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茶舍。
由四合院改造而成的茶舍, 院落方正,一株老银杏栽在东南角,现下满树金黄。
红柱、青瓦、黄银杏, 构成底蕴世家的招牌门面,外表亲切近人是假,内里清贵疏离是真。
就像面前的清隽男人, 所谓好教养不过是表象习惯,言语中的颐指气使才是从小到大堆出来的无礼傲慢。
宋羽淮:“我认为周总并不适合芮芮, 还是早日分开为好。”
周行之嗤笑一声, 眼底满是不屑。
这种人身上的傲慢在他看来就像是空中楼阁,虚妄徒有其表,只是被人捧惯了, 以为自己动动嘴皮就可以指点一切。
“宋先生, 这是我和姜希芮之间的事, 不用你费心。”
周行之调整坐姿,靠近金丝楠木案几, 身材差距让他轻松俯视坐在对面的宋羽淮。
他没有用芮宝这个称呼,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亲密,宋羽淮无需知晓。
就像那张他们相拥而情不自禁接吻的照片,固然可以刺激情敌,但是姜希芮情动的样子,只有他能看, 任何偷窥都是挑衅。
宋羽淮浅浅勾了下嘴角, 语气温和不变,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放在周行之面前的薄胎青瓷茶杯。
“周总, 这是出自我在苏市茶庄里的碧螺春,您试一下?”
周行之漫不经心抬起眼睫, 深邃的眉眼晦暗不明,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并未有所反应。
这人在卖关子,故意表现得从容自信。
周行之对情敌的小心思不感兴趣,对碧螺春也不感兴趣,直言道:“我不喝茶,宋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哦?”宋羽淮低头抿了一口青绿茶汤,继而抬头不避不让对上周行之的视线,“可是芮芮喜欢喝茶,最喜欢的就是碧螺春。”
“她也喝惯了出自我茶庄上的碧螺春,每年都是我来供应,即使在她出国的时候也没断过。”
闻言,周行之眼眸骤暗,轻微左右动了动下颚,声线愈发压抑发沉:“你想说什么?”
宋羽淮徐徐说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周总不适合芮芮,你完全不了解她。”
“你不知道她喜欢喝什么茶,更不会知道她怎么看海德格尔,怎么看叔本华,据我了解,周总从未修过任何哲学课程?”
“所以,你们聊什么呢?你与她算是同行,难道私下里继续聊工作上的事吗?”
宋羽淮喝了口茶继续:“假如说你们结婚了,芮芮回家后面对的还是作为同行的你,回到家依旧摆脱不了工作上的压力。”
“人是会累的,回家需要的是慰藉,而你完全无法提供这些。”
*****
华京瑞嘉私人医院。
姜希芮走向蜷在走廊座位里的宋敏慧。
“敏慧,我来了。”
宋敏慧神情木讷,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抬头看向她。
已经哭肿的双眼再次溢满泪水。
“呜呜呜呜,Cici,你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呢?”
姜希芮搂着扑在她怀里哭嚎不已的宋敏慧,机械地抬起手臂安抚着,一时间没了言语。
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
只是再次落实整层手术室已被封锁完毕,确保这里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
来的路上,姜希芮和魏明的经纪人联系过,大致清楚了事情经过。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魏明的家政阿姨,整个上午公寓大门紧闭,家政阿姨联系不上魏明便给他的经纪人打电话。
经纪人赶到公寓时已是中午,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进入公寓里便发现躺在浴缸里割腕自杀的魏明。
之后立刻送往医院抢救,一直到现在。
至于为什么魏明自.杀和宋敏慧有关,除了那封在浴缸旁显而易见留给宋敏慧的绝笔信之外,经纪人是这么说的。
电话那头,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好像哭过,声音沙哑。
“和宋小姐分手后,魏明其实很伤心,曾经试图再次联系宋小姐,是我阻止了他,担心他这样做会给宋小姐带来困扰。”
“这段时间,他表现很不正常,经常睡不着觉,我曾经给过他安眠药,但是效果并不好。也曾问过他需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他拒绝了。”
“我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但是昨晚,他瞒着我跑去参加宋小姐的聚会,看到了宋小姐的现任。”
“他喝了很多,最后是我赶过去把他带回来的。”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哽咽了一声,继续说道,“之后我就走了,我想着应该没事,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想不开,竟然做出这种傻事……”
姜希芮默默听着,嘴唇不由抿成一条直线。
等到对面经纪人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开口问道:“凭你的观察,魏明人品如何?会不会有可能是他在利用这件事情索要更多的资源?”
