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秽是有资格胜任林逐月的师父的。
他生前曾是一位非常强大的灵师,可能比凌言还要强。在灵气尚未衰竭的时代,有很多强大的灵师。
只是……
“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林逐月拿起被纸包着的帕尼尼,对站在桌前的明秽说,
“开启地府的封锁,对你来说,坏处应该远大于好处,总之我是想不出什么好处。”
明秽是个掌管着一座鬼城的大鬼修,他数次引领百鬼夜行,扰乱阳间,让灵师们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拿他毫无办法。
如果地府的封锁开启,明秽会不会被抓是个未知数,但他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嚣张了。
“我有必须打开那扇门的理由。”
明秽轻轻转动手上的扳指,说道,
“凌言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逼迫他。现在凌家只剩下你,如果我不抓住机会,有可能永远都等不到地府的封锁解开。”
他的语气很真切。
但林逐月并不打算就这样答应他:
“我相信我父亲与你交好是有原因的。但是,抱歉,这不是小事,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明秽点点头,说道:
“那个生魂离体才半个月,距离生气和阳气散尽,完全转变为亡魂还有三十多天的时间,应该够你考虑出结果了。”
林逐月低下头。
明秽这是在拿陆涛的性命来威胁她。
他是个恶鬼,故而他的作风十分强硬,很少给别人做选择的权力。
明秽似乎有事要忙,他很快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只留了两个手下盯着林逐月和时灿。
吃完早餐后,林逐月和时灿就回了房间。
时灿躺在床上,拿着小镜子看自己脸上的伤痕。
伤痕从额头开始,贯穿了眉毛和眼皮,一路蔓延至鼻翼旁边。虽然不深,但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而且,因为擦了碘伏的缘故,伤口周围黄黄的,十分不美观。
“真够粗暴的。”
时灿丢开小镜子,说道,
“我要是毁容了该怎么办?”
林逐月提议道:“拆了明秽城。”
时灿翻了个身,摆了摆手:
“……真是个好主意,要是我能做得到,我也不会受伤了。”
林逐月也没继续开玩笑,她坐在床边的桌子前,很认真地问道:
“你觉得我应该拜明秽为师吗?”
时灿坐起身来,朝林逐月勾了勾手。
林逐月不明所以地站起来,走到床边。
时灿用哄劝的语气说道:
“脑袋低一点,再凑过来一点。”
林逐月依言低下头。
时灿伸出手,只听见“啪”地一声,他两只手拍上了林逐月的脸颊。他捧住林逐月的脸,食指和拇指捏住腮上的软肉,朝两边扯了扯。
“唔,你干嘛?”
林逐月吃痛地缩回脑袋。
“你怕是真的被灵师府逼疯了。”
时灿放下手,他盘着腿坐在床上,说道,
“明秽很强,这点谁都没法否认。但他是个劣迹斑斑的鬼修,灵师府的灵师虽然有和他交好的,但是大部分灵师,上一代,上上代,上上上代,都和他是死敌。”
“你要是拜他为师,以后你在灵师府才是真正的举步维艰,再也混不下去了。”
林逐月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可是……
时灿拉住她的手,说道:
“你真的需要一个引路的师父的话,其实还
有更好的选择。”
这天晚上,时灿没有待在房间里睡觉。
他在林逐月睡着后,就起床去逛八角塔楼周围的鬼市了,明秽的手下没有阻拦他,但一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时灿转来转去,只买了一根羽毛。
买完羽毛后他就不再在鬼市中乱逛,而是去了离鬼市不远的一口水井,他坐在井边,将手中的羽毛投入井中。
明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将翠鸟的羽毛投入水井,羽毛会将寄附其上的思念送去阳间之人的梦中。”
时灿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明秽,他倒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和窘迫,而是阴阳怪气地说道:
“您懂的东西可真多。”
“我在这世上留存了这么久,知道的事情多些也不奇怪。”
明秽看向深不见底的井,说道,
“反倒是你,我听灵师府的人说,你很博学,懂很多法术。现在看来,他们没有吹嘘。”
时灿道:“过奖。”
“这么晚了,不去睡觉吗?”
明秽询问道,
“活人待在阴间,应该会很困倦吧?不好好休息的话,身上的阳气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了。”
“还不是拖您的福?”
时灿站起身来,说道,
“您把我和我暗恋的女孩子塞在一个房间里,我一直做梦,身体也会有反应,根本就睡不安稳。”
明秽有些惊讶:“暗恋?”
