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照此刻正头戴青绉纱帽,身着圆领灰袍,浑然一副阉宦打扮。
听朱缙那清癯孤峭若绝壁松风的嗓音,刻意点她的名,多半是认出她来了。
她贝齿紧咬,进退维谷,若此刻暴露身份直接求饶也是拉不下脸的。当着朱缙倒没什么,关键还有孙美人在,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迟滞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她僵直地转过身来,俛首撩开青纱来到内殿,端起茶壶依言为主子奉茶。
孙美人显然对这么一个忽然闯入的第三人不甚满意,俏眉微锁,连连向皇帝撒娇。添茶水这种事她也可以效劳,完全不用太监服侍。
朱缙却由得林静照做,幽邃冥黑的长目深处飘过一缕光亮,眉梢略向上挑起,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对孙美人置若罔闻。
林静照顿感恶寒,身上沉甸甸的有了无比的重量,有点消受不起。克服了半晌,才勉强镇定住心神。
绛雪轩不比显清宫的清净圣洁,壁间烛光似明似暗,暖色调的陈设使殿内充斥一股阴翳之气。孙美人依偎在侧,巧颜欢笑,使尽浑身解数,喋喋不休地对君王撒娇。
林静照目不斜视,内心警钟连连敲响,茶水漂浮些微沫子,希望快点倒完出去,这做太监的勾当以后是再也不做了。
朱缙忽然伸手,清冷而温柔地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林静照顿如电流酥过,战栗了下,秀眉锁起,寒碜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站立的位置恰好将孙美人的视线挡住了。
朱缙淡淡审视着她这身衣裳,蕴含几缕奚落,一双仙鹤目,在风里撒了把碎星星。
“陛下请用。”
她的声线是凝重的,希望他可以点到为止,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朱缙施施然接过茶盏,仍若有若无逡巡在她灰青的太监服身上。
林静照青筋浮起,呼吸收紧几分,琢磨着应对这场面。为了在深宫中博得一丝生机,她当真耗尽心力。端茶送水的事她还做得,只是别让她伺候他和嫔妃就行。
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盏,几根冰凉柔腻的手指却正好搭在她手指上,“这么烫,叫朕如何用?”
茶水明明是温凉正好的,林静照贴着瓷杯都不觉得烫。
她短暂沉默,“那奴才再沏来。”
他四平八稳地嗯了声。
林静照欲将茶盏撤回来,挪了两挪,朱缙有意握着不撒手,双方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茶盏悬在半空中很奇怪的位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孙美人正在旁边,随时可能看见,烛光恍惚,使室内愈加朦胧烧灼。
她微微着恼,稍大了力气撤回那茶盏。谁料对方忽然撒手,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一些,弄得两人手背俱是湿淋淋。
朱缙瞥了眼手背上的褐渍,一本正经,“怎么做事的。”
“奴才有罪。”
林静照颔首,不卑不亢。
他眉弓一跳,俯身掐起她下颌,“是认错的态度?”
她亦不动声色地挑眉,丝丝扣扣,“那陛下要如何?”
双方眼神碰撞,场面已暧然得不像话。
孙美人在旁观这二人有些奇怪,宽大的帽檐遮挡了那内侍的容貌,恍若太秀气了些。见茶水泼洒,她忙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欲替帝王擦干净,朱缙却扬了扬手,单单要那内侍伺候。
林静照齿冷,多少怀着些抵触的情绪。既做了奴才,恢复贵妃的身份肯定不那么容易。端来了金水盆和巾帕,使君王清洗。
朱缙冷白嶙峋的手浸入水中,皮薄青筋,淡色青筋不施力而微凸,在倒影粼粼蜡光的水盆中越发显得高洁。
她抬眼窥了下,眸光闪烁。
他水静风平地净完了手,以巾帕擦了擦,随即将巾帕重重扔到水中,反过来溅了一片水花。
林静照激灵,被溅得一衣襟水点,险些直接扔了盆子跌坐。
“您……”
朱缙挑挑眉,正对向她。
正当此时,敬事房的人求见,该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孙美人微微鼓舞,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入宫以来陛下第一次翻牌子,平日陛下每每宠幸昭华宫的皇贵妃,今晚皇贵妃不在,她又尽心侍奉了陛下一整晚,总该轮到她了。
“请陛下翻牌子。”
皇贵妃的牌子已磨损得字迹不清,足见圣眷优渥。
林静照微微颔下首,巧妙避开锋芒。朱缙选谁侍寝本质上和她没关系,但若孙美人之流得宠,恐会反过来狠狠害她,倒不如她在后宫一枝独秀,先下手制衡旁人。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爹爹现在是内阁首辅,她在后宫得宠能保全江氏满门的稳固。陆云铮已死,生者还得尽力存活下去,恩宠现在是她的武器,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她得去争。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目光齐齐聚在朱缙翻牌的手上。
孙美人满怀娇盼地垂头,羞涩绯红,故作姿态地咳了声。
林静照冷冷审视着,放下身段,亦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朱缙滑过皇贵妃的牌子,也滑过孙美人的牌子,最终谁也没翻。
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阴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月亮,他得斋洁建醮。
孙美人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难言的失落,陛下这样喜欢自己,好不容易的侍寝机会却这么巧赶上了十五。
林静照暗暗松口气,皇帝虽不喜她,她总算没输,没被当众下脸面。
暮色苍茫,浓黑的墨色吞噬着皇宫。孙美人悻悻离开,惋惜遗憾,一番飞上枝头的念想落了空。
林静照亦在一串太监之后离开,被身后君王如期叫住:“站住。”
她转过身来,心照不宣:“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朱缙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神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釉色,一洗方才的轻浮正色而问:“这话该朕问皇贵妃吧,来此做什么?”
