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G650落地休斯顿机场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十二分, 12月26日。
正值圣诞假期,街道上节日氛围浓厚,驯鹿红与森林绿配色无处不在。
休斯顿冬日几乎无雪, 但这并不妨碍当地居民对于白色圣诞节的追求,人造雪挂满树枝与亚热带气候共存,显得有些诡异蹊跷。
姜希芮从机场离开, 进入车内后将头松垮地倚靠在车窗玻璃上。
空泛的杏眼麻木记录着窗外与她毫无关系的节日欢乐。
休斯顿怎么会有雪?这一定是假的,她在做梦。
姜希芮觉得她好像进入某种时间循环, 似乎回到了她在牛津时, 靳叔来的那一天。
她在重复同样的步骤。
靳叔来接她,Nina帮她收拾行李,之后随着靳叔登上湾流G650, 落地, 来到安德森癌症中心, 坐在这位年轻男医生面前。
同样的,她也在做着类似的祈祷, 这一切都是假的,休斯顿不可能下雪。
她在等周遭环境坍缩重回现实世界。
“抱歉这么晚通知你,病人病情突然恶化,这在我的预料之外。手术计划提前,安排在明天下午,具体时间在这份手术协议书上, 请在下面签上名字。”
姜希芮听着面前医生公式化的叙述, 看着他像机器人一样开合不停的嘴巴,始终感受不到真实依托。
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屋内, 白炽明亮的光路铺满整间办公室,包括那只桌子上的白色马克杯, 阳光折射,泛着光晕,似乎下一秒就会因为程序卡顿而消散在空气中。
姜希芮盯着它,等待重启。
“芮宝。”
熟悉的干燥温热包裹住她的手,拉回她的目光。
姜希芮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周行之。
是了,她想起来了,这次不一样,是他陪着她来的。
真实感一瞬间回归身体,阳光不再透着诡异的白。
他好似标定她世界的锚,他不会消失。
……
“好,我这就去准备。”
在Elsa和靳叔离开办公室后,姜希芮扶着桌子缓慢坐下。
没有经过思量,她直接拿起手机拨给周行之。
“芮宝,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还是想让我接你?乖,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出发了……”
“周行之,我爷爷两天后有一场手术,我要去见他,安排了私人飞机,今晚就走。”姜希芮哑着嗓音轻声说道。
“我陪你过去,”周行之没有任何犹豫,接着又怕她不同意立刻说道,“芮宝,不要拒绝。”
“……好。”
是周行之接到她,随后一起乘车来到碧水湾。
是周行之告诉Nina需要准备什么行李,而她全程站在一旁像个听话等待安排的小孩子。
是周行之陪着她登机,经过十三个小时的飞行,一起降落休斯顿。
一切都有他,她不再像上次那样独自面对。
……
姜希芮回握那只大手,有些用力,像是在温热关怀中汲取力量。
“手术成功率有多少?”她问道。
男医生抿了抿唇,恢复了人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忍心。
“50%左右。”他说。
一半一半,如同抛硬币的随机游戏,结果如何只看天命,人力似乎毫无作用。
“你也只有50%?”
姜希芮知道这句话没什么意义,但是理性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控场,她有一位即将进入手术室却只有一半生存几率的至亲,她想多问问。
男医生沉默了片刻,没有推脱解释:“抱歉。”
姜希芮握紧手中的笔,用力到骨节绷紧发白,眼中的字母串联起陌生冷酷的文字。
落笔很沉,她是亲属,她要签下名字同意爷爷进入那间生死结果缥缈不定的手术室,之后或许再也醒不过来,而这一切都在她的同意下。
“芮宝,可以明天再签,我们去休息一会儿好吗?”周行之搂着她的肩膀,声音沉着可靠。
姜希芮深呼吸一次,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没有手术,连50%的希望也没有。
笔尖划过纸张签下姓名,尘埃落定。
她将协议书推向医生,不想再看一眼。
姜希芮:“我想去看看爷爷。”
周行之:“好,咱们走。”
*****
病房外,靳叔客气拦下周行之。
“姜董想先和小姐说说话,麻烦周总在外面等一会儿。”
周行之点头,用眼神安慰回头看他的姜希芮:“我就在这里等你,放心。”
姜希芮轻声“嗯”了下,垂下目光推门进入病房。
此时已近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在房间里渲染出金黄色调,宛如丰收稻谷一般的色泽格外温馨令人满足,可同时也意味着近黄昏的无奈收场,再极端些……还有回光返照的悲壮。
姜希芮靠墙站着不愿走近病房中央比起上次见面看起来更加憔悴的姜朝。
她躲得有些远,不想看清爷爷的病容,似乎这样就能维系住他并未生病的假象,全然一个自欺欺人的逃避懦夫。
“芮芮来了,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姜朝伸手唤她。
“我不要。”姜希芮微扬着头,很倔地拒绝,但是这份倔强是为了掩藏即将断弦的悲痛。
“又在耍什么小性子,你站那么远爷爷看不清你的脸,快过来。”
姜朝的声音包容中透着无奈,迟暮老人的简单诉求轻易打动人心。
泪水决堤眼眶,姜希芮偏头飞快擦拭了一下,接着瓮声瓮气地应了下来:“好吧。”
她低头走近,拉开病床旁边的单人软椅,坐下后像是置气小孩子一样将头仰给姜朝:“给您看,这样够清楚了吗?”