“您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我要为我朋友负责,我不希望她被利用,被欺骗。”
或许她真的生性凉薄,面对这样的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是个卖惨的圈套。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股藏不住的气愤:“我向您保证魏明不是这样的孩子,他……他很好,品行很好,很谦虚,很有礼貌,他的助理、他相处过的工作人员都可以证实。”
可是,这些在姜希芮看来都可以伪装,可以是为了上位的演技。
但是所有怀疑在她看到经纪人发给她的那封绝笔信之后,消失不见。
在医生和她说起患者是如何决绝地划.破.大动.脉后,她不再质疑这份真心。
她想起了那个始终低垂着眼睛的青涩青年,心里发疼。
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
宋敏慧冲上去询问:“医生怎么样?”
“抢救成功,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接下来还需要再观察几天。”
太好了。
姜希芮由衷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之前的凉薄怀疑宛如枷锁,让她后悔万分,喘不上气。
她抱紧再次扑向她的宋敏慧,默默流泪。
*****
澜海壹号,贺庭川的住所。
“宋羽淮说你不适合姜妹妹,然后呢?你怎么回的?”
“我什么都没回,直接走了。”周行之仰头饮尽水晶杯中的琥珀色酒水。
这几天,苏雯在外地有拍摄任务不在华京,今晚他们两个大男人干脆约在了家里。
贺庭川贡献出了他的酒柜,拿出平时老婆不让动的珍藏。
“这么怂?不像你啊?”贺庭川挑眉表示意外。
周行之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只是闷头喝酒。
没有直接当场怼回去,也不能说怂,一方面他觉得作为芮宝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他无需和宋羽淮讨论这些,没有必要。
不过是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已,再怎么争,也争不过他,反正结婚证在手,他没什么好担忧的。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宋羽淮说得有些道理,心里感到憋闷,这才来找贺庭川喝酒。
按照宋羽淮的逻辑,他才是姜希芮的最佳伴侣。
作为发小,了解她的全部喜好,所以能提供无微不至的关心;职业是画家,远离商场尔虞我诈,能够提供情绪价值,缓解压力,无需去想烦心事;出身相似,同一个圈层,他们有相似的价值观,沟通交流无障碍……
情敌很完美,周行之无法否认这一点。
与宋羽淮相比,他不够了解姜希芮,就像之前说的,他们床下交流很少,私下见面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而他根本不知道谁是海德格尔,这人是谁还是他离开茶舍之后现查的……
“我感觉你不用太在意那个宋家小公子,”贺庭川宽解好友,“如果姜妹妹对他有感觉他们早在一起了,也就没你什么事了。”
“男女之间的事,哪有一套明确的打分系统,这一项合格,那一项合适,两人就能在一起?这事还得看感觉。”
周行之举杯示意,腔调懒散:“这话说得在理。”
贺庭川拿起杯子碰了一下,苦口婆心:“所以不用在意姓宋的说了什么,也千万别因为这个和姜妹妹离了心。”
*****
华京瑞嘉私人医院。
“之后,你想怎么做?”姜希芮问道。
魏明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至普通病房。
宋敏慧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脆弱青年。
“我会送他出国,退圈学习也好,继续演戏也好,都可以。”宋敏慧低声喃喃,声音因为长时间哭泣而干涩乏力。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很多选择,但是这些所谓选择并未考虑魏明的想法。
姜希芮望着宋敏慧的侧脸,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小姐姐。
“如果他不想出国呢?”
