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褚源风尘仆仆到家的时候, 夏枢与景璟正在商讨明日施粥事宜。

北地的冬天到的早,天气也更冷。

十月初一寒衣节刚过,天就下起了大雪, 没几天的功夫整个镇子就白茫茫的, 被大雪覆盖。

天气冷又干燥,两个崽崽不太适应,就流起了鼻涕、患起了咳嗽, 某个晚上雪下的大,寒意重了些, 就发起了烧。

夏枢和奶娘们仔细照顾着, 却禁不住幼儿体弱,病情时好时坏,烧退了又起, 缠缠绵绵, 怎么也不见好。

夏枢焦虑万分, 生怕一直这么拖下去,引起一些脏器受损, 崽崽们挺不过去,就此夭折,因此时刻都不敢松懈, 全副心思放在他们身上,衣不解带、日夜不休地照顾了大半个月。

也幸好崽崽们足够坚强,病情起起伏伏, 扛了近二十天后, 烧终于彻底退了。

经此一病,俩崽崽瘦了一圈,不过病去之后, 不再难受的彻夜睡不好觉,动不动就咳醒、哭醒,也叫夏枢这个当小爹的心里火烧火燎之感减轻了些。

等崽崽们情况彻底稳定下来,咳嗽渐轻,精神头慢慢恢复,夏枢才有了些空闲,挪出心思关心一下外界。

然后就从丫鬟们的闲聊里得知了,两日前镇子上冻死人了。

据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双儿。

他爹娘是四月底带着三四个孩子从被屠城的淮远镇逃到平远镇的流民。

平远镇守城战胜利后,淮远镇附近却一直在打仗,他们一家便和其他流民一样,没有回去,只在平远镇上找了活儿,勉强糊口。

大雪到来,他爹娘之前赚的钱不够换到足量的粮食,到处找活又找不到,眼看赚不来钱,粮食也快见底,养不活所有人,就把他赶出一家人寄居的窝棚,叫他自生自灭了。

他的尸体是一个方便的巡防兵士发现的,双手抱膝蜷缩在一个没人的墙角,身上堆满了雪,如果不是当时发现,可能要到春天雪化了,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从离开京城后,夏枢一路见惯了生死,自己也经历过九死一生,手上还沾了不少血,自以为已经心硬如铁,可以平静面对生命的一些无常消散,但听到这个事后,心里还是难受了很久。

许是做了小爹后,心又变柔软了,不敢去想如果是花花圆圆他们遭遇如此,他会是何种心情。

也或许是想起了阿爹,倘若当日没有阿爹坚持养大他,他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结局。

感同身受的情况下,夏枢忍不住质问元州管理着平远镇,为何没有好好安置那些流民。元州却说响应号召、参与守城战的他都好好安置了,没有参与守城战的,身份又是低贱的流民,为什么要给安置好,供他们白吃白喝。如果他们什么贡献都没有,卖一下惨就可以享受太平、安宁、房子、粮食等一切,那拼死护卫平远镇的那些人呢?他们守城付出的性命算什么,谁来为他们争讨公道?

两人观点不同,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王衍管着平远镇时,还顾忌夏枢身份,夏枢提出一些想法,他多数都会配合。元州管着平远镇时,不愿配合,夏枢毫无办法。

他只能从王府的侍卫里抽一些人,由景璟带着去重新登记流民们的数量、年岁、会什么谋生手段以及打算什么时候回淮远镇。

跑了一日回来,景璟浑身冻得冰凉,把记载的册子交给夏枢后,边伸手在碳火上取暖,边和夏枢简略说起情况。

“三四百人住在简易棚子里,夏秋日倒也罢了,冬日里四处漏风,他们又大多衣不蔽体,各个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看着可怜人。还有几个小孩和老人已经病了,如果再不换住处,恐怕也会不好了。”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景璟叹道:“现在镇子上没什么活计,他们赚不到钱,没几家能撑到明年的,如果不救济,不说会不会再有孩子或者老人被赶出去冻死,恐怕饿也得饿出个好歹来。”

“小枢哥哥!”景璟望着夏枢,欲言又止:“虽说那些人可怜,但你二哥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你别怪他。他在绥远镇打仗时,人受了重伤,命差点都没了,我想那个时候,他心里应该是极为担心挂念你的。回来平远镇,发现守城人数不足,镇子差点沦陷,你也差点有性命之危,他不可能不后怕。那些人守城时不愿出力,太平之后又要救济,他心里不满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也是支持你的。”景璟吸了吸冻得泛红的鼻子:“我就出去这么一日,就冻得受不住,可以想象他们过得什么日子,受着怎样的罪。我虽然也不喜他们,但想着到底都是人命,能救就都救了吧。”

“我这里有些钱财,算是一点心意。”景璟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拉起夏枢的手,塞他手心里。

夏枢手挣了挣,想拒绝,景璟阻止道:“我知道王爷离开时,你给了他一万两,你手里现在说是还有五千多两银子,但那些钱管着整个王府的开销,还得以防出现意外,留些备用,可自由花销的并不多,别拒绝我。另外我做这好事,也是希望好心有好报,老天爷能看在我善心的份上保佑我阿爹在京城一切都好,这样我也满足了。”

夏枢顿了顿,良久,眼眶微红:“谢谢你!”

