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转眼几日过去, 很快就到了皇后派人送谭公公去京郊行宫养病的日子。

谭公公已于昨晚醒来,状态尚可,小福子和桑青筠一道陪了他许久, 又断断续续说了不少的话。

这几天他们两人轮着在他身边照顾,抓药熬药、取餐用膳、更衣喂水、擦洗身子等琐事不提,更得时刻小心提防着曹鑫等人, 不让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有可乘之机。

短短几日就已经疲惫不堪,而且桑青筠马上就要回御前伺候, 谭公公必须得有个好地方由专人照顾才成。幸亏皇后体恤,愿意送他出宫休养,如此一来,桑青筠也能稍微喘口气了。

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些天小福子和桑青筠轮值, 小安子一直替公公熬药,有他们两个跟着总比别人放心。再一个, 以桑青筠的能力, 这便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天刚微微亮,前来接应的人还没来,桑青筠替谭公公细细收拾好出行前的行李, 坐到了床头前。

晨光熹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将床铺洒上一抹暖色,外头翠色正浓, 四下静悄悄的, 难得的安谧祥和。

桑青筠看着谭公公逐渐好起来的模样,又想到他很快就能脱离这虎狼窝去休养,多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稍微放下了些, 脸上也带起浅淡的笑容来。

谭公公趴在床上看她,只觉得短短几日过去,她仿佛变了很多。

桑青筠是他从未及笄一手拉扯到大的,生性纯善,与世无争,最是恬淡温和。可今日再看,总觉得她虽表面和从前一样,那双眼却心事重重。

她是谭二当成亲女儿的姑娘,他怎么忍心她为了自己的事日夜憔悴?虽说昨夜已经说了不少的话,可临行在即,他还是不放心提点着:“青筠,我昨儿个跟你说的,你可记住了吗?”

“我好着呢,无需你为我出气,更不许你做傻事。身为奴才,谁不挨骂挨打?能留着一条命才是最要紧的,不可做出不能回头的糊涂事。”

桑青筠默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我怎会让你担心我?等你伤养好了,就请皇后娘娘给你安排一个闲职。等我到了岁数咱们还出宫,我还得给你养老呢。”

闻言,谭公公又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无异,总算放心了不少。

桑青筠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嘱咐着他什么药该什么时候吃,什么不能吃,日常该注意什么,不知不觉时辰过去,皇后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已经来了。

这一去起码两个月,小安子和小福子都停了内侍省的差事过去专程照顾谭公公,桑青筠千恩万谢,又给了他们不少银钱,这才依依不舍的看着谭公公被人搬上马车带走。

马车越行越远,小福子坐在车外向桑青筠招手,她目送着一行人逐渐消失在空荡的宫道里,半晌不能回神。

直到用早膳的时辰到了,内侍省的人陆续多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陛下给她的休息期已经结束,今日就该去御前伺候了。等用过早膳不久,陛下不出意外会回勤政殿批折子,她得先回下房修整一番再去御前。

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她早已面容憔悴,不宜侍君。桑青筠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多久后,才从简陋的妆奁中取出一个香粉,轻轻扑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本生得好颜色,略施脂粉便能掩去疲倦,重现容光,今日她不仅盖住了眼底的乌青,更破天荒的用了点不浓不淡的口脂,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肌,水眸红唇,美得十分惊人。

桑青筠只看了一眼,很快便面色平静的为自己换上一身新的衣裙,临走前,又将陛下当初赏给她的那只玉镯戴在了手腕上。

她的倚仗实在太少了,即便是未雨绸缪,她也不得做。

这些天的求告无门和无力感已经让她明白,人总得自私些才能活得下去,清高自持一点用都没有。

勤政殿内,桑青筠泡好了陛下爱喝的茶,等他入殿将将坐好,温度正好的已经盛在最适合的瓷杯里递了过去。

她颔首福身,轻声道:“是桃花峰上的黄山毛峰,最清雅提神。”

这般说的时候,桑青筠特意没在前头加一句“启禀陛下”,一触即离的体贴,好似仅仅只是在告诉陛下这是什么茶。

说完以后,她一如往常那般站在了不远处候着,神色淡然平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这举措显然奏效,谢言珩淡淡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青筠不是多话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不喜欢说话,她在御前这几年,向来问一句答一句,今日却不同。

尤其她今日看起来格外动人,不光上了淡妆,更涂了口脂,与从前大不一样。

为何?

是因为心中愧疚想讨好他,还是另一种报恩?

