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叶冠是以白桃、兰花、藿香等仙草灵药编织而成的花环,道家斋祀的神灵圣物。
陛下登基以来从不戴皇帝金冠,自制香叶冠和道服,隐逸显清宫,禁苑改建成了道观模样。
历来获赐香叶冠的大臣寥寥无几,能拥有者被视为极致荣耀,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劵,本朝所特有的符号。
昔年首辅陆云铮因上尊号之功得赐一顶,江浔父子得到了两顶,皇贵妃林静照也有一顶。
谁不晓得君父的脾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妻控,修道。前者的妖妃因叛国已跌落神坛,后者便成为测试大臣服从性的唯一工具。不敬香叶冠者,君王有绝对的理由大开杀戒。
陆云铮和小阁老江璟元都是这么死的:陆云铮因拒戴香叶冠引得君王猜忌冷落,江璟元因一时怒火将香叶冠丢在地上,被厂卫窥知秘禀圣上,斩首弃市,抄家灭门。
香叶冠是极品御赐之物,是陛下修仙意志的绝对体现,是荣耀的冠也是杀人的刀。吉也香叶冠,凶也香叶冠。
观刑的无知百姓面面相觑,只会看热闹,几位久经宦海的主斩和监斩官却骇然色变,登时起身,面如土色,控制不住地暴瞪双目。
刽子手的铡刀颤颤在空中发抖,对准妖妃林静照的腰际,不敢落下绳来。
妖妃怎么戴着香叶冠?
验明正身的狱卒没提前发现吗?
妖妃虽有一顶香叶冠,入狱时未有机会携带。真见了鬼,她头上如何忽然冒出香叶冠?
再看指挥者宫羽的神情,胸有成竹,见怪不怪,似早通晓此事。
群官方后知后觉,妖妃关在诏狱里,验明正身的是宫羽的人。
宫羽当然提前知道了香叶冠的事,却故意给妖妃戴上黑头套,蓄意隐瞒,让囚队一路浩浩荡荡押送过来无人发觉!
徐青山怒然瞪向宫羽,如欲喷出火来,融灭漫天积雪。
宫羽毫不示弱,睥睨垃圾一样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回视徐青山。
二人曾有深仇大恨,徐党弹劾过宫羽,宫羽作为圣上身畔第一人焉能咽下这口气,伺机报复。
暴雪,香叶冠,宫羽……一环扣一环像弓矢密发的精密机关,每一步是算计好的,群臣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恍惚不觉。
显清宫那位道君手握无形的傀儡线,远程操控着刑场的一举一动,步步为营,被拴住四肢的群臣不得越雷池半步。道君不爱百姓不理朝政,擅长的是权术。
至此,几位主斩官已倾向于不杀,先禀告圣上没收掉香叶冠后,再斩妖妃。
这是最稳妥的方式。
他们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分外珍惜头顶乌纱,有周有谦、陆云铮、江浔、江璟元、顾淮、费观、韩涛等做例,实在不敢与君王硬碰硬,在一干厂卫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
事后厂卫添油加醋向陛下一告密,还不知把他们排揎成什么样。
人犯活着,还可以再杀;人犯死了,却不能够再活。
最怕人犯死了圣意却想让她活,届时惹得龙颜震怒,死的就不仅仅是妖妃一人了,在场的官员百姓有一个算一个皆得给妖妃陪葬。
他们爱戴的君父……有暴君的影子。
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包括宫羽在内的几个锦衣卫及东西厂泛出狞笑,跃跃欲试地御前告密,其毁灭性的威力足以炸平整个文官集团。
“快!快马加鞭地入宫,将香叶冠的事如实禀告给陛下!快!”
主斩官灵光一现,迅速吩咐,定然要赶在锦衣卫之前,否则百口莫辩。
宫羽鄙然,不动声色。
他的锦衣卫也同样快如迅雷地入宫告密了。
这是场速度与时间的赛跑,是文官集团与厂卫太监的巅峰对决,裁判唯有皇帝。谁先夺得君心,谁便能屹立不倒。
风雪漫天漫地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极端恶劣的酷寒冻住了铡刀,即便刽子手松开绳索,铡刀也无法落下。
观刑的百姓又有一大部分受不了严寒归家而去,剩下顽强坚持的是对妖妃有强烈仇恨的一少部分男人。
他们对杀人有种特殊的狂热,尤其是斩这样高洁如月的倾世美女。美女的血溅在他们身上,能让他们激动高、潮。
林静照已被押在了铡刀下,紧闭双眼,久久等不到行刑。美睫再度睁开时落满了晶莹的雪絮,以为自己到了阴间,见宫羽撑着伞朝她走来,道:“娘娘,请先上囚车等候。”
林静照不明所以,被两个锦衣卫押走。
囚车在暖棚之下,遮挡了一部分风雪。
宫羽恭恭敬敬拖着一物走来,仔细展开披在她身上,正是朱缙留给她的那件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
雪糁密密麻麻剐在绣纹上,浸不透重工的道袍,遮挡了大部分严寒。
虽然林静照内里仍然被五花大绑着,外表被霸道强势的皇权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暂无危险。
她头顶犹戴着香叶冠,颤颤的花叶蘸染了风雪,显得愈加圣洁光辉。
她怔忡着,实又累又厌烦,盼着铡刀赶快修好,还以为是风雪冻住了铡刀才延误死刑。
“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道君昨日不是这样说的吗?
