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之推门进入病房时, 姜朝正在闭目养神,但是在关门的一瞬间,姜朝睁开了眼睛。
七旬老人虽然疾病缠身但是眼神依旧犀利有神, 如同假寐的老虎重回清明,却在短瞬间换上温润外衣。
“周总过来坐。”
“爷爷,您叫我名字就好。”
“好, 我叫你行之。”
久闻彼此多时的年轻领头狮与迟暮笑面虎,终于以商场之外的亲属关系面对面坐下交谈。
可能是之前和姜希芮说话情绪波动大, 精神有些疲累, 也可能是担心小孙女独自在外面等着一个人胡思乱想,姜朝没有过多铺垫开门见山。
“芮芮很喜欢你,我很欣慰。”
周行之嘴角勾起弧度, 那是提到心上人的不自觉反应, 但是姜朝的后半句话让他把弧度压了下去。
“我以为我来不及见到这一天了, 能在走之前看到芮芮结婚我也能放心了。”姜朝说道。
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姜朝在说, 周行之坐在病床前的单人软椅上默默听着。
老人的独白沉重又残酷,他没有任何掩饰或包装,平铺直叙甚至是揭伤疤一般地说出姜希芮的原生伤痛。
“芮芮从小很孤单,并不是说没有朋友的孤单,而是芮芮的爸爸妈妈,他们……很自私, 所有的精力都在各自的事业上, 一个只知道画画,另一个也只知道待在实验室里, 从来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也没有考虑过他们陌生疏离的相处方式会对芮芮产生怎样的影响, 他们是痛快了,分开很洒脱,从没想过孩子会怎么想。”
“小时候,芮芮还会问我,为什么爸爸妈妈不疼她,为什么她的爸爸妈妈和别人的不一样?我每次都糊弄过去,等她再长大一点,也就不问了。”
“而我,我也不是一个好爷爷,对芮芮并不是纯粹的对孙女的疼爱,更多的是重担和利用,考量的东西多半是家族集团的事情,对待她更像是对待一位继承人,要求严格不在乎她小小年纪是否需要鼓励……我对不起她。”
周行之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姜希芮父母的事情,但是无论是哪一次他都心如刀绞。
他的好姑娘被亲生父母无视得彻底,本应是血缘天生的羁绊疼爱,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困惑不解发展成怀疑自己,再到一层层失望冰冻成伤痛。
他忍不住说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她?你们可是她的亲人。”
姜朝没有回应他的质问。
老人抬起苍老的眼皮,黑亮的眼睛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份力量看向坐在身旁的年轻人。
接着他哑声说出宛如叹息一般的托付:“行之,芮芮只有你了,你要多疼疼她,给她一份没有理由的爱,答应我好吗?”
周行之对上姜朝的双眼,那一刻他明白了姜朝的用意。
揭伤疤一般的自述不是没有缘由,姜朝在用姜希芮的原生伤痛激起他对她的疼惜。
姜朝没有完全信他,但是老虎迟暮,姜朝或许没有办法亲自替孙女的幸福保驾护航,所以在这可能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机关算尽,为她考虑谋算。
所以,姜朝并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无情,对待姜希芮严格要求是真的,但是疼爱也是真的。
酸涩从喉管蔓延到眼眶,周行之在替姜希芮感到欣慰。
他的芮宝还是有一位亲人在用真心疼爱她。
周行之没有多说其他,或是解释无论如何他都会疼惜姜希芮。
他只是点点头,缓慢且郑重,低沉的声音许下承诺:“好,我答应您。”
……
“周行之,我要没有亲人了!”
“我唯一的亲人会不会就这样没有了!”
