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利笑声,觥斛交错。周围有人,很多人。光相隔很远传至眼底,色块闪动,眼皮却沉重得无法抬起。一只温热的手轻拭脸庞,感觉我的脸被擦净了。当知觉再次回到这具躯体之时,我动惮不得,如一张书页被当众翻开,任由得众人恣意窥看。
“它憎恨铁器以及机械。”嘈杂的背景中,一个女声轻语道。
“都怪我。”似自言自语。
“你是无辜的,”女声继续自语,“可它更是独一无二的。”
“死亡的终点便是重生的开始,若你洞察真相,便知这过程易如反掌。”
“你疼么?若你疼痛不堪,那我便助你摆脱肉体的创痛。”我想象一把手术刀被轻轻握起,冰凉而锋利的刀刃横贴于我的咽喉。只是随后,又放下了,“或许我仍应将此留给你作选择,我不是她。”
“它叫做曼弓,是我所见得最强壮的兽。”
兽?这名女子竟在说道我一直着迷的动物。
“可它现在却不知所踪。因为你,无辜的陌生人。”女声絮絮叨叨。
我努力翕动了嘴唇。
“呵,陌生人,你竟醒了。看来人的生命力远较我所想象的顽强,可这又何苦呢。”女子低语,是为自语,或为倾诉。
背景依旧人声嘈杂,越清醒,女子的声音却越低了去。
“我的坐骑呢?”我艰难开口,刚开口却回想起来,那已破碎了,零件遍洒一地。
“碎了。”女子淡漠地说,她不知那其中的得来不易,“我正试图驯服它,屏息之刻,却见你疾驰铁马而来,曼弓暴起,一头扑向你的坐骑。”是的,那一双黑幕背后的墨绿双瞳,骤然扩大,猛扑向我。
“它不是有意伤到你。”女子补充道,“它只是憎恨铁器以及机械,因那是可以轻易为人所利用的,忠诚而无心。”
“兽……”我念叨着。
女子扬眉,望着我。
我并未料到,与兽的初遇竟至如此,史书所记的兽性,可见一斑。然而我终未说出口引起这一场遭遇的缘由,那便是她所寻觅的,亦是我所寻觅的。良久,我缓缓开口道,“是你救了我么?”
“谈何相救,”女子道,“皇帝的卫队赶来,赶走了兽。”她怔怔望着空洞的角落,言道,“终究归咎于我,诚感抱歉,我不该公然将兽引到街道上来。它们也不喜陌生人。”
“为何要与如此危险的生物打交道?”在这座城市里对兽这种暴躁而罕见的动物感兴趣的,竟另有其人。
女子欲言又止,停顿片刻,说道,“这座世界的离奇绝不仅仅限于你所无法穷尽的表象,人对于深藏其后的理解力往往局限于自身的想象力。我想,你不会愿意知道那个原因,因为,即便我如实相告,你也不会相信我。”
火苗舔舐煤块,身后依旧人来人往,知觉一丝丝回复到这座躯体,可以感到腹下温暖绒布的触感,以及冰冷的失去鞋子的赤裸双脚。
“我并不畏惧它们,它们本性所蕴藏的能量是改变这座世界所必须的。”我艰涩开口,“说吧,我愿相信你。”
“呵,是么?你真是有意思的陌生人。你叫什么?”女子递过一杯热饮,我一饮而尽。
“呓树。”
“我名若寒,寒冷的寒。我来自另外一片世界,至此来寻找一只兽。”
“那头几乎将我碾碎的野兽么?”
“不是,他们不同。袭击你的,叫做曼弓,我在夜市边缘发现它尾随着我,便停步与它攀谈来着,我需要向它打听一些事,包括我至今苦苦相寻却尚不知晓的那只兽的名。”
“而你仍未找到那只兽。”
“是。我打算一旦找到它,便一起逃离这片世界。”
“有趣。”
“呵,大家也这么说来着。我把我的经历告诉这里的人们,但人只把我所说的当做故事来听,没有人愿意相信。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可以以此为生。”女子尴尬笑笑,“他们称我为整天贩售梦境与幻境的贩梦者。可我所说的,皆为真相。”
“什么是真相?”
