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斋戒香室,篆烟细细,侧室前立着一座掐丝仙鹤屏风,以眀纸裱糊,似隔非隔,似断非断,似暗非暗,似眀非明,远远能眺见屏风后朦胧的人物身影。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不敢在天子居所东张西望,穿戴齐整官服,顶礼膜拜。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们是来主动请罪的,准备充足,针对顾淮弹章中的种种罪名,提前拟好了说辞,逐条向君王陈辩。

江浔抚膺流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神色涂满了愧悔和惶恐。他一条老狗死不足惜,使尊者动怒是大大的不值。

青纱后的皇帝似真似幻,浩渺玄极。

天威在上,半人半仙,像个谜。

江璟元牢记父亲的教诲,该认罪时认罪该服软时服软,随父亲一起伏跪在地,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父子俩记着顾淮的前车之鉴,决计不敢提先太子的事。卑渺如蚁,柔媚如狗,但求君父开恩。

朱缙却还是发作了,问罪道:“之前提点过阁老,阁老是把朕的叮嘱当耳边风吗?”

江浔一急,苦肉计失效,心脏突突。

欲寻辩解之辞,口干舌燥。

既然那些贪赃不法之事做了,在君王面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承认,否则越描越黑,反引起君王更深的厌恶。

“老臣,知罪——”

江璟元年轻耐不住心性,欲开口辩解,被江浔一记眼色堵回去。

江浔自顾自地,厚脸皮摆出哭天抹泪的衰样子,脸覆阴云,对君王哭诉宦海多年的艰难,“老臣知罪无可恕,求陛下允许老臣辞去官职,致仕归乡。君王大恩,老臣唯有来世再报。”

这话可进可退,可刚可柔,既以卑婉姿态向君王示弱,又不动声色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他要致仕。如果陛下偏信顾淮等人,他这条好用的老狗便退出。他侍奉陛下日久,君臣磨合到了最好的状态,他是最懂君心的人。旁人未必有他这般忠诚,有他顺手。

君臣双方看似一强一弱,实则隐隐形成了对峙。圣上看似地位遥遥高于江浔,反受江浔拿捏。

江浔不是一味柔媚,圣上也不是一味刚强。圣上需要一条好狗,除了江浔外,暂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是以江浔敢有勇气提出致仕,要挟圣上。

“阁老,适可而止。”

良久,朱缙给出一句。

江浔悸然,心知肚明自己在演戏,敛容收泪,以微微示弱的语气给自己台阶下:“此番原是微臣失察,下属官员犯下种种罪过,引得群臣弹劾。”

青纱后的君王道:“仅仅是失察吗。”

江浔再度含泪卑微地强调:“求圣上允许老臣致仕。”

朱缙冰冷一叹:“江阁老这话言不由衷。”

“上次说要帮你找女儿,朕还记得。凭你如今的表现,还找吗?”

江浔闻女儿二字,仿佛一下子被掐住软肋,混浊的瞳孔陡然清醒起来,手臂痉挛地剧颤,方才的淡定荡然无存。

他可以致仕离开朝廷,却不能不找女儿。

君王躬身修习道家方术多年,神异之体,有仙术,能穷尽碧落下黄泉,带回亡故之人的魂魄。这件事被淡忘了许久,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再度被提起。

他被官场痰迷心窍,对故去的女儿深深愧悔,“陛下,微臣……”

朱缙敲了下磬。

珰的一声清响,明纸裱糊的屏风后出现了一道婉约窈窕的剪影,似明似暗,朦胧如幻,极为熟悉,越来越清晰,依稀是江杳生前的样子。

这场景宛若奇迹,令人难以置信。

江浔呼吸凝窒,刹那间脑子白茫茫一片空白。

连一贯玩世不恭的江璟元也看呆了,两片灰淡的嘴唇翕动着,难以置信地道:“杳杳。”

天上的英灵下来了。

屏风后确实是杳杳,甚至比杳杳生前更像杳杳。

膏烛恍惚,恍惚之间宛若黄泉相见。

但仅仅眨眼的工夫,杳杳的剪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屏风亦随之黯淡。

“朕可有骗你?”

朱缙问。

江浔喉咙酸哽,无所适从,震惊大于悲伤,欢喜胜过了其他一切感受。道家神术竟真能召唤亡魂,若非忌惮在天子殿中不能失仪,他早抑制不住滔天思念上前抱住女儿的魂魄。

阴阳两隔,他想女儿想得好苦。

他心神被搅得混浊,方才那一点和君王周旋的狡猾心思,被冲得烟消云散。

“陛下,求陛下再施展神术!”

