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有功的贵族和骑士得到封赏。
北境贵族,领地贵族,黑骑士,以及各贵族率领的骑兵皆一视同仁,论功行赏。
在王者之剑搭上肩头时,激动和喜悦同时沉淀,随之而来的就是希望,对未来的期盼,对家族荣耀的渴望,对廷臣位置的追逐。
北境贵族、领地贵族、以及投靠岑青的附庸种族,看向彼此的目光逐渐不同,变得耐人寻味。
几个小时前,众人并肩作战,交托后背对敌厮杀。现如今,大家摇身一变,成为权力棋盘中的竞争对手。
岑青摆明不喜欢阴谋诡计,厌恶背刺和卑劣手段。
众人引以为戒,目光相对,清楚探明彼此的野心,都将为此全力以赴。
抛弃不入流的手段,大家各凭本事。不妨看一看鹿死谁手,谁又能占据陛下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诸多视线交汇,无声厮杀,似有电流激射。
贵族们陆续起身,随后是各方骑士。黑骑士独树一帜,他们自成一队,自始至终不亲近任何一方。
喇叭声再次响起,殿内众人退至两侧,让出中间位置。
以巴希尔为首的王城贵族走入大殿。
他们仍穿着铠甲,身上和脸上凝固血迹,既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相比战斗开始前,队伍中的人员少去三分之一,其中就包括扎克斯、拉斯金以及费克等人。
他们死于战场。
或亡于岑青的大军,或亡于魔族手下。
有的尸体能够找到,由专人进行收敛,妥善安葬。有的灰飞烟灭,例如扎克斯,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入葬也只能立一座衣冠冢。
一行人进入大殿,距离王座有一段距离,就谨慎地停下脚步。
他们没有佩戴头盔,武器也留在殿外,以示对岑青的敬畏。
他们单膝跪地,谦卑地低下头,主动压下昔日的傲慢,褪去桀骜不驯,用血族的最高礼仪向真王表示臣服。
他们承认罪行,祈求宽恕。
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众人仍想勉力一试。
“陛下,我等承认罪行,不期望宽大,只盼望将功折罪,用余生偿还罪孽。”巴希尔左手握拳支地,右手按住膝盖。他抬起头,仰望台阶上方的身影,沉声道出所有人的祈求。
“你们打算如何做?”岑青看向巴希尔,表情平静,声音淡漠,很难判断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我们自知犯下重罪,不奢望宽恕,只盼能流放边境,以士兵的身份为陛下守护边疆。”巴希尔的声音沉稳有力。身居高位多年,他拥有极强的政治嗅觉,谈判能力出类拔萃,是血族中的佼佼者。
他看到岑青的强势,也看到权力根基的隐患。
巫灵王是陛下的盟友,魔王则是最大的危险。
这次的战争偃旗息鼓,不代表永久和平。纵然双方签订契约,一样可以被打破。
正如魔王在战场所言,契约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被撕毁。
这或许是魔族的歪理,但以黑暗生物的角度审视,宁可防患于未然,也不该事到临头再仓促应对。
“陛下,王国北境需要重建,西境也是一样。”不顾奢珵和众多魔族在场,巴希尔扬声道,“伪王篡权期间,边境守备废弛,以致于乱军四起。西境虽少受侵扰,隐患始终存在。”
巴希尔分析利弊,支撑自己的论点。
他希望能戴罪立功,前往边境驻守。十年、百年、千年,血族生命漫长,只要他不死,终有重归王城之日。
“陛下,我等请求驻守边境,以刀剑和生命捍卫您的领土,重塑王国边界,驱逐一切敌人!”
王城贵族罕见地团结一致。
此时此刻,他们休戚与共,只盼能说服岑青,留下他们的头颅,容许他们前往边境。
“陛下,请容许我们以此赎罪。”道出请求之后,王城贵族低下头,铠甲随着动作碰撞,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岑青没有立刻做出决断。
他凝视下方众人,手指轻击王座扶手,一下接着一下,声音不紧不慢,十分有规律。
大殿内气氛凝重,王城贵族在等待宣判,或是被流放边境,或是当场被拖下去,用生命偿还昔日的罪行。
大殿两侧的人交换目光,包括矮人和侏儒在内,仅以视线交流,强忍住没有窃窃私语。
王座下首,奢珵单手撑着下巴,散漫的姿态与殿内的紧张感格格不入。
赤金色的眼睛望向岑青,笑容里充满兴味。他很想知道,岑青会如何处置这些人,答应他们的请求,还是全部杀掉以绝后患。
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放肆,冰冷的敌意袭来。银光闪过,巫灵王微微侧身,遮挡住他的视线。
奢珵挑了下眉,搓掉手指凝结的冰霜,不欲和巫颍在此刻冲突,果断移开视线。
巫灵王点到即止。
确认对方收到警告,他同样移回目光,注意力重新回到岑青身上,等待他的决断。
许久,岑青终于开口,宣告王城贵族的命运。
“参与谋害我母亲之人,不容宽恕。我将收回你们的爵位,剥夺你们的财产,依血族法典进行审判,向全国宣示你们的罪行。”
声音落地,数名贵族脸色骤变。
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先一步被身边的人按住。
巴希尔严厉看向几人,杀意在眼底酝酿。只要他们敢轻举妄动,不需要岑青动手,他会直接解决隐患。
“未参与此事之人,同样依法典审理过往。我不会放过罪人,也不会牵涉无辜。”岑青的视线落向下方,在巴希尔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至于驻守边境一事,我会考虑,在审判结束之后。”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鉴于诸位英勇作战,联合抵御外敌,我会酌情考量,在审判时予以宽容。”
“听从您的旨意,陛下。”王城贵族再次垂首,异口同声道,“愿黑暗眷顾您!”