谢言珩并不喜欢她这样曲意逢迎,淡淡道:“朕给你恩典是看在你在御前的功劳上,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桑青筠,做你自己即可。朕说过,不喜你献媚讨好。”

可桑青筠仍站在原地,甚至并不如从前一般径直跪了下去,反而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

“奴婢没有。”

她的嗓音仍如从前那般温和从容,此刻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察觉出自己原来一直做错了什么一般:“奴婢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谢言珩不解其意,甚至并未发觉她此时的“不恭”,只问着:“何事?”

桑青筠却在此时收回目光,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奴婢只是突然觉得您很好,是宫里除了谭公公以外待奴婢最好的人,所以想和您多说两句。”

她这时候才缓缓跪下,如从前般恭敬:“若陛下不喜,那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僭越。”

……

谢言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晌,他生硬地转回头:“朕并未不喜。”

“你该怎么样照旧便是。”

说罢,他低下头开始专注的批折子,再也不曾抬头看桑青筠一眼。

桑青筠缓缓起身看向陛下,不太确定陛下这样的反应是出于什么。

她做的对吗?

陛下看起来像是喜欢,又像是不喜欢。

她也不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站着,一直到陛下茶水喝尽,才上前更换一杯新的。

桑青筠轻抬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腕间的翠玉镯不慎碰到白玉瓷杯,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那翠色在日头下极为晃眼,谢言珩想忽视都不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桑青筠若无其事的把翠玉镯拢进袖口里藏好。

“朕赏你多日,倒是第一次见你戴上,朕还以为你是不喜欢。”

桑青筠端着瓷杯的身子顿了一瞬,只退下前屈膝说了句模棱两可引人遐思的话:“从前不敢戴,如今敢了。”

“奴婢多谢陛下。”

说罢,她端着杯盏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言珩百思不得其解。

恰巧这时戴铮上前来回禀事宜,躬身道:“启禀陛下,离州新贡上来一批上好的珍贵药材,都已经清点入库了,您上回说要挑些好的给皇后娘娘送去,可要即刻就送?”

谢言珩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若有一女子,从前对你不冷不热,你帮过她一次之后她反而热情起来,是为何缘故?”

戴铮愣了一下:“奴才自小就跟着陛下,也从未通晓男女之事……”

谢言珩瞥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讪讪道:“奴才虽不通晓,却也看过一些宫外的话本子,那些故事俗套的很,不外乎英雄救美,美人心动,成就一段佳话……”

“你是说,是因为英雄救美,美人才动了心?”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对女子的心思更是从不揣摩,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戴铮干笑着说:“女子的心思总是千肠百转,咱们后宫里的娘娘小主们不也是如此?陛下自然是比奴才更懂的。”

“陛下,这药材……”

谢言珩拂了拂袖:“挑些好的让桑青筠给皇后送去,你就留在此地,朕还有话要问你。”

-

桑青筠带着御前的另外两个宫女一同去往凤仪宫的路上,临近正午,艳阳高照。红墙边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一列列交错,仍然数年来如一日的井然有序。

分明天刚亮的时候她才在内侍省送走了谭公公,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再回来,却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在这座偌大的宫廷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何等渺小,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这座巍峨的皇宫分毫。

桑青筠低下头停在凤仪宫门前,得到通传后,她带着身后的两人轻步走了进去。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她捧着珍贵的灵药行礼在皇后身前,十分恭敬,“这是新贡上来的补药,陛下特意命奴婢给娘娘送来。”

皇后坐在软榻上看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么热的天劳你亲自走一趟了。”

“莲音,去收下,”她转头对着桑青筠说,“本宫孕中不便前去谢恩,还要劳烦你帮本宫谢过陛下的恩典。”

说罢,她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展臂道:“坐吧,这里没外人,你不用在本宫跟前这么拘谨。”

皇后客气,桑青筠却不会这么不知礼数,仍然拘着礼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又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见她执意如此,皇后也不再勉强,反而笑着说:“陛下身边的女官虽多,你却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若不是陛下不肯放人,连本宫都想将你要来做本宫身边的人,那本宫可不知要省多少心。”

“今日谭二已经被送出宫好生休养,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好稳妥吗?他无辜受累,本宫总是心中不安。只希望他能早些养好身子,能再回来为本宫效力,本宫这胎养的才能更安心些。”

桑青筠知道皇后在向她抛出橄榄枝,但不管从前如何,她现在都不得不接,只好恭谨一笑:“多谢娘娘美意,有娘娘如此眷顾,奴婢和公公已不知是几年修来的福分了。随行照顾公公的是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再没比这个更稳妥了。”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说。桑青筠生来防备心重,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点到为止是最好的,说多了反而无益。

她命人将桑青筠好生送出去,等人都走了,方把莲音传了进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那头怎么样了?”

