记挂着自己人的。”

谭公公养身子正缺这些上好的药材,皇后也算是救急了。他为皇后兢兢业业这些年,如今又因为二人争斗而被波及,得到这些是理所应当。

桑青筠并不多推辞,温声说了句:“多谢娘娘,奴婢有空一定前去谢恩。”

莲音感慨着笑了笑,命人将东西给送进去,又说了句:“等将来谭公公好了,娘娘会想法子把少监的位置还给他。曹鑫是贵妃提上来的人,此人狡诈毒辣,不是好相与的,你们可要多小心。”

“谭公公刚受伤不便挪动,娘娘的意思是为他求个恩典,等他再养几天便挪到京郊的行宫去养身子,如此既能清净养病,也能避开锋芒了。到时候再派两个和谭公公熟悉的小太监去,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听到莲音这么说,桑青筠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几分。

曹鑫和谭公公本就有仇,现在时移世易,他定是巴不得把公公彻底踩在脚下。但公公偏偏在内侍省养病,人多眼杂,她实在不放心。

这世道身份之差便是云泥之别,她只期望着皇后能看到她的用处帮她和公公一把,不指望皇后对下人能有多上心,可今日听到莲音这番话,心中仍然宽慰了不少。

她眼眶再度蓄起泪水,真心实意地跪下谢恩:“皇后娘娘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见此,莲音忙扶她起来:“快起来吧,我自会帮你向皇后娘娘传达的。”

“若不是昨晚的事,其实娘娘也未曾想到你会和谭公公如此亲近,如今又出了这般事,娘娘不光怜悯谭公公,也是心疼你啊。”

如此说完,她拿着空的食盒轻笑着说:“我这便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了,你也快回去吧,若再有什么帮得上的尽快命人来寻我,我会如实告诉娘娘。”

桑青筠福了福身,目送莲音二人从内侍省离开,正要转身回屋之际,却在围墙的镂空处看到一张阔面肥耳的脸退回去,看起来像是曹鑫。

他今日初登少监之位便在阴影之中窥视,桑青筠心中愈发不安。

她不知道曹鑫的到来是因为私仇还是因为得了贵妃的授意,可无论出何原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再过几日,她得尽快把公公挪出内侍省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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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直提心吊胆地守在谭公公身边直到傍晚,周太医再次来为公公请脉,更换了更适合现在状况的药方。

此时小福子恰好醒了,便让小福子先守在公公床边,她亲自去太医署拿药材。

宫人看病不比那些主子娘娘们,她们就算有了药方也得自己去花更高昂的价格拿药煎药。这个过程若没人盯着只会被敷衍,事关重大,她得亲力亲为,太医署的人不认识小福子总认识她。

从内侍省一路去往太医署,有她亲自去做,太医署的人总算不敢怠慢,给的都是上好的药材。

天色已晚,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宫道上人多口杂,她昨日已是风暴中心,无意在此显眼,特意换了人稍少些的路走,脚步比平时都快。

可刚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便听到有人在低声啜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小主何必真的跪?她身为贵人本没有处罚嫔妃的权利,您终究没真的做错什么。她定是自己失宠气不顺,所以把火撒在您的身上,实在不成,奴婢便去告诉皇后娘娘,她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别,别去。皇后孕中把宫权大多交到了贵妃手上,她怎么会管我区区一个充衣的小事……珂贵人本无权无势,不过是仗着贵妃得势,她又是那边的才趾高气扬,可我今日已经得罪了她,我今天不跪,难道她将来就会放过我吗?还不如让她今日气顺了,将来虽会看不起我,可也不至于一直记仇,我……我只想平平安安在宫里到老……能忍就忍罢……”

桑青筠心里一凉,奔着说话之人的方向过去,跪在路边哽咽人的正是黎熙熙。

这条路人虽然少,可也有些宫人来往,她好歹是一个嫔妃,怎么能跪在路边被人肆意轻看?

方才听她们话中说起珂贵人,难道是珂贵人让她跪的?

“熙熙!”