景璟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谢什么,我很喜欢你,你知道的。你做什么我都想支持,不叫你孤单一个!”

夏枢这下真被感动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一把抱住景璟,眼眶红红的:“有你真好!”

景璟有点害羞,不过还是开心地回抱了一下夏枢:“有你我也觉得很好。”

“你不知道,你天天叫我景璟,还把事务都交给我带人去办,我有多开心。”景璟看着他,眼睛亮亮地说。

夏枢有点懵。

事都交给景璟,景璟会开心,夏枢知道。景璟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是一个喜欢与外界打交道、处理各种事儿的双儿。

但叫他名字……夏枢只是下意识觉得能明确代表他,叫习惯了,没发现什么令他开心的。

景璟却道:“一般双儿嫁了人,都会被冠上夫姓,统称xx氏,尊称x夫人,家里有兄弟姊妹的,会称嫂子,称弟夫……基本不会再有人叫他本名,仿佛嫁了人,他就不再是自己一样。可我想做自己,我喜欢外面办事时,别人叫我景璟。他们说双儿被叫名字该羞耻,可我不觉得,世上x夫人、xx氏的太多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景璟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名字被一直清晰的记在各类合约书上,被各个商铺东家管事提起,被小枢哥哥叫着,担着各种责任和权力,我觉得很自豪,也很开心。”

夏枢惊讶万分。

对他这种从小被叫狗蛋儿,后来自己瞎起名叫夏霸王,再后来由堂弟翻书起名叫夏枢,一直过得挺糙的双儿来说,名字是很随意的,怎么称呼都行,但看着景璟提起自己名字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再听他那么一说,夏枢觉得还挺有道理,第一次觉得名字确实有着特殊的意义,非常重要。

他思考着景璟的话,点头道:“那我以后就一直称呼你景璟了。”

“嗯。”景璟重重点头,露出一个大笑容。

两个人说完这个题外话,心情都轻松了很多,便开始商量怎么安置那些流民。

夏枢道:“那么多人,住的地方要立马找也不好找,之前的帅府我们不住还是空着的,可以腾出来安置他们。不说住的能有多宽敞,几个人挤一间,也算是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了。”

“帅府房间多,耳房、厢房、后罩房……凡是能住人的地方都算上,一共五十二间。”景璟管家,对这些很清楚,说道:“流民们一共一百二十家,共计三百五十六人,耳房空间小,少住些人,厢房空间大,多住些人,整体凑合一下,平均一间房两家人或者五六人,也够了。”

夏枢算了算,说道:“吃食上一天两顿饭,到开春还有三个月,总共差不多得准备四百担的粮食。至于棉被、棉衣这些,可以采购些,给十岁以下的幼儿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发放。其余人可以发放,但只算赊账,后续得做工补上。”

景璟对这个很赞成,他道:“吃饭上,其实也可以让他们做工补上。”

然后解释:“住进帅府,免费吃喝,不说普通将士和平远镇百姓,叫那些曾经响应号召,帮忙守城的流民们怎么想呢?大家同样的身份,一些拼命才获得了些银钱犒赏,小家安置,这些什么都不做却可以吃住皆有,不劳而获,对比起来,旁人心里如何能平。倘若以后再遇事,大家会不会就都不愿去拼命守城,只等着不劳而获了呢。”

景璟说的这个,夏枢其实也想过。

不过刚刚翻册子他就发现了,那些流民里妇人和双儿们倒是有一些厨艺或者女红手艺在身,可以做做饭或者是给安排些针线活。男人们除了极个别会些木工,大多都是城镇商户,不事生产,要他们做工都不知道能做什么。这样的情况,总不能开个铺子,让他们去经营吧。

他揉了揉眉头,有些头疼,沉思了一会儿,看向景璟:“六十岁以上老人和十岁以下孩童饭食皆免费。其他人,先免费施粥三日,待得他们养出些力气,就有手艺的安排些手艺活,出的东西除去成本,五五分账,没手艺的,一部分去扫大街上的雪,一部分去城外打柴。打来的柴除了他们自己用的,若有多余,就送予镇上孤寡贫寒之家。你看怎么样?”