莲音笑着说:“送信的说一切都好,到时候若有异动自会第一时间通知娘娘。”

皇后摇摇头:“让他别急。”

“若还有人来,他就只管静观其变,任由对面做什么都不拦着。若能拿着点把柄最好,拿不到也无妨。本宫已经做到这地步,她们若真的转性了不动手,再让他下手污给她们就是。”

莲音低声道:“娘娘这一招想得实在是妙,恐怕桑青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她,其余的这些都是顺带的。”

皇后喝下半盏温水润了润喉,淡淡道:“若非那日你和本宫开玩笑,说找不来这么完美的人,本宫还真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了。”

“她和谭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还是你心细瞧见了,否则本宫也不会想到利用谭二,这一次,本宫该好好赏你。”

莲音顿时笑起来,福身道:“奴婢为娘娘办事自然要事事留神,还得是娘娘英明,能将这些事串联起来,这才是后宫之主的手段呢。”

近来本就事事顺畅,莲音的话更是捧到了她心尖上,皇后展颜淡笑,眉宇十分舒展:“接下来咱们静观其变就是,看看本宫历经天时地利人和才选出来的人到底如何,可别辜负了本宫的期望。”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一转眼一个月过去,眼看到了七月初七,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皇后本就怀着身孕,又逢生辰是双喜临门,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大操大办,更是今日一早就命人送去了生辰礼。

那是一套重金打造的东珠头面,最大的冠上镶嵌了大大小小九十九颗东珠,不可谓不珍贵,也足以看出陛下对皇后这一胎的重视。

除了贺礼,晚上还有隆重的生辰宴,地点就在丰元殿。

临近晚膳时分,桑青筠在下房稍微吃了些简单的食物垫肚子,预备着等会儿和陛下一道去皇后的生辰宴。

谁知夏季天气反复多变,她才刚准备从屋子里出去,外头便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里卷着轰隆隆的雷声破空而来,似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桑青筠从门口抽出油纸伞准备出门,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点不舒坦。

不知是因为这几天常常下雨,还是因为小福子前两天传消息回来说公公染了风寒她放心不下,每每听到雷雨声总是不得安宁。

好在公公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有小福子和小安子悉心照顾,说不定今天已经痊愈,她也是白操心一场。

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去京郊行宫一个月了,等一入秋,兴许公公就能回来了。

撑着伞赶到勤政殿的时候,御驾刚好出发,她福了福身后进入到队伍里,抬头看天,这会儿已经开始滴雨点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雨来。

丰元殿内已经张灯结彩奏起歌舞,嫔妃们一个个妆容精致地坐在下头,面上带着笑脸,倒真像是诚心来给皇后祝寿的。

等行礼问安毕,桑青筠往底下的嫔妃处从前往后扫视一周。

刚看到贵妃时,就看到贵妃正好也看向她,神色颇为冷淡厌烦。

自那日后,她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彻底不可挽回,如此针锋相对,桑青筠早有预料。

但她身在御前,贵妃就算看不惯她也不好对她做什么。戴铮虽亲近她,时常帮她说两句好话,可那也只是因为她姓纪,并非因为她是贵妃便一味偏听,他的忠心始终是系在陛下身上的。

今日虽是皇后生辰宴,但皇后有孕不能侍寝,陛下饮酒后多半会在余下能侍寝的嫔妃中择选一位,所以嫔妃们都来得格外齐,就连才禁足结束的徐常在都来了。

可众人都是笑脸,黎熙熙却坐在最末低着头,眼睛瞧着有些红。

后宫纷争不断,她恐怕自己和熙熙的关系已经传了出去,熙熙这些天只给自己传过几次信,信上总说她很好,无人欺凌,现在日子过得太平多了。

她便真的以为熙熙只要讨好了珂贵人,珂贵人不再为难,以后的日子就能平安顺遂起来。

可她忘了,如今自己是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熙熙和自己的关系一旦暴露,她就再也太平不起来了。

看着黎熙熙强颜欢笑逃避她的眼神,桑青筠心中便一阵刺痛。

熙熙总是那么坚强,从不愿意让她担忧,不给她添哪怕一丝一毫的麻烦,更从未想过从她这里获利。

可桑青筠最近太忙,竟然疏忽了她。

正在她想着该挑个好时候去寻熙熙,好好问问她情况的时候,外头突然爆起一声惊雷,吓了殿内众人一跳。

大雨哗然而至,在一群娇艳妃嫔的抱怨中,和桑青筠交好的小太监急匆匆淋着雨赶来,在侧门挥手示意她出来。

桑青筠心里一沉,和戴铮知会后疾步走出去,她将小太监递来的信条展开,狂风骤雨中,她就着剧烈摇晃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只一眼,顿时浑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谭公公中毒身亡,尸身已验,我会留在行宫探明真相,收敛遗体——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