她见形迹败露,将头顶青绉纱帽摘下,“陛下许久不召臣妾,臣妾内心实在惶恐。”
“所以皇贵妃便弄了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朱缙冷叹着摇摇头,长睫在皎洁月光下投下一洼黑影,“朕当真纵容你太过,让你在宫里无法无天。”
林静照细细揣摩他的口吻,温温凉凉的,不似真生气。此行是宫羽支使的,宫羽是他说一不二的忠诚信徒,说不定背后有他的默许。此刻,他应只是深深浅浅地试探她。
她斟酌着,“陛下生气了?”
他道:“有一点。”
她拖宕了片刻,故意摆出一副深情模样,“臣妾原本打算遥遥看您一眼便走,既然您生气了,臣妾日后再不敢来看您就是。”
说罢转身爽利地离去。
朱缙比她更快地拽住她手腕,握在掌中禁锢住,神情稍显不痛快,“回来,又没说怪你。”
说实话他看她这副装束很新奇,很有意趣,眼前一亮,尤其是她那欲盖弥彰用腰带系住不盈一握的纤腰。
这些日,他倒不是故意冷落她。
前朝那边刚刚大换血,尤其是内阁,他得亲自盯着,江浔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知道。加上先太子朱泓久久踪迹全无,他便没顾上传召她。
他没传召她,自也没传召旁人。这位孙美人是她爹爹江浔进献的,他留在身畔,为了看看江浔是否胆大包天敢包藏细作,江浔内里是否如表面一般忠谨老实。
林静照顺势坐在他膝上,拿捏着分寸,比平时多些镇定。朱缙见她面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捏住,“既见朕,还戴着这东西。”
从前让她时时刻刻佩戴面纱因为有江杳在,与她一模一样的替身,她遮掩掉面容,不至于在陆云铮面前泄露机密。而今江杳陆云铮双双殒命,面纱在深宫再无佩戴必要了。
林静照从月光照洒的地方侧过脸来,一双眼睛雪亮,细润透脱,刻意使君王看见,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角色中,“奴才丑。”
朱缙微抿着唇,平淡清远,亦接得住她的话,“丑还敢出现在御前?”
“因为奴才仰慕陛下。”
她挣着,“现在奴才要走了。”
月光和烛光掩映下,她虽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圆领长袍,宛若一朵香气绵密的夜来香冁然盛开,玉润的耳廓形似雨滴,小小的耳环孔,白璧微瑕,更增她一分女儿气概。
朱缙静凝半晌,握锢住她的腰,“别走,不丑。”
林静照心口前的衣襟湿漉漉的,乃是方才泼水溅的。朱缙垂首专注地将她的襟扣一颗颗解开,褪去了包裹蝴蝶蚕蛹一般的太监灰袍,仅剩里衣,展露她本来的样子。
深秋的绛雪轩炭火烧得温暖,甚至让人隐隐出汗,窗子半开半合着飘过凉风,清醒人的神经。
朱缙某处神经被拨动,仍把她当成小太监,耳畔轻语:“小太监,你生得像皇贵妃,骨头这样轻,不是太监而是女子吧?”
林静照心知肚明他还想玩弄她,“那陛下便忘了皇贵妃,且和奴共度良夜吧。”
他不置可否,吻了吻她。
提携着她的腰,愈加搂紧了几分。
“你既说仰慕朕,怎么个仰慕?”
她现在不是皇贵妃,是个扮成太监的小宫女,侍奉斋醮的小道童。他今夜要修洁,仍把她留了下来。
林静照攀上他的头颅,平静地应道:“陛下想奴才如何仰慕,便如何仰慕。”
她眸子坚定,为了生存什么都不顾了。陆云铮死后,她的心结已彻底被解开。讨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她统统受得,只求余生能安稳地活着,哪怕这活着并不那么快乐。
皇贵妃开窍了。
朱缙眸色渐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