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照闻此骤然松了口气,如今他正君权高扬,焉能容得下一点瑕疵,除掉太后和皇后势在必行。
二人四目相对,灵犀相通,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烧至半截的红烛似一株珊瑚,屋内光线暗淡即便在白日内依旧朦胧不清。
朱缙如玉修长的手轻揉着她墨发,若隐若现带着温情。林静照也如菟丝花柔顺,怔怔凝望着他,只会依附他。
她识趣地来到御榻,静静躺了下来,枯槁的眼眸中竭力闪烁着光华。
朱缙随她来到,一道深邃的阴影笼罩。
林静照的红玉珠被丢掉了,再无可寄托之物,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结束。
他却罕见地有些耐心,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方才的话头,“虽说如此,你在后宫也莫太嚣张了,朕都不好替你善后。”
林静照迷蒙之中犹带着倔强,“臣妾是陛下正经册封的皇贵妃,宝册宝印在手,有权就地正法。”
朱缙目中掠了笑影,神色如濛濛时雨,隐带锐气,“那下次可以先奏请朝廷再就地正法吗,皇贵妃?”
她紧绷着嗓子,不肯退让:“臣妾爱恨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少年时脾性就是这般。”
他蓄意为难着,“这就有文章了,朕一直觉得你谨言慎行,不爱在后宫惹事,这次你却直接对赵贵人动手,显然从前是蓄意伪装。这欺君之罪,你认也不认?”
林静照口唇微张了张,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嘶哑地说:“臣妾认,请陛下治罪,革去皇贵妃之职。”
朱缙冷呵了声,毫不留情。
“真治你的罪,革去皇贵妃之职就完了?私自惩罚一宫主位,按宫规赐死。”
林静照瞳孔有些涣散,面对他的雷霆质问无言以对,只好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好。”
朱缙旁观她的痛苦,透露着相反的意味,“骨气还挺硬。但愿皇贵妃能一直这样。”
他当然不会放过她,不会废掉她皇贵妃之位。他费了大心血才争取到的,由不得她撂挑子不干。她再难,也得忍着。
林静照索性将双目闭了起来,仿佛关闭了心灵的窗户。
“得陛下雨露是臣妾的荣幸,”
她一字一句未免沾了切齿的意味,一改多日谄媚之色,口吻变得阴冷。
“希望陛下日后莫要厌弃臣妾。”
朱缙轻淡而笑,似蓄意而道:“放心,皇贵妃招人喜欢,朕自当不弃。”
林静照眸子猩红洇血,既然现在无法逃出去,唯有忍辱负重,侍奉变幻莫测的君王。
“谢陛下。”
厚厚的帘幕垂落,一束阳光透过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幽暗的光弥漫窗际,惺忪地融入室内的氛围中,隔绝了外界秋阳的光和热。
这着实是一个令人郁烦郁悒的初秋,虽是白昼,宁静沉重得宛若夜晚,耿耿残灯避壁影,半丝凉风也涌不进来。
“神仙,”朱缙靠近,冷笑着,“故意讨好朕,又想到什么好办法逃跑了?”
林静照无力辩驳,任由他逼问,无所谓,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她睁开眼,迟疑着怔忡着,仿佛灵魂已枯。
哪怕在枕畔,他也不信她一丝一毫。
“陛下不会给臣妾机会的,还问臣妾作甚。”
他刻薄怀疑的深邃眸光里十分冷淡心肠,没有温情,只有无情的提防:“朕不给机会,皇贵妃却会自己找机会。”
“臣妾心智早已枯竭,再也找不到机会。”
林静照难堪地侧过头,这件事永远是他和她之间的心结,互相疑虑算计。
“臣妾早已归顺陛下。”
朱缙哂着未曾被半分动摇,三两缥缈的笑丝落下来,好似对她无言的嘲笑。
明明在白昼,室内暮霭沉沉。
一场恨与痛的交锋。
……
良久良久。
圣上打叠衣冠齐整,袂带飘飘,在阳光下静逸明秀一派仙态,光风霁月,阔步而出。
芳儿和坠儿恭送圣上离去,入内,林静照正倒在了榻上,宛若被池塘坠落的残花。
坠儿扶她起来,她犹显得怔忡虚弱,避子香囊里的药材粉末散落一榻。
“这香囊怎么坏了?”
