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徐青山向圣上检举了江璟元私自潜回之事,给危如累卵的江氏最后一击。

圣上看在皇贵妃面子上饶恕江璟元性命,奈何江璟元一而再再而三作孽,终是罪无可恕,立下逮捕令,并着三法司即刑部、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对江璟元进行审判。

此三法司是一国律法审判部门,位高权重,牵扯重大,早已被徐青山密密麻麻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人犯既落入彀中,绝无活命之理。

江璟元在酷刑之下经受不住,很快吐个干干净净。人证物证确凿,三法司回禀了圣上,历数大罪,判了江璟元斩刑——即刻执行。

徐青山还欲捎上江浔,江浔那老狐狸才是罪魁祸首,多年来侵吞民脂民膏。

江浔那孤老已被罚没了家产,沦为街衢上饥寒老病的乞丐,只能靠个破碗乞讨,遭万人白眼唾弃。

因他侍奉圣上多年有功,圣上终究没要他老命,任他自生自灭去了。

至此,巨奸已去,江家家破人亡。

江璟元于铡刀下丧命后,江浔哀伤过度没坚持多久,也病逝了。

江浔死在一破败的稻草席上,春寒料峭,翌日尸体微微发臭。他老褶的面肌黄瘦,唇角带着慈颜的笑,仿佛临死前还梦见了儿子和女儿,一手牵一个,回到当年初入京城的时候,欢欢笑笑“杳杳”叫个不停……

我的女儿杳杳,爹爹一声宦海钻营,专权纳贿,死不足惜。可杳杳因为我的错判,误嫁中山狼,最终致红颜吊死的惨局,父亲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过……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偏门方术,妄想与你梦里相见。可每每失败,你在惩罚为父,为父活在痛悔中……最是感激圣恩,是圣上让为父见了你魂魄最后一面,你在幽冥界依旧是往昔模样,为父死而瞑目,马上来黄泉寻你,别怕……

翌日清晨扫街的官吏见了,骂骂咧咧粗暴地将他和其余数个饥寒冻死的贱民尸体一块丢到乱葬岗去,横七竖八,臭气熏天,任虫鼠啃食。

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有钱有势达官贵人朱门酒肉臭,而没钱没权的乞讨汉沦为饿死鬼,化作森森白骨,人间本是残酷。

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江阁老一家,走向了覆灭。

……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阴云漠漠,春日忽冷忽热,阴晴不定。

林静照遣散了众仆,独自在昭华宫后苑的小园中给父兄烧纸。

宫中不允许私焚祭丧,她作为后妃更弄不到纸钱这种东西、烧物是她自己偷偷用宣纸剪的,虽差点意思,好歹是一片心意。

宫中更不允许穿戴丧服,她是皇贵妃林静照,与江家女江杳无半点关系,故身上仍一派穿红戴绿的富贵之状,暗中抹掉脸上不合时宜的泪。

救无可救,父兄确实犯了国法,悲只悲她的身份到最后也没泄露。

困囿于重重厚墙的禁闭中,她不见天光。

父兄在时,尚有来路。

父兄离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下,她彻底沦为了无名无姓无身份的不存在之人。

真的假的江杳,全部都死了。

她为挽救父兄做了那么多努力,牺牲了那么多尊严,统统无用功。她有种深深堕落深渊的无力感,在黑暗里徒劳攀登。

又恍惚觉得江家被灭门是一件好事,她骤然卸掉了枷锁,累赘去除,四肢百骸轻快无比,连死亡也没那么恐惧了。如果父兄的死是一种解脱,她的死亡又何尝不是?

希望恰似微弱燃烧的膏烛,被一瓢冷水浇灭,冒着烧焦的青烟。

最终,归于沉寂。

连日来的阴雨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寒遂之气,钻人骨髓,北风利如剑,残冷夕阳多,青苔滋蔓,濛濛雾气笼罩着这座王气潇森的帝王之城。

江门一灭,林静照失掉所有,再无争圣宠的必要。她以前想当皇后、想诞皇嗣全为了庇护江家,现在剩她茕茕一身踽踽独行比纸更薄的命一条,生生死死显得无所谓了,圣上冷落与否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左右,她这辈子是走不出这座皇宫的。

她抱膝蜷缩在昏暗殿室的角落,也不点蜡,也不说话,晦腐得仿佛与墙上霉瘢融为一体,目光呆滞望向窗外春雨,雨滴打击着静缓的水面。

她变得很怕冷,哪怕春日这样一丝丝变暖的季节,总是裹着毯子在身上。

胭脂、华服束之高阁荒废已久,争宠之事恍如隔世,颓唐得畏惧见圣上。

躲在榻上,一动不动。

芳儿和坠儿暗暗为娘娘忧心,但她们终究是下人,噤口未敢多言。

昭华宫里死气沉沉如灵堂,长久不见阳光,笼罩氤氲着一股霉气。

这日,林静照昨夜熬夜看话本看累了,正在榻上昏昏沉沉躺着。

忽尔芳儿匆匆趋入,面带喜色,“恭喜娘娘,陛下来了。”

