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夏娘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声音里的嘲笑都掩不住:“你在想什么呢,小枢怎么可能是你家双儿?”

元州犹是不愿相信:“不可能, 他明明那么像阿娘……”

“你是不是在骗我?”他瞪着夏娘, 突然他想到一种可能,神情一下子变得急切起来,疾走到夏娘身前:“你是不是恨燕国公府, 所以才故意说……”

“是啊!”夏娘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我是恨燕国公府!”

不待元州情绪缓和,她就接着冷声道:“所以若是我找到燕国公府的双儿, 别说不叫你们相认了, 我连面都不会叫你们见,会直接把他送到深山大川,叫你们一辈子找不到他在哪儿。”

元州听出了关键, 一下子愣住了:“你没找到小弟?”

夏娘从窗台又走回床尾, 双手抱胸, 在椅子上坐下来,嗤笑了一声:“你当那些异族人是好杀的吗?”

元州突然想起先前的事, 神色怔怔地看着她:“两个月前那些异族找你寻仇,可是因为这?”

还有十几年过去了,异族人至今惦记的“异宝”……元州就算再迟钝, 也反应过来夏娘这十几年来,因为小弟,过得是什么日子。

那一日图塔突然认出夏娘这个仇人, 张牙舞爪地攻击夏娘, 夏娘却连惊讶都没有,还知道异族人至今在求李朝“异宝”,显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类寻仇以及寻“异宝”的行为, 图塔他们这一批人也不是第一批寻仇或者寻异宝的异族人,以前夏娘可能是躲过去了,也可能是把人给悄悄地杀了,但无论如何假定,有一点必是肯定的,夏娘这十几年来必是在时刻警惕,怕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元州想到侯村长介绍夏娘说她是死了丈夫,才独自一人寡居于候庄。现在看来,她怕是连婚都没有成过,怕被人发现行踪,才在气候不好、不易走动的季节,蜗居此处,暂时安歇些时候。

“对不起!”元州想清楚之后,非常愧疚,眼眶通红地道歉:“我不该那样冤枉你!”

夏娘微怔了一下,嗤笑一声:“你倒是比你阿爹强些,知道认错。”

虽然说话不好听,但语气到底缓和了些。

她看着地面道:“你也不用道歉,我说的是实话,若是真的找到你小弟,我会按照你阿娘的遗愿,把他送到你外公那里。但是你也知道,你外公行踪缥缈,谁都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能做的也只是把你小弟送入深山,给他找一个好人家,叫他在有生之年都足不出山,谁都别想找到他。”

“只是……”她轻叹了一口气:“当年我杀了五个异族人之后,还活着的那个为逃命,就把你小弟的摇篮扔进了水里。我水性一般,加上大战之后力竭,跳入河中没多久,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已在千里之外的北原郡。”

元州一惊:“小弟呢?他没有被一同救起吗?”

夏娘摇了摇头:“那地方河流分支,水流湍急,我被冲进流向北原郡那支,路上被过往的行商救起。你小弟则进了朝东北方向那支,进的是镇北郡。”

“后来我沿途打听,但因你二叔和褚三战死,镇北郡那段时间正被异族肆虐,到处都是流民,河道中也遍布饿死的幼童尸身,人心惶惶,没谁对一个河流中的摇篮有印象。”

元州听到此处,心中却突然升起一丝希望:“你没寻到,那小枢也不是他养父的亲生孩子,有没有可能是小枢养父路过,救了小弟?”

夏娘的眼神非常同情:“我原是也抱着他被人救了的想法,后续又多方打听,寻了他许多年。永康七年的时候,北地发生饥/荒,许多北地人辗转逃往东原郡,我也去了那里,然后就在那里见到了你小弟。”

“不过……”夏娘声音低沉道:“他已经去了,饿死的,瘦瘦小小的,看着比刚出生时也没长大多少,被后来的家人用小时候的襁褓包了起来,埋在地下,只是尸身却被野狗挖了出来,被我路过瞧见了襁褓碎片,才发觉他的身份。”

“我把野狗赶走,又重新找个地方把他埋了。之后辗转找到他后来的家人,他那家有一双姐弟,迁徙的时候也后他一步饿死了,阿娘和阿爹倒是还活着,只是两个人都疯疯癫癫的,一个挑着扁担,一个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每日傻笑着不停地哼着摇篮曲,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一问他们孩子的问题,他们就哭,什么话也打听不出来。后来我把他们安置在北原郡一个村子里,请了婆子帮忙看着,只是有一日我出门办事,回到家之后,却发现婆子看管不力,他们点了火把自己连同房子一起烧了。”

夏娘轻叹一口气:“本来想把你小弟的事情写信告知你阿爹,但考虑到他的为人,我怕他为表忠心把你小弟的骨灰给埋进皇家陵墓里,给李倓那狗东西做陪葬品,那样的话,你阿娘就算是死了,怕也得晚上托梦来骂我。我就压下此事,把你小弟和他后来的家人们合葬在一起了。”

她说的如此详细,元州就算不想相信也得相信。

他愣愣出神了好久,鼻头发酸,眼睛发涩地问道:“那我小弟他一家人埋在哪里?”

