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回头见皇贵妃娘娘竟跪下了,刹那间头皮直发麻,连忙跪了回去,并令芳儿和坠儿将她扶起:“娘娘快请起,您这是折煞奴才!”
林静照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那公公可否高抬贵手容我这一次?”
张全为难,虽说他是御前的人,到底是贱命一条的奴才,监视皇贵妃是他天然的职责,隐瞒不报恐有性命之忧。况且此处不仅有他、芳儿、坠儿三个下人,还有那些经特殊训练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他们的侦听手段可比自己高明多了。
皇贵妃娘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青春韶龄,和寻常人家被父母护在温床里小女儿差不多大,却要整日殚精竭虑,因一句失口梦呓便纡尊降贵给他这阉人下跪,受过的恐吓和阴影着实非小,令人堪怜。
“娘娘见谅,奴才身为皇宫的奴才,今生今世永远忠于陛下一人,不能因任何人而破例。娘娘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莫如想想怎么和陛下解释吧。毕竟您……”
身为后妃,行僭越之事。
说罢张全忍心离去。
林静照的最后一缕希望也破灭了,胸口遽然沉重起来。
她痴痴怔怔躲到了拔步床深处,抱紧双膝,无助地埋紧脑袋,牙齿格格打战,越是焦急越想不到办法。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芳儿和坠儿是比张公公还卑贱的奴婢,无权擅专。她们人微言轻,但教陛下有谕,即便勒死娘娘也得一五一十照做。
忐忑良久,张全公公又回来了。
芳儿和坠儿不约而同替娘娘捏一把汗,唯恐张公公带来了赐死的圣旨,后宫私相授受是大罪。
“陛下宣娘娘觐见。”
张全原封不动地传圣谕,已第二遍。
方才叫她过去共饮桃花酒,这次只是叫过去,没说作甚。
林静照被芳儿和坠儿从拔步床中请出来,梳妆打扮面见君王。
她忐忑难宁,无法言说内心的恐惧,打冷战似地缩着肩膀,后悔自己为何要早睡,为何控制不住嘴巴喊了陆云铮的名字。
那人不是个好糊弄的。
轿辇将她浑浑噩噩地抬到灵虚宫道观,三月潮湿的晚风中糅杂着初春青草味,汤匙般圆月,依稀漫糊的光亮,宁静又沉重的夜晚。
至内殿,天颜咫尺。
林静照低低叩首在地,嗓音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整个人死气沉沉,宛若一棵冬天的树剥脱得只剩光秃秃的骨架。
“臣妾参见陛下。”
殿内,沉默如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燃烧的红蜡呈明黄色,流下几道猩红的烛泪。
座上君王慢幽幽一声:“起。”
林静照蹒跚起身,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双手耷拉在两侧,恍恍惚惚。事发突然,脑袋尚昏蒙蒙的。
“皇贵妃,过来。”
帝王吩咐。
她拎裙再度踏上九重玉阶之上。
御案上正放着一坛密封森严的酒,坛身上贴着的红纸条已泛黄,沾着些微泥土,“桃花酒”三个簪头小楷,乃是三年前她亲手写上去的。
宫人过来开启了酒坛,擦去泥土,并用银针试毒,试喝,飘散出丝丝缕缕浓郁的酒香。
这正是埋在陆府的那坛桃花酒,前几日她请求他取出来,生辰夜共享。
“你要的东西来了。”
朱缙高峻遥远的嗓音自耳畔传来,“还不伺候朕?”
少女年华埋藏的一坛酒,此刻摆在了御案上,尘封岁月,令人恍然有种时空穿梭之感。林静照将器皿摆好,倾坛倒酒,酒质清澈而醇浓,纯净透亮,年年岁岁沉淀的味道。
“陛下请用。”
她将酒盏奉上。
朱缙接过酒盏,淡淡,“皇贵妃不饮吗?”
林静照遂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盯着澄澈的酒波,倒希望这是杯毒酒,见血封喉一了百了,喝掉就能脱离凡尘。
朱缙持酒绕过她臂弯,交杯而饮。
林静照被他手臂缠着,一饮而尽。
“好酒。”半晌,他赞许。
林静照心头纷乱,没尝出陈酿的美味,遥感唇舌之间辣辣的,麻得人难受,眼角莫名泛着潮。
“陛下谬赞。”
朱缙姿势微微调整,酒气浸润眸色细碎而清亮,身上还穿着她绣的千字文衣,“贵妃今日有心了。”
林静照只敢拿眼角偷瞄他,保守地道:“为陛下办事臣妾必定要尽心。”
“嗯?”他颔首乜视她的神情,沾着酒气的呼吸清凉地打在她颊上。
林静照下意识移开。
朱缙捏过她的下颌,强烈凝视着她,影子下五官蕴藏着阴沉的火花,一句闲闲的问候夹杂着批评:
“究竟做什么亏心事了,值得给张全一个阉人下跪?皇贵妃膝下有黄金,跪君王跪父母,岂能随便跪人。”
林静照兼着咯噔的心悸,一哽,矢口否认道:“不曾,臣妾……不曾。”
她秀美的眸子淌着烛泪的猩红,瘦削得双颊已微微凹陷,神色雪白。被他的手指掐着呈仰望姿势,动也不敢动。
朱缙包含可怕的冷意,继续盘讦道:“什么事和张全说得,和朕就说不得?早告诉过你的任何心事都要和朕说,只要不欺瞒不掩饰,朕便不会责你。你若执意冥顽不灵,给你定个欺君之罪休怪朕无情。”
林静照被他雷霆质问震得一懵,理智似冷汗一样从额头蒸发而出,熏熏然欲醉了。
不得不说他是逼供的好手,恩威并济软硬兼施,击溃人心里的防线,君臣的天差地别使她无法不投降。
朱缙捧住她的脑袋,“朕是你什么人?”