坐在他怀里的女孩双手用力抓着他的领子,失魂落魄像是一只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流浪幼猫。
周行之小心托着她,她在发抖,通红凄惶的双眼像是在寻找依托一般望着他,可怜到让他心脏抽疼。
“乖,不会的,不会的。”周行之哑声安慰着,但是他觉得这种安慰十分无力,没有任何作用,只是用来填充沉默。
然而,他说不出更好的话来让他的好姑娘不再痛苦。
周行之搂紧她,将女孩湿透的小脸放在他的颈窝。
他在她的耳廓旁低语:“芮宝,我在,我一直在。”
试图借此带来些慰藉。
姜希芮如同一只被落雨打湿毛发的流浪幼崽缩在他的怀里,孱弱无助却像是搂住逃生浮木一般紧紧抓着他。
女孩仿佛流不尽的泪水沾湿他的衬衫,一遍又一遍,终于手术室的门从内打开。
周行之立刻起身,抱起姜希芮冲向走出手术室的医生。
他的芮宝木讷地抬起头,嘴巴开合无法说话。
她失声了。
周行之忍着心疼,替她问了出口:“医生,怎么样?”
男医生摘下口罩,说出了他们最期待的答案:“手术很成功,之后再观察几天……”
喜悦势不可挡涌上身体,周行之由衷舒了一口气,可是医生之后的话他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发现姜希芮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芮宝,芮宝!”
*****
姜希芮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周行之的脸。
他就在她正上方,应该是发现了她即将睁眼的迹象早早等在那里。
她挣扎着眨动泛着酸涩的眼睫,默默瞧着他。
男人深邃的眉眼此刻难掩憔悴,辛苦奔波的感觉很重,脱离了高级写字楼里商业精英的矜贵,更像是一位养家糊口做重活的顶梁柱。
为了他们的家,所以奔波,所以辛苦,所以更有男人味。
她的男人,她的亲人。
“芮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周行之问道。
姜希芮想开口回应,但是她发现嗓子嘶哑得厉害,无法出声。
于是她只能点点头。
周行之似乎是意识到了她的窘迫,轻声安慰道:“没事,别担心,医生说醒过来就好了,过一段时间就能说话了,乖。”
男人的大手摸着她的脸,干燥温热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偏头蹭了蹭,透着说不出的依恋。
周行之轻笑了一声,调侃道:“爷爷之前都笑话你了,他说他醒得都比你早,他还说你之后要多锻炼了,身体这么脆弱,动不动就晕倒。”
一瞬间,姜希芮泪流满面。
“爷爷”两个字就像是触动泪水的开关,晕倒之前的所有情绪膨胀 —— 高兴、感动、欣慰、无所适从……再次齐齐涌了上来。
她的爷爷还活着,她的亲人还在。
姜希芮闭着眼无声流泪,呼吸沉重又灼热,带着哀叹凄婉,带着如释重负。
受屈严重的猫猫重获新生。
周行之的吻沿着泪痕往下落,男人的声音沙哑粗砺:“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不哭了。医生说咱们之后好好接受靶向治疗,至少十年的寿命是没问题的。”
闻言,姜希芮搂住男人的脖子,将脸贴着他的,再也忍不住咧着嘴无声哭嚎。
幸福如果可以用意象精准浓缩,姜希芮的选择是休斯顿12月29号傍晚时分周行之下巴处的胡茬。
*****
1月1日,元旦。
崭新的一年,崭新的一天。
这几天,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姜朝和失而复得重获新生的姜希芮关系变得特别亲,祖孙二人不再是之前严厉导师和端正学生的疏离关系,现在变得特别黏糊,黏糊到周行之有些吃味。
两人像是终于学会情感表达的学龄儿童,不再隐藏对彼此的关心和疼爱,但是手段十分直接粗暴。
姜朝:“芮芮的那架飞机还是我给的,湾流G650也老了,我重新给你买架G700换下来,已经让靳叔去订购了。”
姜希芮像是得到了新玩具的开心大宝宝,搂着姜朝的胳膊撒娇:“爷爷真好,没有人比爷爷更疼我了!”