她们出身在世家圈层,无数资源唾手可得,做事随心意,以自我选择为中心,他人的看法无关紧要。
可是,手握资源的年轻女孩所做的选择有些时候肆意又残忍。
被名利欢乐场浇灌的内心早已麻木,年纪轻所以无知无畏,而出身地位又赋予无上权力,可以任意掌控真心。
宋敏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姜希芮背靠着墙壁,小声地自言自语:“当初在马场,你带他来见我,我感觉你对他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你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
“之后,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恢复了一月一换男友的频率,我也当他和其他人一样。但是敏慧,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如果只是资源置换,你情我愿,为什么会伤心?给更多资源弥补就好了,不是吗?”
宋敏慧被泪痕干涸的脸颊再次湿润:“Cici,别说了。”
“敏慧,你喜欢他吗?”
宋敏慧苦笑了一声,被泪水洗刷得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气音也掩饰不了情绪激动:“Cici,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幸运,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不知道!”
“敏慧,我……”
宋敏慧打断了她:“你之前问过我,像我们这种人配得到真心吗?我想是不配的。”
她用手指了指病房里的人:“这就是下场。”
她的父母和姜希芮的相比差不多,甚至更糟糕。
商业联姻,毫无温情,私下混乱又肮脏,连掩饰都做不到。
宋敏慧幼年就曾碰见过陌生女人在父母卧室换衣服,那人是爸爸的秘书。
无数兄弟姐妹并不代表热闹与陪伴,而是你永远不会被看到。
只有股东红利而没有管理权,是他们这些二世祖的标配,而这意味着流放边缘地带,无法接近实权中心。
所以,宋敏慧给自己选择了一条逍遥人生路。
乐天派或许是伪装,但这伪装她也带了很多年,早就和真面目混为一体,只是有些时候,被尖锐触及内心时,会有一瞬间的动容。
宋敏慧抬手帮姜希芮擦了擦泪,她的小姐妹今天被她惹哭了两次,也是很稀奇了。
“Cici,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她的小姐妹很厉害,赢得了家族集团的选择,实权在手,不再仰人鼻息在家族荫蔽下。
她做不到,能力不够,野心也帮不上忙,填不上能力的空缺。
宋敏慧抽了抽鼻子,哭腔中带着惋惜留恋:“Cici,你和我不一样的,你值得一份真心。”
“不用怕,无论发生什么,你至少还有我。”
“所以,接受那颗真心,不要后悔。”
*****
姜希芮从医院离开,走进深蓝夜幕下。
十月下旬的华京,夜晚气温低至10度以下,凉爽不再,是逐渐渗透皮肤的寒。
姜希芮裹紧了身上的浅棕色风衣,长长吐出一口气。
司机很快驾车来到门口。
进入车内,干燥温暖隔绝了外界的凉夜。
之前在聚肴阁的安排早已取消。
她还是没能给周行之准备一份惊喜。
但是,她很想自己的大狮子,很想搂着他抱一抱。
躲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去想。
就像敏慧说的,她很幸运,她有一颗等待她回应的真心。
她现在就要扑向她的大狮子。
姜希芮拿出手机拨给周行之。
她的“提前”回国应该也算是惊喜,只是没有精心布置罢了。
不过她相信周行之不会嫌弃的,他其实很好哄。
“喂,周行之……哦,是贺总,您好。”
“哦,好,我这就过去。”
……
澜海壹号。
姜希芮看着沙发上烂醉如泥的大男人,一时间眉头紧皱。
怎么会喝了这么多?
“周行之,醒一醒,我们回家好不好?”姜希芮双手捧着男人的脸,柔声唤他。
他的脸很烫,贴着她微凉的手似乎是感到很舒服,不由地蹭了蹭。
“乖,醒一醒,回家再睡好吗?”
就在姜希芮打算今晚将他留在贺庭川这里明早再来接他的时候,这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192的大男人瘫在沙发上,眼尾发红,声音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开口向她诉苦。
“唔,老婆,有人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