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光洒洒,显清宫前庄严肃穆,庭前太液池中种满了清幽恬静的荷花。

赵贵人漏夜来到显清宫,手捧金盘子,对值守的銮仪卫道:“嫔妾求见陛下。”

她金盘中呈了一枚仙丹,乃道观术士经七七四十九天火淬锻炼而成,内保养生之道,食之可延年增寿,白日飞升。

小景子拦截道:“陛下在参玄,贵人请回吧。”

赵贵人解释道:“嫔妾此行就是为陛下进献仙丹的,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小景子仍不为所动,“陛下修炼仙法意欲静寂无为,贵人还是请回吧。”

赵贵人的位份原本是赵端妃,因冒犯了林贵妃被贬为赵贵人,罚俸罚禁足,前日才刚刚开释。

她见林贵妃因赞玄飞升皇贵妃,眼红得很,也欲借修玄之事谄媚君上。仙丹谁都能炼,青词谁都能写,岂独林贵妃为然?

孰料连显清宫的门都进不去。

赵贵人深感失落,捧着精心锻炼的仙丹正要悻悻离开,忽闻夜风中一阵幽香扑鼻,皇贵妃踏月而来,洒满清辉。

是林静照。

见皇贵妃,小景子立即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娘娘可算来了,奴才们等候多时了,您快些进去侍奉圣驾吧。”

林静照淡淡嗯了声,提着裙摆而入,全程没看赵贵人一眼。

赵贵人花颜失色,小景子前倨而后恭,鲜明地展示了后宫的风向。

林贵妃平日神神秘秘就算了,觐见圣驾还桀骜不驯地盖着面纱,真把自己当神仙了,陛下竟也纵容。

赵贵人哭得伤心,狼狈而归,心想总有太后和皇后娘娘收拾林静照。

林静照一身猩红吉服,头盖红纱,大病初愈的肤色在月光的映衬下白极了,沾满了光辉,浑身萦绕着洁净气息。

至仙缘殿,她抚了抚腕间红手串,长吁了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踱入,一叩首在地面:“臣妾拜见陛下。”

殿内挂着青纱帘幕,壁上泛黄的古画前矗着两只白瓷瓶,瓶身篆刻有鱼兽翻涌于波涛的纹理,插着几枝新摘的荷花。

朱缙一袭紫霜色的鹤袍,青松月冷,褒长的博袖垂曳在地,于案前调弄沉水香。

宽广的内殿,缭绕着清响的磬音。

“起来吧。”

林静照见他仍然道教装束,殿内清冷全无新婚的氛围,自己却穿着火红的嫁衣,与虚室生白的修仙之境格格不入。

她只愿赶快谢恩赶快离开这儿,没有起身,继而表达自己对他赏赐皇贵妃之位和金银宝货的欣喜之情,不胜受宠若惊。

朱缙视线移向她,“不是前几日还不要皇贵妃的位份?”

林静照内心波澜,谨慎答道:“是臣妾糊涂。”

他漫不经心地幽幽:“想通了便好。”

口吻中没有夺人的气势,夜色如水,透着微凉,仿佛沉沉融进暮色中。

林静照经他廷杖群臣血溅午门一事,对他的敬畏又深了一层。伴君如伴虎,每一步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从前臣妾过于愚钝,悔不当初,希望现在改过自新还来得及。”

玉质器皿响起细微动静,朱缙仍在调制香料,寒若雪洞的宫殿一缕香烟笔直飘升,静得仿佛飘在人心上。

“方才是谁在外聒噪?”

林静照回禀:“是赵贵人,她想给陛下进献仙丹。”

朱缙道:“你将她赶走了。”

她一噎,分不清他的话外之音,“臣妾恰好前来,与赵贵人照面,并未说话。”

朱缙抬起眼睛平静地说:“那是皇后的人,得罪了她们日后有你遭罪的。”

林静照清橘般温润纯真,雪颈一道弧线,嗓儿又细又亮,“那臣妾也不能将陛下让给她,今日是臣妾和您的新婚之夜。”

新婚之夜四字从她朱唇中吐出,泛着别样的意味,一下子拉近距离。

朱缙笑了下,似比月光寒冷,温柔敦厚地说,“过来。”

林静照遂一阶阶登上汉白玉基台,整理了裙摆安静地跪在他身畔。

灯火摇曳,飘荡于殿内的浓重空气。

“做得好啊,”他轻剐着她额前发丝,赞许,“朕的皇贵妃是不能受委屈的。”

林静照面色微红,湿羽般的黑睫低垂,依从地接受他的摩挲。

朱缙明亮清透的手,如仙府气色,雪卷晴山,握笔时极是漂亮。她将其握住,以脸颊贴之,辗转摩蹭,阖着眼睛。

数月来的磨合已让她摸清和他相处的模式,低微如尘埃,蝼蚁般仰望,才是她一个深宫嫔妃对帝王该有的。

公开场合,她和他疏离庄严有礼;内地里,她只能跪在他的脚下博宠。她既是他的贵妃,也是玩物。

尤其是那夜他占有了她,二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心照不宣,再无什么可遮掩的。

林静照试探着道:“陛下不喜欢赵贵人,您对她们一直很冷淡呢。”

