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电蚊拍之歌

时灿在报告机里取了心肌酶谱的化验结果,林逐月的心肌酶有一项偏低。但时灿拿着报告去找医生后,医生说不要紧,这项数值低了没问题,高了才会有事。

过了没多久,粥店的店员就将时灿订的青菜香菇粥送了过来,还有两只叉烧包和两只黄金流沙包。

时灿把盒子拆开,一一摆在林逐月面前。

这时闻觅烟的信息也发过来了。

“安宁那边情况不错。”

时灿点开手机,看过信息后,向坐在病床上的林逐月转达了安宁的情况,说道,

“虽然受伤严重,但是并没有致命伤。好好处理,观察几天之后,就会转进住院区的病房里了。”

林逐月沉默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林逐月问:

“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林逐月很讨厌情绪失控的感觉。

“是有一点凶,但是你会生气、会爆发是很正常的。单单是目击跳楼现场这件事,就足够让人崩溃了。”

时灿把餐具的包装撕开,递给林逐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你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安宁的下场会比现在更加凄惨。好好吃饭吧,填饱肚子,然后睡一觉。等灵师府的增援到了,我们就动身回天城。”

林逐月拿着勺子,舀了勺还有些烫的粥,低着头,问道:

“为什么就是理解不了呢?”

时灿知道,她是想说,为什么杜寄翠理解不了安宁的处境。她大概还想问,为什么林琅很难理解她。

“虽然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时灿捧着他的电解质水坐在床边,说道,

“但是,双眼所观察到的事物却有着很大的不同。灵师要如何从普通人那里寻求到理解?如果能够被理解,灵师府就很可能不需要像现在一样辛苦无比地保持着隐秘了。”

“就算杜寄翠知道亡夫是灵师,她对灵师的理解,也只会比别人多一点点罢了。”

林逐月侧头看向他,问道:

“你很难体会寻求理解的心情吧?”

“倒也不是。”

时灿摇了摇头,说道,

“在你看来,我成长在天城,我的亲人、朋友、同学全部都是灵师,都和我是同类,我不需要去寻求理解。”

“但是,我认为他们并不理解我。天生就领先他人的灵力和灵感,让我即便身处灵师的群体之中,也很难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是同类。我的理想,我追寻的目标,我对‘普通’和‘现状’的不甘,在他们看来都是离经叛道,要进行心理治疗的。”

时灿在剖析自己时,语气很平静:

“这世上与我最相似的,大概是明秽。我在生命结束后,一定会变成第二个明秽。”

生时不甘于平凡,却被天道、时代所限制,死后化为鬼修,追寻活着时未曾抵达的境界。

时灿曾经和林逐月说起过这件事。

但当时他们俩并不算熟,时灿心防又重,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聊。如果当时林逐月没有凭借着灵感一眼看穿他,时灿甚至不会承认自己的不甘心。

林逐月侧着头,认真地看着时灿。片刻后,她直接把一勺粥喂进了时灿嘴里。

时灿猝不及防道:“……干什么?烫!”

“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明秽的。”

林逐月重新拆了把勺子出来,说道,

“你身边的人会阻止你,亲人、朋友、还有法棍,他们不会让你走向极端的。”

时灿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粥,纠正道:

“法棍是猫吧?”

他觉得舌头有点火辣辣的疼,好像是被烫伤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指责林逐月,只能拧开手里那瓶冰凉的电解质水往嘴巴里灌。

不过林逐月好像是故意的,时灿

刚刚看见了,林逐月是刻意舀了餐盒最底部的粥。

“不是天天抱在怀里喊乖女儿吗?”

林逐月丝毫没有做了坏事的内疚,说道,

“就当做是人吧,反正它在你心里也很重要,地位应该不比人低。”

林逐月吃完饭后就睡觉了。

时灿叼着个她吃剩下的叉烧包,把餐盒收了,卸掉搭在病床护栏上的餐桌板,又把林逐月揪起来,用湿巾擦了手和脸。

睡着后,林逐月再次见到了昭安。

这次是在一处溪谷中,绿叶匆匆,流水潺潺,水中有着几尾黑色的小鱼,还有螃蟹从一块石头的缝隙中横着走出来,走到另一块生着绿藻的石头下方。

一棵古老的树下,穿着黑衣的老头坐在石桌前,摆弄着桌上的棋盘。棋盘边摆着个香炉,一缕烟雾从中升起,只是,那烟雾呈现不祥的灰黑色。

“陪老头我下个棋吧。”

昭安抬头望向进入溪谷的林逐月,道,

“你下赢了的话,我就放过那个小姑娘。”