时灿沉默片刻,问道:“……不然呢?”
“灵师府的人说,你们之间有婚约。”
明秽缓缓地开口,问道,
“我看你们相处得挺好的,只是暗恋吗?还没有确认关系?”
时灿很想按着林逐月的肩膀摇晃:
看啊,鬼都以为我俩是一对!鬼都发现我喜欢你了,全世界只有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时灿抓狂了一会儿,跟着明秽返回八角塔楼。
明秽对时灿说:
“我给你再安排个房间。”
“谢谢,不过不用了。”
时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在这种鬼地方,我和她还是挨在一起取暖比较好。”
时灿被明秽送回了房间。
明秽让手下送了被子和铺着厚垫子的贵妃椅过来,时灿终于有了自己的被子,不用继续睡地板了。
林逐月和时灿在八角塔楼又待了两天。
明秽对他们的照顾还算周到,但再如何周到细致,也无法改变活人在阴界会受到阴气侵蚀这件事。
“时灿。”
林逐月把正睡着的时灿叫醒,说道,
“我好冷,盖着被子也暖和不过来。”
时灿往贵妃椅的一侧靠了靠,掀开被子。
林逐月纠结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实在是难受得不行,才躺到贵妃椅上,和时灿分享同一个被窝。
冷了很久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温暖,林逐月下意识地往时灿怀里缩了缩,汲取着时灿身体的温度。
时灿能明显感觉到,缩到他怀里来的这具身体有些冰冷,像是在寒冬的冷风里吹了两个小时。
“你还撑得住吗?”
时灿任由林逐月靠着,说道,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走吧。这任务的确超出我们的实力范围了,选择放弃也在情理之中,灵师府不会责怪我们的。”
林逐月摇了摇头,说道:
“我还没到极限,再等等看。”
时灿把被子裹紧了些。
林逐月很快就睡着了,因为身体感到寒冷,她本能地伸手抱住了时灿这个热源,脑袋也缩在时灿的颈窝里。
林逐月鼻中涌出温热的气息,轻轻吹在时灿的脖颈。
时灿紧张得汗毛倒竖,心如擂鼓。
要命了。
时灿是彻底睡不着了,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默默地等待着“早上”。
阴界没有白天,只有无比漫长的黑夜。
林逐月因为身体不舒服,一直在睡。直到午后,时灿才把林逐月叫起来。
时灿对睡眼惺忪的林逐月说:
“明秽出城了,我们也差不多要用尽气力了,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林逐月拍了拍脸,强提精神。
她戴上了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时灿也用坟头土抹了脸,遮掩自身的阳气。
两个人打开门。
也不知道是为了戒备还是为了善待俘虏,他们的房间前一直都有亡魂守着。只要林逐月和时灿提出的要求不过分,负责守卫的亡魂都会尽可能满足他们。
守门的帅小伙亡魂见他们出来,开口询问:
“有什么事……?”
但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时灿掀翻在地上。时灿从衣兜里抽出两张符纸,一张紧紧地贴住亡魂的嘴,一张像是绳子一样,将亡魂的两只手捆在背后。
亡魂连“呜呜”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一边挣扎,一边惊恐地看着林逐月和时灿。
时灿拿出罗盘,说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
被捂嘴的亡魂没说好也没说不,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嘴都被封死了,要怎么回答时灿的问题。
“古有寻仙求道,今有搜魂问路。”
时灿往罗盘中注入灵力,念诵道,
“已逝之人,回吾疑问,藏魂之地,位在何方?”
被时灿用符纸捆住的亡魂一瞬间变得极为痛苦,他紧闭眼睛,翻滚挣扎,要不是被符纸限制无法出声,他的痛呼声一定会传遍整个八角塔楼。
时灿用的法术名为搜魂术,可以强行从被施术者的神识中挖出施术者想要的答案。不过,被搜魂后,被施术者的魂魄会变得破碎不全,难以恢复。因此,搜魂术算是邪术。
时灿是在书籍里看到了搜魂术,但书籍对搜魂术的记载不全,时灿只会搜亡魂的魂魄,而且只会用搜魂术来问路,问不了其他的。
微光从亡魂的头颅中升起,飘到罗盘上。罗盘上也有光斑浮起,两抹微弱的光团融在一起,慢悠悠地飘浮着,朝着长廊的一侧飞去。
时灿没有理会痛苦不已的亡魂,拉着林逐月,迈开脚步,追上快要飘出视野的光团。
光团飘到了六楼的走廊尽头,沿着楼梯向下飘去。
林逐月和时灿追着光团抵达了四楼。
四楼聚集着很多亡魂,大部分都穿着守卫的衣服,似乎这一层有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需要他们时时看守。
林逐月和时灿想要停下来观察一下情况,但引路的光团却直接从楼梯飘到走廊上,进入了亡魂们的视野。
守卫们都看到了光团。
“这是什么东西?”