朱缙轻捻着她颊上软肉,“皇贵妃不喜欢的人朕也不喜欢。”

她将下巴搁在他盘起的膝上,人偶似地一动不动,“陛下当真眷顾臣妾。”

他仙目山河般深邃汪漾,慑人心魄,粼粼只倒影着她。暗夜静谧无声,篆烟细细,二人共同沦陷其中,夜的时光缓缓逝去。

“朕虽心念皇贵妃,奈何皇贵妃不念朕。”

朱缙嗓音如山间冽泉。

林静照见他容色还算和蔼,接道:“陛下这般说实在冤枉,前几日您任臣妾高烧不闻不问,留臣妾一人在病榻上苦苦挣扎,还以为您不要臣妾了。”

他似真似假地揶揄:“皇贵妃一直心系他人,朕不敢冒然探望。”

她早知他凉薄,冬雨一般缓缓渗透到肌肤之中,寒了一寒。

“臣妾日后一定谨言慎行恪守本分,您即便责怪臣妾,也好过对臣妾不闻不问。”

她抚着满头冰冷珠翠,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位份,皆是拜他所赐。

“除了陛下,没人这样宽纵臣妾了。”

朱缙浅浅筋骨的冷白指节蹭了下她额头,终于大发慈悲问了句,“还烧吗?”

林静照摇摇头,佯装着气色健康,“臣妾不敢以病容面圣。”

一副欣然从命的样子,以退为进地博取他的怜惜。

虽然他抚她的这双手日后还会抚过无数后宫嫔妃。

他笑了笑,没再言语。

白濛濛的月光照在帝王清寂的身影上,林静照依偎在朱缙膝上,许久没动,朱缙握着湘管沙沙落在宣纸上批阅着奏折。

她极少见他批阅奏折。

作为皇帝他从来视朝,奏折皆是内阁票拟了由司礼监代为批红,他最多看一眼,深居九重宫阙便掌握住了天下命脉。

她一直很纳闷穷乡僻壤的湘王世子怎会有如此气魄,智斗内阁,将陆云铮这等生在京城脚下的三榜进士玩弄于股掌之中,木偶似地操纵大臣。

没有翰林大学士的教导,没有三五年帝王术的学习,没有预先势力的积累,一个先考早丧、年纪轻轻的藩王世子完全凭天赋和智慧到如此地步,简直可怕。

“看什么?”

朱缙停下了笔,红砂墨水点撒了一片纸,点出她,“想干政。”

林静照忙收回视线,“没有,臣妾在看陛下。”

他简疏地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扯谎于朕作甚?”

窗外小月飘飘漾漾洒在黝黑的竹枝上,天空被夜色浸染得一汪墨蓝,北极星微闪发出寒色光芒,远方山色独青青。

林静照被不安的情绪左右,硬声道:

“臣妾……就是看陛下。”

朱缙心如明镜似地,“朕知道江家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从来不养在深闺中,而纵横朝野,为太子出谋划策。”

她依旧镇定着,从他膝上下去叩首而跪,郑重其事地说:“臣妾不敢干政,从前也只是一介宫廷女官,洒扫粗使,侍奉太子左右,从未干涉过懿怀太子的政事。”

“朕又未责怪你。”

朱缙以处变不惊的明君风度,宽纵她偷看奏折的行径,“你和朝中那些人一样,都是朕的臣子。他们对社稷有功,你也对社稷有功。只不过一方在前朝,一方在后宫罢了。”

廷杖百官,许多制约皇权的老臣勋旧直接被杖死。皇帝皇权收拢,乾纲独断,从此以后再无内阁,生杀予夺皆裁自圣心。

这皆是林静照的功劳,打着她封皇贵妃的幌子,事情才进展得如此顺利。

这个角度,她是社稷有功之臣。

她就这样被利用了,没有任何补偿,用过之后的棋子仍要永囚深宫。她还要交出懿怀太子的下落,榨干剩余价值。

林静照修长的睫毛冰冷地眨了眨,干巴巴的,“能为陛下效力是臣妾的福分,如果可以,臣妾也想继续做个社稷有功之臣。”

权争是场暴力的游戏,有用之人才会被利用,无用之人只会被清理。

朱缙漫然反问她:“哦?怎么说。”

“为陛下分忧,帮您铲除掉碍眼的人。后宫不比前朝,无法明火执仗地打杀,臣妾愿为棋子为陛下清理后宫。”

她忠心耿耿地道。

由于她传奇的封妃历程,又做过道姑,宫里许多人管她叫神仙娘娘,顶礼膜拜,好似她真是什么神仙,威望极高。

利用这层威望,她可以做点事。

朱缙付之一笑,摇头否决,“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内闱之事由皇后掌管,礼数尊卑皆有定数,皇贵妃莫要僭越了。”

