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三十三章 若寒。挚友

安息日一役之后,若寒的生活再度恢复如初。白昼与夜晚,沉眠与贩梦,波澜不惊;昔日的挚友,逆风与曼弓,均不再露面。有几次深夜她独自走到求知派那栋秘密据点的门口,却没有勇气敲门。她无法忘记那些科学人青年被Naya释放后的落魄眼神,并始终为此心感愧疚,若那天能听完曼弓的所谓好消息,恐怕不至于腹背受敌一败涂地。曾试图劝服自己,命运便如飘落在兽栏间的羽毛,任何或轻微或剧烈的呼吸与喘吁,皆可能改变其最终触及的地面所在。然而,她发现说服自身,或许是最为困难的。

不久,她发现对付失意的唯一态度,便是习惯失落本身。幸而,不日之后的一个夜晚,神秘舞女再度出现在Vissis,一扫所有积淀已久的无聊与困顿。她依然是那般出落凡尘般的装束,红纱、肚兜、红宝石戒指,人们的视线从她出现伊始便为之吸引,如一种魔力般。现在,即便透过绯色的面纱,若寒亦能窥得她的眼神,那鲜红如果实般的双眼,始终散发着占据与被占据的邀请。若寒知道,眼前的少女,正是皇帝的女儿。

只见Naya独自走入小酒吧,自顾自在吧台摆下一座小巧的古典钢琴,上了发条,琴键开始起起落落,奏响一支舞曲。少女随即展袖起舞,人们的注意力,开始无可阻挡地为之吸引,欲望沦陷。

待酒客们散去,小酒吧只留下两名女子,若寒与红眼睛少女开始了对话。“你叫做Naya,是皇帝的女儿,我猜得可对?”红眼睛少女正不胜怜惜地擦拭着那具迷你钢琴,身后凝视良久的若寒,倏然开口发问。

“正是我。我救过你一次。”

“谢谢。请允许我代那些科学人向你致谢。”

红眼睛转过身来,回望着若寒,欠身致意。

“可我仍不解,安息日那天,你为何愿意命令皇族的鹰犬松开口,放走嘴边的猎物?”

“父王反对的,我便支持。”Naya笑笑,“当然,我不可能忤逆父王,加入你们。”

“我不是科学人,但我同情那些青年们的激情与真诚。”

“我也不是科学人,但我可以恣意使用我的权力,杀或者赦。你瞧,这很有趣。”

“你为何独自来到这鄙陋的酒吧跳舞,你的父皇一定不会允许。”

“因为我喜欢。”

“更因为自由。是吗?自由才是最大的权力。”若寒面露微笑,“我猜猜,一定有一位严格的宫廷教师,一位苛刻的舞蹈教师,一名无趣的贵族舞伴,以及同样无趣的华尔兹舞步。”

“你似乎能看透我的所思所想!”Naya赞叹道,“舞蹈,本是身体的自由艺术。任何设立的规则,只会扼杀舞蹈的自由与美感。”

“我不会跳舞。”若寒轻声说道。

“我可以教你。”Naya热情地走上前,未经允许,便大胆地抚摸若寒的胳臂、腰肢。

若寒近距离地注视着那双红宝石般的赤瞳,洋溢着青春的精致面庞,便不觉矜持不知拒绝,“你的眼睛真美,我看到一片生命力繁殖的世界。”她不禁喃喃赞叹道。

“你的绿眼睛同样如此。通过你的双眸,我能窥看到另一片世界,那里精致并安宁。”Naya亦啧啧惊叹。

“谢谢。”若寒腼腆地低下头,“我从未见过如此充满生机的眼睛。”

“生机?呵,我很绝望。”

“绝望?从何说起。”

“身为公主,我注定身为父皇的笼中鸟。一切皆被精心呵护,与尘世的无形边界亦被精心设立。我想,我将永远无法获得爱情。”红眼睛垂下,短暂的哀伤令人垂怜。

“整天向我示爱的贵族青年为数不少,可我不得不有所顾虑,他们究竟是爱我的身份,还是爱我的本人。更何况,这些矫揉造作之辈,我一个都不喜欢。”Naya继续说着,“依照父王的性格,他宁愿惩罚任何我倾心的情人。所以我,生来是被祝福着的,亦是生来就被诅咒着的。”

“他错了。爱情无关年龄、出身、种族,甚至无关性别与物种。”

“你说得真好。”Naya笑道,“你很与众不同呢。”