虽然没能达成目的,局面已经比设想中更好。
他们会耐心等待,等待审判之日到来,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岑青没有下令羁押,巴希尔等人被容许留在大殿。他们相当识趣,主动站到队伍末尾,尽量减小存在感。
“接受审判之前,库房需要清点,还有仆人和奴隶。”
“如果陛下允许我们活着,我会无比感激。纵然不能,也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陛下没有提及我们的家人。”
“这是陛下的仁慈……”
“打住,抛弃之前那套,如果你不想弄巧成拙的话。”
“你说得对。”
短暂交谈之后,王城贵族们闭上嘴巴。
他们站到织锦后方,尽量保持安静,让自己变成一道影子,等待这场仪式结束。
大殿门再次开启,几名虫人出现在门后。
撞见殿内的场景,感受到威严气氛,纵然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他们也不免有些腿软。
“进来吧,这不是你们最期盼的时刻?”尤莉亲自为虫人引路,将他们带至御前。
这是奥尔加女爵的安排。
避免虫人在殿内失态,也为向众多血族表明,不要以旧眼光看待他们。在这场攻城战中,他们发挥巨大作用,称得上是功臣。
“陛下,拜见陛下!”
虫人们见过朱殷,对她的印象尤其深刻。谒见岑青时,旧日记忆涌现脑海,既感到熟悉又十分陌生。
同是黑发黑眼,瓷白皮肤,母子俩都是罕见的血族美人,气质却迥然不同。
朱殷正直爽朗,仿佛一团烈火。她的儿子则像冰下燃烧的冷焰,望见他,灵魂受到吸引,毫无抵抗之力。但是,千万不要妄想触碰他,更不要试图冒犯他,那会死无葬身之地。
作为所有虫人的首领,泰姆单膝跪在最前方,距离岑青的位置最近。
望见岑青的脸庞时,他的大脑有瞬间空白,险些忘记打好的腹稿。这种冲击力,大概只有当初的铁木能感同身受。
“陛下,您的母亲,尊贵的朱殷殿下曾与我们约定,忠诚为王室服务,在战争中发挥作用,就准许我们改换身份。”
“我知道这件事。”岑青从王座上站起身,迈步走下台阶。他单手提着宝剑,走到泰姆近前,“我会兑现承诺。”
泰姆倏地抬起头,不敢想事情会如此容易。
“金岩城内的虫人,以及你们的同胞,我以血族真王之名,赐予你们自由民之身。自今日起,你们不必囿于一处,可以自由出入王城,行走在王国之内。”
岑青的话即是旨意,每一个字都蕴含力量。
话音落地之际,肉眼可见,微弱的光自虫人体内飞出,隐隐能听到碎裂声。
束缚的锁链断裂,虫人身上的禁锢就此消失,他们彻底自由了。
“感谢您,陛下!”
“万分感激您!”
虫人们感激涕零,全都红了眼眶。
他们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喜悦和激动溢于言表。
自由。
曾经无比遥远的字眼,如今却真实被握入掌心。
他们自由了。
不必困在花街,像老鼠一样藏在阴影中,时刻小心翼翼。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自由民,岑青陛下统治下的自由民!
虫人退下时,仍不忘追逐岑青的身影,目光无比狂热。岑青解开困住他们的枷锁,他们愿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灵魂和生命。
兑现与虫人的承诺,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戈罗德留下的遗产。
财富,土地,情人以及儿女。
其中一部分人是在试图溜出城时被拦截。
他们乔装改扮,带着王宫的珠宝,终究没能逃过士兵和城民的眼睛。被带进王宫时,他们的包裹和箱子也被一起带来,此时就摆在各自身边。
王后左娜死于战场。
基于她死前的请求,岑青会考虑放过她的孩子,戈罗德最小的婚生子。
此刻,达尔顿被带入殿内,由忠心耿耿的仆人保护,和他的兄弟姐妹相隔一段距离,站在冰冷的水晶地板上。
他看上去很无措。
稚嫩的脸庞,蓬松的头发,大眼睛中堆满不安。
失去母亲的庇护,他只能牢牢抓住哈布克,他唯一能相信的人。
金岩城数月动荡,戈罗德的私生子数量锐减,其中不乏扎克斯和左娜的手笔。
未死的人猜出内情,纵然前途未卜,看向达尔顿的眼神也充满不善。如果不是身在大殿,他们极有可能冲过来撕碎他。
敌意过于明显,达尔顿不由得颤抖。
哈布克匍匐在他身边,即使力量微弱,仍向对方呲牙。
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他会保护主人的血脉。除非他死,没人能伤害到小王子,没有人!
