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诏狱间的风息很冷,二人的谈话更冷。行将死别,最后一次见面似乎不该剑拔弩张,再针锋相对也毫无意义。
毕竟,再厌恶彼此也只剩这最后几个时辰,飞逝即过,人海茫茫,今世,下世,下下世都不复相见了。
空气中莫名笼罩着淡淡的悲凉,如同隔膜包裹在心脏上,迟缓了跳动。缄默的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时光一刻一刻不知疲倦地流逝。
过往那些称不上美好的回忆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与她的情分只在龙榻上,他按住她的手压覆其上,日日夜夜耳鬓厮磨。
他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的主子,最后时刻浮现的是一幕幕剑拔弩张的争吵,痛苦而不堪的回忆。
许久,林静照大抵是实在累了,还想趁黎明前睡个觉,送客道:“臣妾恭送陛下。”
朱缙缓缓侧首,目色流淌得很慢,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躺朕膝上。”
他不容置疑地拢过她雪白的颈,带向自己怀中,手臂的弧度恰好将她圈禁,博袖遮盖,一小湾避风港。
林静照被迫顺着他的力道下滑,倒在他膝上,以极其亲密的姿势被他困在怀中。将上刑场,她不情不愿淡淡哼了声,懒得再讨好他,亦避开了他垂下来的吻。
“当初贞傲孤绝骨气铮铮,为所欲为之时,可曾想到了腰斩之痛?”
朱缙抚摸着她,长指沿她脸缘缓缓滑动,把她异常的沉默解释为死前恐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朕也不能救你。”
林静照阖目试图睡去,身畔男子的存在感实在强大,断断续续用言语拨弄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臣妾是陛下惯出来的,满朝谁不知陛下是控妻。”
朱缙闻此眼中微微奇异,一丝丝哂笑,撒满月色如水的光亮。
他惯出来的。
“知道朕宠你还做叛国的事?”
“凡事讲究前来先来后到,就事论事。臣妾遇见朱泓时并没其它选择,他是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太子,四海只能忠于他,就像现在四海只能忠于您一样。臣妾几番为他出生入死,并非有多么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企图为自己和江家搏个好前程罢了。”
她心脯上下起伏,一口气说出郁积多时的话。
朱缙静静聆着,未曾像往常那样揪着政治不放。他垂下头注视着她,瞳孔中温眷不减,聚精会神地看她本人,头戴香叶冠飘散的仙风道气也沾染了一些在她的囚服上。
道气,是本朝最尊贵的色彩,沾上一点都令人敬畏,代表了皇帝的色彩。
“你在向朕诉苦吗?”
他冷不丁说。
他袖中本拢着一枚护心丹,蛇胆所制,能使她明日铡刀落下时少些痛苦,但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应该也不会怕痛,多此一举了。
这回轮到林静照感到奇异,他角度真清奇,她仅仅在说理,没有诉苦。
她怔了怔,看得淡薄了,抿唇苦笑:“臣妾算是在发牢骚吧,毕竟只有陛下来看臣妾,只能对着陛下发牢骚。”
朱缙意有所思,凝重而沉重,无声纵容着她。怅惘寂寥飘荡在诏狱上空之间,笼罩着哀哀的云,二人之间隔着灰暗离别之意,令人中心如噎。
她诉苦,他会听。可惜她从来不诉。
“明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林静照嗯了声,坦然接受:“谢陛下最后时刻还为罪人考虑。”
朱缙将膝盖上的她捞起,揉碎了裹在怀中,一声声温醇浓厚的叹息,蕴含千般情绪,又柔又冷:“林静照。”
无可言喻的情感充塞着内心,汩汩化为浓叹,唯有紧紧死死地依偎着,揉碎进怀中,才能感到彼此的存在。
她做皇贵妃日日陪在他身畔时,他都感觉捉不到她,更遑论远去……
朱缙默默将头顶香叶冠摘下,移戴到了她的头上,重新用黑纱遮好。
林静照惑然,朱缙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许多念头都是一时兴起的。
“戴着。”他道。
“就当朕陪你上刑场了。”
林静照扶了扶冠上兰花,“好。”
“有朕在,不用怕。”他斟酌着说。
林静照眉睫掩目,颔首。
“别怕疼。”他道。
香叶冠。他独有的符号,独有的色彩。
二人四目交汇,深陷至无可复返。
朱缙久久凝注着戴香冠的她,双眸寒邃,道:“林静照,朕走了。”
林静照生疏地答应,起身欲恭送。他摆摆手不带任何留恋,大步流星,脚步生风,断绝得干干净净,仿佛心里的纽带早已被齐齐剪断。
随他离去,冬天凛冽的寒风灌进牢室,卷起一片片雪花,尖鸣着悲壮飘扬着。星光寥寥,草白霜地,薄薄软软的雪覆在地面上,如披白被。
留在原地的人,孤独一层泛过一层。
她在牢中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是人怎会不怕疼呢,朱缙。
……
天亮了。
今日是妖妃行刑之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诏狱、内阁等等基本是一夜未眠,滴水不漏地布置法场,严格控防任何意外。
天色阴漠漠,从昨夜起飘荡指甲盖大小的雪片,稀稀疏疏,软塌塌的像婴儿的发,覆在地上靴子一踩就融,不存在任何杀伤力,除了使寒意重些不影响正常司法秩序。
掌管诏狱的指挥使宫羽提人犯,皇贵妃五花大绑,戴着脚镣,被押赴刑场。
登上囚车,林静照凛然站着,仅有脑袋露出木笼之外,套着纯黑的布,外人无法窥见她一丝一毫容貌。
但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她,负责诏狱的锦衣卫已验明正身,绝无差错。
囚队由各部精锐带刀侍卫组成,浩浩荡荡往刑场进发,游行示众。
沿途挤满了观刑百姓,均面带怒色义愤填膺,有的已控制不住狂热朝林静照丢鸡蛋石子和烂菜叶。
这原来就是横行宫闱的妖妃啊。
原来也是普通人。
“妖妃终于要斩了,皇榜上贴的还是腰斩,真是痛快淋漓,罪有应得!”
