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能闻到我的气味和那个我有一点不一样。”
林奇摘下耳机, 转头看向吞噬者楚央,后者并未看向他,而是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蓝天和下方翻滚的云海。
此时此刻,他和吞噬者楚央以及柏弘羽带着两个两个高等四级正坐在长老会安排的私人飞机上, 飞往伦敦去面见林奇的父亲林乔。萧逸泉和许白遇袭, 说明他们的内部情报有外泄, 而三十八号现实派来的援助又太少, 林奇提出去见林乔, 向对方征求一些对抗吞噬者的建议。
而柏弘羽作为林乔的“追随者”,便被顺理成章地安排与他们同行。
现在航程已经飞行过半,除了机组人员和他们两人, 另外三人包括柏弘羽在内似乎都进入了浅眠。
“你说什么?”林奇问楚央。
吞噬者楚央又低声说了一遍,“你说你能闻到我的气味和那个我有一点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如果他们是不同现实中的同一个人,他们的DNA是完全一致的, 会有多少气味上的差别?
林奇没想到吞噬者楚央竟然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
“差别不是很大,我想如果不是我对他太熟悉, 也很难分辨。”林奇轻声道,“你知道一个人的情绪变化的时候,身上的气味也会跟着有微妙的变化。当一个人维持某一种情绪状态的时间更长的时候, 那种气味就会变成一种基调,变成那个人的一部分。可是你的气味比他的……要苍白一些。”
“苍白?”吞噬者楚央皱眉, 喃喃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你没有那么多因情绪变化而产生的气味, 就显得比较……空。”林奇仿佛也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他闻到的气味,但还是尽量选择了不那么直接的形容。
空, 不如说是空洞、干瘪、枯竭。
因为他一直在用圣痕带来的精神麻药,来逃避当他的共情能力恢复后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痛楚。渐渐地,他的灵魂和气味也跟着被一点点消磨。
他本以为选择共情是代价最轻的决定,现在才知道,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代价。让你最后变得不再是你,而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怪物,一台执行命令却没有目标的机器。
他已经是个彻底崩坏的人了,就连林奇也救不了他。
如果只有一个楚央能活下来,难道真的要留下他这个残破的版本么?楚央无声地问着自己。
楚央没有多说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是林奇却能嗅到,一瞬间突然鲜活起来的,深沉的悲哀。有些像是苦艾酒弥散的味道。
一时间,林奇心中也是一痛。
就算这不是他的楚央,但他能感觉到,这个楚央和自己的楚央原本是多么相似。如果让自己的楚央经历相同的事,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为他心疼。他也怨恨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护好这一个小央,让他变成了这种样子。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安慰对方。毕竟这个楚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次把他带在身边也是为了方便监视,以防他给吞噬者透漏什么信息威胁到小央在吞噬者那边的处境。虽然吞噬者楚央说他和小央有交易和计划,但是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什么圈套或诡计?
可另一方面,这毕竟是楚央……就算因为共情能力受圣痕影响缺失,但终究还是楚央啊。
楚央,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就算是他已经没有了情感,也依旧会对自己有一份例外。
在种种矛盾的感情中,林奇还是什么都没说。
飞机出乎意料地平安降落在伦敦机场。原本吞噬者大肆入侵的情况下,很多国家的航线都已经进入瘫痪状态。民航大都停飞了,给不断运送物资或是轰炸吞噬者据点的军用飞机让出航道。他们的飞机能够起飞,还是长老会向政府要到的批准,但也无法保证绝对的飞行安全。
据说美国已经向联合国提出用洲际导弹轰炸所有已经被吞噬者占领的城市,但由于占领区中很可能还有不少来不及撤退的平民,所以遭到了诸多国家的反对。
柏弘羽已经安排好了车辆。一辆漆黑的林肯,里面除了司机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英国人来接他们。柏弘羽亲热地与他们打招呼,似乎是熟识的。而那两人见了林奇倒都是毕恭毕敬,虽然脸上没什么谄媚笑意,却能感觉到他们对于林奇的忌惮和尊敬。
一路行来,伦敦堵车却极为严重。似乎有不少车辆在往城外走,路上也有不少背着大大小小包裹的人推挤着,宛如一群蚂蚁缓慢地蠕动。
柏弘羽问,“伦敦这是怎么了?”
一名英国人说,“有传闻,吞噬者要入侵伦敦了。很多人都打算到城外去避难。”
“传闻?”柏弘羽嗤笑道,“哪来的传闻?”