林逐月没有答应,但也没拒绝。

她低下头,打量着昭安,问道:

“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是你的梦境。”

昭安抬手触碰垂下来的枝叶,说道,

“真是干净,不过,在天城这个染缸里再泡几年,应该就会变得污浊了。”

林逐月走向石桌,在昭安对面坐下,她拿起棋子,正要往棋盘上落去。

昭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喜。

他制定了棋盘规则,如果林逐月和他下棋下输了,她和安宁的灵力和生气,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只要林逐月应了他的棋局,就相当于认可了这个规则。

但下一刻,林逐月掀翻了棋盘。

昭安变了脸色。

林逐月神色镇定地夸赞道:

“你入侵识海的能力真的很强,我和我搭档的灵感在众多灵师中应该是很出众的,可我们都没能在你现身之前发现你。”

林逐月稍稍歪头,问:

“但是,识海毕竟是我的,你想来就来,你当这是你自己家吗?”

昭安感觉到了情况不对,他的身影化为黑烟,裹挟住桌上的香炉,飞快地融入风中,想要逃出这座溪谷。

但是,成千上万片细碎的金色花瓣从林逐月的身体中飞出,它们交织成网,覆盖了整片溪谷。

昭安知道,再不拼命,就彻底逃不掉了。

他奋力地撞向金珀火织成的网。

但林逐月的灵力是压倒性的强大,金珀火又是极阳之火,对亡魂充满克制性。

昭安拼尽了全力,也没能将这张网撞开一个口子,反而被金珀火点燃了魂魄,发出嘶哑、痛苦的惨叫声。

他跌进溪谷的水中,想要用溪水来浸灭身上的火焰,可溪水转眼变成了干燥滚烫的黄沙,在刺目灼烫的阳光下燃烧,昭安的魂魄一触碰到沙子,就发出“滋滋”的响声。

一双又一双青灰色的石手从黄沙下钻出,扯住昭安的手脚,用力地将他朝着不同的方向拉扯。但就在他感觉魂魄要断裂的同时,石手消失了。他出现在湿热的雨林中,巨大的蟒蛇卷在他身上,收紧长长的身子,要将他绞死在桎梏中。

他在这一夜里一次又一次的下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里,砸在车上,又被粗壮的树干穿过胸膛,死死地钉住。

林逐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时灿躺在展开的陪护椅上,盖了条毛巾被。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有阳光洒进来的窗户,发旋的位置,一缕头发倔强的翘起来。

林逐月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她坐在床上,捧着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偏头去看背对着她的时灿。她总想用食指去戳一戳时灿头顶的发旋,反复告诫自己这样很没有礼貌,才忍耐下来。

大约六点的时候,时灿的手机发出声音。

“扫地机,启动!”

“我在家里扫扫拖拖~翻过地毯~爬过床底~蹭蹭在角落里睡觉的懒猫猫~今天也是快乐的一天~”

林逐月:“……”

这歌词林逐月从没听过,不过唱歌的声音是很熟悉的,就是时灿的。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录了首调子跑得很严重的歌,设置成了手机闹铃。

时灿睁开眼睛,上划手机屏幕,关掉闹铃。他回过头,坦然地面对林逐月复杂又纠结的目光,问候道:

“早啊,扫地机。”

林逐月:“快删掉——!”

“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买早餐。”

时灿坐起身来,对林逐月说道,

“昨天晚上我刷到一家店,油饼卷烧麦,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不要转移话题!”

吃过早饭后,时灿给林逐月办理了出院。

灵师府的增援队伍也到了,阵容相当豪华,新校长冯新城亲自上阵,初等部的负责人也被派了过来,甚至连云林客舍的老狐狸涂山云林都被一起绑架过来。

“别把我往这种麻烦事里卷。”

涂山云林跟随着增援队伍,说道,

“我就看看小姑娘的情况,抓捕昭安这事别带我,我可不想和明秽闹起来。”

时灿问:“你怕明秽啊?”

“怕?我成精都多少年了?他做鬼才做了多久?我能怕他?”

涂山云林两手揣在兜里,说道,

“我就是怕被他盯上,日子过不安生。人家家大业大,手下多得数不清。我有什么啊?我就是个开小破店的。”

时灿打量着涂山云林。

这只老狐狸穿了沙滩裤和花衬衫,脚上还蹬了双拖鞋,腿毛肆意地生长着。

时灿实在是受不了了,问道:

“……我给你出钱,求求你把你这身行头换了吧,你看你有点狐狸精的样子吗?”