“妖妃去死!呸,祸国殃民的蛀虫!”
“呵呵,这妖妃最后时刻还戴着黑头套呢,见不得人的!”
“当年是她媚惑君上,害得周老遗憾致仕。也是她包庇奸臣江浔,害死了老百姓的好官顾淮!今日轮到她自己了!”
林静照被一阵阵的杂物雨冲击,单薄的身躯险些站不住。雪花愈演愈烈在她瘦削的双肩上铺了层白被,雪雾弥漫,咫尺不辨,一阵阵旋风裹挟着霜冰吹来,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这雪越下越大了。
“肃静——!”宫羽及其他锦衣卫唰地亮刀维持秩序,竭力排除有人趁乱劫囚的风险。
囚车上的林静照恍恍惚惚,被蒙着脑袋一片黢黑,只感身上滑腻腻湿乎乎的,雪水、鸡蛋液、腐烂菜叶气息一同黏在身上,尊严丧尽。
她麻木着,恍惚着,无情无感。
雪甚,狂风吹来,天昏地暗。昨夜不起眼的小雪猛然张开血盆大口,褪去伪装现出血腥毁灭的真面目,狰狞地吞噬一切。鹅毛倾盆而落,密密麻麻,片刻就下得脚踝那么深,面对面看不清人脸,迅速演变成一场灾难。
人们观刑的狂热被浇灭了许多,雪,好大的雪,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雪呢?
飞沙走石,枯枝折断,不见天日,像天神发怒了,偏偏在行刑的时候。
据说刑场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冤案发生时会下雪的,但那是六月飘雪。
现在是严冬,下雪很正常。
妖妃红颜祸水,司法部门反复审判了这么久,又岂会是冤案?
有些领着小孩的妇人和老人察觉事态有异悄悄回了家,狂热的男人们还在刑场,摩肩接踵地观看妖妃的细腰被断为两截。
妖妃被押至刑场。
主斩和监斩官员早已就位,身着庄严官服。风雪实在是太大,迫不得已搭建了棚子。呼啸嚣烈的凛风一阵阵上拔,大人们无法正襟危坐保持尊严。
这雪,下得人瘆得慌。
徐青山和韩涛对望了眼,心中暗暗不祥,行刑的日子是陛下亲笔圈批的,恰好赶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天。
……是陛下亲笔圈批。
徐青山恍然,遭了,又着了那年轻道君的计了。妖妃案拖了这么久,从阳光灿蔚的夏日拖到寒冬,一审二审三审陛下一直不批,偏偏拖到这么一个天象异常的日子,陛下忽然就批了,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亏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终于把妖妃送上刑场,不知暗地里被道君嘲笑成什么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徐青山发狠,既妖妃已上了刑场,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腰斩,左不过是一铡刀的事。区区雪花就想阻碍行刑,道君未免过于天真。
妖妃必死。
“时辰已到,行刑——”
黑云如墨的高空阵阵闷雷,行刑的高台被厚厚的雪被覆盖,一遍遍清扫无济于事。到后来,索性只用热水泼开铡刀周围的雪,“哗啦”蒸腾白汽,迅速结了坚冰。
林静照被摁在银光闪闪的锋利铡刀下,铡绳上拉,对准她的腰部。
刽子手揭开她的黑面罩,被风雪冻得手足发麻,欲快速坠下铡刀。
面罩掉落,林静照绝世容貌露出,犹如雪中仙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
但看杀人为乐、报仇雪恨的官民却没心情欣赏她的庐山真面目,目光齐齐被另一处攫吸了,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充满了惊诧,不可思议,敬畏,恐慌,以及对皇权的窒息——
她头顶戴着香叶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