素来稳重的江浔几分失态地恳求着,目光恋恋瞧着那面屏风,焦灼着不忍走,仿佛蜡烛再亮起来时,女儿杳杳还能再回来。

江璟元亦被此神奇之事慑服,面色灰淡,磕头如捣蒜,期盼再见妹妹一面。

困于死去的亲人,他们唯有恳求君王,无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却无情地请江浔父子出去。

看女儿可以,只能看一眼。

和君王的对峙中,本来江浔老奸巨猾占据上风,因为杳杳的出现,情势急转直下,胜势被君王牢牢操控。

……

江浔和江璟元完全退下后,林静照缓缓从殿后挪出,一身轻烟似雾的薄荷软烟罗梨花裙,撩袍,跪于君王面前。

“陛下。”

朱缙临于窗前,微淡的天光从穹顶伸出撒落,负手而立,“方才做得很好。”

林静照温润秀洁中略微文弱苍白,低低道:“为陛下效劳,是臣妾的本分。”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淡淡碰撞,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

江浔翅膀渐渐变硬,必须有一根傀儡线拴在他腿上,以达到制衡的目的。

江氏父子的弱点是江杳这个死去的女儿,林静照正好生着一张与江杳酷肖的脸,方才便坐在屏风后,朦朦胧胧似是非是,让江浔误以为亡魂重返人间。

江浔当然可以选择继续和皇权对着干,他忠贞怯懦还有用武之地,皇帝或许杀不了他,但今后他休想再与“死去”的女儿见面,因为“复活”亡魂这项神术只有圣上会。

江浔一定会受拿捏。

他有官瘾病,但同时他也是个极重亲情之人。

江璟元和江杳是亡妻留给他的一双儿女,寒酸的他最初踏上仕途,为的其实是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爱妻病故,江浔表面平静,暗地里不声不响地悲痛,这一悲痛就是三十年,未曾再娶妻,身畔仅留个冯姨娘当女主人。

杳杳大婚时,能嫁予心爱的男子陆云铮,江浔很高兴,以为女儿今生有了幸福归宿。

后杳杳长期遭受陆云铮的欺凌囚禁,终走上了绝路,自己吊死了自己,死得那样惨,江浔愧悔入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陆云铮挫骨扬灰的。

杳杳……他这做父亲的没能及早识清中山狼,终是辜负了女儿。

圣上平复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何不叫他服服帖帖,将圣上真正当成造物主的君父来膜拜。

林静照早已忘了她是江杳,她现在只是帝王的妃子,但教帝王有所命,可以毫不犹豫地充当刀刃,哪怕磨刀霍霍对向自己的亲爹。

她内心乐于做这件事,父亲独揽大权,在官场屡屡犯忌讳,道观中君王冷眼旁观,已引起一定程度上猜忌。拴一根线在江浔腿上,使他飞不太高,免得跌下来摔成肉酱。

冬残春始,风息是温驯的。

古老肃穆的梁柱使殿内弥漫着死寂的阴影,侥幸映入的光也被切割成条条窗栅的形状。

销金兽威武优美,正襟危坐在汉白玉座台上,空腹中焚燃沉水木,袅袅吞云吐雾。

朱缙坐在龙椅上,向她招了下手。

林静照敛了敛视线,步步挪过去。

他道:“跪朕旁边来。”

林静照依言,面孔刚好到他膝盖的位置,高大台基冰凉的寒气渗入膝盖,上半身依旧凛然维持着直挺,仰面静聆神命,大明江山唯一的神明。

朱缙伸手摩挲着她清嫩的面颊,奖赏笼中鸟,糅杂一缕缕温情的味道。

林静照知趣地贴着他的手,神色沉湎,上半身完全伏在了他膝上。

“宫中女子过得苦,朕知道。瞧江阁老疼爱你的模样,恐怕不情愿送你入宫吧?”

他五根手指轻穿插在她墨发间,只似闲话家常,语气恍若很温柔。

她曾经入宫服侍过朱泓,但不是做妃子,是做出谋划策的女官。同是为人奴仆,女官自然也苦,但不能和做妃子相提并论。

“情愿如何,不情愿又如何,臣妾今生脱不开陛下您的掌控,”

上次撕破脸后,林静照和他说话多了几分直接,不再遮掩一些二人心知肚明的真相,

“……索性,便开始学会享受。”

朱缙拧拧她色若死灰的脸,“皇贵妃这样可不太像享受。”

林静照体会到他极度压迫的重量感,仍鼓着勇气,硬生生膝行一步,跪到了他的云纹玄靴上,“是因为地上太凉了,臣妾膝盖痛。陛下允许臣妾起来吗?”

二人的关系霎时无法用暧然形容。

朱缙斜乜了眼她,拒人于千里之外:“朕好像没容许你这么做。”

林静照仰面,“臣妾偏偏要这么做,陛下若怕,便赶臣妾走吧。”

朱缙轻哂,叉开双膝,反过来夹住她的纤腰,不留情面地施力,动作粗暴,恰好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朕怕?”

“只怕皇贵妃后半夜鬼哭狼嚎地要走。”

林静照伸手摸向他的腰封,眸子凌凌发亮,“那是陛下的错。您温柔一些,臣妾不就没怨言了吗?”

“温柔不了。”

他盯着她发红的耳廓,口吻带有惩罚性,“今晚还是一整夜。再敢如那夜乱叫败坏皇家清誉,朕就找塞子堵上你的嘴。”

林静照摸了摸嘴,发痒。

“陛下若狠得下心,臣妾悉听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