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大地,暗黑吞噬天幕,唯余雪海流淌银白。
蓝色山谷以西,星星点点的光亮出现,万余人手持矿石制成的照明灯,在雪原中艰难跋涉。
这是一支蛮荒部落,由兽人、羽人、长毛人和岩巨人共同组成。
他们来自极西之地,常年追逐野鸟和兽群迁徙。所过处狼藉遍地,造成巨大破坏,不被任何一个王国欢迎。
队伍最前方是敏捷的羽人,他们很适合探路,能够及时发现猎物和危险。
兽人和长毛人走在队伍中部,他们的力气足够大,肩膀上缠绕手臂粗的绳索,身后拖拽数百辆大车。
这些车式样简陋,外形和美观完全不搭边,但绝对结实耐用。
车板粗厚坚硬,长达数十米。车轮高过两米,并排撑起车板,滚动时发出吱嘎声响。
车上装着部落成员的重要物资,包括帐篷、兽皮、矿石和各式工具。武器是个人携带,从不会随意离身。
高大壮硕的岩石人走在最后。
他们像移动的小山,脚步沉重,每迈出一步都会留下巨大的脚印。
“该死的天气!”拉车的兽人发出抱怨,说话时喷出白雾,眉毛凝结冰霜,脸庞在寒风中冻得发青,像戴上一张面具。
“我们不该来雪域,这是简直就是冰窟!”一旁的长毛人出声附和。
“不来这里,难道想被魔族杀死?”另一名兽人加入进来。为能保暖,他以巨熊的姿态在地面行走,四肢着地。
“天知道那些魔族为什么突然发疯!”
他们本不必在这样的日子迁徙,怎奈世事难料,炎境的魔族突然派遣军队清理边境。
万人的蛮荒部落,对上小国有一定胜算,遇上魔族的正规军,不想死就只能提前跑路。
“听说是深渊城出了事。”
“炎境之主的城堡突然冰冻,哪怕只有瞬间也足够吓人。”
“冰魔要造反了?”
“他们做不到,只能是巫灵,巫灵王!”
“魔族和巫灵闹翻,关我们什么事?”
“天知道!”
“大概是为战争准备?”
“炎境和雪域一直在打仗,不确定荒域归属,他们不会休战。”
“我们是受到迁怒?”
“真够倒霉。”
众人越说越起劲,抱怨声此起彼伏。
部落为躲避魔族仓促开拔,储存的食物本就稀少,没办法支撑更久。找不到食物来源,他们就得继续忍饥挨饿。
饿到失去理智,难保不会内部生乱。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没有人乐意见到,更不想亲身经历。
抱怨声中,头顶飞来暗影,是先一步出发探路的羽人。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们依旧穿着单薄,露出手腕和脚踝。在天空飞行时,体表覆上密实的羽毛,类似天鹅绒,能更好地保暖。
“雪域之主要迎娶新娘,众多使团奔赴暴风城。巫灵诸侯也在聚集,我们不能再深入了,否则会被发现。”
他带回一个糟糕的消息。
雪域之主举行婚礼,必定盛况空前。巫灵会清查全境,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巫灵军团的危险程度不亚于魔族正规军。
对部落众人而言都是噩梦。
“我们转向去荒芜森林。”部落酋长突然发话,声音浑厚,正如他的外表。
他是一名巨熊兽人,年龄已经很大,头发和胡须斑白,身躯仍然壮硕,能轻松扛起几千斤的石头。比拼力气,很少有年轻人是他的对手。
“荒芜森林?”
“那里靠近血族王国。”
“真要过去?”
嘈杂的声音响起,人们喋喋不休,像一群吵闹的苍蝇。
酋长举起双臂下压,成功让众人噤声。
“不久前,我收到消息,血族王国遇上麻烦,乱军在大规模聚集。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趁机捞些好处。”
道理很简单。
比起魔族和巫灵,血族看似强大,实则已经衰弱。
乱军酝酿强大的攻势,私下里邀约帮手,蛮荒部落是重要的争取对象。
“我们过去,抢到的一切都属于大家。就算战况不利,我们也可以马上离开,不会有更大损失。”酋长继续说道。
部落成员互相商量,大部分赞成他的提议。
“我们去!”
比起在雪域东躲西藏,不如去血族边境碰一碰运气。
“出发,我们去荒芜森林!”