她怔怔,“君上。”
他呵冷,“再给你一次机会。”
林静照考虑了半天,艰难的牙关悄然改变了一个字以表达效忠之意。
“……君父。”
“是夫君。”
朱缙直接告诉她标准答案,揽着她的脑袋在怀,不轻不重地揉蹭着,“也是夫婿,丈夫。”
林静照埋在他衣襟中嗅见那零星雪松香,心驰目眩,事实上她不曾把他当丈夫,君臣之别时时刻刻烙印在心。相比之下他更像她的上峰,主子,侍奉的对象,而不是丈夫。
在初入宫时,她还天真以为自己只是暂时在宫里,不久会出去,嫁给陆云铮继续过原本的生活。可现在明白了,宫里一呆就是一辈子,至死不会得到救赎。
被帝王的温存环绕,她禁不住一阵震颤,唇间隐藏着稍闪即逝的情绪。长久以来她在深宫孤独落魄,战战兢兢,时刻如利斧悬在头顶,精神紧绷。
林静照颤颤巍巍地搂上君王的腰际,作为妃子对君王的回应,两颊微微发烫,仰头对他解释:“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
早有眼线将她梦中失声喊陆云铮之事详禀君上,再隐瞒也无意义。
她当然想在深宫好好活着,奋力从抑郁的阴影中杀出一条生路,保全爹爹和陆云铮,保全自身,否则也不会如此精心准备帝王的生辰,绣千字道袍,搏帝王欢颜。譬如桃花酒这件事,她没耍任何心眼,全然为了给他生辰助兴。
“你若忠心朕自然看得见,反之,你的不忠也清清楚楚。”
朱缙面无波澜,既安抚又含警示,“所以这次朕没怪你,纯纯一个巧合,毕竟谁能控制梦里的事。”
他设置一个残酷却简单的条件,“朕只要求你神志清醒时绝对的忠诚,可以吧?”
林静照缓慢地点头。
“臣妾当然可以做到。”
她嗓音嘶哑,夹杂劫后重生的荣幸,一字一字对他发誓。
朱缙剐了剐她鬓间碎发,“记住了。”
他并非大度到轻易原谅,知她从前与陆云铮两情款款,情深义重,乍然来到宫里做了他的妃子必然不适应。他虽是君王,说起来却是闯入她感情的第三人。
她抑郁难纾之下选择投缳自尽是他不愿看到的,她死可以,但要榨干剩余价值再死。
待朝政之事平一平,逮捕朱泓,他再找到下一个如她这般好用的棋子后,自会毫不吝惜地灭口,赐给她干净利落的终结。
否则她盲目自戕,便是白白糟蹋了他培养棋子久久的心血。
为此他愿意暂时给她一些甜头,让她过得没那么艰难。这却不是爱。
方才,当他听到她因为梦呓这等小事而恐惧到给张全下跪时,心头一刺,莫名有种微妙的愠意。
他都不曾怎么折辱她,他每次“折辱”她都差不多在暧昧的氛围下进行,意趣罢了。
皇宫比陆宅更好,他也比陆云铮更好,他不想她拿他和陆云铮比较时,陆云铮会胜出。陆云铮只是她的过去,他才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她的身心都该属于他。
他是她的君,同样也是父,夫。
“今夜你在朕这里住。”
显清宫是天子居所,嫔妃不可留宿,灵虚宫是道观则无妨。
林静照知生辰的最后一项贺礼是侍寝,献身必不可少,未曾推辞。
“嗯,臣妾遵命。”
这是她陪伴君王过的第一个生辰,如此惊心动魄。最可怕的这样的日子还将无限循环,直到她红颜老死,思之令人绝望。
朱缙将她的脑袋拢下来,卸掉了钗环,叫她枕在自己膝上。
近来每每侍寝时,他都会煞有耐心地进行前戏。她在此期间会被软化下来,更好地接纳他。比起最开始时的侍寝,他逐渐关照她的感受,每每也是一次即止,不会过分折辱她。
她腰间的避子香囊始终戴着,终究还是没有资格怀诞皇嗣。
林静照闭合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里的弦越发绷紧。良久良久,嗅着他身上嫩寒的雪松香,思绪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