林静照讷然,揉揉乌黑的眼圈,发丝凌乱,被话本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的情节弄得迷糊,分不清现实和梦中。

不及反应,朱缙已然驾到,径直来到她床畔,仪容清整如松风山月,碎金箔似的阳光染在他面庞,影子又浓又黑。

林静照愣了愣,迟钝着,沉郁的氛围弥漫在室内,想了好半天,才打破这寂寞:“陛下来了。外面……阳光好吗。”

气氛尴尬,没话找话。

她没有往常那样毕恭毕敬下跪请安,语气散漫随意。

朱缙不以为忤,沉凉如瓷器相撞的嗓音,道:“甚好。”

她眨眨眼睫,低低“哦”了声。

缩在帘幕后的黑暗中,阳光晒不透。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漫无目的。

他在此,她是如芒在背的。

帝王在榻畔坐,嫔妃没有大咧咧躺着的道理,简直了无视尊卑。

林静照将话本暗暗藏起,拖延着,等一会儿他动怒命人把自己从榻上拖下去,良久却没有动静。

二人这样僵持着,空气都是紧绷的。

“这几日前朝之事千头万绪,朕很疲惫。”

朱缙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在诘怨,“本以为来你这里能放松放松的。”

林静照复又默了会儿,抿抿唇,最终还是下榻跪地,“臣妾失礼。”

他道:“起来。”

口吻甚凉薄,只是场面话。

地板冷硬跪着生疼,林静照踌躇了片刻起身。坐在榻上,她脑袋白茫茫一片,有点疲于应对这位永无餍足的君王。

“陛下请用茶吧。”

她举茶齐眉。

朱缙却并不接,凝注她的萎靡的神色,道:“昨晚哭过?”

林静照答:“库房里有几话本,写的甚有意思,臣妾一时入迷。”

“是为话本吗?”

他灭绝人性地哂笑了下,“朕以为爱妃为罪臣而哭,也想下黄泉去陪着罪臣。”

林静照听这加枪带棒的话语,她确实是为罪臣而伤神的,但若下黄泉陪罪臣却远远不至于。惹了圣上厌烦,是她的错。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谢恩。”

她遮着黑睫毫无波澜,举茶的手腕已经酸麻了,表现得毕恭毕敬。

朱缙接过了茶盏。

实话说,他不喜欢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抛弃凡尘,连死亡都不畏惧,没有任何事再能拿捏她。

她像一具空心的死树,虽外表还枝繁叶茂,沦为会呼吸的尸体。

“不许再看话本,”

他软了语气,半关照半命令,“伤眼。想说话就同朕。”

“嗯。”她一个鼻音。

形单影只,真正的孤家寡人。

江浔死后,二人的话少了很多。

朱缙允她起身,探手揽在她细腰上,抬手撩去她额头一缕碎发,如往常那样宠爱。冰凉的指尖掠过薄薄的肌肤,林静照本能地轻轻战栗。

“怨恨朕吗?”

他问。

林静照想了想,呆怔怔:“不。”

虽然简单,不乏真诚。

江浔和江璟元自作孽的的确确犯了国法,该杀该斩。若说怨恨,她埋怨他事后丧服不让她穿,纸钱不许她烧。其它方面他是明君,为黎民铲除了大奸巨恶。

朱缙一板一眼道:“是朕御笔亲勾了斩首,也是朕亲口下令屠尽江氏满门,不留活口。”

“如此,你不恨朕吗?”

他一根长指搭在她滑腻的颊肌上,视笼中鸟,目光淡薄锐利如同剖骨刀。

“臣妾没有资格恨,索性不恨。”她忍住剧跳的心脏,还想在宫里活下去,尽管灰败的面颊已无多少活气,“恨无济于事。”

“你恨朕亦无妨,恨亦是记住了朕。”他似乎很大度,影子般的面孔折射雪亮的寒锋,斯文清俊面庞。

“现在,朕是你这世间的唯一了。”

林静照色有冰霜,凝固了一瞬。

片刻,喉咙在滴血,谢恩道:“臣妾的荣幸。”

她被迫靠在帝王肩头,皇权彻底打败了她,将她踏入烂泥,骨头碾碎成渣滓。帝王的爱永远是凉薄的,不爱则死,跗骨之蛆。

她以前很畏惧死亡,现在倒觉得死亡也不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脱。

唇亡齿寒,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她了。

她已再无力气做改变。

君王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朱缙俯视着她,似怜似厌。

江氏作为权倾朝野的巨奸,剪除余党的事千头万绪。

他这些日料理这些,生疏了她,今日过来自不是抱抱那么简单。

林静照算了算,今日恰好是头七,父兄的亡魂还未离开,她便要褪下衣裳侍寝了。

但无所谓,人死都死了。

这还得感激皇恩浩荡,没让她当天晚上就侍寝,好歹有几日喘息的时光。

他对别人冷酷,对她是极好极好的。

极好,极好。

她沉沉阖上目睫,任帝王在自己身上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