周行之:……
说来也是巧,他也订了湾流G700打算送给芮宝作为新婚礼物,还在路上结果出了姜朝这个拦路虎。
周行之在心里默默叹口气,没事,家里有两架同一型号的飞机也没什么,机内装潢可以不一样,芮宝可以换着用。
姜希芮:“爷爷,我叫人重新设计了一遍您在华京西郊的谧园,等设计图出来我拿给您看,找了您最喜欢的那位设计师,咱们图个新年新气象。”
姜朝:“好好好,芮芮最乖了,爷爷很开心。”
姜希芮:“之后我们回国,我每周都过去陪您过周日,就咱们两个人。”
周行之:……这可不行,他老婆就这么一天公休日!
还没等他张口委婉表达异议,姜朝先他出声说道:“叫上行之一起,咱们可以一起过周日。”
说完,笑面虎冲他浅浅勾唇,很是体贴大度的模样。
老谋深算,以退为进,诡计多端。
他想和老婆两个人过周日!
周行之没选择惯着姜朝这位久病初愈的老人,他将爸妈搬了出来:“好啊,我再叫上我爸妈,咱们可以周日的时候一起聚聚。”
据他所知,姜朝的西郊谧园大得很,比上次芮宝的别院还要大,颇有些独占山头占地为王的气势。到时候,他爸妈招呼姜朝,这么大一个园子足够他和芮宝两个人过二人世界。
姜朝:……
元旦这天,姜希芮和周行之早早准备好,早上七点的时候打开笔电,调整摄像头后点击视频电话。
很快电话接通,屏幕里出现了欧阳敏和周广源的身影。
休斯顿冬令时比华京晚了14个小时,这边早上七点的时候华京已经是晚上九点钟,所以考虑到两位教授的休息问题,他们决定这通新年视频早点开始,反正姜朝习惯每天都起很早。
即使是视频电话,欧阳敏和周广源还是穿得很正式。
和上次在聚肴阁见面时一样正式,不过那个时候一片赤诚心却换来姜经荣的傲慢放鸽子。
想到这里,姜希芮不免感到一阵酸涩不堪,接着她听见爷爷首先开口说道:“亲家元旦好,我先给两位道个歉,为我那个不懂礼数的儿子,让两位见笑了。”
在商场上唯我独尊的七旬老人此时自我检讨道:“都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教育好他,请亲家多包涵,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我和我儿子的错,和我们芮芮没有一点关系,她是个好孩子。”
欧阳敏推了推眼镜,满脸严肃点点头:“这话说得不错,芮芮是个好孩子。”
姜朝:……
亲家很有个性,这是对他的认错检讨一点都没客气推脱,都认下来了。
不过他看得出两位都是正派的人,对芮芮的满意也不是作假。
之后的对话十分融洽。
笑面虎姜朝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语气和善亲切,仔细询问了两位教授的工作,了解得比姜希芮还要深入,他甚至知道欧阳敏最新的科研突破是什么。
欧阳敏和周广源对这位亲家长辈态度不卑不亢,更多的话题在关心久病初愈老人的康复上,以及各种角度表达他们对姜希芮的喜欢。
周广源:“芮芮特别爱吃我烧的鱼,等您从国外回来可以和芮芮一起过来,我亲自下厨。”
姜朝:“好好,多谢,回国后我一定赴约。”
周广源开始报菜名:“芮芮还爱吃蟹粉狮子头、西红柿牛腩、椰子鸡、鲫鱼豆腐汤……”
对此并不知道的姜朝笑容勉强:“……好好。”
欧阳敏:“芮芮特别喜欢把被子晒得特别透,华京只要有大晴天,我都会叫阿姨把她的被子拿出来,只要晒过,芮芮就会睡得特别好。”
对这一点依旧不知情的姜朝笑容更加勉强:“……多谢亲家,这么照顾我们芮芮。”
欧阳敏语气淡淡:“这些都是小事,她很好照顾。”
姜朝垂下目光,老练圆滑的笑面虎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惭愧包围着他,和芮芮相处没有多久的亲家都比他知道得多。
坐在姜朝侧后方的姜希芮同样垂下眼皮,快速眨动了几下眼睛,缓解即将溢出眼眶的潮湿酸涩,但是微微发红的眼尾还是透露出她此刻的不平静。
二十分钟后,聊天进入尾声。
姜希芮在点击结束视频的按钮之前,突然看向屏幕里的欧阳敏和周广源。
那一刻,她没有思考太多,只是一腔感动急于表达,火急火燎地脱口而出:“爸爸妈妈,你们快去休息吧,我结束视频了哦。”
华京晚上九点二十分,华清大家属楼。
周广源和欧阳敏看着已经结束通话的电脑屏幕,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
终于,沉默被周广源打破:“芮芮刚才是喊我们爸爸妈妈了吗?”
