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裴府的账本都放在库房,库房的钥匙忠伯一早就已经给沈溪年了。

沈溪年在开锁进去前,其实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毕竟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恩公在左手倒右手,这中间肯定有不明白来路的银两钱财,也有莫名消失的货物粮食。

能让娘亲都只能说稍微整理一二的账,沈溪年觉得自己是该深呼吸的。

所以他真的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

而在沈溪年开了库房准备查账的那一刻起,整个裴府都仿佛安静了几分,从前喜欢蹲在各个角落的暗卫也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缩了起来。

隋子明早在听到沈溪年今天要查账的消息后,直接抱着阿飒脚底抹油溜回隋府了。

沈溪年端坐在酸枝木桌前,指尖轻轻拂过桌上摞得半人高的账册,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缓缓吐出来。

很好,绝对没问题。

他已经做好了面对超级大烂账的准备。

结果就看到第一本账册封皮上标着 “大周■■冬”,甚至连年份都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涂掉了。

沈溪年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沉默了两秒,翻开。

账本里的小楷起初还算工整,可越往后翻,字迹越发潦草,你说写的人慌张吧,其实也不是,而是一种像是完成任务似的龙飞凤舞。

“算了,不计较这个,先看出入项。” 沈溪年自语着,指尖在账目上滑动。

起初的几笔收支还算清晰,绸缎庄的采买、米行的供应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可翻到第十页时,他的指尖猛地顿住。

一笔 “采买冬衣银一百两” 的记录后,既没有经手人署名,也没有对应的商号印章,只在页脚处画了个模糊的圈。

采买,冬衣,银一百两。

沈溪年双手交错轻搭在鼻尖,陷入沉思。

一百两的冬衣是什么概念呢?

如果这个冬衣是用来给主人家做的,那富贵世家子弟的东西,奢靡起来没有上限,这就不好算了。

但如若真的是这样的支出,就该有各个相关铺子商号的进出账目证明和印章签字才是,可这页账目上统统没有。

那……如果是做给寻常百姓,亦或者是边关伤兵之类,那一百两足够近百人的冬衣需求。

这绝对是一笔足以保障 “群体过冬” 的大额支出。

沈溪年继续往后翻,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

“修缮西跨院银八十两” 没有附修缮工匠的账单;

“宴请宾客银五十两” 未写清宴请事由与宾客名单,甚至有几页账目被人用墨汁涂抹过,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原本的记录。

……还有,宴请宾客?

恩公在朝立的是无结党的孤臣人设,自从他掌权,裴府什么时候办过宴会?

沈溪年逐渐开始面无表情。

这些人编理由都已经不过脑子了吗?

但沈溪年是做过心理准备才进来的,所以他再次深呼吸,将账册推到一旁,伸手去拿第二本。

这本账册的纸页更薄,有些地方还沾着油渍与霉斑。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只见里面的数字已经开始颠三倒四。

同一笔 “药房采买银十二两”,在月初的支出项里记了一次,月末的结余项里竟又重复扣除了一遍。

更荒唐的是,有一页记录着 “给账房先生月钱银二两”,可下一页的 “府中仆从月钱汇总” 里,又出现了 “账房先生月钱银三两” 的条目。

天呐,裴府还有账房先生呢?

谁?

是谁?!

沈溪年手掌用力,“啪”得一声合上账本,结果被喷出来的灰扑了一脸,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全能的忠伯悄无声息地出现,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干净的湿帕子和降火的菊花茶,甚至还放了两块厨房刚做好的桂花糕。

沈溪年看向忠伯的眼神有些委屈。

忠伯劝道:“小少爷快擦擦吧,吃点东西,再喝茶顺顺,这账目的事儿呀,慢慢捋就是了。”

沈溪年把账本放回桌面,伸出一根手指推远了一点,先是擦擦自己的脸和手,然后直接问:“忠伯,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是谁?”

忠伯沉默了一下,然后尽可能委婉道:“大人后院空置,前院的账目又比较……灵活,平日里大人公务繁忙,没空料理,所以这账房先生也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沈溪年的心头。

现在回想,虽然只看了两本,但是上面的字迹虽有重复,却又的确不是固定字迹,想来书写的人也并非固定一人。

沈溪年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所以……?”

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家娘亲说的,裴府的账目需要对着理是什么意思了。

忠伯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进账自然是各铺子的掌柜交上来的,这支出……便是谁用了银子,就来记在账本上,各有各的标记。”

沈溪年:“……”

哇塞。

谁说古人思想束缚,行为落后的。

放到现代,就连小作坊都未必敢的开放式共享账单都出来了。

合着记账全凭自觉,理由下笔就编呗?