眼前的帝王极端聪明又极端自私,五指山般笼罩在她头上,可怕的敌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太后和皇后和内阁党,多年来勾结前朝制霸后宫,是新君长期以来的痼疾。

他方大开杀戒清洗了前朝,正是乘胜追击之时。表面上敬重皇后和太后,内地里不可能不想根除。

“臣妾已到皇贵妃之位,深得陛下爱幸,为何不能更进一步呢。”

铲除了皇后,也就替他铲除了最后碍眼的钉。这是她向他效忠的机会。

说罢,她静静等待他的应答。

朱缙拍了拍她的颊,未置可否。他主宰天下苍生,要为社稷考虑。英断自天,他的打算还不是她能猜度的。

林静照以为他又在试炼她的忠诚度,怕自己再度陷入冷宫,提高了声线,争取活命的机会,铮铮补充道:

“即便陛下不能进一步奖赏臣妾,臣妾依旧无怨无悔。陛下!”

朱缙没有继续这话头,冷眼观望着窗外被月亮映得凉寒的一泓池水,夜风摇曳垂杨线,一片被黑夜羁绊的绿意。

“你以后时常来显清宫伴驾。”

片刻,他撂下一句话,作为应答。

林静照终于得到了认可,忐忑的内心稍稍放松,辛苦总算没白费。

“臣妾能左右侍奉陛下,不胜荣幸。”

她自然而然地理解道。

“不是。”他自上而下掐起了她下颌,眼神中明明一点没有锋锐之势,却令人凛然,“不是来叫你侍奉的。”

“在朕身畔,其余嫔妃不敢欺辱你。”

林静照一怔,读出种种意味,若非他的眼神过于冰冷,还真给人温情的错觉。

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一个冷血无情君主的怜惜,这只能证明,她方才的话打动了他起码有一丝丝。

她淡弯着唇,亭亭的傲骨折成两段,菟丝花似地细声道:“陛下对臣妾真好。”

朱缙奖赏似地揉揉她的脑袋,施予恻隐,再多的却也没有了。他如沉静而明晰的镜子,映照江山,是万民的君父。

神仙也得跪在君王脚下。

林静照若欲在深宫的泥泞中存得一丝生机,必须学会适应游戏规则。

过往痛苦时时刻刻焚烧着心灵,她唯有选择忘记,忘记父兄,忘记娶了旁人的陆云铮,忘掉一切,而努力去适应新生活。

算起来,今夜是新婚之夜。

她正式作为皇贵妃的第一天,第一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畔。

尽管身份之差仍如天渊。

朱缙一挥手,内侍端来五色丝线缠,香气扑鼻,赏给林静照。

林静照将信将疑,不明所以。

朱缙吩咐道:“这是避子的,贴身戴着。”

他口吻中有微妙的疏离感,她始终是来历不明的女人,政治棋子,不配怀龙嗣。

她踌躇片刻,戴在了自己的腰上,道:“真……精致。”

他似有关怀地,“总喝避子汤于身不利,戴着此物能多少减轻些损害。”

林静照眉毛都没动一下,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间的总字。

这证明,他要她侍寝,天长地久。

“陛下这样嫌弃臣妾的龙嗣吗?”

她忍不住问。

方才的话似乎戳痛了她。

其实她废黜武功元气大伤,不避子也很难有孩子了。

朱缙凝视着颊色雪白淡乎寡味的她,好整以暇,“不是不让你有孕,是……”

顿了顿,话锋忽转,“你想要朕的孩子?”

林静照面对如此致命问题,眉心突突直调,舌尖挤出两个字:“当然。”

“后宫嫔妃谁不盼望陛下的雨露。”

朱缙默了片刻,声线是冷静的没有糅杂更多色彩,只告诉她:“现在不可以有。”

林静照明白了,欣然接受他赐予的香袋,一切遵照圣意。

她也不希望有孩子。

朱缙抬手抚了抚她,以示安慰。

帘帐篷缓缓落下,朱缙倾身覆上她,她凌乱地后退,双膝不住颤抖。

她皓白手腕上挂着一截鲜明的红玉珠,砭人肌骨,时刻彰显着存在。

朱缙冷不丁扼住她的手腕。

林静照怔怔望向他,松松垮垮的衣裳还搭在手臂上,仿佛一切秘密无处遁形。

“陛下……”

“摘下来。”

他色有冰霜,言笑骤凝,近乎逼令。

她别无选择。

她眼底潮了潮,死死咬着唇,慢吞吞地将陆云铮送她的定情信物摘了下来。

朱缙拿在手中端详片刻,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扬手隔窗丢了出去,在外界雾濛濛竹不清的夜色中摔成了粉碎。

她眼睁睁目睹,喉咙险些失声。

随即,朱缙已将她神游的思绪拉回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贯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