林静照把头埋起来,被扑了满口皇帝的气息,很快被风雪冲淡,仿佛皇帝就在身畔。
她眉头锁得愈加深刻了。
旁人看林静照像怪物。
披上皇帝的道袍,这下更不敢有人动她。真不知宫羽哪来的胆子,敢这般自作主张,玷污陛下的圣衣。
徐青山箭镞乱射般地盯着妖妃。
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呼啸,状若撒盐,云重日暗,白茫茫辨不清天地日月,长久盯着甚至让人雪盲。清一色之中极目远眺,唯有一处还保持着艳丽的色彩,红墙黄瓦,贵极尊贵,紫气迎人,那便是——皇宫。
盼星星盼月亮盼雪停,在众人在刑场快被冻僵之际,终于盼得了报信官回。报信官被脸色被冻得发青,头发结霜了,快马加鞭,带来的是不幸的消息:
“陛下正在显清宫潜心为三清真人的诞辰祝祷,焚香叩齿念咒,不见外人。”
报信官跪在显清宫门前的雪中声嘶力竭地陈述刑场之状,如石沉大海未得到任何批答,再欲叨扰,大内侍卫恶狠狠地亮剑。
皇帝不见。
他只得灰溜溜回来。
陛下对道家的敬心谁都心知肚明,一旦醮事起,天塌下来也是不理的。而且陛下一醮,少则三四日,长则半个月。
群臣皆失了主意,腰斩之时早过,妖妃迟迟斩不了,如何是好?
要斩妖妃,首先得越过她头顶的香叶冠。香冠溅血、毁坏圣物的罪名扣在谁头上,谁的十族就得跟着遭殃。
稍有差池,今风雪之日斩妖妃,明开春之力斩的就是主斩官!
官场第一原则是稳、稳、稳!
已经有太多前车之鉴了。
暴雪厚重埋没人的小腿,铡刀被葬了大半截,周围因泼水而冻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比其他地方还厉害些。
妖妃披上了道袍和香叶冠。
该死的道术,成了妖妃的保护伞。
再僵持下去于事无补,即便有人站出来承担灭十族的风险血溅香叶冠斩杀妖妃,铡刀也已经无法正常使用了。
现场有处处和文官集团作对的锦衣卫监,面带狞笑,监视官员的一举一动,官员恰如壮汉被缚住手脚,戴着枷锁跳舞……
群官皆有意无意地瞥向徐青山,内阁首辅,在场最高的官。
关键时刻,靠他拿主意了。
徐青山恨得目涌猩红,实看不透那年轻皇帝翻来覆去的把戏,咬牙嚼齿之下,当机立断,决然招呼道:“诸位大人随我来,我等一同入宫请示陛下!”
倒要问问陛下,明明圈批了死刑审判书,又出尔反尔给妖妃戴香叶披道袍是几个意思,难道臣仆是颠弄的玩具?
徐阁老的办法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妖妃行刑之日定在今天,非同儿戏,若眼下不去宫里分说明白,待锦衣卫肆意描绘排揎,群臣唯有受宰割的份儿。
徐青山携群官遂急急入宫,坚决求见陛下,妖妃先行交诏狱。
见皇帝那等可怕之事,一两个人去难免怯阵,人多些正好相互打气。
陛下不见,他们冒着风雪跪于乾清宫之前,请求陛下移跸视朝定夺香叶冠一事,热气逼人,融化霜雪。
上次这般声威浩大,还是在周有谦为首辅时,群臣谏止陛下为妖妃上皇字尊号。那次的结果是惨烈的,大规模廷杖击碎了臣子之痴,旧臣纷纷死伤致仕,开启了本朝唯皇帝独尊的局面。
这次……
不详的阴气笼罩在皇城上空,加重了霜风飞雪的冷翳,群官如鹌鹑一般冻僵,哆哆嗦嗦地叩齿伏跪。
“求陛下视朝!”
“求陛下视朝!!”
“求陛下下旨罚没香叶冠,诛妖妃!”
君父一概不听。
痴臣悲壮的嘶吼突然淹没在北风中。
皇帝,从不是臣子跪一跪再喊几声就轻易出来视朝的。
皇帝登基以来从未视朝过。
神秘的天颜,许多年轻官员诚惶诚恐甚至从未有幸目睹过。
几位年老官员抵不住严寒,险些冻毙在漫天风雪之中,被内侍抬了下去。余下众人望着首辅徐青山,目光炯炯,既然跪了便没轻易撤退的道理,否则沦为更大的笑柄。
徐青山纹丝不动,岿然跪立,霜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整齐的官服是他们傲骨铮铮文官集团的象征,为人臣者如飞蛾扑火,知其不可而为之。
妖妃必死!
妖妃必死!
任凭千难万险!
“求陛下作批答!求陛下作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