部落酋长声如洪钟,号令全体成员调转方向。
拉长的队伍开始收缩,部落众人迈开大步,在利益的诱惑下不断加速,朝荒芜森林疾行而去。
同样的夜色下,岑青和巫颍一行离开山谷。
巫灵们自行离去,驱使座狼返回暴风城。
雪狼则是与队伍分离,背负巫颍和岑青继续北行,抵达一条大河中游。河面结冰,河心处赫然是一座孤立的城堡。
“这是哪?”岑青拉下遮挡脸颊的斗篷,望向水上的城堡。夜色下,城堡外墙泛起白光,仿佛是以冰雪筑成。
“我的行宫,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巫颍说道。
寒冷无法对巫灵王造成影响。
他展开斗篷护住岑青,右手轻拍雪狼的脖颈。
巨兽仰天长啸,四足踏上冰面,化作一道疾风,飞驰穿过封冻的河道。
风呼啸过耳畔,巫颍周身泛起幽光,冷风被隔绝,无法触碰岑青分毫。
从远处观望,城堡座落在河面上,底部贴合冰层。距离拉近才发现建筑高出冰层数米,下方有石柱伸出河面,撑起恢弘的建筑。
石柱表面盘绕异兽雕刻,鸮首、狼身、蛇尾,看上去十分怪异。
“巫灵的图腾,源于暴风城的创建者。”巫颍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的气息拂过岑青耳廓,让他不自觉捏了捏耳朵。
雪狼停在城堡前,巫颍率先跃下狼背,随即双手扣住岑青的腰,轻松将他举了起来。
“陛下?”
“我总是不想放开你。”
巫颍轻笑一声,轻吻岑青的嘴角,迟迟才将他放下。
石柱表面浮现微光,雕刻的异兽睁开双眼。
脚下的冰层骤然裂开。
一座石桥破水而出,升至两人脚下,将他们缓慢撑起。桥梁末端延伸向城堡,规整的台阶逐级抬升,直抵城堡大门。
巫颍牵起岑青的手,引领他踏上台阶。
岑青发现台阶上也有雕刻,与石柱上的异兽一般无二,只是等比例缩小。
“在婚礼之前,我希望你能来到这里。”巫颍牵着岑青的手走向前,兜帽滑落在肩后,织金斗篷自下摆向上消融,只余一袭华丽的长袍。腰带上的宝石闪烁彩光,流苏在腰侧垂落,随着他的走动摇曳生辉。
岑青跟上他的脚步,听他讲述这座城堡的历史。
“我在这里诞生,年少岁月在这里度过。时间已经很久,记忆仍不曾褪色。”
两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青铜大门自行开启。
门后是一座宏伟的大殿。
穹顶挑高百米,中心垂下水晶吊灯。
灯座奢华异常,每一个链钩都是精心打造,代表制灯匠人最顶级的手艺,在世间独一无二。
步入殿内,水晶灯自然点亮。
灯台中飞出光团,陆续撞上墙壁。醒目的光带飞速划过,造型精美的壁灯同时闪烁,与水晶灯交相辉映,照亮整座大殿。
地面纤尘不染,光洁如新,清晰照出两人的影子。
殿内的装饰镶金嵌玉,点缀翡翠宝石,哪怕一个花瓶都价值连城。墙上的壁画足够精美,风格也相当诡异,和巫颍的王宫内如出一辙。
“我年少时,曾打碎过这里所有的花瓶,还有窗户。”巫颍没有停下脚步,握住岑青的手腕,与他十指交握,带着他继续向前,“当时的我很难控制力量。”
“陛下,您要带我去哪?”听着巫颍的讲述,岑青被吸引全部心神,十分自然地忽略了沿途的壁画和装饰。
两人来至大殿尽头,铺着红毯的旋梯环抱两扇门,门上镶嵌亮色宝石,组成一幅完整的异兽图案,是巫灵最古老的图腾。
“有一样东西,我想亲手送给你。”
话落,巫颍掌心覆上图腾。
许久不曾开启的大门发出声响,门扉缓慢向内敞开。
明光流泻而出,不亚于大殿之内。
门内有暖风流淌,萦绕过鼻端,犹带阵阵清香。
岑青心下好奇,抬眸望去,不禁被门内的景象震撼。
天花板挑高,地面下陷,深度超过数十米。
一座泉池嵌入其间,池水清澈,底部铺满晶石,火焰一般的颜色。
水声汩汩传来,持续有气泡自晶石间上涌,破碎在水面,扬起大片白雾。雾气连成一片,轻纱般缥缈,朦胧岑青的视野。
泉池中盛发大朵莲花。
花瓣主体莹白,边缘勾勒浅蓝,花蕊散发轻柔的光,不似天然形成,倒像是用玉石精心雕刻。
花香既来源于此。
岑青隐隐出神时,巫颍忽然弯腰抱起他,纵身一跃而下,落入氤氲的白雾之中。
两人落在水池边缘,巫颍的长袍下摆浸入水面,刺绣的金纹流淌微光,更显华贵非凡。
“陛下,您要送给我什么?”岑青单手覆上巫颍肩头,视线环顾左右,心中有所猜测,只待进一步确认。