时灿:“……这智障法术。”
林逐月扯过一张符纸,赶在守卫们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速度念出了咒语:
“左上右上右下左下,一角二角三角四角,纸成墙,灵为笼,在外不可视,在内不可出。”
纸结界迅速铺开,笼罩了八角塔楼的第四层,将守卫们全数侵吞进来。
林逐月召唤出金珀火,时灿执起绝刃。
金色火焰烈烈燃烧,席卷过整个四楼。散发着蓝紫色光辉的锋利刀刃划过亡魂的脖颈,收割着被极阳之火焚烧,痛苦不堪的灵魂们。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第四层被彻底清空。
林逐月和时灿跟随着引路的光团,来到了一扇上锁的房门前。
金珀火聚拢在一起,形成画卷。画卷又很快变成了一大串钥匙,沉甸甸地躺在林逐月的掌心里。
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林逐月就在时灿的提示下,悄无声息地用浮世绘卷复制了亡魂身上携带的钥匙。
她不知道这串钥匙里有没有能打开面前这扇门的,只能从中挑拣出大小差不多的,一把一把地进行尝试。
试到第六把的时候,锁头终于被打开了。
林逐月推开门走进去,时灿紧跟其后。
房间里立着两面黑色的柜子,柜子上整齐地摆放着许多有指尖到掌根那么长,两指粗细的小瓷瓶,瓷瓶的下方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名字和年月日。
时灿说道:“是魂瓶。”
魂瓶是最初一种是用来贮粮的器皿,后来则是盛了一种陪葬品,有着镇压和引导亡魂的作用。不过,经历时代变迁后,灵师们认为魂瓶是一种很不错的容器,能够用来盛放魂魄。
林逐月顺着日期,找到了比较新的瓷瓶。
“有了。”
林逐月从柜子上拿起瓷瓶,
“陆涛,2X25年5月25日,刚好是他在十字路口吃白饭的那天。”
林逐月和时灿被明秽带回阴界的当天晚上,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明秽究竟会将生魂藏在哪里?会携带在身上?还是放在八角塔楼的某一处?
如果没有随身携带,他们兴许还有取回陆涛的魂魄的机会。
所以,林逐月和时灿留了下来,等待行动的时机。今天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结果也不负辛苦,他们在四楼找到了装着陆涛魂魄的魂瓶。
时灿抖开八卦袋,将日期比较新的几个魂魄装进袋子里,对林逐月说:
“我们走吧。”
林逐月再次召出浮世绘卷。
浮世绘卷的形态很快就发生变化,变成了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
此时如果有亡魂看见这面镜子,一定会觉得很眼熟。在明秽城的八角塔楼的某一个房间里,存在着一面一模一样的镜子。这面镜子,是一扇通往阳间的门。
上次进入阴界时,为了脱身,林逐月以浮世绘卷复制了这面镜子。镜子一直存在于浮世绘卷的记录上,没有消失,林逐月随时都能重现这面镜子。
她和时灿随时都能逃跑,只是想要找回陆涛的魂魄,才在阴界停留了这么多天。
林逐月拉着时灿的手,问道:
“明秽会不会气得想砍死我们?”
“愿赌服输,他既然把我们带到他的老巢来,就得承担后果。总不能只有他整别人,没有别人整他吧?”
时灿摸了摸自己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痕,
“不过以后还是离远点吧,我怕他把我的脸打烂,这样我就真的找不到女朋友了。”
两个人穿过椭圆形的镜子。
周遭的景象从摆满魂瓶的阴暗房间,瞬间变换为花海。重瓣的香水百合散发出馥郁的馨香,紧紧地包裹住从半空跌落的少年人。
镜子逐渐消失,化为浮世绘卷,又变成细碎的金色花瓣,逐渐从空气中消失。
“我们已经安全了。”
时灿仰躺在花海中,抱着趴在他身上的林逐月,说道,
“你可以休息了。”
林逐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时灿家的客房里了。
她口渴得厉害,掀开被子,下床想要找水喝。也不知道究竟躺了多久,她稍稍活动,就感觉胸口疼得厉害,下楼梯的时候差点就摔下去了。
时灿正在餐厅里吃午饭。
他这顿午饭吃得相当忙碌,左手抱着小鱼,右手拿着筷子,面前还摆着手机。
听见脚步声后,他抬起头,看见了站在楼梯上的林逐月。
“醒了?”
