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游子

除夕这天晚上,林家开了两辆车出门,一家老少陪着张妈去公安局报案。

林逐月捧着手机,将大体情况发在了群里。

“你怎么还有心情玩手机?”

洛彤瞧见林逐月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感到非常不满,说道,

“你能不能不看看气氛?”

林逐月坐到椅子上,说道:

“我在咨询专业人士的意见。”

洛彤伸手就要抢林逐月的手机:

“你一个高中生,能认识什么专业人士?别把家里的事情到处说。”

林逐月抬起头,一向温和的杏眼里,带着清冽的冷光。她的眼睛好像在说着,她很清醒,并没有做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她的眼睛也很像是在警告,不要再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话,即便她是小辈,也应该得到一定的尊重。

洛彤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

林逐月没有多理会她,继续低头看手机。

林逐月:【警方这边说事情还需要调查,调查到不好的结果也需要找线人沟通,让张妈别急着转钱,防止被骗。不过可以先凑钱,钱放在我妈手里保管。】

闻觅烟:【但你觉得小凯已经死了,是吗?】

叶阳嘉:【什么情况会导致缘消

失?】

时灿:【缘连接着灵魂,即便肉/体死亡,缘也不会立即消失。像你说的这种缘逐渐消失的情况,很大可能是肉/体已经死了一段时间,灵魂正在漂泊消散。】

时灿:【稍等,我打个电话。】

大约五分钟后,时灿拉了个讨论组,讨论组里除了原本的小群里的四个人,还多出来一个宫永元。

宫永元:【@林逐月,你知道那个张凯的生辰八字吗?不知道的话问一下,拿到生辰八字会算得比较准。】

林家以前有个上了年纪的亲戚住在寺庙里,这位老人家未过世的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家里都会驱车前往寺庙探望。张妈也会跟着一起去,去到后会捐些香火钱,在簿子上记下张凯的出生时间和居住地址,希望神佛能够保佑他。

张凯比林逐月大一岁,阳历生日在同一天,因此林逐月对张凯的生日印象深刻。

林逐月用计算器将张凯的阳历生日换算成阴历,截图发到群里。

宫永元:【稍等。】

宫永元消失了足有四十分钟。

时灿说过,宫永元每次正儿八经求签的时候,都要沐浴焚香,讲究的很。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对神灵怀揣敬意,宫永元的签才足够准确。

四十分钟后,宫永元在群里发了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拍了香炉,一共三根香,有两根燃烧得较短,剩下一根要长很多。这种现象被称作“三长两短”。

三长两短依次源于古代的丧葬习俗,据说棺材未扣上棺盖前,只有五块木板,五块木板的长度就是三长两短。因此,三长两短意味着死亡和不幸。

第二张照片是一根灵签,签上写着第四十签。旁边还放了一张纸,纸上是签文——

第四十签,客死他乡,下下签。

林逐月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派出所给张妈做了笔录,给了受案回执,说是要对情况做一些调查,确认属实后,才会予以立案,让张妈先回家等着。

如果张凯那边有继续联系张妈,就立刻给派出所打电话,聊天的时候务必要小心,不要透露已经报警这件事。

大家从派出所返回了林家的别墅。

林琅让大家都看了看零用的银行卡里的余额,确保在过年期间也能随时拿出六十万来。

林逐月上了楼,趴在窗边,心里有些惆怅。

所有人都在为了张凯能回来而努力着,只有她清楚,这些努力都是无用功。张凯,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年轻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他再也不会回到张妈的身边。

林逐月想把事情说出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是灵师?

又要怎么让张妈相信张凯已经死去?

林逐月喝了口放在窗台上的桂圆冰糖水。

世界为何如此残忍?能够煮出这么好喝,这么甜蜜的桂圆糖水的人,生命怎么会苦涩如斯?

外面在放烟花。

林逐月无心观赏,被吵得辗转难眠。

后半夜她干脆就不睡了,披了衣服,拿了小零食,爬到阁楼露台上去吹夜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夜风吹得久了,她困意全无,越发精神了。

林逐月趴在露台的栏杆边,她拿出手机,十分缺德地拨了时灿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

时灿因为困倦而格外沙哑的嗓音从话筒里传出,他说道,

“新年快乐,扫地机。”

林逐月闷闷不乐地说道:

“新年快乐,你没设置免打扰吗?”

“设置了,但是为了方便你拜年,把你的号码加进了白名单里。”

时灿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不过你不是要给我拜年才打电话的吧?”