说到后面,声音明显带着颤抖。
欧阳敏:“嗯。”鼻音很重。
周广源转头看她:“你眼眶红了。”
欧阳敏回怼:“你都流眼泪了。”
一开始,他们对姜希芮的好感没有什么具体的缘由,大概就是看到漂亮小姑娘不自觉想对她好,但是也不是对所有漂亮小姑娘都这样,这一点只在姜希芮身上成立,这可能就是合眼缘。
再之后,小姑娘不光漂亮还乖巧贴心,好感发展到疼爱,知道她可怜惹人疼的经历后愈发加深。将心比心的相处最能拉近距离,不知不觉,芮芮叫他们爸爸妈妈了。
漂亮小猫养熟了。
*****
姜希芮最近很苦恼。
1月5号这天一大早,她被周行之闹醒。
这人不知道发什么疯,换下睡衣穿戴整齐,搂着她就要开始动作。
姜希芮从男人密集的亲吻中挣脱出来,急喘着呼吸,她环住他的脖子,并未制止他。
白软挣脱睡衣的包裹,滑入唇舌撩拨中,女孩忍不住支起纤细的腰肢,脆弱挣扎嘤咛不已。
“周行之,你怎么了?”被咬得有些疼的姜希芮委屈问道。
“芮宝,叫老公。”
“老公。”猫猫很乖。
周行之从香软中脱身,重新来到姜希芮面前,再次含住她的唇瓣。
姜希芮偏头,捂住男人的嘴,瞪着眼睛再次问他:“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否则不给你吃。”
周行之在她的手心里咕哝着,语气同样很委屈:“芮宝,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们相遇一周年纪念日。”
姜希芮满眼疑惑。
“去年1月5号那天晚上,你在酒吧强吻了我……”
“好了好了,不准说了。”姜希芮记了起来那件让她感到无比羞窘的事情。
“芮宝,”男人看起来更加委屈了,“我特意换上了那天穿的衣服,你怎么都忘了。”
姜希芮张了张嘴无从反驳。
每一个忘记纪念日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姜希芮也不例外。
猫猫叹气,生活不易。
那天早上,占理又委屈的大狮子肆意逞凶。
……
1月7号。
姜希芮:“你又怎么了?”
周行之还是很委屈:“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一周年纪念日。”
姜希芮:……
他在说他们被困在圣莫里兹滑雪场那一晚。
大狮子再次得逞。
……
1月8号。
周行之:“今天是深入接吻一周年纪念日,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直升机下面,我当时……”
“别说了,你开始吧。”姜希芮平躺在床上,无力挣扎,更不想听他回忆他们被抓包亲吻的窘迫。
……
1月9号。
Elsa的一则消息打断了周行之的纪念日进程,也结束了姜希芮记不起纪念日的惩罚。
「Elsa:姜总,罗斯德财团今早刚刚宣布对华新进行公开做空。」
不是暗地里做空隐藏身份大捞一笔,而是将“我不看好你“这一信号公开处刑,利用舆论联合打压。
姜希芮和周行之在和姜朝告别之后,提前回京。
湾流G650划破云层,在1月10日落地华京。
最终战役提前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