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阿爹呢?”夏枢装没听见, 转移话题。

视线扫了一圈,花园里没见身影,他去找王夫人之前阿爹还在的。

元州眼神暗了暗, 脸上笑道:“他说你最近一个月瘦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饭菜不对胃口。你和堂姑姑爱吃他炒的田螺,昨日厨房采买了些,泥沙吐得差不多了, 他去炒了来中午给你开开胃。”

“哦。”夏枢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捏着袖子, 沉默了一会儿后, 实在受不了有些沉的气氛,左右看看:“阿娘和景璟还未回来么?”

这次换元州没回答。

他盯着夏枢的脸,直到夏枢有些不自在, 才开口道:“你不想面对我, 不想与我说话, 是我做错什么事了么?”

夏枢抿住唇,压下心头的委屈和冲向眼睛的酸意, 抬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现在这样温柔,我都不习惯了, 你该说夏枢,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那样……”

本来想忍着的, 但话说着说着, 酸气不知怎么的就直冲眼眶,声音瞬间哽咽到没法再说下去。

紧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夏枢根本没法阻拦,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

委屈得夏枢自己都猝不及防。

这下元州是既懵逼又惊恐,人都要吓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慌忙朝夏枢道歉。一边想找帕子给夏枢擦泪,一边又怕碰到他会再次刺激到他,手足无措道:“欸,你别哭啊,我做错了事你说出来我改,再不济骂我几句打我几下也成啊。”

“对,你打我,会比憋着气委屈了自己强。”说着,元州竟然抓起他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拍:“委屈的轻,就下手轻点,委屈的狠就揍重点,二哥扛打也任你打,你别委屈住自己就成了。”

夏枢本来还哭的止不住,手被抓着往他胸膛上拍了几下后,感觉这行为好生幼稚,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了!”夏枢自觉丢人,抽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抬起胳膊往脸上抹了一把。

侧眼见元州拿着帕子欲言又止,心中一时觉得迁怒行为对他不住,又觉得哭那么狠无颜见人,赶紧伸手拽过帕子,往脸上胡乱抹了抹,嘟哝道:“别看了,啥都没有!”

元州对他又哭又笑的行为摸不着头脑,不过见他不哭了,还害羞了,就忍不住想逗他:“谁说没有,刚刚也不知是谁流了金豆豆呢,我就后悔咋没找个金盆盆接住,这样某人就不能嘴硬了。”

夏枢脸一下子涨红,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你是不是想挨揍?”

“不想。”元州吊儿郎当地摇头。

“不过……”他表情微敛,收起逗他的心思,神色认真道:“我想知道你为何而哭?”

小弟不是个爱哭的人,平常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脆弱模样,刚刚那种眼泪憋都憋不住的状态,明显是受了大委屈。

元州可以插科打诨逗他笑,但也必须弄清楚谁欺负了他,后续好去为他出气。

“褚洵他阿娘?”元州瞎猜起来。

夏枢抿唇,手指不由得攥起:“不是她。”

见元州还要继续猜下去,夏枢赶紧打断:“不是任何人……”

顿了一下,夏枢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花园里的阳光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元州起先还未反应过来是谁,看夏枢一脸不愿提起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阿爹?”

这次夏枢没否认。

元州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很好,是个很好的阿爹!”元州尝试去讲好话:“虽然不会下厨做菜,但刀枪棍棒、兵法谋略无一不精,你若想学,他很开明,会都教给你。另外,他很喜欢双儿,你不知道……”

见夏枢脸色突然阴云密布,元州吓得赶紧改口:“不,他就算再喜欢你,若不小心让你受了委屈,我也不会为他说话,一定会想办法为你向他讨要公道。”

夏枢听了这些,只觉虚假,心中烦躁憋屈异常,一点都不想忍了,怒道:“如果他的喜欢就是把还是婴儿的我送进大我几十岁、几乎可以做我爷爷的李倓的后宫,害死褚源和阿姐的亲人,让我没办法面对他们,那我宁愿他别喜欢我,离我和我珍爱的人永远远远的。我一辈子都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小枢……”元州不料他怨气那么大,愣住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见夏枢要发作,他赶紧道:“你既已嫁给褚源,他就算再不喜欢,也不会对养大褚源的淮阳侯下手,不然你以后如何自处?他不是个不会考虑你处境的人。”

“真的吗?”夏枢怔了一下,虽然不信燕国公会为他考虑,但元州说燕国公不会对侯爷下手,多少还是叫夏枢心里产生了些希望。

“自然真的。”元州坦诚道:“若他有想法,顶多会拘着侯爷的人,让褚源投鼠忌器,下杀手是绝对不可能的。”

夏枢想起信上的内容,确实只是拘了人,让褚源慎行。

夏枢闭上眼:“但愿你没有骗我。”

“我自不会骗你。”元州悠悠道:“骗你也对我没用处。”

夏枢:“……”

他有时候是真的想揍元州。

不过想到对方刚刚漏的信息,夏枢忍住了。

他道:“他不喜欢褚源?”