“真相便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定制的世界里面。每个人都是一枚零件,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什么计划?”
“说不清。我只知,世人的眼多是被蒙蔽的。人不知他们被欺蒙后所做的事,所犯的罪。你要知道,你所见的一切规律皆为伪制,那并非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
“谁的计划?”
“她的。”
“她是谁?”
女子忽然紧张起来,“绝不可提及她的名字,我害怕一旦提及,她就会笑着姗姗而来。”
诡异骤生。“那么请问我们的相遇是否也在计划之内?若一切皆有定数,那么你可知这一切的意义所在。”
“我不知道。”若寒抓住头发痛苦摇头,“为何你要像他们一般逼问我,非要刨根问底呢,为何。”然后她笑笑,“或许你不该相信我,就像其他人那样。”
我哑然无言。她无疑是名有故事的女子,然而我们的每句交谈都可能触碰到故事背后的痛处。
“呵呵呵,”若寒忽然笑了起来,“若他人皆醉,为何唯我独醒?”女子看似自嘲,实则是对我的嘲弄。
“你错了,我并不是得过且过之人。”我有些不悦,“我愿意直视真相,哪怕真相稍纵即逝。”
“有趣。”女子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么请告诉我,为何你要孤身夜行,为何你会跨乘铁马。”
“我也为寻找兽。”我沉声回答,“就在此之前,我一次也未曾亲眼得见这种古老的动物。”然后我将曾经对兽的潜心研究与种种思索告诉了女子。
“好奇心。”若寒曼妙地说。
“是的。”
“你真是有意思的人儿。你可知道,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前生前世或为羊,或为兽。只有那些从未死去的强者,才得以保留原先的面貌。”
“你指的便是兽?”
“是。所以没有人见识羊,因那太过柔弱的,早已在弱肉强食之中蜕化为人,失去本来的面目。留下的,唯有人与兽。”
“那么我的前世前生又是什么?”
“嗯……”女子欲言又止,“天就快要亮了,”她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Vissis.
“入夜之后,到这里来找我。”若寒说道。随后,翩然离去,消失在来往的众人之中。
拂晓,我始有气力站立起来,手腕已不再疼痛,城市亦变得清晰可辨。我辨识出工作的人群所行走的方向,钻进最近的地铁口。
图书馆的活计依然繁复,其间我将手伸进外套内侧口袋,那其中分明有着纸片的触感。不止一次的触摸,它一直在。
白天工作如往常般机械繁忙,很快过去。入夜之后,昨夜的记忆恢复如初,我记得女子递来纸片的那一行字,我来到夜市,循着招牌钻入一所酒吧。只见昨夜所见的那名女子靠着一位老者在其耳边窃语,看到我,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今天她身着一件黑色紧身衬衣,竟显出昨夜未曾见识的窈窕。
睡眼惺忪的酒保擦着吧台,靠窗成排的水烟架,角落里横一张瘸腿的钢琴,沙发椅三三两两,一切与普通的小酒吧无异。唯一的特色便是正对着吧台的白墙上绘着一幅炭笔画,简单而粗放的线条构成巨大的羽翼。我点了杯朗姆,坐下,看冰块在棕色液体里缓慢浮沉。
“你居然来了。”若寒笑笑道,我看见她悄悄翻过衬衣衣角,将一枚银币塞入其下隐藏的小袋,“很多人仅仅将我所描绘的视为笑谈,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坚信不疑;而那些将我的话信以为真的人,常常莫名失踪。”
“我来了,带着昨晚的问题。”
女子笑笑,“现在恐怕不行,”她的身后,出入酒吧的客人渐渐增多,“现在耳目众多。”
“你所谓的真相,是无力站立于大众面前的真相吧。”我略感不悦,“我可不是无所事事的酒客,无须旁人对我述说梦境才可成像。你要知道,对于一名成天与书为伍的书架员而言,我能从书籍中获取很多知识,我读着字便足可成像。”
“你误会了,”女子摇摇头,“我可轻易说出真相,并无顾忌。只是现在并不合适将你的本相告诉你。你刚才说,你可是一名书架员?”