可是她却闭着眼。
不愿意面对爷爷此刻憔悴的面容是真的,还有……她担心溢满眼眶的潮湿不争气地涌落成水痕。
姜朝:“嫌弃爷爷变丑了?都不愿意看我了。”
姜希芮忍不住哭腔控诉道:“您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姜朝叹口气:“从上次来就变成哭包了,这次来还是哭,我记得你之前是个不爱哭的。”
“您怎么知道我不爱哭,我超爱哭,就喜欢哭!”姜希芮大声反驳道,她不再忍耐,睁开满是泪水的杏眼,哭嚎出声。
“……行,哭吧哭吧,我现在也管不了你了,爱哭就哭。”姜朝把脸转向一侧不看她。
姜希芮独自哭了会儿,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她发现只有在周行之面前她才能哭得那么肆无忌惮,可能是因为他惯着她,一直给她拍后背,安慰得越好委屈越大;也可能是因为在她潜意识里将周行之当作是最能包容自己的人,无论她怎样失态,他都不会嫌弃。
“哭够了?”从不会安慰小孙女的姜朝问道。
“嗯。”姜希芮抽抽鼻子。
“那咱们好好说说话。”
“您说吧。”
姜朝握住姜希芮搭在床边的手,徐徐说道:“我前两天大致了解了收购的事情,平心而论,我如果在你的位置上,可能做不到这么好,芮芮很棒,华新在你手中我很放心。”
姜希芮嘴角有往下撇的迹象:“您很少夸我,几乎没夸过。”
即使有过,也很含蓄,从未像现在这样直白。
她从12岁开始,除了在牛津的学业外,还有每天定时的继承人训练,有时候是和姜朝直接视频,有时候则换成华新的其他高层管理。
12岁到22岁,姜希芮每次收到的反馈都是永无止境的修改意见,以及她还能做得更好的暗示。
再自信的天子骄子也难掩失落。很多次,姜希芮都想让爷爷夸夸她、肯定她的努力,但是每当看到姜朝那张严厉肃穆的脸,这种类似撒娇的话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姜朝面对小孙女委屈的控诉并未否认,他扯了下嘴角,笑容有些苦涩:“现在情况特殊,我不想留遗憾,想夸你就直接夸了。”
“您别这么说。”姜希芮受不了他好似在留遗言的口吻。
姜朝:“芮芮怪爷爷吗?一直对你要求很严格。”
姜希芮低着头没说话。
姜朝也不是非要她回答,他只是找个话头想和他的小孙女说些心里话。
视线转向窗外逐渐靠近地平线壮烈红日,老人的声音嘶哑疲惫,那是一种回忆带来的感伤与愧疚。
“爷爷最近忍不住反思之前对你的教育,你的人生从来不是你自己的,你的所有选择都是我的安排,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想法、你的意愿。爷爷知道你其实更喜欢哲学,但是我却选择无视继续让你接受继承人训练……”
姜希芮忍不住小声插嘴:“您没有您自己说得这么狠心的,我大学时选专业选的是政经哲,那个时候您并没有反对。”
姜朝抬手摸了摸姜希芮的头,难得温情的举动让她再次眼眶发红。
“你是好孩子,知道宽慰我,但是爷爷心里清楚我对你还是太强势了。你身上担负了太多,我的期许、华新的未来,你不可能像你堂哥堂弟还有你的父亲叔叔那样拥有轻松自在的人生,可以选择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这一点是爷爷对不起你,但是芮芮,爷爷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担得起这份重任,他们都不行,他们撑不起华新的未来。”
姜希芮连连摇头,哭腔再次让喉管苦涩、发音艰难:“不,不是这样的,您说错了,您没有对不起我,我很高兴您选择了我,真的很高兴。”
她接过姜朝递给她的纸巾,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道:“爷爷,我可能从未对您说过,但是这份选择对我很重要,有时候甚至是我最重要的信念支撑,而且我不需要所谓轻松自在的人生,昏昏噩噩漫无目的,我不想当受家族荫蔽的蛀虫,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可能是之前在欧阳敏和周广源面前自我剖白过一次,姜希芮再次说起父母时,艰难程度减轻到微乎其微。
她苦笑一声,自嘲说道:“您知道的,爸爸妈妈从未选择过我,或者说他们从未真正爱过我。所以您知道您选择我作为继承人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这是我第一次被选择,小时候我甚至一度认为这就是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您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公开宣布我是华新未来继承人,顶住所有人的压力,义无反顾。自那时起,我就把您当作我最重要的亲人,我的盖世英雄,这一点从未改变。如果不是这层继承人的身份,我根本无法在圈子里立足,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女孩罢了,一个连父母都不屑多看一眼的孩子而已。”
泪水不知不觉间布满脸颊,干涸凝固再换上新鲜水迹,周而复始,如同源源不断的原生伤痛。
姜朝用手背轻轻擦拭小孙女的泪痕,声音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好孩子,别这么说自己,你是爷爷最重要的珍宝,在爷爷这里谁也比不上你。我们是双向选择,谁都没有辜负谁,乖,别哭了。”
小孙女可怜可爱的泪水让姜朝心脏酸胀不已,他略显笨拙地转移话题:“我听说这次是周行之陪你过来的,你们最近处的怎么样?”