“狐狸精怎么了?狐狸精就得美貌绝伦气质出众吗?不过你别说,我其实长得还真挺好看的,就是这个献舍的蠢货的皮囊不好,败坏了我的形象。”

涂山云林说道,

“长成这样,怎么打扮都没用咯~你还不如给我买份白切鸡,少放点沙姜。”

冯新城和初等部负责人陆静已经去探望过安宁了。

安宁虽然没受致命伤,但情况也算不上好,还需要治疗。得过段时间,灵师府才能把她接到天城,转入初等部接受教育。

在这之前,灵师们会留下来保护安宁,顺便对昭安实施抓捕,还要和明秽谈判。昭安很厉害,抓捕的过程不会太顺利,所以灵师府需要涂山云林的帮助。

林逐月和时灿则在冯新城的安排下,提前返回了天城。

林逐月目击跳楼,需要接受心理干涉。

灵师府是聘请了心理医生的,这些医生对灵师这类隐秘的存在有一定的了解,而且自身也非常优秀,为很多遭受创伤的灵师进行过治疗和干涉,经验非常丰富。

似乎是因为安宁还活着,四肢健全,林逐月受到的影响并不像其他目击事故现场的灵师那样大,恢复得很不错。

某个早上,时灿发现自己的闹铃变了。

“翻过高山~越过大海~你也追不上你家的蚊子~”

林逐月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

“电蚊拍同学,早上好,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我要吃豌豆尖,给我掐一把,送到二号宿舍楼的厨房里,煮碗挂面,再在碗底放五百块钱。”

时灿:“……”

时灿抱着法棍,仰面躺在床上,努力地思考林逐月到底是什么时候碰了他的手机。

好像是昨天下午?

他在浴室里洗澡,手机就放在房间的床上。

林逐月之前手机欠费上不去网,拿他的手机交话费的时候,时灿告诉过她,密码是法棍的生日。

时灿叹了口气,下楼去后花园的小菜地里掐豌豆尖去了。

他把清洗干净的豌豆尖装在保鲜袋里,拎着袋子和一个蛋糕盒子出了门,开车赶往林逐月所在的二号宿舍楼。

林逐月睁眼的时候,听见厨房有动静,还以为宿舍里进贼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拎着把锤子往厨房里走,推门之后,看见了穿着小熊□□的

围裙,正在煮面的时灿。

林逐月满脸惊讶:

“……你怎么真的来了?”

“因为家里的豌豆尖再不掐就老了。”

时灿把鲜嫩的豌豆尖放进锅里烫熟,

“你吃千层蛋糕吗?昨晚做的,芒果的。”

林逐月点点头:“吃的。”

挂面煮好后,时灿坐在桌前,一手拿着筷子挑挂面吃,一手拿着逗猫棒逗小鱼。

吃完挂面后,他给林逐月切了芒果千层。

林逐月接过切好的千层蛋糕,问道:

“安宁那边……抓到昭安了吗?”

时灿把剩下的千层蛋糕用盒子罩起来,塞进林逐月的冰箱里,说道:

“没有,昭安很擅长隐蔽气息,灵师府这几天都快把能找的地方翻过来了,也没能找到他。老傅说,如果今天再找不到的话,需要我再去一趟临溪市,看看能不能顺着‘缘’追踪到昭安。”

林逐月有些纠结:“那个,其实……”

时灿放好蛋糕,回到沙发边,问:

“怎么了?想说什么?”

林逐月抬起手,金珀火在掌心里汇聚,逐渐凝成一幅浅金色的卷轴。林逐月展开卷轴,将卷轴上的简笔画摊开在时灿眼前。

林逐月的浮世绘卷已经不再是空白的了。

她的浮世绘卷上有双刀,有镜子,这都是她曾经以浮世绘卷复制过的东西。而现在,浮世绘卷上的物品又多出一样——

一个拄着拐杖的,又矮又胖的小老头。

时灿问:“这是……”

林逐月回答道:“昭安。”

时灿放下水杯,等着林逐月解释。

“之前住院的那天晚上,他侵入过我的神识,我教训了他一顿。大概是那个时候,浮世绘卷把他收录了进来。”

林逐月对时灿说,

“昨天晚上我查看浮世绘卷,才发现浮世绘卷上有他。怎么办?我要怎么跟灵师府解释昭安失踪的实情?”