“没人会喜欢他……”见夏枢瞪人,元州赶紧又改口:“这算是很正常的事,没一家当爹的会喜欢自家双婿。”

夏枢扭头就走。

“欸!”元州连忙伸胳膊拦人,夏枢停下来,斜眼看他。

这下元州不好再胡说八道了。

“阿爹只会效忠皇上和皇上指定的继承人。二十多年前他未选择褚源,注定了他现在不会选,以后也不会选褚源。”元州道。

夏枢垂下眼:“那你和大哥呢?”

“褚源还可以,但他的野心就是杀头大罪。”元州说实话:“国公府无需从龙之功,且一府不止我们一房,阖府几百人,大哥扛着担子,就不会明面站队。”

“至于我……”元州笑了一下:“现在还不明显么?”

夏枢顿时反思自己刚刚竟然产生想要揍他的念头。

“不过……”元州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想让你在咱们家里最喜欢我,但还是得为阿爹和大哥说句话。”

“他们肩上扛着国公府的担子,就得为家族考虑。”夏枢没让他开口,替他说了:“一个双儿的前途命运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整个家族相提并论。”

“不是的。”元州反驳:“阿爹和大哥真的很在意你。我过来找你,他们都是默许的,哪怕我明确说了小弟跟谁我就支持谁,他们立场不同,都没反对。”

“他们身份所限,不如我自由随心,但也是挂念你安危的。还有当年的事……”元州赶紧解释:“阿爹没打算让你一辈子困在皇宫里,他计划先按照皇上的意思送你进宫,安皇上的心,等合适的机会喂你吃下假死药,说你福薄,不能长时间担得起皇后的命格,待风头过去,就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从此隐姓埋名、偷偷摸摸地如傻子一样,不,应该说就是傻子那样,愚钝失智,没有感受四时春秋岁月轮回,看懂万千山水波澜壮阔的能力,如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么?”夏枢垂眸,眼眶微湿。

假死药是阿娘无聊时研制,副作用极大,幼儿服下后会令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阿娘是希望他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所以才哪怕拼上命都要送走他么?

元州观点不一样:“那起码也是活着。”

夏枢自嘲地想:嗯,确实是活着。

他能理解亲生父亲的为难与选择,一边是他效忠的皇帝与爱护的家族,一边是一个只要想生就可以有无数个的双儿,把双儿送走,哪里及得上用双儿换取皇上安心与家族荣宠重要,但理解不代表接受。

现下,他只希望对方真的如元州所说,不会对淮阳侯下手。

聊了这一通,虽然不算太和谐,但夏枢的心情确实轻松了很多。

他看着元州,真心道:“谢谢你,二哥!”

然后在元州表情变得嘚瑟的一刹那,转身就跑!

“喂!”元州猝不及防,伸手抓了个空:“就口头说说么?起码得手写信正式感谢,拿画框裱起来,等我回京好好捧出去炫耀啊……”

夏枢头都不回,越跑越快,加速冲出了院子。

虽然二哥是个好二哥,但要求多奇葩,绝不能答应,不然以后有得羞耻。

…………

夏枢虽然溜得快,但饭桌上,元州幽怨的眼神还是引起了大家的一番好奇。

然后没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夏枢上午心情不媚。

夏枢没好全说了,只说探子还没查到阿姐踪迹,有些着急。

夏海与夏娘对视一眼,压下心中担忧,招呼他多吃点。

吃过饭后,夏枢午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他没去看崽崽们,而是再次去了书房,把褚源最近几个月收到的探子消息以及书信全翻看了一遍。

等再次看到六福那封“求救”信时,夏枢察觉到了怪异。

一是随心的制作方法除了国公府和偷了制作方法、给褚源下药的人,应该没谁知道怎么制;二是制作药材繁多、稀有且昂贵,普通财力一般难凑齐药材,财力强大的哪怕能制成药,估计也不会随随便便用到普通人身上;三是六福的身份,大内太监总管,李倓身边的红人,皇子公主世家大臣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平常使动不了他;四是六福与他们不合,甚至还撕破脸过,夏枢为了报复,喂了假毒/药吓他,当时六福吓得屁滚尿流,现在发现毒/药是假的,估计会恨毒了他……

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了一个“朋友”不顾尊严和面子地求随心解药,那服了随心的这个“朋友”,身份必然不简单。

不过夏枢实在想不到谁惹了李倓的眼又父母皆不再,想了想,就把六福的信收了起来。

接下来,夏枢又看到了圣驾被袭那封信,后面写自圣驾被袭后,李倓再没露过面,一切政事由李茂代为处理……

夏枢心中不由得有个大胆的猜想,中了随心的不会是李倓吧?