“我不是这座城市本来的市民。我来自另外一片世界。只为寻找一只兽,带它走。”

“你喜欢它。”

“我们的感情超越了喜欢,而是一种...就像一个整体失掉了缺失的碎片,总希望得到补完。”

“拥有缺陷的思恋,才是一种美呢。听我的,不要再去找他,你们既然失散两界,便是命定的安排。”

“为何你要试图说服我。为了寻他,我已等待了三十年,我已不惧再多的等待与守候。”

“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

我们之间,没有可能。这句话,在若寒心中,却并未能说出口。只因为,当她正视那双宛如红宝石般的双眼,看到了一尊青春的完美神态,如同数千年前徘徊于碧湖之侧的自身,美艳并纯洁,唯有火一般的瞳色更为诱惑。青春的果实,伸手可得,那么轻易呵。于是,绿眼睛女子发现一切的拒绝语言皆难以启唇。

而就在若寒踌躇的这个瞬间,Naya已凑了上来,在她的唇角轻轻一点。

Vissis昏暗的灯光下,小酒保仍在吧台里自顾自地洗拭酒杯,而就在他的身后,红眼睛少女亲吻了绿眼睛女子,尽管只是轻轻一吻,尽管只是短暂一瞬。并且,没有人发现。

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与牢固的承诺不同、与被保护的安全感不同,这是她从未感受到的感觉,此刻,内心的黑暗面与贪婪欲望被尽数唤醒,一切似乎皆有可能。然后她发现自己在颤抖,目光浑浊,手指冰凉。然后她发现这名强吻自己的少女,正露出无邪的微笑,如同这一个过程本身,是无罪的,恣意的,自由的。

红发少女笑了笑,扔下目光迟滞的若寒,转身离去。她不等身后的女子开口说出任何语言,便推开酒吧大门,独自走入黑暗的城市。

午后。Vissis生意冷清,寥无顾客,大多数酒客此时正在城市的四下角落里劳碌不止。小酒保断续哼着小曲,透过一只茴香酒瓶费力读报,他总喜欢把量词念得特别响亮。若寒已忘记自己是第几次嘲笑他的可笑发音,顺手拿起瓶气泡酒,推开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观赏巷子里的来往行人,或者说,是等待路人走过她的视野。日光仍然软弱无力,有时盯着脚下的淡薄影子,若寒会无比怀念那些在云间的日子,那里才有真正的阳光,真正的天空。现在,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数个深夜里,她才能在梦境中重返云间,对于她,这种体验已成为一种奢侈。

一驾货运马车缓缓地驶近来,工人们卸下石膏与木板,搬入隔壁的药店。有人向她点头致意,若寒回以微笑。随着琉桑的地下交易越来越活跃,与之沾边的药店自然受益匪浅,原先老旧的砖墙被敲除,招牌周围添上霓虹彩灯,店门粉刷得焕然一新,此时,两名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搬动一面巨大的玻璃,那是药店未来的橱窗玻璃,价格昂贵。

突然,巷子拐角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窈窕身影首当其冲,驾着机械马疾驰而来,远远落在她身后的,是数名大声叫嚷的追兵。骑手头戴足以遮蔽面庞的巨大风帽,赤红斗篷随风飘逸,向Vissis直冲而来。药店搬运工眼看避闪不及,哐嘡!他们抛下手中的平板玻璃闪到一边,后者则跌到街上摔得粉碎,若寒看得目瞪口呆。

“不上来和我兜兜风么?”骑手拉紧缰绳,摘下风帽的一角,竟是Naya的笑脸。然而,不待若寒回应红眼睛少女的轻佻招呼,身后便已响起了追兵的蹄声,“呀,居然还没甩掉!我们晚上见!”话音未落,Naya胯下的机械马便踩着满地的玻璃碎渣绝尘而去,留下身后大声呼喝的皇家卫士们继续紧追不舍。

少女不时便消失在小巷拐角,望着那窈窕飒爽的身影,若寒不禁唏嘘感叹。这少女身上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她与生俱来地热爱这片土地,不为这座无光的世界而心感遗憾,亦不为虚假伪造的真相感到悲伤。这是多么神奇而绝望。或许,一切皆因她未曾知晓这一切的真相;或许,一无所知的愚昧,才是最好的满足。

夜晚。Vissis喧嚣如常,若寒正向一位老妇人述说金钱斑之叶与致命痢疾的梦境,Naya出现了,她身着一身猎装,兜着风帽,鲜红双瞳第一时间在人群里找到了若寒,献上无声的微笑。这天,Naya并未起舞,她径直走来,递给老妇一枚金币,作为打断述梦的补偿。

“亲爱,我对你有话说。白日落跑的时候,我发现独自嬉玩的自己是那么孤单,我需要你。”

“落跑?你为何要逃跑?你本是公主。”

“我偷下一具皇家卫士的坐骑,引得整个分队的卫士前来追捕,多么刺激!”