天黑视线差,桑青筠急忙过去看她的情况,借着手中灯笼的光,总算看清她身上没有什么别的痕迹,只是衣裳脏了。

黎熙熙万万没想到这时候能看到桑青筠,一见到她,顿时委屈的流泪:“姐姐,你……”

她原本想问她怎么会在这,可一看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就知道,一定是给那位公公拿药去了。昨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姐姐现在已经心力交瘁,黎熙熙实在不愿意她再担心自己,话到嘴边只变成了:“姐姐你快去忙你的吧,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可在这个宫里,桑青筠在乎的人除了谭公公便是黎熙熙了,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她低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珂贵人为何责罚你?”

如此问完,黎熙熙还没说话就哽得开不了口,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还是一边陪着跪的宫女乐然看不下去了,哭诉道:“姑姑,您既然是认识咱们小主的,肯定知道小主是最没心事的一个人了。她平时不与人多来往,也从不参与那些是非,整日里乐呵呵的没心事,无非只是爱吃了些。可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惯了,知道小主不得宠,所以近来在份例上都多有克扣,给的饭菜也越来越糊弄。小主失势,咱们做奴才的也要受罪,小主心疼奴才,拿出自己的体己钱给尚食局塞银子换些好的吃食,不想今日才领了晚膳出来就撞见了珂贵人。”

“珂贵人不满当初陛下赏赐给小主辣炒凤舌,更不满小主竟比她还有钱,能去找尚食局换菜样,所以不光抢走了小主今日买回来的菜式,还对小主多加贬低,说小主是穷乡僻壤来的,就算进了宫也不过是最卑微的蝼蚁,无人会理会,如此种种不堪人听。”

乐然哭着说:“可当初珂贵人自己都是宫中的宫女出身,侥幸被太妃挑去伺候陛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她这样盛气凌人,还不都凭的是贵妃今日之势,只可怜小主这么好还要被那起子人作践。桑姑姑,难道咱们出身低微,就活该被如此欺凌吗?”

这般将前因后果听完,桑青筠原本紧抿的唇愈发咬紧了,手也一点点攥上身侧的衣摆。

她的眼睛漫上寒意,分明是初夏,却只觉得浑身彻骨的冷,眼前尽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让人连一丝温暖和光明都找不到。

先是谭公公,再是黎熙熙,这几日所遭受的一切,都让她饱尝了身为下贱的苦楚。

可她再愤怒又能怎么样,夺回自己的尊严,就这么站起身不管不顾吗?

珂贵人是贵妃的人,皇后养胎放权,更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去惩处珂贵人和她背后的贵妃。今日黎熙熙若不能让珂贵人满意,来日她们又要给什么羞辱和惩处?

黎熙熙只是一介从八品的充衣,身份无论如何都高贵不过珂贵人,她的身份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个御前女官来得让人高看几分。何况她身处后宫,桑青筠身在御前,她的手能伸到这么长,又能次次都帮她吗?

她曾以为走到今日这地位便已经能够保全自己和所爱之人,不曾想,那些人不过是看她有些利用价值才稍给好脸,她和外头的一根野草并无分别,都是抬脚便能碾死的虫子。

出身卑贱,无权无势,在哪里都只会为人鱼肉。

桑青筠眼睁睁看着谭公公浑身浴血险些丧命,眼睁睁看着自己视为妹妹的黎熙熙跪在路边受人冷眼,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因为她们的身份卑贱,所以只能成为高位之间的靶子,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握在手里。

凭什么?

她入宫多年战战兢兢,从未做错过任何事。谭公公身居少监一职,未曾贪过后宫的一分一毫,黎熙熙更是从不曾想过争宠,连一点好的吃食都要花娘家带来的银钱。

他们做错了什么?

她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无权无势无倚仗,就是大错特错。

从前她总想逃离风暴,可风暴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桑青筠缓缓落下一滴泪来,左手提着的药材散发出浓郁的苦味,混着晚风吹到她鼻子里,彻骨的苦涩。

她没说什么,以她如今的身份,她也什么都说不了。她只能紧紧抱住黎熙熙,和她说:“珂贵人短视无心机,你现在起来亲自送去一包银子,好好夸捧她一番,此事应该就能了结。”

“在宫里不宜漏财,你便说这是你仅存的银钱,珂贵人心里得意便不会太为难你。”

说罢,桑青筠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流下,眼睛酸疼:“熙熙,是姐姐没用,姐姐这些日子疏忽了你,不能保护好你。”

