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朱缙平时要人性命只是一记眼神一个动作的事,杀人于无形,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哪会这般拖沓。

他的问题大同小异,她早已答过,甚至答得倦了,只是不是他理想的答案,所以被一遍一遍拷问。

“陛下请问,臣妾洗耳恭听。”

林静照表面上恭驯,实则疏离,暗暗与他划清了界限。

恐怖的讯息使空气沉重得犹如实质,飘渺着令人悚栗的阴翳气息。

朱缙布满阴云。

金琐窗外,立着鳞次栉比的锦衣卫。

身形如铁塔,手持绣春刀,见血封喉,代表着皇家武功的最高实力。

这最后三个问题至关紧要,堪称绝命局,答得好或许可以死中得脱,答得不好便会身首异处。

寻常人见到这种阵势自然吓得魂飞魄散,但林静照不同,她已心如止水。

“当初你是否受了胁迫,不得已才帮助朱泓反贼?”

朱缙肃穆凝重,慢慢问出第一个问题。

史官在旁提着笔记录。

林静照抿抿喉咙,思索片刻,对于这个暗示性极强的问法,答:

“并未受胁迫,是自愿的。”

朱缙愀然皱眉。

气氛如绷紧的弦。

史官低头,沙沙专注地落笔。

隔了会儿,他冷色开口。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替人承担了罪过,当初帮助朱泓逃窜的,是一个易容成你模样的人?”

此问匪夷所思,易容的说法荒谬,开脱的意味极其明显。

史官在此,她回答“是”或许能脱罪,保住性命,终止司法流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进衙门诏狱,进的是皇帝龙榻上的私堂——比真正的酷刑更煎熬万分。

念起以前整夜整夜跪在榻边被迫用嘴屈辱地伺候他,宛若一个器皿,毫无人格尊严,林静照视死如归,不愿再这么暗无天日地度过剩下漫漫几十年。

“不。就是臣妾本人。”

躲生门,她偏往死门上冲。

朱缙骤然射出冷电的寒光,无限英锐杀机,死寂如夜,凌厉似刀,对她这回答的不满趋于极点。

“好。”

他正色,命令:“太史官,记。”

口吻如秋风扫落叶,肃杀严酷,大公无私,一点情面不讲了。

生死威逼之下,林清照垂着眼帘,柔弱闺质,不见一丝动摇之色。

史官被帝后之间的气势恫吓住,笔尖迟疑,犹豫着该不该记。陛下显然要保皇后,记了,难免被屠杀灭口;不记,对不起史官的职责和良心。

直到帝王第二次厉声催促,史官才如梦初醒,忙不迭拿起笔来,将帝后之间的对话原封不动录下。

——皇后娘娘的死罪是板上钉钉了。

凭这两句,便是翻不了的供词。

“最后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各为其主,不敢背叛过去的主人朱泓,原也算清忠鲠介之士,但你要分清楚现在是哪朝哪代。”

朱缙沉闷微哑,收敛了攻击性,夹杂更强的暗示意味,“现在让你改变,弃暗投明效忠新朝,你是否答应?”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要活,此乃最后的缺口。

过去的事各自有各自的苦衷,人孰无过,就此揭篇。

话说到这份儿上,说尽了。

林静照当真迟疑了那么一刻。

她曾经奋力求生,发现求来的只是无尽的煎熬和痛苦。

要抽离这尘世,现在是最佳的时机。平时她被看得死死的,连自戕的机会都没有。

“陛下要臣妾说实话吗?”

他颔首。

没有催她,隐晦提示,“想清楚了再说。”

林静照莫名流了泪,泪水如蛛网在脸上交织,语声仍冥顽不灵:

“不会。”

“臣妾一生只侍一主。”

细弱的声音铮铮然响彻在深邃的大殿中,振聋发聩,震落尘埃。

侍不侍奉朱泓犹在其次,毕竟是过眼云烟了。她不想在这深不见底四四方方的黑暗宫廷牢笼中再呆下去,宁肯付出生命的代价。与其说逃离宫廷,不如说逃离朱缙。

她一心求死。

三个问题问完了。

史官盯了眼帝后,撂下了笔。

朱缙负手而立,窗外夕色浮动,殿内阴森滴水,淡清微白的道袍随风一阵阵翻起,天颜难测,喜怒莫辨。冥冥薄暮之前,这件事必须得到裁决。

他静默着,古殿檐头风铃响。

身形颀长,萧萧肃肃。幽邃深刻的长目中,一团黑茫茫的雾。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静照承认第一次见到湘王世子的面目时,确实有种惊艳的感觉。他身上有股巨温柔的冷感,光风霁月,不怒自威,即便天天穿着道袍也是紫禁宫独一无二的皇帝。

可惜他和她止步于床榻上的浅薄交流,跪着的姿势永远没有平等可言。

“朕罚你,你可认?”