“不知道。”
“哼,八成是谣言。”他抱起手臂,向后靠在沙发上,眼睛瞟向林奇。
“就要见到你爸爸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柏弘羽仿佛很感兴趣一样偏着头问道。
林奇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们父子的关系,可以说是我见过的里面最奇怪的了。”柏弘羽又看向楚央,戏谑道,“你这算是正式见家长了,也不穿件正式点的衣服吗?”
楚央却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着他,“见了家长又怎么样?当初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背叛你老师投靠老师的父亲吧?你以为只要讨好了父亲,儿子就会看上你?”
一句话怼得柏弘羽脸色铁青。而林奇在旁边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小央这一点还是得跟这个楚央学一学啊。
林乔的居所在泰晤士河畔,一座充满历史感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红砖上蔓延着岁月的苔痕,不至于破败却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管家模样的老人为他们开了门,沿着散发着木香的楼梯上到二楼,便可看到高高的圆顶飘窗正对着宽阔的泰晤士河,阳光从明净的窗外洒向古典的墨绿波斯地毯,细细的风带着河水的气味从微开的窗缝中吹入,掀起轻纱窗帘,也吹着那坐在扶手椅上看书的男人的额发。
林奇上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林乔,已经是五年前了。而林乔仍然一点都没变,俊美却坚冷的面容,宽阔的肩膀,身上凝固着一种岁月古老的厚重,一种与外貌不匹配的深不可测。他转头,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不过是合上手里的书,点了下头,“你来了。”
林奇冷冷地盯着他。
柏弘羽则走到林乔面前,单膝跪下,竟像是对待长老会大长老一般去吻林乔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主人。”
林乔对柏弘羽微微点头,“弘羽,你辛苦了。”
被夸奖了的柏弘羽眼睛里有喜悦之色。
想必这些年来柏弘羽一直在不间断地将长老会和四教廷的情报汇报给林乔,尤其是林奇的状况。
林乔转头对管家道,“帮弘羽和这位楚先生准备好房间。”随即又对柏弘羽道,“你先去休息吧。”
柏弘羽明白林乔有话要对林奇说,便顺从地退了下去。
林乔看了看林奇,视线却又落在楚央的身上。
楚央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是不是你把我关在那个地方?”林奇直截了当地问道,没有任何寒暄。
林乔也回答道,“是。你如果够聪明,就应该待在那里,不要出来。”
“你到底对小央说了什么?”林奇压抑着怒火,可是眼睛已经在燃烧了。
林乔好笑一般道,“他就在你身边,你怎么不问他?”
“我要听你亲口说。”
林乔叹了口气,“你也已经一百多岁了,为什么还是长不大?就连楚央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你们两个,不能共存。尤其是在他还不够强的时候。”
“为什么?”林奇走向他的父亲,走向他一直冰冷而遥远的父亲,“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死活,为什么突然这么上心了?”
从小到大,他见过林乔的次数寥寥可数。印象里,父亲似乎从未对他笑过,没有摸过他的头,没有问过他学校里的生活如何。在他十三岁以前,对于神秘疏远的父亲还有种奇怪的眷恋,就仿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美好一般,他无比珍惜任何能与父亲见面接触的机会。他还记得学校布置了一篇文章,让描写各人的父亲。老师也追加过一句话,若是因为种种原因写不了父亲的,写母亲也可以。但林奇犹豫了几个小时,还是悄悄地用家里那台电话拨通了接线台。等待着接线员连线的时间里,挂掉电话的念头一次次闪过他的脑海,但终究他还是想要和父亲说说话,随便什么借口都可以。
林乔接起电话的时候,林奇的心脏砰砰砰跳着,那样紧张。
林乔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而富有一种疏离冷淡的魅力,“喂?”