时灿对林逐月还算了解。

他的搭档在没有要紧事的时候,绝对不会半夜三更打电话。

林逐月后退两步,在摆在露台上的椅子上坐下,她将手机放在耳边,低落地垂着头,问:

“我到底该不该把张凯已经死了这件事告诉张妈?”

时灿那边沉默了很久。

林逐月以为他挂了电话:“喂?”

“扫地机同学,你不会是扫地的时候在地上转圈摇摆,把自己转晕了吧?”

时灿的声音已经比刚接电话的时候清醒了很多,他说道,

“你救不了张凯,但还来得及救张妈。”

时灿拿起放在床头的养生壶倒水。

“从你的描述来看,张凯对张妈来说极为重要。而那个张妈,从她差点鬼迷心窍偷发卡这件事上能看出来,她似乎是能够为了救儿子做出蠢事的。”

时灿对林逐月说,

“你们以为,把钱放在你妈妈手里,张妈就没办法花钱去赎张凯吗?现在网贷挺发达的,随时能拿到钱。张妈要是太担心儿子的安全,背着警察偷偷转钱也不是没可能。”

“她已经失去孩子了,要是再欠上六十万网贷,人财两空,这辈子才是真的会完蛋。”

“趁着她还没犯傻,赶紧救救她吧。”

时灿拿起水杯,说道,

“告知真相或许很残忍,但在我看来,放任一个人糊里糊涂,不清不楚地跌进深渊,才是真正的残忍。张妈的人生也还没到最糟糕的程度,她还想要孩子的话,做试管也是来得及的。”

时灿的灵武是刀,所以人也如同刀一般,有着快刀斩乱麻的作风。

谈完了张妈的事情,时灿又把话题扯回日常上,耐心地询问道:

“你在家的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林逐月抿了抿唇,诚实道:

“说实话,不太开心。”

时灿摸着躺在被窝里的法棍,说道:

“那就快点回来,我帮你订机票。法棍很想你,每天都去你房间找你,坐在你床上发呆。”

“好。”

林逐月挂掉电话后,轻手轻脚地下楼,推开林琅的房间门。她悄悄摸摸地走进去,在床边蹲下,伸手推林琅。

林逐月唤道:“妈妈,妈——”

林琅的睡眠比较浅,很快就被林逐月叫醒了,她睁开眼,看着蹲在床边的女儿,问道:

“怎么了?要一起睡?”

“不是,是张妈的事情。”

林逐月对林琅说,

“妈妈,我需要你帮忙。”

林琅和林逐月对视,见林逐月一脸认真的表情,她叹了口气,起来换衣服,简单梳洗后,她和林逐月一起悄悄地出了林家的大门,开上停在门外的车,朝着她自己的房子去了。

林琅自己的别墅和林家相距不近,需要跨越半个元城,开车来回是件很折腾的事情。

她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了。

林逐月从衣帽间里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出来,打开箱子,把放在里面的旅行包拿出来。

她从天城收拾行李的时候,也不知道究竟是心理原因还是灵感原因,总觉得很不安,就把基础配制工具包带上了,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吃宵夜吗?”

林琅拉开冰箱,说道,

“我煮点吃的,我们吃完再走。”

林逐月本想说一句吃,但听到林琅要亲自煮,她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说道:

“现在吃东西的话早餐就吃不下了,大年初一第一顿饭不好好吃的话,外公外婆又要生气了。”

不管包含了多少母爱,也改变不了林琅是天选黑暗料理大师的事实。林逐月就算从这里跳下去,也不愿意吃一口林琅煮的饭。

林琅失落地关上冰箱门:“那好吧。”

天亮的时候,她们回到了林家老宅里。

张妈起了个大早,正在拿着洗地机打扫客厅,她见林琅回来,连忙打招呼:

“阿琅,小月,你们怎么出门了?哟,小月怎么拎了这么大一个包,来,我帮你提。”

“不用。”

林逐月把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她抬起头,近乎恳切地看着张妈,说道,

“张妈,能过来一下吗?”