“何苦呢,你的父皇不会承担不起一具机械马,若想得到,只须开口。”若寒的语言有几分揶揄。

“你不明白,”Naya真诚地解释道,“若被卫士们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他们绝不敢妄加追捕,这该多么乏味呐。”

“我本以为,皇族们只喜坐上华贵的马车,招摇过市。”

“想必你对公主出门的诸多礼数一无所知,备车、马夫、随行卫士以及去向、行踪,一条不能少,何其心烦!”Naya长吁一声,“还得不时想办法摆脱严格的宫廷教师,以及那些讨厌的宗教历史与科学知识!有时我羡慕平凡的市民们,我以为,他们才拥有真正的自由,跨上马,一走了之,多么自在快意!”

“尊贵的公主,你对市民们所承担的生活重负,还了解得太少。”若寒勉强笑笑,“自由是一种权力,权力的大小决定自由的范围与程度。拥有权力者,便如得到自由者一般,不知失却自由的痛楚与屈辱。”

“我不是你尊贵的公主,就叫我Naya吧。”Naya回答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老师的教导,请放心,我时时铭记于心呢。”

若寒无言微笑。

“如果我献上邀请,你可愿意作出尝试?我想教你骑马。”

若寒笑着点点头,“原来这才是你这番装束的原因呀,呵。”

“长裙与舞鞋可不适合在马背上颠簸,”Naya笑着摘下了巨大的风帽,露出皓白的齿与殷红的唇,她的红头发倾泻下来,如一束封存于亘古冰河的火焰,轻轻触碰,便可全然复活迸发烈焰般的热情。

“数日不见,你更为亭亭玉立。真好。”若寒轻叹道。

“你也是呢。你的眼睛如一片湖水,湖光柔和宁静,当观者近距离凝视,便可看到一汪清澈湖水。可是……”Naya话锋一转,“你曾说你已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数十年,为何却不见你老去。”

“因为有一名女孩喜爱我,而我始终拒绝她。她施展黑暗魔法令我青春永驻,令时间屈服于我,好让自己永远为青春的我的美丽所吸引,她可不愿让时间占了便宜。”

“她是谁?我也想得到她的倾心。”红眼睛放出异样光芒。

“她叫NAVA,自称魔王的女儿。”若寒沉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她……”Naya神色有异,双颊苍白,“我认得她,父王叫她黑孩子。他们时常深夜密谈。”

“你见过她,不止一次?”

“是的。那些父皇与大臣们彻夜商讨的夜晚,夜深之后,常可看见一头白兽走入皇宫,无人阻挡,白兽脊背上走下一位女孩,推门走入密室。她总是最后一个来,第一个离开。”Naya咬了咬嘴唇,“最近一次密谈,当黑孩子离去之后,父皇的脸色便十分难看。不久之后,我们便搬离了宫殿。”

“搬离了皇宫?”

“是的。安息日一役之后,逆贼们的机械武器皆被摧毁。固然我任性放走了余党,然而他们已不成气候,可父皇仍整日担惊受怕。尽管保卫我们的卫队继续增派人手,但不知为何,父王仍忧心忡忡。不多日,他便下令把皇亲贵族们都迁至皇宫里,而我们俩,独独搬到禁地石峰间的皇族古堡。”

Naya的话语印证了若寒之前的猜测:很简单,当皇帝处心积虑制造的机械武器被求知派彻底摧毁之后,原本企图对付NAVA的最后底牌,作废了。老家伙不得不向NAVA献出自己的余党,这是一种示弱自保的行为表示。若寒陷入了沉思,不知如何开口。她该把她的所有猜测告诉眼前的红眼睛少女吗?她很担心,告诉Naya之后,这名美艳的少女是否还会如往日一般欢乐无忧,她的生活,会不会因为自己揭示了真相而崩溃。考虑到以往的失败例子,若寒一再踌躇。或许,人们并不需要真相,或许,苟活在虚假的幻境之下,戴上面具恣意寻欢作乐,这才是生活的真谛。

“你提到了黑孩子。你的父皇可害怕她?”若寒试探性地发问。

“多多少少,我可以感觉到。”

“那你害怕她吗?”