芳儿捡起来,为难地说,“这可是陛下给娘娘的御赐之物。”
林静照虚弱地摆了摆手,唇色苍白如纸,方才无意间将这东西弄坏了。不过没事,他既损了她的,自然会重新赔给她一个新的。
戴不戴这东西无所谓,以她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状况,根本有不了孩子,废黜武功带来的后遗症是难以弥补的。
“回去吧。”
林静照疲累地说。
她失了方才针锋相对的锐气,尽是愁如凋兰的颓废之态,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
这注定是多事之秋。
皇贵妃林静照越俎代庖地发落了赵贵人,陛下对此居然毫无表示,仍许她伴驾,留她侍寝,默许她的所作所为。
遭受戕害的赵贵人在冷宫瑟瑟艰难,罪魁祸首林贵妃却风光得意,一枝独秀。
陛下对林静照的宠爱有增无减,这似乎传达了一个信号,她真被当成龙虎山上下来的神仙了,陛下笃信道教,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林贵妃的圣眷无人能及,放眼后宫,她堪称专房专宠,独掌斋醮之事。
她与任何人起冲突,陛下都毫不犹豫站在她这一边,混淆是非黑白,一味护短。
太后彻底对皇帝失望了。
这湘地来的世子沉迷女色和斋醮,杀忠臣任奸臣,简直无药可救。
如今,后宫由林静照大权独揽,前朝则被陆云铮、郭阳等一众蝇营狗苟的贵妃党小人把持,乌烟瘴气,皇纲废弛,祖宗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即将毁于一旦。
皇后数日来闭门不出,悲伤凄怆。
她好不容易有一次侍寝机会,还被陛下中途叫停。莫说嫡长子,她成婚一年依旧完璧之身,皇后之位岌岌可危。
陛下沉迷道教,只允许林静照伴驾,陛下眼中根本没有她这个皇后。
太后无限凄凉地感慨:“当初莫如不扶持他做皇帝,若哀家的泓儿还在……”
皇后惊恐地拽住了太后的衣襟,跪倒制止道:“母后慎言!”
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宫廷,处处充满了镇抚司的眼线。她们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万不可因闲话再惹圣上疑忌,惹杀身之祸。
如果先太子不死,无人能夺他的皇位。问题是先太子已经死了,连江家那个贴身护送太子的女官——也就是江杳——都说太子跌落山崖,死得透透得了。
太后痴痴想起先帝在时,她和太子掌控朝政联手斗藩王,那时当真荣耀尊崇无比。可惜一着不慎沦落至此,晚年仰人鼻息,哀凉难堪。
她们明明没有做什么,皇帝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
林贵妃在后宫中炙手可热。
从前皇帝宠林贵妃,尚有内阁制约。如今内阁中尽是如陆云铮那等见风使舵的小人,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林贵妃的盛宠更无与伦比。
皇帝先是大修昭华宫,动用全国人力物力,昭华宫中亭台楼阁,烟雾笼罩,金碧辉煌,真乃神仙居所,堆满了成山成堆的稀世珍宝。
林贵妃喜爱荷花,便以水缸栽满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清荷,整个后宫中唯她一人能观赏,晚风月亮与荷香,清雅备至。
后妃们瑟瑟而抖,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得罪了林贵妃而惹祸上身。
林贵妃更将陛下独占,时时刻刻在显清宫伴驾,旁人根本无法靠近陛下。
前朝曾经攻击过皇贵妃的官员悉数被发落,现在林静照就是官员们的禁忌。
群臣为了保全身家性命,眼睁睁看着妖妃挥霍而敢怒不敢言,偌大的一个朝廷沉默如鹌鹑。
但凡有敢于直言诤谏诋毁贵妃者,折子根本到不了陛下那儿,直接被内阁陆云铮等人扣下,打入诏狱,施以酷刑。
如此水深火热的情形下,官员兴起一场比谁身段更柔软,谁更能揣摩圣心的奔竞之风,不亦乐乎。许多官员靠给陛下献青词、助斋醮而鸡犬飞升,充当杀人的刀刃,占据高位。
这朝廷皇帝不理世事,后宫妖妃横行,前朝首辅陆云铮独霸,百官后妃俨然如在炼狱之中,苦不堪言。
忠臣纷纷折戟沉沙,奸佞弹冠相庆,拍手狂欢。
陆云铮和林静照,便是奸臣和妖妃的代表,众人敢怒不敢言。
陆云铮却对现在的日子充满信心,他不满足于朝廷高位,更想真正做出一番成就,救黎民百姓于火炭之中,青史留名。
毕竟,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为的就是经世济民,齐家治国平天下。
陛下不理朝政,沉迷于与贵妃娘娘作乐,现在整个朝廷都由他这内阁首辅做主。他想做什么事业,都是极其方便的。
江浔对陆云铮的态度却莫名变了。
从前江浔总是百般提拔陆云铮,当成看门弟子一般。自从陆云铮当上首辅,江浔却有意避嫌,不去攀陆家那高门,依旧呆在冷衙门里。
陆云铮惦记着江浔之前的提拔之恩,不欲弃岳父于不顾,每每主动将美差送给江浔。但适得其反,他越是这样越有种炫耀的成分,越发彰显江浔如今落魄,混得连自己的女婿都不如。
江浔索性不见陆云铮了。
陆云铮叹息,无可奈何。
官场就是这样,谁抓住了谁就能飞升,不是单纯靠年龄按资排辈的。当初他劝岳父早点脱离周有谦,岳父偏偏不听。
希望他和岳父能像从前一样和睦,否则杳杳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没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