看到殿内的一幕,岑青侧身靠向王座扶手,单手支着下巴。
“篡位者的私生子。”他的目光环顾全场,没有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开口道,“我会命人审判你们的过往,无罪者释放,有罪者惩戒。”
“伪王赏赐的爵位、财富和土地全部收回,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财产。无罪者将获得自由民的身份。”
“达尔顿,左娜女爵之子,扎克斯伯爵的血缘至亲,你将被剥夺王子头衔,收回伪王赏赐的一切。 ”
说到这里,岑青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容寻你带走你母亲的嫁妆,居住扎克斯庄园,继承伯爵的姓氏和爵位。在你成年之前,我会为你安排教师,教授你知识和礼仪。在你成年之后,你可以自主选择留在金岩城,或是前往封地。”
岑青的旨意可谓宽宏大量。
众人几乎不假思索,立刻感恩地跪地接旨。
岑青的视线扫过众人头顶,短暂落在哈布克身上:“你很忠诚,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不要做多余的事,让他能平安长大,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番话暗含警告,哈布克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会教导小主人复仇。
即使要复仇,也不该是岑青陛下,而是炎境之主,他才是杀死伯爵和主人的真凶。
然而,以小主人目前的处境,这样的念头不切实际。他应该听从陛下所言,保护小主人平安长大,等他成年再自行做出选择。
“遵从您的旨意,陛下。”哈布克匍匐在地,姿态无比谦恭。
达尔顿遭逢巨变,虽然年幼,却不再天真懵懂。
失去母亲的庇护,他一夕间成长起来,也必须成长起来。
离开哈布克身侧,他迈步走上前,一步一步走近岑青。
他能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有紧张的哈布克,也有不怀好意的异母兄弟,还有贵族和骑士。
熟悉的,陌生的,难以揣测,不可捉摸,带给他巨大压力。
达尔顿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直来到王座下,站在第一级台阶前,仰望上方的岑青,也看到他身边的巫灵王。
他没有收回视线,以超出预料的勇气仰视岑青,其后弯下腰,单膝跪地,向他表示臣服。
一个年幼的孩子做出这般动作,实在有些违和,却无人感到诧异。
“陛下,”达尔顿完成一礼,稚嫩的声音响起,清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感恩您的宽容,感激您的仁慈,我以生命和灵魂起誓,一定遵从您的旨意,听从您的安排。愿您的荣耀与黑暗共存,神祇眷顾您,血族的真王。”
这番话落地,达尔顿低下头,缩了缩肩膀,样子忐忑不安。
“我接受你的感谢,达尔顿。”岑青没有为难他,直接召他起身。随即向荆棘女仆示意,“茉莉,问一问老巴克,如果有合适的地精,调拨几人给他。”
“遵命,陛下。”荆棘女仆领命。
“感谢您,陛下。”达尔顿再次开口。
“达尔顿,我希望你诚实告诉我,你的誓言是听从谁的教导?”岑青循循善诱,相比其他人,对达尔顿的态度十分温和。
达尔顿看向他,没有隐瞒,诚实回答;“我的母亲,陛下。”
“左娜女爵?”岑青沉吟片刻,想起陨落在战场的左娜和扎克斯,目光移向王座下首,魔王所在的位置。
奢珵毫无负担,从容迎上他的视线,还朝他眨了眨眼。
别指望魔族有同情心,愧疚、慈悲、哀伤,更是绝无可能。
岑青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达尔顿。
无论他和左娜存在多少龃龉,都不能否认对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左娜女爵是一位好母亲,你很幸运,达尔顿。”他评价道。
“感谢您,陛下。”达尔顿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抬手抹过眼角,再次向岑青行礼,其后回到哈布克身旁。
戈罗德的私生子们看向他,目光比先时更加复杂。
嫉妒、羡慕、仇恨,唯独不见亲近。
他们很清楚,岑青允许达尔顿活下去,还容许他继承扎克斯家族的爵位,自己就该压下阴暗的心思。
至少在他成年之前,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
那没有任何好处。
思及此,众人收回视线,再次向岑青行礼,保持谦恭的姿态退出大殿。
自今日起,先王、不,伪王赏赐的一切都将被收回,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努力。
等到审判结束,如果有幸免罪,他们会离开金岩城各奔东西。
他们不会再使用戈罗德赐下的姓氏,多数会隐姓埋名,选择一个新身份,抹除与他的一切联系。
背叛者终被背叛。
抛弃者终被抛弃。
戈罗德注定失去所有,灵魂和生命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直至时光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