“不怕。”

“不怕?”

“她有黑夜光华的双瞳,青春容光的面庞,在我看来,极为美丽。我以为,但凡美的人与事,皆为无害。”

“未必如此。”

“在我看来,她宛如我的双生姐妹,相像而美艳。只不过她是黑色,而我,是红色。”

被红眼睛少女如此提示,若寒忽然发现,红眼睛与黑眼睛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就连Naya的名字,亦是皇帝向NAVA致敬的表示,“黑与红…红与黑……”她喃喃叹道。

“我喜欢她,就如喜欢你。不如,我们三个在一起,相互喜欢,你说可好?”Naya语出惊人。

“荒唐。爱情存于两者之间,只能是互相的。”

“请告诉我,爱情是一种欲望么?”

“不是。爱情可不仅仅是占有欲,爱情是一种美。”

“美都是可分享的,不是么?”

“是的。”

“那么我们三个相互喜欢,分享爱情。又有何不妥?”

Naya的提问令若寒无言以答,她无法接受,却也无法驳倒,只是默默摇头。

见到自己一脸窘境,耳边响起了Naya银铃般的笑声,红眼睛少女滑坐到她的双腿之上,大胆地翘唇以待,青春的气息自周身散发,一双红瞳宛如青春的果实,唾手可得。此时,灯光黯淡,发条转动,机械钢琴开始自顾自弹奏陌生的旋律;此时,身周的酒客仍如常般来来往往,无人注意到女子与少女的对视。若寒试图回避女孩炽热的期许眼神,却渐渐发现自己无法平静。最后,她咬了咬嘴唇,迎着红眼睛的注视,鼓起勇气微笑道:“亲爱,不如你教我学骑马吧。”

Vissis,大雨之夜,顾客罕至。小酒保醉卧卡座,台面上散乱摆着七八种酒瓶、奇异水果与半杯颜色美丽的鸡尾酒;最后的酒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扔下手里的素描本与铅笔,拄着拐杖推开店门;被翻开的素描本露出一页画纸:瘦削女子面壁而坐,盘腿沉思;若寒咬着手指,膝边摆着三支将尽未尽的蜡烛,凝望那幅占据整面墙壁的炭笔画兀自出神。

夜已深。心里静静听着雨声滂沱。与世隔绝的感觉令绿眼睛女子心感慰藉,没有监视,没有打扰,没有害怕失去的人与感情,即便这种安全感仅为暂时。

忽然,“吱呀”一声,小酒馆的门被推开。是红眼睛的少女,Naya浑身湿透,嘴唇颤抖。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跳舞。”若寒静静开口,并未转身。

“是的。我来,只为找你。”Naya试图擦去眼睛里的雨水,她的外套已全然湿透。

“过来坐,这里有蜡烛,暖和。”若寒轻声说道。

Naya默默脱下湿外套,露出柳绿肚兜与南瓜裤,腰肢纤细,楚楚可怜。

“吧台里有干布。”若寒提醒她,瞥了一眼小酒保,那孩子仍昏睡不醒,这间酒吧此刻只属于她们俩,很好。

女孩默默走到女子身侧,默默坐下,干布拭去了眉间面颊的雨水,可她的眼角仍有泪光。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决定离开父皇,和你在一起。以获得最大的自由。”

“在一起?可是我没有答应过你。”

“我喜欢你,难道还不够么?”

“不够。”

“可你是这般美丽而独特。”

“你也是。”

“美丽之人,就应该相守一起。”

若寒摇摇头,“你还只是个孩子,擅自离家出走,只会教你父皇着急。”

“他若在意,便不会无视我的好恶。”

“这又何从说起?”

“还记得我曾说过,父皇执意搬去皇族古堡么?要知道,那里从来都是教会为魔王把守的禁地,宗教戒条极为严格。他们声称主赐给我这个,你瞧。”少女伸手,白皙的手背上居然多了一枚檀色的十字花纹印,“我不喜欢道貌岸然的苦行僧,不喜欢黑暗阴沉的管风琴乐,不喜欢喋喋不休的教会经文。我不属于那里。”