“耐心些,我的美人。”巫颍轻触岑青的脸颊,继而放下他。
紧接着,他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雪域的君主迈步走入水中,直至齐腰深的位置方才停下。
清澈的池水堆在他腰间,银色长发在水面铺开,泛起独特的青色。
他探手折断数支莲花,花盘在脱离茎秆时迅速冰封,凝成清澈的冰晶,被他捧在怀中。
巫颍转过身,涉水重回岸边。
他没有离开水中,而是靠在池边,以仰望的姿态看向岑青,眸光潋滟,即便是勾人魂魄的魅魔也不及他分毫。
晶莹的花朵递到岑青面前,仍能嗅到花香,比先时更为浓烈。
巫颍触碰岑青的手指,指尖沿着手背上移,握住他的手腕。微一用力,便将他拽入池中,禁锢在自己怀里。
“送给你,我的新娘。”
花朵送入岑青怀中,巫颍低头咬住一朵,将晶莹的花瓣衔在唇间。
大手托起岑青的后颈,隔着花瓣,他吻住岑青的嘴唇。
起初动作很轻,犹如轻风拂过。
顷刻力道加重,克制和冷静在氤氲的水汽中消失殆尽,只余下惊人的执念,以及原始的肆意掠夺。
血族天生冰冷,巫灵更冷。
但在这一刻,岑青被无穷的热意包围,理智遭到侵蚀,苍白的手指用力抓紧浸湿的长袍,华丽的布料出现褶皱。
唇上的压力突然消失。
巫颍侧头埋入岑青的颈窝,用牙齿咬开他的领扣,声音缓慢流淌,轻盈且魅惑:“不用担心,我的美人,我会等到新婚夜。”
是吗?
岑青仰起头,不确定是该赞赏巫灵王信守承诺,亦或是再次感到遗憾。
“你可以咬我。”巫颍握住岑青的右手,带着他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脖颈,“我希望你能尽快恢复健康。毕竟,我们的新婚夜会格外漫长。”
岑青凝视着他,感受指尖下流淌的血液,不久前的记忆撞入脑海。
獠牙冒出牙床,漆黑的眼眸似罩上薄雾,瞳孔中染上一抹红。岑青不再抗拒天性,在巫颍松开手时,顺势咬住他的脖子。
锋利的牙尖刺破皮肤,冰冷的血液滑入喉咙。
锁骨处产生一抹灼热,血咒的符文清晰浮现,流淌金红交错的诡光,又在热意中隐去,融入苍白的皮肤下,变得了无痕迹。
暗夜中,古老的城堡幽暗寂静。
华丽的门扉缓慢合拢,遮住氤氲的白雾,也掩去泉池中的一双人影。
暴风城内,从猎场归来的巫灵被荆棘女仆拦住。
女仆们终于等到巫灵归来,却没有见到岑青,也不见巫灵王的身影,她们很是焦急,急需从对方口中获取答案。
“殿下在哪里,为何没有回来?”
“他和陛下在一起。有陛下在,不会有任何危险,你们无需担忧。”戈雅推开座狼的脑袋,对来人说道。
不待女仆们继续发问,城外忽然传来号角,和暴风城的军团颇为相似,却又存在差异。
听到这个号角声,戈雅等人的神情顿时一变。
“是巫冽!”
巫冽是谁?
女仆们不明所以。
她们感到十分奇怪,不知来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会让这些骄傲的巫灵如此紧张,一个个如临大敌。
看出她们的疑惑,想到她们是岑青的侍女,戈雅暂时停下脚步,耐心解释道:“雪域北方公爵,常年镇守极荒冰原。他是陛下的兄弟,也是曾经的王位竞争者。”
血亲,对手。
王国的守护者,也是巫灵王的有力对手。
依照巫灵的传统,一旦巫灵王变得衰弱,这些镇守在外的公爵就会冲击暴风城,摇身一变,成为雪域最大的威胁。
他们是王国的柱石,同样是巫灵王潜在的敌人。
自巫灵统治雪域以来,从不曾改变。
暴风城外,兽骨旗碎裂黑暗。
数千人的队伍自极北而来,座狼在雪中驰骋,锋利的钢爪划开地面,留下斑驳的伤痕,一路延伸至暴风城下。
狂风无法阻挡这支队伍前进。
狼背上的巫灵吹响号角,黑色的斗篷用暗蓝色锁边,斗篷下却非华丽的长袍,而是轻薄的铠甲和短衫,以及兽皮制的绑腿和长靴。
这样的装束更适合极荒冰原,方便他们与冰原中的巨兽鏖战。
凶残的地龙,藏在冰下的巨鲨,以及脾气暴躁的冰原象都是他们的劲敌,时刻需要保持警惕,做好充足的战斗准备。
林立的旗帜下,一匹黑色座狼格外雄壮。
高大的个头,粗壮的脖颈,厚实的胸脯和强壮的四肢,昭示它在族群中的地位——狼王。
在黑狼背上,身材修长的北方公爵掀起兜帽,眺望矗立在山顶的暴风中,眼底闪过波澜,片刻后凝成彻骨的冰冷。
他很俊美,容貌与巫颍有几分相似,象征彼此间的血缘牵绊。
“阁下,是否减速?”
