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灵虚宫是个巨大的道观,耗费人力物力,空灵缥缈,从上空俯瞰是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形,可助凡人凝练真气,澄心滤忧,白日飞升。

皇帝万寿节将至,满朝文武皆摩拳接踵地准备送贺礼,仙桃金丹白鹤祥瑞应有尽有,投其所好,争相奔竞,谀词如潮,以求在圣上的万寿节上一展风采,得到圣眷。

林静照琢磨数日,将《洞虚真经》从书中誊下来以金线绣于衣袍,耗费将近半个月的功夫,焚膏继晷,直绣到双目模糊,终绣成一件精致柔软的神仙羽衣。

羽衣呈杏仁露般的微白,烟灰色的金色绣字是蜗星大篆,既彰显道家的神圣感,又不失帝王之服的庄严崇高,天威森森在上不可犯。

林静照见羽衣,悬着的心放下,这样他总不会责备自己敷衍了。

光有一件衣物略显单薄,她还得准备其它。除了不必可免的侍寝献身外,她以前还在老柳下埋过一坛桃花陈酿,难得的好酒,是除金银珠玉外她能拿得出手的贺礼了。

问题是这酒埋在宫外,还在埋在陆云铮的首辅宅邸中,太过敏感。

上禀帝王,朱缙道:“皇贵妃送什么不好,为何非要送一坛酒?”

他语锋猜忌,怀疑她借此又生花招,意欲与旁人私相授受。

林静照竖起右手发誓:“臣妾当真只为取酒,绝无二心。那桃花酿是臣妾亲手所酿,适逢陛下万寿节,想献予陛下品尝。”

少年之时,她常常翻墙去找陆云铮,醉倒于他院落中的老柳之下。毗邻月光粼粼的湖水,听虫鸣唧唧,一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陛下喝了没准真能成仙呢。”

朱缙见她温润明秀的颊上满是平静和真诚,没什么别的心思。

“既然酒那样好,取来便是了。”

他答应了她,不过是锦衣卫去陆宅去,她留在宫里等着。

……

万寿节之日,百官群僚道贺。

烟花绚烂地炸开在京师天空上,煊赫热烈无比。大内斋乐声飘出宫墙,臣民休沐一日,共同恭贺吾王万寿万岁。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全程负责陛下的万寿节,忙前忙后,兢兢业业,将谄媚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全然似皇室的管家。

皇贵妃林静照也将自己精心绣了多时的千字文道袍献给陛下,饰以五色云,共计九九八十一字,象征着道家神人归真的灵妙境界。

圣上穿上很好看,身上掠过碎金箔似的阳光,比松间青鹤更高洁,恍若早春解冻的冰水,如竹柏天地龟鹤一样不朽。

“贵妃为何一直看着朕。”

朱缙拂了拂衣袖,转身。

“看您……”林静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他生得一副神仙面孔,丰神隽秀,却有蛇蝎一般的心肠。

“衣裳是臣妾绣的,臣妾自然要看看合不合身,哪里需要更改。”

她遂跪在地上恰好与他腰间高度齐平,伸手帮他束上腰带和玉珏等配物,水葱般的玉手将千字衣袍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的。

朱缙念起她为先太子朱泓缝过一丝衣衫的剐蹭,却为他绣了整整一件长袍,凝结的心血和巧思是前者难以比拟的,内心莫名滋生一缕愉快。

“你倒是会送礼。”

他淡声。

“陛下喜欢是这件衣裳的福气,臣妾夙夜的心血没有白费。”

林静照克制地扯了扯嘴角,像一个给丈夫打点性状的妻子,秀发高高盘起,鬓间压着一根细长金簪,清婉浅切,灵秀天成。

由于日夜赶工的劳累,她美眸上挂着几道红血丝,颇为憔悴消瘦。

朱缙刚要吩咐她明年再绣,忽想起从前有绣娘绣瞎了眼睛的传闻,便顿了顿,托起她的眼睛一吻,正色道:“谁说朕喜欢了,朕不喜欢,仅此一次以后不准再绣。”

林静照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语出冰人,还以为触犯了某种禁忌。见他只是说说并无降罪之意,道:“那陛下还给臣妾,臣妾再重新送礼。”

他道:“那这件如何处置?”

她想了想,认真地道:“赏人,或者直接剪了,束之高阁锁起来。”

“大胆,就这样对待朕的礼物的。”

朱缙一沉眉,无可明状的威严,偏偏又让步,“罢了,让你拿去也是糟践,朕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将千文道袍穿在身上,未曾脱下。

林静照不懂他的喜怒,更弄不清他的嗜好。

朱缙揽着她,一动不动被身后透窗的灿煦春阳照射着,二人身上俱是暖洋洋的。

他扣住她的十指严丝合缝,掌心贴在一起,温柔又冰冷的样子让人心底发怵,雪松屑染着龙脑的暗香,深沉凝重的帝王之气。

林静照不知说什么,打破这沉默:“臣妾一介卑贱之躯,未曾想过能陪陛下过万寿节,陛下待臣妾比家人还亲。”