怪不得裴府没有账房先生,烂成这样的账,哪个账房先生敢把脑袋挂在小腿上接?

沈溪年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哈。”

气笑了。

忠伯站在旁边,脸上慈爱的笑容都有几分僵硬。

毕竟……这账本上,也有老人家的一份力量。

他看向坐在桌后的沈溪年。

原本还肉眼可见气得都要炸毛的少年一口一口吃完桂花糕,喝了两口菊花茶把嘴里的糕点顺下去,本想把茶盏放回托盘,但想了想,又放到了自己的手边上。

忠伯本以为沈溪年会选择放弃或是另辟他法来理账,毕竟这些账本,连谢惊棠这样的经商老手看了都直摇头。

结果没想到沈溪年硬生生把自己劝好了,居然就这么沉下心,重新拿过账本,开始一页一页的翻。

原本放在书房的那把象牙珠子算盘被沈溪年特意带了过来,虽然账本的确是绝世大烂账,但也不是真的就完全没有办法算。

况且沈溪年的初衷,也不是真的想要来算清楚裴府这十几年来的烂账。

花出去的银两都已经花出去了,亏本绝对是亏本的,算那些没大用,反正日后自有能理清楚的账。

之前谢惊棠就说过,账本是最能体现秘密的东西,哪怕是不好好记录的账本也是。

沈溪年是想看一看,裴府的势力——或者说,这个各路人聚集在一起的摊子,究竟在裴度的放任下,铺开到了什么地步。

沈溪年对着忠伯露出一个带着小梨涡的笑容:“忠伯去忙府上的事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好啦。”

说完,沈溪年埋头继续翻账本。

一页又一页,沈溪年翻的很快,偶尔会停下来打两下算盘,顿一会儿,然后在旁边记录两笔,再继续翻。

忠伯见状,便带着点心碟子退了出去。

他刚走出门,甲一甲三就凑了上来,连带着还有一个朝着房里张望的甲二。

“那位沈公子真要查账?”

甲二平日多不在府上,也不熟悉沈溪年,是听到甲三说府上要查账,惊奇自家主子居然真的能找到敢理裴府账目的心腹,特意赶回来凑热闹的。

他压低嗓音,小声蛐蛐:“咱那账……讲道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理得出来吧?”

老实人甲一不说话,只是脸上隐隐露出赞同且支持的神情。

他是最支持主子肃清府内歪风邪气,理清账目的,从前这些人都太松散了!

简直不成体统!

甲三弹弹自己刚染了毒的浅紫色指甲,幽幽开口:“我可是瞧着这位小公子不像是那种容易放弃的主,这账查不查得清楚我不知道,但这火迟早烧到咱们头上。”

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忠伯给了甲三一记警告的眼神:“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大人有命,沈公子若是有传唤,府中上下不得隐瞒。”

甲二努力抬头看天,思考自己曾经在账本上画的戴花小王八。

可恶,早知道就不跟甲六打赌了!

那时候答应输的人在账本上画十只王八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裴府还能有一位会查账且不嫌麻烦的主子啊!

忠伯走了,看方向去的似乎是厨房。

甲一走了,他那种又认真又古板的老实人,在府上的账怕是自己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压根不怕查。

甲三走了,她的心思最是活泛,这府里掌家的明摆着是换人了,而且以后说不定就连主子都得听话,她还是早早想想以前的账目,反思一下自己有没有做坏事为好。

甲二……甲二没走,他蹲在院子里,像是一颗哀怨的大蘑菇。

暗卫里面,他轻功最好,心思细,脑子活络,负责对外的联络安排,一些莫名其妙的大额支出,其实多半都是经的他的手。

如今要查账,头最大的也是他。

甲二在房门口蛄蛹了一阵,蛄蛹到了门边上,悄悄探出去一颗脑袋。

沈溪年抬眸看他,轻轻挑眉。

“有事?”

甲二搓搓手,露出一个很是谄媚的笑容:“那个,沈公子,自首的话有没有宽大处理啊?”

“有啊,当然有。”

沈溪年正在想呢,这些账本上的字迹拢共来看倒是也不算太多,就是沈溪年没见过其他人的字,不好分辨,这会儿有了这位……

他看了看面前生面孔的青年:“你是?”