“不。”
面对下属的询问,巫冽给予否定答案。
他非但无意减速,反而命令全体加快步伐,一路冲上山顶,向王城宣示北方军团的强悍。
“冲上去!”
巫冽一声令下,麾下的巫灵同时发出长啸。
比起祝贺巫灵王的婚礼,他们更像是来挑衅,向久违的王城展现实力。
山顶掀起冰风暴,大大小小的冰块脱离山体,在风中旋转碰撞,连续撞上城墙,发出令人心悸的怪声。
巫灵王不在城内。
王国大臣下令敲响巨鼓,迎接北方公爵到来。
巫冽在王位争夺中落败,一直想与巫颍再争高下。
他踌躇满志而来,兴冲冲登上山顶,却在进入城门后被告知,伟大的雪域君主根本就不在城内。
“陛下携未来的王后外出,预期明日才能归来。”戈雅与弗兰出面迎接巫冽,如实说明情况。一切有例可循,他们只需要照规矩行事,确保不发生任何意外状况。
“不在?”巫冽坐在黑狼背上,居高临下看向两人。
“是的。”戈雅点头说道。
“看起来,他很满意这位血族的妻子。”巫冽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抬起右臂朝前一挥,率麾下巫灵前往属于他的行宫。那里足够大,能容纳下所有人。
戈雅等人目送他离去,没有多此一举安排人手。
巫冽的行宫内有许多雪妖,他们可以沉睡多年,在主人现身时复苏,完美地服务对方,不出半点差错。
“北方公爵既然来了,其他三位想必不会太迟。”弗兰站在戈雅身侧,双手袖在身前,微笑时格外英俊,气质也更加邪肆,“估计就在这两天。”
戈雅转动腕镯,眺望关闭的城门,道:“婚礼仪式准备得如何?陛下将事情交给我们,务必要尽善尽美。”
“德兰尼亚和露克里都在盯着,还有长老院的诸位,礼堂照旧,礼服也已经完成。属于王后的王冠需要调整,等到他归来,可以派人过去完善所有细节。”弗兰说道。
“宴会呢?”戈雅侧头看向他,“城内聚集众多使者,最好避免任何意外。”
弗兰也提前想到这一点,他抬手压下一缕长发,朝戈雅摇了摇手指:“长老院有海量文献,完全不必担心。长老们平日无所事事,如今充满了干劲。他们会妥善安排好一切,为了陛下。”
两人说话时,城外的冰风暴逐步升级,大块坚冰撞上城墙,厚实的墙体竟被撞得轻颤。
“陛下不在城内,果然会有影响。”戈雅说道。
“问题不大,除非山脉塌陷,暴风城注定安然无虞。”弗兰并不担心。他的模样看似年轻,实际比巫颍更加年长。
他经历过先王时期,目睹过古树人和冰山巨人联手袭击暴风城的场景。
那是最大的危机,城门险些被攻破。
失去这唯一一次机会,他们再未能靠近城市半步。
如今肆虐城外的冰风暴,全是他们不甘的残躯所化,裹挟无穷无尽的怨恨,灵魂死后不肯消散、经过漫长的岁月,依旧对巫灵的王城无能为力。
两人结束谈话,正打算离开,城外又传来号角。
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他们清楚辨别出其中的不同。
如同提前约定好,四方公爵竟在同一夜抵达。
继北方公爵巫冽之后,南方公爵莫斯托法,西方公爵洛维尔以及东方公爵明娜陆续在城外现身。
他们各率麾下精锐军队,打出不同的旗帜,在夜色下踏过茫茫雪原,为祝贺即将到来的婚礼,汇聚到巫颍统治的王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