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行坐处, 一似火烧身。[1]”
“你会因为哪一时哪一刻爱上一个人。方可以对待爱情的阐述,永远充满着模糊、晦涩,与幽寂的神秘, 是一个人孤独的兵荒马乱。”
电影画面中,残阳尚未落下,冷月悄然攀升,身披薄衫的青年行走于花间林下,斜阳的余晖、石灯中摇曳的微弱火光,衣衫透出的光影,他的身形仿佛即将消散于光阴。
他身上穿着接近僧衣的素袍,未曾剃度,然后看旁人时的神情, 却透着一种出尘之人看红尘翻滚的悲悯与疏离。
这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镜头跟随他的脚步踏入富丽堂皇的宴会, 平移环视一圈, 触目所及,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鲜果佳肴, 袅袅香烟, 无一处不精致奢华。
步步推进, 歌女舞者的彩袖重重掩映下,露出上首正含笑饮酒的美妇。
这便是楚玉。
有人在她塌前吟诵诗文;
有人手拈水果为她哺食;
有人手捧夜明珠、血珊瑚、琳琅宝石、稀世名花只为搏一笑;
也有人巴巴地捧出一卷画作,但求青眼;
然后被身边人挤开去,争求她品鉴自己新谱的乐章。
而楚玉瞳色浅淡的双眼淡淡扫去,视线最终轻盈得像一片雪, 落在堂下那人肩头。
他像一只误闯人间的白鹤。
洁净, 幽雅, 忧郁,不带半点凡俗尘埃。
“月印从少年时代陪伴着楚玉走到成熟,参与了她生命中大多数重要的人生转折点。”
“在楚玉被规训管束的时候,他担忧师兄未可知的报复会误入歧途,于是认为这规训理所当然。”
“在楚玉质疑这世界癫狂乱象的时候,他以为做好自己就是唯一的解法,一如既往地逃避。”
“在家族将楚玉送上花轿的时候,他觉得这是身为女子天然应当得到的幸福,即使彼此素未谋面。”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却陷入了痛苦。”
“比恨不相逢未嫁时更滑稽的,是当对方已经嫁为人妇,他才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
“当人们抨击着楚玉婚后生活的糜烂奢侈,月印看到的却是是她肆意妄为之下深埋的痛苦、迷惑与压抑,是师兄明玉为对方留下的深重魔性在引导她走上歧途,是需要拔除的邪念。”
“从来循规蹈矩的月印,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对方。”
视频中,Coco依旧在娓娓道来。
月印在楚玉最痛苦的时候装聋作哑,自然也失去了作为朋友的资格。
他此刻来到这里,在名义上是承接了红莲夫人的拜托。
红莲希望他作为女儿的朋友好言规劝,劝楚玉浪子回头,莫再如此辜负韶华,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哪一桩不比现在这般声名狼藉得好,总好过继续如此败坏家风。
『便是她父亲泉下有知,也要死不瞑目。』
『月印,你同她自小交情甚笃,长老也说你佛缘深厚,想必能渡她出苦海。』
红莲夫人拜首。
『我母亲拜托你转答什么?』
一道门掩去喧嚣,灯下的美人恰如海棠,仰头看来,浅淡的瞳色都只为其增添上一分不完美的动人。
『……』
『红莲夫人想说的话你知道。』
『而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月印站在那里便是与周遭的格格不入,周围一切烛火笼罩,仿佛无声的处刑,要将他心事剥开。
『楚玉,我…只盼你心想事成,幸福安康。』
楚玉像是听到一个荒谬的笑话,怔愣一瞬后就笑得春花灿烂:
『原来如此。我会的。』
“最是无情也动人呐。”Coco道,“迟到的救赎等于没有救赎,月印的话是如此苍白无力,好在楚玉也从头到尾未曾指望过。”
“但,实际上并不是楚玉需要被救赎,真正需要被拯救的人是月印。”
“他跟随在楚玉身边,不追求功名利禄,也不在乎流言蜚语,只是安静地做一朵优美的壁花。即使遭受旁人的冷言冷语,他也并不在乎,一颗心里似乎只有一个人。”
“方可以塑造男人的思路真的非常的清奇,他从来不吝于去塑造男人人性上的缺点,并乐于从那些缺陷中大做文章。”
“我们在高澄的扭曲阴暗中发现忍让与包容,从萧玉卷的疯癫病态中看到孤独与脆弱。”
“而月印,他是道德上清白无垢的圣人,这种纯洁走到了极端,就变成一种近乎病态的牺牲者情结。”