张妈是有些慌乱的。

她不太明白林逐月为什么要找她,难道是昨晚自己意图偷窃林逐月的发卡,让林逐月觉得不舒服了?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件事的确是她不对。

可是,她现在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我们谈谈小凯哥哥的事情。”

林逐月拎着旅行包,说道,

“我想让你见见他……”

张妈有些听不懂林逐月的话,但林逐月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很诚恳,事情又关乎她最在意的小凯,所以,尽管有些不明所以,张妈还是把洗地机关掉,跟着林逐月去了庭院。

林逐月把旅行包放

在地上,她拿出装着供奉过的露水的瓶子,又拿出两片柳叶,用柳叶蘸了露水,递到张妈和林琅手中。

林逐月说:“你们擦擦眼睛。”

张妈照做了。

林逐月从旅行包里拿出风筝线的线轴,又以朱砂为墨,绘制了九张符纸。

她用木棍在地上虚虚地画了个圈,将其中八张符纸按照八卦的八个方向摆在圈上。

林琅和张妈错愕地睁大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竟然看见林逐月用木棍画过的地方,正在散发着微弱的金色光辉。

林逐月将最后一张符纸贴在风筝线的线轴上,这张符纸上,写着张凯的姓名和八字。

林逐月将线轴递到张妈手中,拿着酒精棉和采血笔扎了张妈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来,将血液抹在黄符纸上。

林逐月让张妈站到她画好的圈里。

她拍了拍手,闭上眼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八方符为衣,八方神灵助,游子速归来。”

张妈手上的线轴开始发起了光,金色的火焰吞噬符纸,在符纸燃烧殆尽时,线轴“呼啦”一声开始转动,发着光的线以极快的速度伸向远处,寻找丢失的游子。

林逐月的额上沁出冷汗,她的灵力正被迅速地消耗。

这是个唤魂的法术。

提供法术的是时灿,时灿说张凯的亡魂很难被唤回,不过林逐月身上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她那庞大的灵力基础,说不定可以引发奇迹。

线轴上的线正在迅速地减少。

林逐月祈祷着,希望线轴能撑住,要是线用尽了,她可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在只剩下最后一圈线时,线轴停止了转动。

八张符纸被灵火焚烧,化为光斑离散,又很快回归。再凝聚时,一个近乎透明的身影,出现在了张妈面前。

那是个长相很干净的少年,少年被剔了光头,身形瘦削。骇人的是,他额头上有着一个看起来不算大,但很深很深的伤口,这大概就是他的死因。

张妈一眼就认出了少年:“小凯?”

“妈妈……”

张凯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很快,他又忍不住抽泣,用满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张妈伸手拥抱面前的少年,可是,她伸出去的手,竟然从张凯身上穿透过去。

林逐月不忍心再看,拉着林琅回了屋子,把仅剩不多的时间留给张妈和张凯。

林琅透过窗户望向庭院,说道:

“真神奇,原来你还能做到这样的事。”

林逐月问:“爸爸没有展现过这样的力量吗?”

“他还是很含蓄的。”

林琅对林逐月说,

“虽然总是和动物说话,但没有在我面前画过符,也没用过什么法术。”

林逐月又问道:

“妈妈会觉得我神神叨叨的吗?”

“我觉得你很厉害。”

林琅牵起林逐月的手,说道,

“有着我所不具备的力量,做着我做不到的了不起的事情。虽然还是很想送你去英国读书,但我觉得,你成为灵师,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

大约半个小时后,张凯的魂魄消散了。

张妈身上的缘也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失去唯一的孩子,张妈有些失魂落魄。她回房间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吃完早餐也没有下楼。

林逐月端了杯桂圆茶上去。

“张妈,我自己煮的。”

林逐月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说道,

“应该没有你煮的好喝,你尝尝看。”

“小月。”

张妈泣不成声道,

“谢谢你,阿姨对不起你……”

“张妈,你记得吗,我很小的时候,你带我去商场玩,我想要一套衣服,你自己掏钱给我买了,一千四百多块。买回来后还要我别告诉外公外婆,说他们不会觉得我多了一套衣服很奇怪的。”

林逐月握住张妈的手,说道,

“那个时候,一千四可不是小数目。我一直都记得,你对我很好很好,所以这件事情发生后,我一直想帮一帮你。”

“张妈,小凯哥哥离世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不然,他也会感到很难过的。”

林逐月和张妈又说了一些话。

她仔细交代了,让张妈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外公和外婆。警方那边,她之后会请灵师府联系的。不过张凯的尸骨应该是找不回来了,只能立个衣冠冢。

大年初一的晚上,林逐月本来是要在林家老宅里过夜的。但林琅突然就把林逐月薅了起来,开车带着林逐月回了家。

车开到家门口,林逐月才看见时灿。

长相漂亮的少年慵懒地靠在她家的围墙上,他脚边躺着个行李箱,见林琅的车停下,不慌不忙地朝着打开后座门的林逐月打招呼。

林逐月问:“你怎么跑来元城了?”