我点点头,向她大致描述了一遍这份职业,然后说,“旁人很难理解书架员工作的艰辛与繁琐,然而无论如何,长久与书打交道,毕竟仍积累了感情与知识,见到书籍,我会本能地希望将其归类、摆放整齐。”
若寒嗤嗤笑了,“你听好,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真相便是:没有高耸至穹庐的书墙,没有堆积如山的书,没有图书馆,什么都没有。”
望着我大睁的眼睛,她继续说,“那些日复一日为枯燥活计而努力的人,便作她的奴隶,只为完成她的计划而单纯劳作。虽则我并不知她的具体计划,但你们已为她在地下挖开一个底面庞大的倒锥形深坑。是为第二个真相。”
“不会的,不会的……”我喃喃说道,“我有一千条证据可以反驳你。”
“呵,”若寒笑了,“一千条证据么?你试图用经验来说服自己,可经验与记忆都不可靠。你可知,所有关于白昼的记忆都是被伪造的,因你一旦踏入地下列车,你便不再是你,而沦为她的傀儡。这是最后一个真相。”
一刹那,我想到很多,真与伪,昼与夜。曾经认为不值一提、重复雷同的工作时间,我都在何去何从?破碎的街砖,广场羽鸽,图书馆大楼的旋转门,高耸书墙,长而冰冷的前台,推梯的滚轮吱呀作声。物随着记忆褪色,人随着记忆而面目模糊。关于周而复始的白天,我的记忆仿佛千篇一律。许多影像在记忆中相互辩驳,举刀相戮。我陷入沉默。
“你仍对我说的话半信半疑,即便你已口口声声愿意信我。口是心非哪。”若寒继续道,“直觉是突破蒙蔽的良策,往往决定真相的,只在于一个细节。”
忽然,我想起了纸片,我再次把手伸进了外套内侧口袋,我依稀记得白天确认过多次的。可是口袋里空空如也。那纸片的触感,荡然无存。
心里一阵战栗。
“连你甚至都不是你所了解的你自己。”女子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变化,依然煽风点火。
难道我真被蒙蔽那么久么?难以置信,却又疑点重重,被欺骗感。
转念一想,却觉得若寒的理论同样存在漏洞,“若你所说的确为真相,众人天天在地底掘土挖坑,为何我的衣袖裤腿从不曾沾染泥土?若职业人皆忙于掘土不务正业,那么蔽体之衣从何而来,我所斟之酒又从何而来?若这一切皆为虚构之物,那么眼前的你我又是真是假?”
女子摇摇头,“正因为你被蒙蔽了,才无法感知自己本身的面目,因而一切所谓客观的周遭事物,皆为虚构。”
“那我又如何看得,如何说得,如何听得,如何食得,”我伸出手狠狠掐了掐若寒的小臂,她尖叫一声,“看,至少你与我,是真实的。那你又如何说一切已被蒙蔽。你看,我的知觉都还在。”
“我说了,我对她的全盘计划并不了解。”若寒也沉下脸来,“我看到问题,牵出线索一角,并如实相告,仅此而已。”
“要推倒我的世界观,需要许多证据。”我倔强说道。
“我认为不必,要推倒人的世界观,只需一个细节。”女子提高了声调。
“那么让我看看自己本身的面目吧,让我看看你所描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就现在。”我也提高了声调。
女子咬着自己的嘴唇,脸色苍白,随后扶了扶发髻,不作声转身而去。须臾间,酒吧里的壁灯便全部熄灭。当她回来时,一手持着烛台,另一手颤抖着将蜡烛点燃。
酒客依然在几近黑暗的微光下斟酒笑谈,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身后人来人往。可当蜡烛被点燃之后,当若寒的影子被投射到墙面之后,一切倏然停滞。人的目光,聚焦了。
细烛,白墙,四下无光。
有一种讯号,众人见了便失去常态。当女子的侧影初次映射在粗糙墙面,万般娇柔万般诱惑,众人内心深处的欲求,一滴一滴流淌。烛火渐开始跳跃,夸张地跳跃,侧影的曲线亦随之变化、扭张。耳边不时传来动物喉咙深处的粗声嘶喘以及不由自主的牙关颤响,我不知人都在黑暗中变为何种模样。再随后,我已不再听见任何其他的声响,只因我自身深处欲望的声响亦开始回荡于胸腔,越来越响彻;只因我自身目光的锐利皆聚焦于这诱惑的曲线之上,犬牙胀大,撑裂唇角,美食唾手可得。