姜希芮鼻音很重地回复:“挺好的。”
姜朝:“你对他现在是什么态度?还是商业联姻吗?”
“爷爷,我喜欢他。”姜希芮并未扭捏,语气坚定承认道。
接着她看到爷爷脸上自她进入病房后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容,那是欣慰于孙女找到幸福的巨大满足。
“那就好,那就好。”姜朝拍着她的手,连连说道。
在这种几乎处于诀别的时刻,他所期待的不多,无关乎集团发展、家族荣耀,唯有他的小孙女可以开心幸福而已。
*****
姜希芮离开病房后,周行之被叫了进去。
被叫到名字时,192的大男人露出了被教导主任点名的惶恐不安。
“爷爷找我谈什么?”他改口倒是快,而且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声爷爷喊得十分自然。
姜希芮没关注这些,她还沉浸在之前谈话的感伤迷茫,神情有些木楞。
即使如此,她还是意识到了周行之的不安,于是安慰道:“没事,不用怕的,你这么好,爷爷不会为难你的。”
这点是实话,姜希芮从不担心爷爷的为人处事,这可是姜朝,在商场厮杀近五十年的笑面虎,是圆滑到骨子里的精明;并不是她那位以自我为中心、毫不在意他人感受的爸爸,放鸽子这件事也能开脱成艺术家的洒脱。
爷爷和周行之的谈话并未持续很久,他很快走了出来,带着明显的红眼眶。
关于这点,姜希芮依旧没担心。
她明白周行之在有关她的事情上容易情绪激动,之前欧阳敏就和她说过,聚肴阁那次是欧阳敏第一次见到周行之哭,所以他们是彼此的哭包,只对彼此这样。
这次红眼眶大概是因为爷爷谈到她的事情。
具体是因为什么,既然是单独谈话,姜希芮也没想去探究具体内容。
她双手握住周行之精壮的手臂,像个树袋熊一样懒洋洋地半挂在他的身上,就这样被他托着回到了爷爷在休斯顿的住所,那里被靳叔安排一新。
之后时间的流逝缓慢又沉重,太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之下,夜晚来临。
姜希芮躺在陌生的床上,搂着她无比熟悉的大狮子。
周行之穿了一身棉质睡衣,长袖白T柔软贴肤又暖融融的,脸颊蹭动在上面十分舒适。
姜希芮很满意,眷恋地靠着他,使劲往他怀里钻,让他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
“老公,你把上衣脱了好吗?”姜希芮鼻头蹭着男人的胸膛,拨来拨去。
虽然睡衣很好,但是她想要贴贴。
周行之垂眸看着怀里的宝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老公,之前都脸皮薄得很,不愿去喊。
“好。”他没多问什么,现在她想做什么他都答应都配合。
周行之抓着领口扯下长袖白T,露出劲瘦好看的腰线。
姜希芮可怜巴巴在他怀里抬头看他:“我想咬着。”
“好。”男人哑声应下。
姜希芮得偿所愿,用牙齿细细磨着,时不时用嘴唇抿一抿。
“老公,我们是亲人对吗?”她有些突兀地问道。
“对,我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一辈子不分开的那种亲人吗?”
“对,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夜深,梦未央。
姜希芮半含着她的最爱,梦呓含糊地唤出那两个字。
“爸爸。”
周行之心里一痛,他的芮宝祈求父亲爱怜的模样让他酸涩无比,不是嫉妒,而是疼惜到发痛。
他低头用嘴唇摩挲着她的额发,想借此帮助她摆脱梦魇,摆脱那个不会予以回应的执念。
时间继续行走,来到清晨,中午,最后抵达下午三点十五分,姜朝的手术时间。
手术室外,姜希芮呆坐在周行之怀里,灵魂空荡。
她从昨天下午便是如此,只要可以便尽可能待着他的怀里,像是在那里安了一个窝,仿佛那里有她全部家当。
姜希芮望着红色的「手术进行中」标志灯,里面有她的亲人,一门之隔,两种境地,生与死或许就在一线之间而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情绪压抑到鼓胀,最终崩溃。
无望的哭嚎,歇斯底里,声音好像经历过失声一般嘶哑破碎。
“周行之,我要没有亲人了!”
“我唯一的亲人会不会就这样没有了!”
如同泣血一般的哭声像是在质问红色的无情灯光。
50%的概率……
他只有50%的概率!
时间一刻度一刻度移动在指针表盘上,冷酷决绝推向结局。
终于,红色标志灯转绿。
手术室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