时灿家在这个小区有房子,但现在是过年期间,维护房子的工人都放假了,他爸的助理也回老家了,不在元城,他进不去家门。

“来玩玩你家的狗。”

时灿把行李箱扶起来,说道,

“说起来,这个年真的好难过啊,只有猫陪我,真是寂寞如雪。”

林琅下了车,问道:

“飞来元城就不难过了?”

林琅才不信时灿是来玩狗的,谁会为了玩狗在过年当天从南方飞到北方?这小子分明就是别有目的,上次见他就觉得他不太正常了。

“你吃饭了没?”

林逐月打开家门,问,

“我给你煮面,加豌豆尖,你吃不吃?”

“你这破手艺,算了吧。”

时灿拉着行李箱,跟在林逐月后面,

“你找下食材,我下厨,煮给你和阿姨吃。”

林琅说道:“……你俩都不用下厨,我已经从饭店那边订好餐了,等着吃就行。”

林琅不是很喜欢时灿。

性格太强势了。

但她知道时灿对林逐月很不错,她也对时灿做过背景调查,家世不是一般的好,如果不是个灵师,这应该就是她选女婿的标准了。

时灿进了林逐月家,换上一次性拖鞋。

林逐月上了楼,把萨摩耶从狗房里放出来。

林逐月家的狗的社交牛逼症比法棍还厉害,它和时灿刚对上眼,就凑过来扑时灿,差点把正在脱羽绒服的时灿扑得摔个跟头。

“这狗得训。”

林琅把萨摩耶赶走,说道,

“扑人虽然是亲近的表现,但扑到小孩子和老人就不好了。小伊和老鲍平时都太宠它了,有点无法无天了。”

虽说时灿来元城的目的不是玩狗,但他从法棍的柜子里摸了好几包冻干装在行李箱里,没一会儿就把萨摩耶馋得口水直流。

时灿的力气相当大,他能和萨摩耶拔河,也能把萨摩耶抱起来,像是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

林逐月坐在客厅里,她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开始烧热水,准备泡茶。

茶盘是金丝楠木的,是鲍嘉佑去年弄回来的玩具,龙胆纹非常漂亮,金黄金黄的,颇有点要晃瞎人眼的感觉。林琅老想把它换掉,家里又不怎么喝茶,每次坐在这都被晃得难受。

林逐月询问时灿的意见:

“喝铁观音还是正山小种?”

“你泡点不影响睡觉的吧。”

时灿抱着萨摩耶,说道,

“我可不想睁眼到天亮,今晚我要是睡不着,我就把你拉起来一起熬。”

“话说你家的狗叫什么名字?”

林逐月沉默片刻,说道:“狗。”

时灿:“啊?”

“本来是要叫奶贝的,但大家平时都喊它狗,它就只认‘狗’这个名字了。”

林琅把大麦茶翻出来,问道,

“叫奶贝没有反应。”

时灿抬手扶额。

林琅从包里拿出个红包来,递向时灿:

“给,压岁钱。”

时灿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收。

林琅劝说道:“收了吧,我们家的压岁钱一向是见者有份。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钱,吃顿饭可能也就没了。”

“妈妈妈妈妈——”

林逐月把林琅拖走,小声道,

“他妈给了我八万多,你这包里最多也就一万吧?是不是不太合适?”

“怎么给你那么多?”

林琅皱了皱眉,说道,

“林逐月,你不可以收人家的钱,知道吗?”

林逐月觉得自己冤死了,说道:

“我知道啊,我拒绝不掉,微信拒收了又转到支付宝,回头我想别的办法还回去。”

订的晚餐很快就送到了。

林琅出去拿。

时灿拿着装得鼓鼓囊囊的红包,很是开心。

林逐月问:“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

“你妈妈愿意给我压岁钱,证明她也不是很讨厌我,是不是?”

时灿把红包揣进兜里,说道,

“我会好好收藏起来的。”

林逐月搞不懂这有什么好收藏的。

“你还想收的话就每年都来,我们家的压岁钱虽然不多,但确实是见者有份的,只要你来,保证每年都给你。”

林逐月把泡好的茶放到时灿面前。

时灿抓住了她的手指,问:

“真的可以每年都来?”

林逐月:“……”

“手上的伤好像好得差不多了。”

时灿揉捏着她的手掌,问道,

“还疼吗?药膏是不是不够用了?我从天城过来的时候带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