黎熙熙听完心里也觉得难受,可察觉到桑青筠的情绪变化,更怕因着自己的事影响她,急急忙忙道:“这和姐姐没关系,怪只怪我自己不求上进,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姐姐,你才拿了药一定急着回去,快走吧,我这就按着姐姐的吩咐去找珂贵人,到底不算什么大事。”

桑青筠红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替她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又托着她站起身:“去吧,有事直接来寻我。”

看着黎熙熙在宫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里,桑青筠弯腰重新将地上的药材整理好提在手里,抬头一看,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她左手执灯,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摸索着前行,引路的微弱烛火明明灭灭,所经之处,晦暗悄无声息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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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瑶华宫。

元贵妃和聂贵嫔二人坐在一处议事,心腹宫人们都守在外头。

贵妃明显是焦灼不安,心绪难宁,她脸色十分难看,甚至坐都坐不住,不住地在殿内踱步。

“你说,如何是好?”

聂贵嫔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密信,轻叹了气:“有曹鑫帮你盯着,他们应该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只是谁能想到,桑青筠和谭二竟有如此关系,她藏得这么深,也真是够谨慎的。”

如此说着,聂贵嫔的眼神暗了暗:“再一个,咱们也没想到陛下竟然对她宠信到如此地步,都已经歇下了还命戴铮去请给她太医。虽说是御前的人,可这脸面给的也太多了些。”

“真是一群混账!”

贵妃越想越觉得生气,除了陛下为她请太医医治谭二无疑是打了她的脸以外,更生气于桑青筠的心机实在深重,不光一直对外藏着她和谭二的关系,更是藏着她和皇后的关系!

亏她当初对桑青筠如此客气,如此礼遇,一直想着将她拉拢为自己的人,如今看来全是装模做样诓骗她罢了。她和谭二如此亲近,谭二又是皇后的心腹,桑青筠怎么想都只会是皇后的人。

难怪皇后最近变化越来越大,定是桑青筠在背后传信,又或者是在陛下跟前一日三次的吹枕边风,陛下这才对她不如以往了。

想起陛下近日的冷落,再对比从前,贵妃顿时觉得更加悲愤,愈发认定一切都是桑青筠投奔了皇后所致。

她心中委屈憋闷食不下咽,聂贵嫔偏头看着她,低声劝:“好了,你消消气吧。”

“其实反过来想想,你打了谭二反而更是件好事了。”

元贵妃不明白,蹙起黛眉看过去:“虽说安插了曹鑫进去顶替了谭二的位置,可陛下这么做,我还有什么威信?陛下虽未说什么,可事已至此,我接下来统御后宫只会更难。何况桑青筠也是皇后的人,我不管怎么想都是劣势。”

聂贵嫔思来想去,温声道:“桑青筠为什么和皇后走得近?还不是因为谭二是皇后心腹的缘故。正因为事已至此,才得力挽狂澜,把事情变得对自己更有利点。”

“眼下桑青筠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跟你了,可你也能斩断她和皇后最大的联系,再让她和皇后离了心。御前女官固然令人忌惮,可谁都不帮,不就是不疼不痒吗?等以后风头过了,你若还看不惯她,那咱们再想法子除了她便是。谭二与桑青筠只是两个卑贱的奴才,不值得你这么生气。”

聂贵嫔噙着笃定的笑容看向元贵妃,烛光将她的长睫打出漆黑细长的阴影,她的双眸幽幽,似一汪深潭,吸引着人不断坠落。

寂静半晌后,元贵妃的双眼不自觉睁大了几分。

她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的意思是,彻底除了谭二,再想法子让她怀疑是皇后做的?可皇后有什么理由要害死自己的心腹,谭二可是她用惯了的人。”

聂贵嫔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其实不必想的这么复杂。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离心,只需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即可。”

“只要把证据引到皇后那边,桑青筠自然不会对她那么信任。”

“一旦没了信任,她也并非愚人,还怎么肯帮皇后?将来只管没她这号人便是了。”

元贵妃反复推衍一番,觉得聂贵嫔说的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她绝不能失了陛下的欢心还将一个隐患推到皇后那里,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谭二不过只是一个奴才,无声无息的死了又有谁会在意,她若不做才是真蠢。

“芊宁。”元贵妃下定决心,重新坐回软榻上,喝下半盏茶定了定神,“派人盯着谭二,等眼前风头一过就解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