“这样的月印遭受到了楚玉极端的厌恶。”
“楚玉感到厌烦,从一开始听之任之逐渐变成冷漠、责难、贬损甚至驱赶。”
“月印被赶走,只能默默地关注,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
“楚玉被卷入政治斗争中,最终被锒铛下狱。月印在小鬼莲生的帮助下再次干涉人间事,将楚玉救走。”
“而这次,月印成为了楚玉的同谋。”
“电影除了讲述楚玉的人生、月印如何在她身上发现‘楚玉’这个人格之外,还有一条外部事件线在贯穿全片。”
“个人的命运是无法完全脱离时代的,这是方可以的电影作品中一次次的在书写的问题。”
“当时间走到故事后期,逐步激化的社会矛盾的火从下层烧到上层。”
“电影用一个很具象的象征去描述这一经过。两任楚家刺史为了政绩,也为了凝聚所谓的民心,斥资巨万,横跨数十年打造的巨型佛像。”
“楚玉看似冰冷无情,但实际是一个极度热烈、鲜活的人格形象,她要用一个伟大的退场予以这个世界狠狠一击。”
“所以,她攀爬,蹒跚,驱使着月印,两人互相扶持,满身狼狈地爬到山顶,最后,楚玉摩挲着,砍断了龙骨。”
画面中,长满青苔、逐渐风蚀剥脱的巨佛像哀鸣着倒下。
河水断流,开始像周边倾倒。
佛像倾颓,压垮了豫州城重重的雕梁画栋。
巨大佛头折断,跌落在府衙正中。
有些龟裂的佛首,半阖的双目下,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泪痕。
无数宽袍广袖士族们奔走疾呼,显得渺小无力。
『你这么做,不怕死后入阿鼻地狱吗?』
『……』
月印白色的僧衣已经湿透,衣袍上沾满灰黄的泥土,如同一只刚在泥水里打滚的狗。
一向爱洁的月印却没有顾得上这些,他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庞,只是凝视着面前的楚玉。
『真正对佛祖不敬的人尚且不怕,这不过是拨乱反正。』
『况且,你若要身入阿鼻,我亦当往。』
“影片的最后,楚玉问月印做这一切的所图为何。”
『我说过,只盼你心想事成,幸福安康。』
画面中,楚玉特殊的瞳仁被雨水洗过,显出一片洁净的冷漠。
『你喜欢我?』
『……』
『是,我心悦你。』
山下仿佛有惊涛拍打着重物,但一切声音又都被一帘雨幕遮挡在屋外。
楚玉伸出手,一寸寸摸索过月印的脸庞,停留在他的眼皮上:
『可是我不喜欢男人。』
『我不相信你的话,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便证明给我看吧。』
楚玉将一把匕首递给月印。
“关于楚玉为什么要月印剜出双目?然后又弃之不用,像丢个玩具一样丢给莲生?”
“目前有很多种理解。”
“最通俗的一种理解是:”
“她的确为月印的真情所打动,不愿意让眼睛染上交易的色彩,于是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与触动之后,选择了放弃换眼。”
“但Coco的理解是,错了,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楚玉,从头到尾都不是要他把眼睛换给自己,她的沉默中或许真的包含一部分的触动,但她将眼睛丢弃的行为,却绝非一时冲动。”
“这当中就涉及到电影第三结构的创作意图。”
*
“但在此之前,先让我们将之留作一个悬念,先来谈谈第二结构,视听语言。”
“现在我们已经基本回顾了电影的故事梗概。”
“如果说方可以在《菩萨行》只是浅尝辄止、牛刀小试,那么在这部《比丘》里则是大玩特玩,各种瑰丽的想象与神来之笔可谓数不胜数。”
“这里就结合《菩萨行》,仅仅列举一些格外重要突出的风格表达。”
“好,回到故事开头,二僧夜航船这一段的布景非常有意思,尤其是这一幕的明玉。”
“我乍一看完全没认出这是泽口空海,哪怕说是她剃了个头,也不至于直接变成活脱脱的雅利安高种姓人的骨相吧。”
“对,没错,看看这个镜头移动扫过,船上的木莲花、轮宝、法螺,他放在一边的拐杖,闭目微笑的神情,侧卧于水上的姿势。”
“为什么我们会从这一幕中感受到强烈的佛性。”
“明玉,被暗中指向毗湿奴。”
“集创造、保护与毁灭于一身的婆罗多三柱神。”
“这不可能是巧合。”
“电影的背景明显源自半架空的南北朝。”
“当时正是佛学鼎盛时期,在佛学发展过程中,婆罗多神话体系也被纳入其中的神灵系统,成为其各种守护神或者护法。”