秉烛,女子影化为羊。人见之,纷纷恢复其本来面目,或为羊,或为兽。那些胆怯弱小的,已隐避于黑幕之下;那些张牙舞爪的,纷纷凑近女子,垂涎欲滴。于是羊的面前,平添一张张彰显无遗的狰狞面孔。
烛火仍在跳跃,黑暗与其仅一面之隔,而我隐于其中,膨胀感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扩张,我的庞大无止无尽。直到,那个至美侧影的回首一眸;直到,那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呓树。你要看到真相,我给你。”
一言惊醒,原来这绝非幻境。我倏然明白了若寒的所有意思,一个细节便可揭示世界的本来面目,而我的本来面目,是一只兽。我抬眼,烛火下的曲线仍在灵动,那是光影之间仅存的清灵之物,至美而不忍下口。当欲望的诱惑被超越,美便诞生了。
女子秉烛,剪影化羊。那些见到剪影的众人忘却自我,恢复其本来的狰狞面孔,步步相逼。而众人之间,一名男子挺身而出,挡在女子身前,挡在所有的狰狞面孔之前。
那名男子,是我。
他们围了上来,如兽群争食般慌不择食。我的粗暴与残忍亦同时迸发,利爪暴生,一掌拍向最临近的那张狰狞面孔,后者顿时血肉模糊。
可他们持续围上来,喉咙里散发着捕食者饥渴的嘶喘。
他们持续围上来。
男子最终倒在血泊之中,身周还有盛筵的众人。
烛台倒地,烛光奄奄一息。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众人跨过我的身躯,扑向他们所渴求的食物,随后脚步声渐远了;最后,我听到血流淌的响声,黑暗蹒跚着自眼角四周攀爬上来,世界正在失去我以为的样子。
夜深,夜市已散。浓重的色彩粒子漂浮着,似一切都有可能由之幻生。一名黑衣女子在深夜空旷大街上大步狂奔,身后,跟着衣冠楚楚却喘息沉重的人,他们以奇怪的姿势追逐着:为首的男子前肢着地手脚并用奔跑着,几乎以一种跌倒的姿势,他的领带箍紧脖颈,白衬衫沾染泥污与血迹,袖扣已不知所踪;他的身后,数名身着长款风衣的老者亦紧紧随之,咆哮声呼啸而过,仰面疾奔;更多人或是双足直立或是四足着地,他们似无法适应自身变化般,不知选取何种姿势前行,频频跌倒,只能望着远去的食物叹息。
它们与女子的间距时而扩大,又时而缩小。忽然,远处的街道深处响起急促蹄声,只一会儿,蹄声便近了。暗影里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一双黑眼睛望着腐糜的众人,已燃起复仇的怒火。只见马车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一手凭轼,一手扬起镰刀,只一瞬,白衬衫男子便身首异处,其后姿势诡异的追逐者亦为之一一击碎。身后,女子朝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的众人投去最后一眼,终在马车边瘫软倒地。
那只瘦小的声影停下马车,颤巍巍地抱起女子,不胜怜惜地望着女子抓痕累累的脸庞,一步步走上马车,“他们绝不会对你存有半点怜悯,你这又是何苦?”黑眼睛嗔怪道。
女子在她怀里似乎毫无分量,她终于缓缓合上双眼,不知是为疲倦,或是为安心。
“我说了,他早已失去本来的面目。”黑眼睛对女子说道,“何苦相寻呢。”
女子勉强笑笑,“呵……可现在我已相信,他一定在。”然后她低声说道,“这一场为了重逢的寻觅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