“爸爸。”
“什么事。”
“老师让写一篇文章,是关于父亲的,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林奇越是说,越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奇怪。明明是和自己的父亲说话,为什么倒像是全然陌生的记者要采访一样。
林乔叹了口气,光是这一声叹气,就另林奇的心脏揪到一起。就仿佛他不应该用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来打扰他一样。
他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那张已经写了几个问题的纸,忽然觉得自己很蠢。那几个问题是这样的:当您知道您要当一个父亲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您心里一个好儿子的标准是什么?您对后代有怎样的期待?您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与其说是为了写文章,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想知道。
想知道自己对于父亲来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就连他过生日的时候都见不到父亲,为什么母亲明明为了他放弃了公主的地位,他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这些是他从懂事起就有了却不得提出的疑问,他能感知到母亲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反而还会令她难过。渐渐地,这些疑问变成了某种理所当然,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倒像是不再需要解答了。
但他终究还是想知道答案的。
可他所有的想,也都在听到那一声叹息后,变成了不想。 ”你想问什么?”林乔问。
林奇却说,“算了,没什么,抱歉。”
然后挂断了电话。
林乔曾经很多次缺席过林奇的生日和各种应当全家团圆的节日,带给过他不止一次的失望。但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的这一次失望,是最记忆犹新的。大约就是在那一通电话之后,林奇渐渐不再憧憬那种其他人都有的父慈子孝的父子关系,不再憧憬生活里有一个严厉却关心他的父亲。他接受了他和林乔之间的关系,一种接近于陌生人的互不相干。
直到多年前,林乔突然要求他封印自己的观测力。否则便要求长老会解除林奇的所有职务。
那之后,林乔数次干预林奇的生活,到后来甚至亲自封印他的观测力,又迫使他和楚央分开。
这迟来太久的“关心”,只让林奇愤怒。
“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林乔这样回答林奇的问题。
这句话,在卡特之门后楚央的爷爷也说过。当时他以为是楚央的爷爷把希望寄托在楚央和自己身上,希望他们两个可以不用重蹈其他现实的覆辙。可是现在听来,竟仿佛还有别的意思一样。
“我要知道真相,一切的真相。”林奇站在他父亲面前,身高相仿,面容相仿,一人炙热,一人沉静,却并无逊色之处,“你和楚央的爷爷,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和楚央?为什么我一定要死?还有……你到底是什么?”
他早就开始怀疑了。林乔的观测力深不可测,很可能是六级。但序神不会允许六级观测者出现,因为那会造成现实极大的不稳定,他们强大到接近创世的观测力很可能会带来最终的大坍缩。
林乔却活的好好的,而且林奇也没有见他用过星之彩这样的圣痕,他却可以一直这样年轻,毫无衰老的迹象。
除此之外,林乔似乎还要遵循很多奇怪的“规矩”,比如不能直接介入四教廷的决策,不到现实的生死存亡时刻不能插手现实中的事务。这些规矩,是谁定给他的?
林乔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最后的至亲骨肉,黑黝黝的眼珠重若千钧地压在林奇的瞳孔上。倏忽间,就连房间里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下来。
楚央默默地站在房间一角,仿佛一道影子。
终于,林乔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说完,抬起手,仿佛抓住了虚空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缓缓向下拉拽。伴随着他的动作,诡异的情形发生了。
窗外原本阳光灿烂的泰晤士河上,一团浓重的黑暗开始迅速下降。光芒很快便消失了,与此同时那种初夏的温热也跟着迅速褪去,空气里的味道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一种空旷的、没有生命的干涸气味灌入鼻腔。
房间里的一切都在迅速腐烂。木质墙板发霉腐朽,生满菌菇苔藓。墙纸大片大片受潮剥落,露出同样生满霉斑的墙皮。地板也松动断裂,有些地方甚至掉落下去,留下一块块漆黑的洞。猫脚沙发的刺绣缎面变得肮脏陈旧,覆满灰尘。
而窗外,黑洞洞的天空下,只剩下昔日伦敦城的残骸。而且那残骸尚未延展到地平线,便倏忽断掉了。
城市的边缘变得虚幻,如云烟一般不再确定。而更远处,是一片旋转的、星云一般的巨大漩涡。说不清的光芒翻滚着形成横跨整个寰宇的旋臂。在那漩涡中间,有一个漆黑的洞,仿佛一只疯狂的眼睛,看久了,便会有种种暴躁、邪恶、愤怒、悲痛等等激烈的念头产生在脑海里。
这已经不是原生现实了。
林乔转过身,望着远处那给人毛骨悚然之感的巨型漩涡,在天空中俯瞰着他们,轻声说道,“这是一个被吞噬者毁掉的即将消失的现实。吞噬者已经从这里撤出了,对于序神来说,这里也已经不存在了。再过一天,这个现实就会彻底消失,我在这里说过的话,除了我们三人,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林奇,我还从没给你看过我真正的样子。”
说完,林乔转过身来。
一瞬间,林奇和楚央都惊愕地倒吸一口冷气,战栗感如电流般通过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林乔和楚央爷爷故事的同学们,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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