李倓虽然富有且父母皆不在,还能让六福放下一切尊严为他求解药,但李倓再昏庸也不至于对自己下药吧?

夏枢压下心中疑惑,接着往下看,发现信的结尾说李茂着人在南巡各郡县贴了寻找侧妃褚眉的告示,告示中说小皇孙很想念亲生阿娘,阿娘不在身边吃睡都不好,天天哭着要见阿娘。

夏枢捏着薄薄的信纸,沉默了一会儿。

接下来看比六福求药信送来更早的一封探子的密报:六月四日,平远绥远两镇危机解除的消息传至圣驾,二皇子情绪激动,与燕国公发生争执,疑似晕厥。

夏枢:“……”

他就是再不想给燕国公眼神,都忍不住吐槽,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愚忠么,怎么净和李倓父子起争执,五月份刚把李倓争执得生病见不了人,六月份就把李茂争执得直接晕倒。带着兵又强势固执,李倓父子能不心存芥蒂,猜疑忌惮,夏枢都得夸一句有胸襟!

想到这里,夏枢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脑子里蹿过去了。

时间太短,尾巴都没抓住,等他再想,又毫无头绪。

夏枢揉了揉太阳穴,干脆地先放一边。

接下来就是探子报,六月十三日,异族人在北地节节败退,圣驾认为局势已稳,决定结束南巡,即日返京。

返京途中探子报了一件小事:燕国公与长公主似有争执,且持续了不短一段时日。

夏枢整一个无语。

觉得燕国公效忠了个寂寞。

思想观点不同,与朋友争执,结果可能是求同存异,不影响关系,但与这些心眼子不大的皇族争执,最终迎来的很可能不是好果子,轻者猜忌怀疑,重者可能就是断头要命。

燕国公现在这般,又何尝不是在铤而走险。

夏枢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整理信件,一封封把它们放回原位置。

等他收拾好书房去找崽崽,已经下午申时了。

阳光正好,丫鬟告诉夏枢崽崽们已经醒来,被外祖带去了花园里玩。

夏枢穿过游廊,走到花园入口的月亮门处,看见阿爹背对着他,正想叫一声,却听他对面的人道:“听说你另一个孩子也是捡的,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要一个亲生的?”

王夫人!

尽管猜到王夫人是装的,但她莫名找到花园,和阿爹搭话,夏枢还是惊愕无比。

夏枢本想直接进去,但王夫人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其实也没什么。”阿爹回答的声音很平静:“月娘冲进火海救眉子的时候,被落下的房梁砸到,腹部受了重伤。离开京城后,担心敌人发现追踪,她一直赶路,再加上眉子那个时候才一个月,每晚都要吃好几次奶水,她没日没夜地照顾眉子,就没怎么休息过。安定下来的时候,身体因为长时间没休养,受损已不可逆。”

王夫人沉默,好一会儿才问:“你就没想过要一个亲生的?”

“眉子、小枢、猫儿都如我亲生一般。”夏海叹道:“夫人生在繁华太平的京城,可能遇不到多少孤儿,北地这里不一样,一旦北地军战事失利,随处可见被父母无暇顾及抛下的孩童,是否亲生已经不重要,给口吃的,让他们多撑些时候,能活着长大才最重要。”

“就如我这只被炭火灼烧毁掉的眼睛。”夏海指了指自己的瞎眼和烧伤疤痕,说道:“当时眉子被李留扔在火场,人已昏迷过去,眼看大火汹汹,房子要塌,她要葬身火海,还能去分析亲生该如何,非亲生又该如何么?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救的,那是否亲生又有何分别。”

王夫人愕然:“你的眼睛竟是因为眉子……”

“小枢被异族人抓走,我也是奔赴异域王都去救他。”夏海道:“这只是身为阿爹该做的,世道不容易,我只想让他们都好好的活着。”

“所以夫人……”夏海顿了一下,看着王夫人,认真道:“你有眉子什么消息,还请告知一下,我们会尽全力去帮你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