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隔日,圣上开始收拾攀诬皇贵妃的人。

皇贵妃与先太子本清清白白,寿宁侯捕风捉影地胡乱言语,与挑拨离间无异,虽然寿宁侯并不知当初侍奉太子那女官就是如今的皇贵妃。

圣上令锦衣卫往死里拷打寿宁侯,该吐的吐干净,不必吝惜刑具磨损,三十六道酷刑轮流上,以大不敬之罪论死。

可怜老太后在宫里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儿子懿怀太子被自己的弟弟卖了,更不知自己的弟弟弄巧成拙,杀身之祸近在眼前。

她只是不明白,弟弟好端端的怎会入了诏狱?

定是奸佞小人暗中迫害。

寿宁侯平日一颐指气使的王爷,在诏狱中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宫羽的手下拿捏分寸极好,任他遍体鳞伤而只留最后一口气,反复泼水拷问折磨,将圣意执行得淋漓尽致。

寿宁侯说出先太子的线索,满以为立下大功,等赦免美滋滋地出狱,却万万没想到此事与皇贵妃挂钩。

沾上皇贵妃的事,算是沾到死穴了。

凡沾惹皇贵妃之事的人都没好下场,陛下宠爱皇贵妃,更控制皇贵妃。遇到皇贵妃事,陛下会毫不吝啬地给予最残酷的对待,周有谦、皇后等人,无一不死于非命。

寿宁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因美色送了命,万般痛苦地死在了黑暗湿冷的诏狱中,外戚之党走向了毁灭的终结。

皇后、寿宁后接连丧逝,太后哭得眼睛瞎了,连日来水米不沾牙。她亲戴素服去显清宫殿前恳求皇帝,希望网开一面,结果被宫廷侍卫无情地拖了回去。

太后娘娘是陛下名义上的母亲,陛下会让她颐养天年的。

太后油尽灯枯,承受不住这等打击,当晚薨了,死不瞑目,死前还喃喃念叨着她的太子,泪痕干涸。

翌日被人发现,按礼入殓,和先帝合葬。

……

前朝,后宫,至此已清理干净。

面对初登基时的内阁党、外戚党,圣上彻底取得了胜利,从此以后再无人制约君权,君权史无前例地垄断一切。

满朝文武,尽皆敛声。

从此以后,朱缙正式临御天下。

太后一族盘踞前朝后宫多年,积累家财无数,种种剥削和贪婪的罪行被公之于众,被打为逆党,记录在逆臣书里。

外戚的消亡打散了常年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郁之气,冬日暖阳普照大地,万物在萧索肃杀的寒气中沐浴着太阳的光泽。

在冉冉身上的朝霞中,朱缙与林静照并肩登上皇宫的最高处,影子在晨光拉得长长,高处凛冽的风吹散了衣裳上的尘埃。

登高望远,远方是阑珊的万家灯火。万里江山,锦绣山河,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更确切地说,是属于他的时代。

今后史书很长的一部分篇幅,将专为一代帝王而书写。

林静照眺望着远方灰黑色的山峦,头顶香叶冠散发着独一无二幽芬,丝丝扣扣锁住她本该绚烂的人生,望穿秋水也越不过宫闱的藩篱。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半晌,她于风中幽幽一句。

朱缙道:“多谢皇贵妃。”

他一袭白袍,玄风笼罩,站在高处如缥缈的太虚神仙,透着几分神性。不似人间的帝王,而似漠然虚静的神仙,飞升漫游于天地之外。

这样玄淡一个人,却能将君权握得死死的。

林静照的手被寒风冻得冰凉,朱缙握了在手,用掌心摩擦着。她微作讪然,似没被他这样亲近待过,下意识要抽出手来。

朱缙握着不放,拢着她的腰往自己这边带,低头观察她的神色。

林静照唇角微微弧度,有些僵硬,也顺势揽住他的腰部,投入他的怀抱。

一拉一扯间,两人罗裳挨蹭。

朝阳初升,依偎着。

从前,她总这样依偎着陆云铮,而今,身畔的男人却变成了君王。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被从江杳彻底改造成了林静照。她的身子属于皇帝,精神念着皇帝,身上亦沾染着他独有的道家香叶气息。

林静照伏在朱缙怀中,仿佛他真是自己丈夫,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他怀中睡觉,说些家长里短,闺中私事,嬉笑打骂。

可一见他折射雪亮的漆目,她便蓦然被拉回现实,高处不胜寒的惶恐感,仿佛一不小心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帝王就是帝王,她和他永远是君臣,他永远成不了她的丈夫。

朱缙指节蹭蹭她的颊,“在想什么?”