比起来向灵师府解释,时灿更担心林逐月。

时灿有些紧张地问道:

“把他收录进浮世绘卷后,你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

林逐月摇了摇头,回答道:

“完全没有。”

时灿在林逐月的宿舍里重新布置了一遍结界,让林逐月将昭安从浮世绘卷里放出来。

但是,被放出来的昭安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完全就是块木头。林逐月动用灵力后,昭安才听话地行动起来,他完全受到林逐月的掌控,没有自我。

“我算是明白浮世绘卷为什么受到忌惮了,简直强得变态。”

时灿叹了口气,说道,

“灵师府那边,你就别解释了,就让他们以为昭安是跑路了吧。如果你的灵武是浮世绘卷的事情暴露了,一定会惹祸上身。”

林逐月点了点头,把昭安收回绘卷中。

时间很快步入了六月下旬。

林逐月在元城一班的同学们,在出分的前一天举办了升学宴,他们还很热情地邀请林逐月回来参加,顺便还打听了一下林逐月高考考得怎么样。

林逐月只能以“还行”两个字来搪塞,并且告诉同学们自己有事去不了升学宴。

他们高考完了在狂欢,可灵师学院还在正常上课呢。七月份甚至还有长达二十天的第三学期,一想到那么热的天还要上课,林逐月整个人都要萎了。

周一的早上,时灿和宫永元互相骂着进了教室。

“都怪你!”

时灿的声音里饱含着怒意,

“大六月的,紫外线强度这么高,拉我去海边游什么泳?我的冷白皮都被晒成暖白皮了!”

“你自己要是不答应的话,我还能把你拽海里不成?”

宫永元对时灿说,

“暖白皮比冷白皮健康多了好不好?你原来那个肤色,我都想问你到底是哪个州的。”

叶阳嘉的声音相对来说就很懒散:

“真好啊,医生都不让我下海水的。”

坐在教室里的林逐月问:

“对男生来说,冷白皮和暖白皮区别很大吗?”

“往年不大,每年天热了以后,我们都会动不动就往海里跳,不晒成红土豆都算是好的。”

闻觅烟和林逐月分享着零食,说道,

“但今年特殊情况嘛,孔雀会开屏了,就是会比较在意自己的形象。他昨天还找我要防晒霜,把我刚买的安热沙拿走了。不过男生有时候就是比较憨,竟然把防晒霜当灵丹妙药,唉。”

时灿进了教室,在椅子上坐下。

他在走廊里和宫永元骂得很凶,但一进教室就不说话了。他坐在林逐月身边,整个人都很安静,显得很乖巧。

林逐月侧过头打量他。

是稍微变黑了一点,不过还是很白的。

时灿偏过头去,试图躲避林逐月的视线。

林逐月戳了戳他的手,把装着薄荷糖的糖盒递给时灿。时灿别别扭扭地回过头,接过糖盒,往手心里倒了一粒。

林逐月问:“中午能吃螃蟹吗?”

“一粒薄荷糖,就想换一顿螃蟹啊?”

时灿把糖丢进嘴里,没把糖盒还给林逐月,而是直接收进自己的背包里了,说道,

“想得挺美的。”

闻觅烟揽过林逐月,说道:“去我家吃。”

林逐月点点头:“好。”

时灿:“……”

他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闻觅烟。

闻觅烟根本就不理他,她抓着林逐月的手,把林逐月的指甲修得很漂亮,往林逐月的指甲上涂她新买的糖果色系的色胶,林逐月很喜欢那个和牛油果绿相近的颜色。

体能课的时候,时灿闷闷不乐地坐在看台上。

“你也是挺能磨叽的。”

叶阳嘉把买来的水扔进时灿怀里,说道,

“春心萌动有小半年了吧?又管饭又做甜点,看病要陪护,吵架都要帮腔,恨不得整个人黏在她身上,可你怎么就是不告白呢?你平时也没这么怂啊?”

时灿拧开水瓶,说道:“暗恋死于告白。”

叶阳嘉服了:“……那你暗恋一辈子吧。”

叶阳嘉拎着自己的水瓶走了。

时灿隔着操场,看向待在另一边,和闻觅烟掰手腕的林逐月。

他从小就很傲,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欢,但是他依旧保持着原样,从未讨好逢迎过任何人。不喜欢就不喜欢,他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喜欢。

可他到底还是迎来了克星。

林逐月就像流星一样,突然又意外地撞进了他的生命里。

他维持了十九年的骄傲被砸得粉身碎骨。

是报应吧?

时灿从衣兜里把蓝牙耳机拿出来,戴到耳朵上,播放了林逐月给他唱的那首《电蚊拍之歌》。他放着放着,就忍不住想要笑。但他还没笑出来,就觉得自己有点傻,努力地把嘴角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