朱缙的说法谈不上多深情,“后宫之中你的位份最高,按宫规自然该你陪同。”

他的口吻充斥着公式化的语气,疏离刻薄。若皇后在,自然就是皇后陪同。修道家的人目无下尘,于女色上更是寡情。

林静照干巴巴地抿了抿唇,刚想继续恭维几句臣妾愿继续做您的家人,日后陪您过每一个生辰云云,大可不必,实属自取其辱。

逢迎也是一门技术活,逢迎需夸到人心坎上,像她这样有些僭越了。

她僵笑了声,道:“是。”

暮色苍茫,二人共同来城门之上见万民,绚烂的烟花一阵烈过一阵地炸开在漆空中,沸反盈天,几乎将黑夜变为白昼。

所有廷臣皆向年轻皇帝看齐,朝野已将皇帝的人格神灵化,对皇权的崇拜信仰化,热烈的奔竞之风弥漫于官场之上。

陆云铮因是罪臣无法露面,也早早送来了祝词和贺表,哀恳陈述臣下对君上的思念之情,企盼君上能不计前嫌重新启用他。

礼部尚书江浔携其子江璟元跪在群臣之首,老迈的嗓子喊得嘶哑,祝拜君王寿诞,皇贵妃娘娘芳龄永继,于一种臣僚中脱颖而出。

林静照沐浴着飒飒夜风,心中如被刺扎,明明她是女儿,父亲却在卖力地给她叩首,只因她站在了君王身畔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惜帷帽遮挡了她的视线,皇权扼住了她的喉咙,发不出一声。

前朝大臣们争宠,后宫嫔妃也不甘示弱,轮流献舞个个画着精致的妆容,卖力表演,唯恐君王忽略。

万国来朝,彰显中原的强盛富庶。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君王统统有赏。

众人之中唯皇贵妃林静照离君王最近,站的位置最高,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她已不仅仅是普通的后宫嫔妃,而是衡量臣子进退的标尺。

……

仪式举行了许久,到深夜才结束。

林静照戴着帷帽不方便露面,早早回了昭华宫。直等到深夜君王未召,想来今晚不会再召了,拢衣睡下。

念起白日里她做陛下家人的说辞,当真尴尬羞耻,现在想来仍面红耳赤。她逢迎些什么不好非要提家人,没被怪罪算侥幸的了。

恐是从前和陆云铮情话说多了,嘴巴便不由自主,也和君王没大没小起来。她固然想逢迎君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反受其累。

她被厚厚宫墙阻隔,无法探知外界消息,不知陆云铮如何了。方才在典礼上没见到陆云铮,陆云铮定然遭遇了挫折。

如果能单独见一次陆云铮,她得催他赶快离开,远离官场这吃人的凶恶地,更远离那位法家独擅权术的君王。

陆云铮和爹爹都不能出什么事。

千万。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掐着被子始终难安,一会儿梦见陆云铮借酒浇愁,一会儿又梦见他被贬谪杀头,容色枯槁,声声唤着她杳杳。

梦境之中想抓陆云铮却又抓不住,白雾好似帷帽将她阻隔,缠住了耳朵、嘴巴、身子,拉人堕入万重悬崖,而陆云铮还站在原地。她一惊,喉咙不由自主地叫道:陆云铮——

醒了。

她猝然睁开眼睛。

身下黏糊糊的,出了大片冷汗。

芳儿和坠儿正在榻边一脸担忧地守着她,弱弱地开口问:“娘娘,您没事吧?”

林静照擦了擦额上冷汗,嗓子发虚:“没事,梦魇……魇着了。”

芳儿为难地道:“娘娘,您缓缓,别梦呓了。”

刚才那一声陆云铮喊得实在撕心裂肺,响彻宫闱,阖宫都听见了。

显清宫的张全公公也跪在外殿屏风之后,手持拂尘,身影若隐若现。

林静照俨然惊悸,张全怎么来了。

张全是陛下的人,芳儿和坠儿也是。她这样大逆不道地喊旁的男人名字,绝对是活腻歪了。她已死不足惜,陆云铮却平白遭飞来横祸。

心力交瘁之下,唇角快咬破了。

芳儿和坠儿连忙找来帕子擦,林静照定了定神,披了一件衣裳走到外殿,强壮镇定,嘶哑地问:“张公公,您来了,可是陛下有事传召?”

张全一脸铁青,森森道:“娘娘,陛下叫您过去共饮桃花酒,没想到您已安寝。”

方才,她大喊出了陆云铮名字。

林静照无言以对,脑子惶惶然一片空白,恍然已无法理解张全的话了。

休矣……

张全起身便走,步履极快,失了往日的和善。林静照知他定然是去告密的,这里每一个有眼睛会呼吸的都是监视她的人。

她当机立断,猝然“咚”地一下,以皇贵妃之尊给阉人下跪,恳求道:

“张公公留步,求您莫要禀告陛下,莫要!”

如朱缙知道,她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