景璟也不是非要这些人干出些惊人业绩,战乱时候,各个家破人亡逃命到这里,都是苦命人,安排些活儿,不是想榨干他们,不过是不想这些人不劳而获,引起镇上其他人人心不平。

“扫雪可以。”景璟觉得这个安排很好,说道:“这边雪大,除了路上,房顶上也是没多久就积满了,有些老人家里没人,扫雪不方便,倒可以让他们一并扫了。冬天天冷,人活动一下,还会暖和些。”

两人就这个安排的意见达成一致,便开始商讨起了施粥。

“我今晚给他们每家划分房间,明日上午就让他们搬过去。”景璟道:“购棉衣和粮食以及施粥这些都可以交给我,之前有过经验,明日抽些侍卫丫鬟协助,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说起事务来,思路清晰,两眼发光,一副大势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夏枢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景璟好奇:“小枢哥哥,你笑什么?”

“想起了初见的时候。”夏枢神情突然有些感慨。

那个时候景璟还是个争执都会脸红的圆脸小可爱,软软糯糯的,还有些自卑,别说担负什么责任,就是争执几句,夏枢都怕他哭了。

而不过是几年的功夫,感觉都没过去多久,圆脸小可爱长高了,婴儿肥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精致到极致的脸,美得夺目。而他不仅争执时不会脸红了,还借着一张嘴时不时都能从各类商铺东家那里撕一块肉下来,还可以处理交给他的各类事务,担负起各种责任,精气神自信又昂扬,和之前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景璟想起过往,倒没有夏枢旁观者位置看得那么分明,感慨不多,平铺直叙道:“那个时候傻乎乎的,以为婚事对双儿来说是一生最重要的事,心思全在上面,天天担心忧虑,生怕继母作贱或者是双儿身份被人嫌弃,挑不到好人家。现在不纠结这个了,每天办着王府内外事务,管着越来越多人,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夏枢挑了挑眉,逗他:“没发现,我们景璟还有官迷属性呢?”

景璟倒没不好意思,坦诚道:“男人们做了官,手里有了权力,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我手下管的人越多,能为我所用的人就越多,做起事来也会更方便,不会动辄受人掣肘。细究起来,两者虽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但皆是靠牧民掌握做事主动权,确实是同一理。”

他笑道:“无权处处被动,有权四通八达,我想这大概也是男人们各个野心勃勃的原因。如果我是男人,能当朝做官,我也会拼命往上爬,不说千万人之上的风光,就是掌握权力,执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干一番事业,也是很舒畅快意的。”

夏枢从未想过“掌握权力”这四个字会从双儿口中说出,不禁一下子愣住了。

回过神来,他突然就有一种醍醐灌顶,打开了新世界的感觉。

和元州大吵之后的无力、孤独、压抑、苦闷、茫然之感一下子全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脸上出现一个明悟的笑容。

“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了?”

屋里屋外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伴随着话音,褚源敲了一下敞开的书房们,看到夏枢的笑脸,露出笑意,走了进来。

夏枢和景璟皆是一愣。

“你不是明日才回么?”夏枢嗖地站起来,笑容一下子变大,惊喜万分。

褚源张口欲说,眼神瞥到景璟,就是一顿。

景璟收到他的信号,低下头,面上老实起身,心里则骂骂咧咧,拿起书桌上的册子和银票,朝他露出一个假笑:“王爷回来了。”

然后看向夏枢,笑容真诚了些:“小枢哥哥,这么晚我就不打扰了,明日的事我会看着办的。你早些休息!”

“哎!你……”夏枢想说时间不晚,还想说书房留给你。

但话还没出口,景璟就几步蹿出书房,离开时,还贴心地帮忙关了房门。

“随他去吧。”褚源面无异色地握住夏枢的手,伸手轻抚他脸颊,不动声色地把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你沐浴过了?”夏枢闻到他手指上的冷香味,果然跟着他跑了,抬头打量他,发现他衣着干净,头发微湿,脸颊白里透红,微微泛着水汽。

俊美的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

褚源仿若没察觉他眼中亮闪闪的跃跃欲试,一边细细抚摸他脸颊,一边低低地嗯了一声:“骑的快马,一路未曾停歇,身上全是残雪泥点……”

语气微顿,话题就到了夏枢身上:“你怎么瘦了许多?”

“花花和圆圆病了快二十天,照顾他们……”夏枢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你还没去看过他们?”

若是去看,见到两个崽崽瘦了,问一下奶娘,自会知道了。

“嗯。”褚源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敢说心里惦记的都是媳妇,差点忘了两个小家伙:“先来见你,一会儿一起去看他们。”

夏枢不疑有他,笑道:“那现在去吧,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多可爱,花花越长越像你,圆圆则像我,都白白嫩嫩的,可漂亮了。”

他拉着褚源的手,抬脚欲朝门口走,褚源却是没动,还胳膊一收,反将他拉回了怀里,然后一弯腰,手臂穿过腿弯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夏枢赶紧手圈住他脖颈维持住平衡,动了动腿,有些不好意思:“你干嘛……”

褚源没回答,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微调整姿势,把夏枢横放在腿上,手臂一圈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这才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轻叹:“想好好抱抱你!”

声音里的疲惫遮掩不住,夏枢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