……

元州离开后,夏娘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拎起包裹。

只是不待她吹熄油灯,她的门便被不轻不重地敲三下。

夏娘转过身,看着阴影中慢慢摸索着走近的褚源,轻叹一声,将包裹重新放回床上,上前把褚源扶进了屋,在元州刚刚的椅子上坐下。

褚源全程没挣扎,夏娘松开他之后,他才一撩衣摆,在夏娘面前跪下,轻轻叩了个头:“姑姑!”

夏娘没有闪避,等他结结实实行完礼之后,才起身把他扶了起来,两个人重新在椅子上坐定。

“小枢睡了吗?”夏娘闲话家常一般开了口。

“睡了。”褚源也态度自然地回答,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熟悉又亲近的长辈,脸上甚至带了笑意:“他酒量一向一般,姑姑见笑了,还望莫怪。”

夏娘失笑:“瞧你这霸道性子,倒和你阿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喜欢一个人,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恨不得在他身上打上烙印,到哪里都显示你的主权。小枢明明是我的干双儿,轮得到你说让我莫见笑、莫怪罪?”

褚源笑了笑,不说话。

夏娘见他水泼不进,也不揪着,打趣过后就揭开这个话题,说道:“云焱的医书我都翻看过了,你和李留中的随心之毒虽然不同,但也只是解药所用主药和辅药的剂量不同,药引子都是一样的。”

褚源倒是没有意外。

随心之毒的解药若想配出来,难点就是药引子。燕国公夫人家学渊源,天赋绝伦,刚一出娘胎就在接触各类各样的药材,稍微大些,就会利用药性,制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她制这些东西,纯粹是好玩,有兴趣的就把配套解药练出来,没兴趣的就扔在一边不管了。幸运的是,随心之毒她练了解药,并认真记录了下来,不幸的是,她用的药材多是取自游历经过的深山,她不知姓名就会胡乱起名,除了她的师父,也就是她阿爹,谁都不清楚那些陌生的药名是个什么药材。

褚源上一世,宋大夫已经尝试着用现有药材为他配出了解药,只是解药缺少关键一味药材,毒性极大,褚源服用后眼睛倒是有好转,慢慢能感受到光线,但身体却不行了,最终三十岁左右就去了。

这一世褚源与夏枢成婚,心中有所牵念,再加上那解药后遗症太大,他没有再执着于解毒,而是打算尽力寻找解药药方上的药引子,别的走一步是一步。

年初的时候手下人得到消息,说在西平郡西边的山上有村民见过疑似药引子的药材,宋大夫就过去守着了,至今那药材还在生长周期中,估计来年才能确定是否可以用药以及用药之后是否有效。

来到封地,发现李留同样中了随心,褚源原以为是永康帝给的解药,才让李留没有同样变成盲人,但认出夏娘身份之后,褚源就知道先前的猜测可能错了。

现在夏娘提起李留,褚源也没有拐弯抹角,问道:“姑姑先前是如何为李留解毒的?我看他的症状要轻的多。”

夏娘倒是没有隐瞒,她道:“他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但四五岁时就中了毒。我来时,他已经七八岁,没医没药的,日日跟个陶瓷娃娃似的,脆弱的紧,动不动就发病。我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用云焱给的内服祛疤药,混合了一些药材,给他服下,他的情况才稍微好了些,没有那么频繁发病。”

赵云焱最爱美人儿,热衷让人变得更美,所以许多药都是调理妇人或双儿身体的,让人用过会皮肤变好、容光焕发。夏娘虽然不懂她某些奇葩的制药思路,但知道她的爱好,就用她为自己准备的内服祛疤药试了试,还别说,确实有点用。

只是内服祛疤药有限且主人已经去世,夏娘分辨了许久,都未能完全分辨出来用的是哪些药材。知道褚源被李倓下了同样的毒之后,她就根据故友昔年提起的经历,一遍遍沿着故友的脚步,想要把药材分辨清楚,全部凑齐,看看哪个是遏制李留体内毒性的关键药材。

不过她到底差故友太多,这段时间读过故友医书,才晓得先前走了许多弯路。

她道:“看制药记录,随心应该是她尚在闺中时所制,解药药方也是那时就研究透的,如果我没猜错,她是想用随心的毒性激发人体内的毒素,再用解药以毒攻毒。”

褚源从知道夏娘用内服祛疤药给李留治病就有些呆愣,此时听到夏娘的话,他觉得人都有些不好了:“你觉得随心和它的解药是用来给人祛疤或者说是美容的?”