林静照眼神带着天真,唇齿微张,“陛下生得一副好颜色,怪不得皇后会沉沦。”

他闻此,雾凇结霜的眉眼融化了几分,在漫长冬日的霑洒下,竟很愉快。

“还是第一次听贵妃夸人。”

她道:“臣妾只是实话实说。”

守着距离感,不曾说太多,畏惧冒犯天威,哪个字触犯了君王。

朱缙默了默,遥感下面坚硬几分,阖目长叹,愈发将她搂紧,生涩地揉搓着,平息体内那莫名其妙的痒意,一丝丝轻叹着。

良久,他吹着凉风,叫了碗凉茶,才压下去,窝着难以言说的冷火。

“为了成就陛下的霸业,臣妾背负了妖妃的罪名。”

林静照似并不知他的变化,单单说。

朱缙的思绪被她拉回来,犹沉浸在那种异样的感觉中,“朕会保护你。”

林静照语气湿漉漉的,“当真?”

朱缙颔首,唇忍不住擦了下她额头,长袖微风鼓荡,沉沉地说,“不准质疑朕。”

他一直在履行着这句话,从周有谦、皇后、太后、寿宁侯,凡称她为妖妃之人都得到了惩戒,他永远站在她的这一边。

谁欺负了她,他都会为她撑腰。

林静照心情复杂,她不要的他给了全部,她想要的他一样不给。

如何不是命运弄人呢?

她要的,实则是最简单的东西。

君王所赐,无论好坏她都得接着。

“嗯……谢陛下。”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君王。

她也是个绝顶坚韧的女子。

游戏还在继续。

日子好好坏坏,总得继续过下去。

林静照将心事深埋,对着红墙黄瓦的宫墙,想起了曾经的太子朱泓。

朱泓,你究竟在哪里?

朱泓死了就死了。

她被困在宫墙里,再也出不去了。

暗叹了声,尽力忘记这些事。

朱缙拢着林静照,修长的身姿临于万里江山之前,身后冬光浩荡下如黛的远山。

抛开别的不谈,他和她就这样依偎还挺惬意的,岁月静好。

……

南阳,山间,周家小院。

周有谦正坐在篱笆前喂鸡,听闻皇后和太后娘娘薨逝的消息,怔了怔,随即摇摇头,无微笑也无悲伤,只剩淡然。

儿子问:“爹爹,太后娘娘定然是被人所害,爹爹不想回到朝廷重整超纲吗?”

周有谦撒了一把米给鸡,又卖着老腿拿了筐子,将院中晾晒的豆子都收了。

“老朽早已致仕,再不问庙堂之事了。”

儿子愤愤道:“爹爹真可惜,当初那个出卖爹爹的卑鄙小人江浔如今扶摇直上,做了朝堂的红人,奸佞陆云铮更抢了爹爹的位置,风风光光做着首辅。”

周有谦充耳未闻,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事,对权位和官爵无半分留恋。

“世上有忠臣就有奸佞,有善就有恶,有正直就有谄媚,有白天就有黑夜。”

他早已看破官场,宦海沉浮,莫如庭话桑麻,在青山绿水中安度残年。

千古悠悠多少事,都化作一抔土。

……

江府。

陆云铮陪江杳回娘家。

今日江浔在家中摆宴,亲人小聚。

今时不同往日,江浔因办凤仪宫失火一案立下大功,深得圣上褒奖,扶摇直上,官运亨通,成为圣上近臣,春风正得意。

反之陆云铮,萧条落魄,多日来不去内阁不拜君王已让他的阁权严重流失,成为一道被人遗忘的影子。陛下虽未降罚,也没主动重用他的打算,陆云铮就这样被搁置着,如昨日黄花。

江浔见女儿女婿到来,热情招待,尤其是许久不见女儿,甚感想念。之前与陆云铮的隔阂似解开了,不再耿耿于怀。

陆云铮尽力在微笑,在小宴上敬岳丈的酒,掩盖自己内心的荒芜。

江杳捏捏陆云铮的手,悄声道:“太好了,陆郎,你与爹爹和好如初。”

陆云铮目睹岳丈的荣耀,茫然若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圣上从前最倚信的明明是自己。离开几个月,便物是人非了。

他灌了一杯酒,愈加苦闷。

苦闷到了极处,又想通了。

从来都是臣子侍奉君王,没有君王反过来迁就臣子的道理。他当然可以选择淡出朝野,立即有无数人会替代他的位置,很快被遗忘,没有任何人挽留他。

寒窗苦读十年,他才刚当上首辅,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之前确实是他过于敏感了。

挨板子有什么的,杀头他都不怕。

奸佞整日围着陛下,陛下定然耳濡目染,成为喜怒无常的暴君。自己应尽首辅之责,尽量帮陛下戒掉修仙之恶习,从美色中超脱出来,辅佐陛下成为一位明君。

如此,方为一番事业。

陆云铮想好了,明日就入宫拜君王,进内阁,把养病这些日失去的都夺回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觥筹交错。过往的阴影似过眼云烟,被心照不宣地忘记。

此番小聚,热热闹闹,程京带着儿子程黎来了。程黎近来屡遭挫折,科举失败,决心再也不考了,以后仅游山玩水,写点地方志。程老爹忧心这个儿子,头发都白了。

陆云铮一边想着官场上的事,一边想着那个拦截花轿的疯婆子。

那疯婆子再也没出现过。但她生得和杳杳一般无二,自己绝对看清了,没有错。

那女人如今在哪里,还在世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