许久许久,他道,透着一点点日暮黄昏的疲惫和嘶哑,似失望至极,嫌弃至极,一眼不愿再看她。

暮色倾斜,林静照恰好跪在斜阳能照射到的地方,金灿灿的一身蜡黄。

斜阳很快会移走,她沐浴着阳光,对清冷幽暗处的帝王安然道:

“臣妾心服。”

这次,尘埃落定。

多年的软禁,名为贵妃实为囚犯的牢笼,终于要破碎了。

“你为了他,当真意志坚定。”

朱缙立在斜阳中,淡淡讽刺了她一句,影子又黑又深。

林静照没反驳,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她马上离开这深宫,去见爱她的爹爹、早逝的娘亲、哥哥、陆云铮了。她不仅不伤心,反而有几分庆幸。

“臣妾只是为了自己。”

“朕会把你打入诏狱。”

朱缙像一个淡漠的判官,丧失所有感情,僵硬地宣读最后的审判。

“夫妻……”

他说这两字之时迟疑了片刻,还是生疏地说下去,“夫妻多年,朕最后能给你的只是一碗饱饭。”

——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绝情中,仿佛又透露着温情。

或许还有临刑前一杯黄泉酒。

林静照维持跪姿,声音埋在膝盖里,亦礼节性地回道:“谢陛下。臣妾恭祝陛下岁岁如意,年年平安。”

说来,她本是囚犯,偷了荣华富贵享用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朱缙默然。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不是这么温馨的,祝福也无需这么虚伪。

“你知道诏狱里有什么刑罚吗?”

不是恐吓,单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知道。”

林静照眼前闪过那些噩梦般的刑具,肮脏的囚牢,耳畔犯人惨烈的哀嚎,以及永不见天光的精神折磨。

“知道就好。”

朱缙方才陷入一时感情漩涡中,现已抽身而退,恢复了理智,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俯视众生悲哀,铁面无私。

“三法司会给你最公平的审判。”

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因她犯的是叛国罪,亲口承认过罪行,有史官记录,证据确凿。

涉及朝堂,他不能按处理寻常后妃的办法赐她一杯毒酒,只能走正经司法流程,受天下臣民百姓监督,会审,定罪,公示,当众处决,弃市。

她是妖妃。

三法司中的许多官员暗暗对她怀着仇恨,必然借此报复。他把她交出去,不再庇护她,相当于判了她死罪。

“这过程或许有一些难堪,屈辱,更会痛,上大刑,甚至因为你是皇贵妃会重判,你可清楚。”

林静照听流程这样复杂,微微失望,她还以为能死个痛快。

但殊途同归,无论过程怎样,她总是能摆脱深宫的。

“臣妾宁愿陛下用后妃的方法处理。这样会白白让臣妾蒙受额外屈辱。”

像上次那样,赐毒酒匕首白绫干净快速地供她选择。她最后悔的事莫过于上次怕痛,居然选择苟且求生。

无论怎样,他是宫中她唯一一个知己,唯一熟悉认识的人。

他还有个讳莫如深的绰号,妻控。

朱缙摇头道:“国法尊严不可破。朕素来一视同仁,不会给任何人宽待。”

顿了顿,隐隐夹杂了对她方才固执己见的报复,把话说死:“朕必须当这大明朝的家,无论妻控与否。”

方才给过她机会,她不珍惜。

“交了三法司,即便朕有心也绝不能饶你。饶你,便对不起满朝忠诚于朕的文武官僚,对不起天下百姓。”

史官已记录,现在想终止流程也晚了。

“无论是斩首还是酷刑,朕会叫他们按照原则判。因为所有弹劾你的都是忠臣,为的是这个国家。除了你,朕的白刃又该对向谁?”

林静照知道自己和他那些棋子大臣相比不值一提,本来想争取一个痛快的死法,现在看来做不到了。

“臣妾明白,多谢陛下告知。”

她有了心理准备便不会怕,即便是砍头车裂,也会体体面面。

“谢主隆恩。”

她的头埋在地上,他们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锦衣卫适时入内,提人犯。

为首的是宫羽,手里拎着锒铛枷锁——并非意趣的,而是真真正正锁囚犯的刑具,有三根手指那样粗。

宫羽是林静照的长官,当初是他把她从诏狱提出来当贵妃,现在也是他亲手剥去她的贵妃地位,带回诏狱。

兜兜转转,是个轮回。

宫羽朝君王如仪一拜,手中铁制枷锁叮当作响。

停了会儿,见君王没有新的命令,到林静照面前:“娘娘,走吧。”

林静照起身。

主动交出手腕,走向绝命路。

临走前,听君王沉闷一句:

“可惜了。如果没有此事,今晚朕和你本来要做夫妻的。”

她怔了怔,五味杂陈。宫羽也适时停下来,给她答话的机会。

“陛下说的是。可惜了。”

朱缙嗯了声,再没说什么。

“交诏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