时灿把小鱼放在地上,问道,
“我让厨师给你煮点吃的,面条行吗?要挂面还是要手擀面?”
家里昨天刚擀了手擀面,分了好多份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直接煮就行了。
“挂面。”
林逐月在桌边坐下,拿起定温在45℃的养生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猛灌几口后,询问道,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天,我们是昨晚回到天城的,你开的门把我们送到隔壁省的郊区去了,所以回来的路程还挺折腾的。但你睡得很熟,一直都没醒。”
时灿拿起手机,说道,
“我叫了医生上门给你做检查,虽然你已经醒了,但保险起见,还是检查一下吧。你受阴气侵蚀有些厉害,可能需要喝点药调养身体。我也喝。”
一提到喝药,本来就不怎么精神的林逐月立刻就蔫了。她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任凭小鱼在桌子下面挠她的睡裤。
林逐月直起身来:“我的衣服……”
时灿家原来是有保姆阿姨的,不过去年保姆阿姨请假离开天城后,就没有再回来,直接离职了。
家里的各种事情,管家还算照料得过来,就没有请新的住家保姆。
“闻觅烟给你换的。”
时灿对林逐月说道,
“别把我当会扒女孩子衣服的变态。”
“……哦。”
林逐月又问道,
“陆涛怎么样了?”
“魂瓶里的魂魄被取出来了,阳气和生气还未散尽,是生魂,可以直接塞回身体里。”
时灿话语顿了顿,说道,
“但楚飞羽很不配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从那具身体里离开。灵师府在尽力和他沟通交涉,如果他过于顽固,就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
林逐月肚子很饿,没等厨房把她要吃的挂面煮好,就把筷子伸到时灿的碗里,挑他碗里的手擀面去了。
时灿干脆就把碗推到了林逐月面前。
他弯下身,朝着小鱼勾了勾手指。小猫立刻放弃挠林逐月的裤腿,屁颠屁颠地奔向他,被他一把捞进怀里。
林逐月问:“怎么带着猫吃饭?”
“你闺女被法棍打了。”
时灿哄小孩一样地晃着怀里的小鱼,说道,
“委屈得很,要人抱着哄,刚刚还把脑袋埋在我怀里,头都不肯抬。”
林逐月疑惑道:“法棍会打猫?”
时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法棍和小鱼的战争其实是他挑起的,他拆了包冻干,只让法棍闻,不让法棍吃,给法棍闻完了就塞进小鱼嘴里。法棍恼羞成怒,邦邦邦锤了时灿好几拳,又打了小鱼两巴掌,跑去猫窝里生胖气去了。
儿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林逐月的挂面没过多久就煮好了,但她已经把时灿的手擀面吃掉大半碗,还觉得挺好吃的。
所以,原本煮给林逐月的挂面成了时灿的中午饭。
时灿其实是不太喜欢吃挂面的,虽然口口声声喊着要吃软饭,但不喜欢软塌塌的面条。不过,他和林逐月交换食物交换得毫无怨言,一碗面而已,林逐月高兴就好了。
吃过午饭后,云泽医馆的医生上门了。
毫无意外,林逐月受阴气侵蚀,身体损伤得厉害,收获了补气血、排瘀的药方,一共十四副药。
时灿的身体状况比林逐月好不少,总共就开了三副药。
时灿送医生离开时,问道:
“有没有祛疤的药?我脸上的伤会不会留疤?”
时灿心里清楚,多半是不会留疤的。
他是无疤痕体质,小时候玩闹的时候摔伤了脸,伤口面积很大,也没涂什么药,但恢复得还挺好的,照镜子根本看不出来脸受伤过。
但他就是很担心。
林逐月是个好色的女流氓,他脸上的伤要是留下痕迹了,他拿什么勾引人家?
医生给时灿开了支凝胶。
晚些的时候,傅星纬那边发来了短信。
时灿坐在猫房里,对拿着猫条,试图把法棍从猫窝里哄出来的林逐月说:
“明秽让手下给灵师府递了信。”
林逐月问:“他让我们俩等着?”
时灿摇了摇头,说道:
“不,他夸了我们,说我们俩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