这人看着其实不像是暗卫,年纪不大,眉眼俊秀,但眼神锐利精明,气质带出一股子沈溪年特别熟悉的油滑味儿。

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暗卫,不如说是在外面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经商老油条。

“属下暗卫行二,擅轻功。”

甲二走南闯北的,哪里会没听过谢惊棠的名号,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脸嫩眼明的小公子有几分本事,但能坐在这理账,那就是裴府的主子。

所以,他的语气虽然刻意套近乎拉近距离,但该有的尊敬却半分不少。

“不过,在这行商走货上,属下也略通一二。”

“哦……是你啊。”

沈溪年一听就明白了。

他从旁边刚才看完的三本账目里抽出两本,循着记忆翻了翻,摊开推到甲二面前。

“这字迹,是你的?”

甲二低头一看,满头大汗。

第一本就算了,第二本上赫然挂着一行的戴花小王八。

“是……属下的。”

沈溪年继续看其他账本:“画技不错,这小王八活灵活现的,真可爱。”

甲二有种面对自家那经常脸笑眼睛不笑主子的感觉,身前的手搓得更快了。

“别紧张嘛,都是一家人。”

沈溪年扬了扬下巴,示意甲二拉过来椅子坐下,脸上挂起笑容,整个人变得如邻家公子一般温和无害。

“我查账又不是为了追钱,咱们从前就算缺那东西,以后也断然不会缺。”

“我只是想为咱们府的将来做做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下去。”

“毕竟明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裴府有没有明日谁都不知道,因为裴府的掌权者裴度一直以来都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政治倾向。

甲二也算是生意人,他看着沈溪年,忽然了悟了什么,朝着沈溪年深深拱手:“公子但有所遣,甲二无所不应。”

沈溪年摆摆手:“有你帮忙我已经省事多啦!”

“你来看我看过的这些账目,把我列出来的这些分辨出字迹标好,若是你写的账,我不要求你一笔一笔列清楚,但需要知道这笔钱去往了何地、何处、何人,能做到吗?”

甲二:“是。”

房间里两人一同埋头账本。

甲二看账本的速度远不及沈溪年,但他知道,沈溪年看账虽然快,但绝对不是囫囵吞枣,甚至他还在有意记录什么。

好奇心驱使下,甲二的眼神有意无意往沈溪年记录的那边瞟。

想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沈公子单拎出来重点关照。

沈溪年注意到甲二的注意力偏移,笑吟吟问:“好奇?”

“属下不敢。”甲二连忙低头。

生怕火又烧到自己脑袋上。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沈溪年的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账册夹层里的一张纸,动作慢条斯理地抽出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在旁边的宣纸上又添了一笔。

“我在给咱们裴府的大当家记账呢~”

甲二脖子一缩,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五官只长了一双眼睛,专注看着账本上的字,认认真真地辨字写名单。

手里却不动声色地悄悄放出去一条黑色的小蛇。

两个时辰过去,忠伯亲自过来,说是厨房今日专门准备了沈公子爱吃的菜色,问沈溪年要在哪里用午膳。

甲二用“好啊原来你是这样的忠伯”的眼神看过去。

沈溪年合上账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小鸟一样朝着门口的忠伯冲过去:“我就知道忠伯最好了!是不是有我上次说的那道酱香坛子肉?我可喜欢那个了……”

沈溪年前脚刚走,房间外面就一个叠一个探进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脑袋,齐刷刷盯着甲二。

他们之前约定好的,要是情况非常危急,就放小蛇报信。

甲二撇嘴,指着面前的一摞账本:“自己来翻,把自己的帐能写清楚的写清楚,实在想不起来的,有个去处也行。”

“仔细着写。”

甲二没忍住抿唇笑了下。

“是好事。”

……

沈溪年在裴大人时不时就扫过来一眼,偶尔露出欲言又止表情的注视下,美滋滋享用了一番午膳。

等他回到小书房,方才因为堆放账本而散落灰尘的书桌被擦得干干净净,账本也被分门别类放好。

甲二仍旧在旁边勤勤恳恳,但小书房里却多了好几个或面熟或眼生的暗卫。

沈溪年也不说什么,坐在桌后继续看账本。

书房里的暗卫来了又去,一波换一波。

沈溪年看账本看的入神,就连晚膳都是简单对付了一下。

等到夜幕降临,房间里的暗卫们都陆续离开,沈溪年手边堆着的新账本已经摞起了半人高。

抱着这摞账本,沈溪年目标明确地回了内院。

裴度的眼皮是实打实地跳了一整天。

他回到寝室,就见桌面上高高摞起了一沓书册。

而在书册的最顶端,一只黑漆漆的小鸟团子正居高临下,神情严肃地盯着他。

裴大人驻足原地,不知怎的,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

沈啾啾鸟爪一放一推,两道条幅从高高摞起的书册上滚下来。

右书:坦白从宽抱啾睡觉

左书:抗拒从严大变活人

对联中间的啾青天正襟危坐,黑的十分威严且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