夏娘虽然不想在晚辈面前透漏赵云焱的“不学无术”,但随心之毒确实有些奇葩,而且造成的后果也很严重,就道:“所以你没事别乱吃药,待得按照她的法子制成解药后,你再行解毒。”

夏娘想想就觉得讽刺,日常最是无拘无束、想法大多天马行空、喜好最爱人间美色的赵云焱,生前几乎不沾世间污浊,死了之后,奇思妙想却被人拿去害人,不知道她泉下有知,会不会气的想掀棺材板。

想到故人,夏娘就想到夏枢,看着褚源,眼神警告道:“你和小枢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负他,知道吗?”

褚源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神,但语气还是能听出来的,连忙道:“我必不会负他。”

想了想,他到底是把内心的疑问说了出来:“小枢他……可是燕国公府的……”

“你既然说不会负他,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夏娘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有些严厉。

褚源一愣。

随后摇了摇头:“姑姑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缓声解释道:“自元州认识小枢之后,待小枢的态度就颇为奇怪,先前小枢待元州一直不假辞色,但自元州把燕国公府丢失一个双儿的事情告诉小枢并诉苦之后,小枢待元州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可能小枢自己没发现,但我发觉只要元州和我单独相处,他便有些紧张……我不是怀疑小枢移情别恋,小枢最爱美人儿,我倒不担心他会瞧上旁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褚源尴尬的脸都红了,夏娘也是嘴角一抽,不过两人都是情绪稳定之人,褚源没有停顿,继续道:“我怀疑小枢可能以为自己就是燕国公府丢失的那个双儿,但他又不敢对我坦诚……”

“我自是不在意他是与不是,对我来说,他只是夏枢,是我明媒正娶唯一的妻子。但对他来说,是的话,我可能就是他的仇人,不是的话,他就是孤儿,所以我想帮他确认一下,把我们之间这可能存在的隔阂给消除掉。”

“你不用帮他确认了。”夏娘神情淡淡地道:“元州会帮他确认的。”

褚源一怔。

“你只要记得今日的话,其他都不重要。”夏娘神色严肃。

褚源看她似乎不打算说,只好道:“好……我记下了。”

顿了一下,褚源嘴唇动了动,还是问起今晚上的另一个来意:“当年,我舅舅的女儿……”

“她被我救出火海,带出京城,现在已平安长大,与人成婚。”夏娘似乎知道他的来意,态度非常果断:“但是你若想我问她现在居于何处,身份如何,不必问了,我不会告诉你。”

褚源神情不解:“为何?”

夏娘没回答他,而是问他:“你可知当年你娘是如何安排你舅舅女儿的?”

这个褚源自是不知。

夏娘也没想听他回答,就神情冷漠地道:“她被大火吞噬前,嘱托我把你舅舅的女儿交到你舅舅手里……”

夏娘眼眶有些红,稍微侧了侧脸。

她本该听从褚熙安排,把淮阳侯府的孩子还了,带着褚熙的孩子去逃命,但站在淮阳侯府街角,看着淮阳候府夫妇俩满面情深意浓地携着手,那个时候正是九月十五,天空月辉漫撒,就如今晚一般明亮,但褚熙刚葬身火海半个月,她的二哥、二嫂就不但没有伤痛之意,还满面欢喜地讨论着要去庆贺王长安升职之喜。

夏娘可以不恨间接刽子手王夫人,不恨见死不救的淮阳侯府,但她对王长安恨之入骨。

因为正是这么个人,害死了褚熙和她的丈夫,他们才出生一个月的儿子连娘一面都没见到,就彻底失去了阿娘,从此之后就要跟着她这个面目全非、身份不明的姑姑浪迹天涯,过着九死一生的生活。

夏娘想想自己那温柔的什么都为别人考虑的好友,又想想还了孩子后,褚源的身份被王夫人发现,捅给王长安后,褚源可能要面临的追杀,她直接抱着淮阳侯府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想要把淮阳侯府和皇室更换血脉的事彻底埋葬。

她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褚源会就此在淮阳侯府安稳地活下去,可怎么也没想到王夫人竟察觉到了褚源身份的不对,对他百般冷待,最后恨的竟是想亲自下手除掉他。

夏娘自认心硬,但对待淮阳侯府的孩子,她愿意给出最好的照顾,来弥补自己让孩子不能待在爹娘身边的自私行为,甚至在不得已离开、把孩子交给养父照顾的时候,还把褚熙预感到大难将至、提前给褚源准备的全部财产都给了淮阳侯府的孩子,希望她可以在养父的照顾下做一个富贵闲人,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然嫁给了褚源的敌人。

夏娘转过脸看着褚源,此时她的情绪已经整理好,神情冷硬道:“我没有按你娘的安排行事,你就知道我的个人选择。”

顿了一下,又道:“哪一日你彻底平安了,我也还活着,你再来问吧。”

说完便侧着脸,站起身:“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