“我们所熟悉的隋文帝杨坚的另一个名字那罗延,就是源自毗湿奴。”
“而由于婆罗多神灵体系的特殊性,三柱神皆具有自己的女体化身。”
“所以准确来说,明玉真正指代的应当是象征财富与幸福的女神,吉祥天女。”
“传说中的这位女神在创造世界之初踞于莲花之上,随水漂流,十分美貌,天神与阿修罗为争夺她发生争执。哎呀,是不是说越耳熟。”
“好,继续往后。”
“片头这段阴…乐,其实非常有意思。”
“吊诡、寂寞、苍凉,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去翻了原声带才发现歌词是复原洛生咏,再经过变调念出来的《天问》?生怕观众听得懂,背景还用钟鼓磬钹,混着女鬼一样的声音唱梵呗来浑水摸鱼。”
“渔父,楚辞,投水自尽,被击碎搅浑的清水。这些象征表意到底在暗示什么,已经很显然了吧。”
“三部电影下来,方可以玩这种暗示已经手到擒来。”
“在《菩萨行》中,我们还能看到比较露骨的剪纸谕示人物命运、说书人借女侠一路自以为锄强扶弱的搞笑故事,暗示无相一路的济世救民也是徒劳…到了《比丘》,这些暗示手法就已经被熟练地融进各种小情节当中,被人自然而然地吸纳进去,成为有机的一部分。”
“来到这个阴间浴佛诞现场。我们此时已经完全清晰地知道这时候的莲生已经死去。再来看看这一段方可以是怎样让我们觉得花里胡哨又总有哪里不对的。”
“佛妻这个存在其实不完全算是方可以瞎编出来的东西。佛妻最早指代的是耶输陀罗,也是一位被佛陀从身边发展出来的下线。在与释迦牟尼成婚生子后,和姨母等一同受戒出家,最终证得果位。”
“佛妻在历史中是佛陀一路成佛的好帮手,同样也要受戒,而在后续的流派演变中,佛妻却逐渐被染上了隐晦色彩。南边小国前几年还有寺庙长老私自豢养佛妻的丑闻发生,我国这边,咳,不可说了。”
“所以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有些人说我在过度解读,我只能说我能想到的,导演只会想到更多。”
“所以在这些前提下看电影。”
“莲生的装扮打扮得仅比隔壁无相的标准天女妆容稍逊风流,但多点富丽尊容,连口中都含着一块玉蝉。脸上的妆容初看美丽动人,但仔细一看却哪哪都透着诡异。”
“因为这妆容完全是阴间的死人妆,口中含玉也是传统文化中希望死后不腐的仪式,甚至衣服都已经是左衽。”
“生怕你看不懂,这个镜头,还给了个她指尖已经沉淀出的尸斑。”
“镜头切到人群中,当地士绅正在评价今年的佛妻真是道心坚毅,不愧是读书人家出生的女尼,思想觉悟真高啊 ,浴火熊熊,却依然菩提端坐。”
“一群老登中登纷纷表示受到了佛祖精神感召,约着今年要再加点布施。小登正痴迷地欣赏着火中端坐的莲生。就连莲生的亲爹!也混在里头,一脸与有荣焉。”
“莲生即使死去,她的尸体依然成为一场盛大的景观,为人欣赏。”
“所以现在我们再去理解我开头留下的那个问题,楔子部分,方可以为什么要这样拍小尼姑的死,莲生投河又为什么能表达两重暗喻。”
“第一重含义,水幕隔绝出两道世界,水上谕示着外部真实世界,缤纷多彩,却也危险,到处是吃人的人。水下看似危险,实际上却是温暖的,小尼姑在死前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揉碎的光。对于她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件不幸。”
“第二,《比丘》的比丘到底是指哪些人?”
“是月印吗?还是明玉?两个人都是。”
“明玉是,那么楚玉是吗?当然是。明玉就是楚玉。”
“那么这个时候问题来了,莲生是不是?”
“方可以当然不会是瞎设定的。我们探讨过《菩萨行》中的菩萨到指谁,答案是无相与竹叶青都是,人与妖,男与女,没有绝对的界分。”
“那么此时也是同样。莲生也绝对是题名中的一员。”
“最早期的佛教沙门中,不允许女性跟随修行。”
“比丘尼的出现,是由于佛陀的姨母受到信仰感召,再三请求跟随修行。一开始佛陀认为这非常不妥,但姨母求佛之心甚坚,于是被允许出家。”
“所以方可以的《比丘》为什么在拍女人的故事?”
“为什么要让男和尚明玉投胎转世成女楚玉?”
“因为他不认为男与女有绝对的沟壑。也不认为比丘和比丘尼需要被区别对待。”
*
作者有话要说:
[1]敦煌遗书。
救命,还没写完,感觉今天肯定写不完了,随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