若寒没有出声回答,她捧起少女的手背,细细察看。她仿佛看见尖锐的针尖刺入皮肤,看见灼痛的龙藤汁水滴入伤口,以及柔弱少女的厉声尖叫。

“更无法忍受的是,父皇对主教与僧侣们言听计从,甚至向魔王的画像行跪拜礼,他可是一国之君呐!可父皇无视我的提醒与反对,反而较以往更为虔诚,不落下晨祷,午祷与晚祷,甚至饭前经与饭后经也不曾落下。”红眼睛少女继续着抱怨。烛火跳跃,她的侧影很美。

“他甚至听从那些邪人的垢语,任他们伤害我!”女孩满脸委屈。

话虽如此,对于那纹绘在手背上的十字花图案,若寒却以为隽永而奇妙。“他们强加给你的十字花,我却喜欢。”若寒笑着安慰道,“但凡美丽的,皆为残酷的。”

“可我是父皇的公主,我不喜欢!”Naya任性地喊道,红眼睛里浮现泪光,好似沉入湖底的红宝石,楚楚动人。

你有所不知,你的父皇并未如女儿想象中的那般强大,或许他的所作所为,是向魔王的示弱,亦或许是一种赎罪。若寒心里默默心说,却不愿开口说破。只因她身为这片世界的公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公主,她的高贵活力皆源于此,若一言点破,恐怕那座精美绝伦的象牙塔亦随之崩塌。“亲爱,你的出走必定奏效。此刻,令尊想必较任何时候都更为想念,追寻你的青年想必满大街地冒雨奔走。相信我,与失去你相比较,他更愿失去这片世界。去吧,带给他你的祈愿,他会听从。”

“不!我要令他尝到教训,知晓痛楚!”

“听好!”若寒转身抓住Naya的双肩,凝视着她正色道:“你之所以成为你,是因为你身为公主,叛逆的公主。但若你决意离开皇帝成为凡人,那么你便失去了本来的光环。你的叛逆,也即沦为平凡个性。那便对我不再有吸引力。所以,听话,乖乖回到你的父皇身边。”

“不!”Naya痛苦尖叫,推开了若寒,起身离去。可她尚未走到门口,Vissis的门便被推开。

“酒!”“店家!我们要酒!”嘈杂的人声推开了酒吧大门,小小的Vissis突然涌入七八名顾客,他们身着宽大的黑袍,十字花绣在袖口,显然是一伙低级僧侣。其中一名纹眉大汉伸手挡住Naya的去路:“瞧,这小姑娘长得真俊!”他笑得极为放肆。

“让我过去。”Naya咬了咬嘴唇,红眼睛闪现怒火。

“陪我喝一杯,我们就放你走。”大汉半抬眉毛,颇为挑逗地说道。

“身着黑袍却恣意痛饮,这也是你们的拜翼教所允诺的么?我以为,归于主,便须遵守戒律。”

“只要归从于吾主麾下,这等小恶不足为惧!大能的主自会赦免我们的,哈哈哈哈!”大汉笑得放肆,“店家!快上酒!”

小酒保睁着惺忪睡眼,晃晃悠悠提酒上前,在教徒面前摆下八个空酒杯,斟满酒,教徒们随即一抢而空。“干杯!”“为吾主干杯!”

Naya直愣愣望着眼前放肆的教徒们,只见纹眉大汉将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随后一把抢过小酒保手里的酒瓶,把手里的空酒杯再度倒满,粗声粗气地盯着Naya说:“该轮到你了!”

红眼睛少女怒目而视,攥紧了拳头,“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给我,我来喝。”角落里的女子兀然出声。说完,若寒缓缓起身,走近来,从Naya手里接过满满的酒杯,闻了闻,“真是至纯至烈的朗姆,让你们喝下,多么浪费。”说着,轻抿一口,“酒,我会慢慢喝。现在,让这女孩先走。”

纹眉大汉混沌的醉眼里闪过一丝妥协,可正在他动身让出通道之时,又一个声音响起,“等等,那墙上的炭笔画,可是你所绘?”说话的,是一名矮小的黑肤女子,她揭开黑袍斗篷,露出烫伤疤痕的脸庞。

“是的。”若寒沉声答道。

“翅膀漂亮。可却没有主人。”她指着白墙上的那幅羽翼炭画冷冷说道。

“我称之为留白,给向往自由的观者以遐想与希冀。”

“是么?嘿嘿。”黑肤女子冷笑道,“这片世界自古唯有吾主才配拥有翅膀,为何你不将主画于其间呢?这一对翅膀当中的狭小空间又是给谁预留的,在我看来,简直大逆不道!”被黑肤女子这么一说,教徒们顿起波澜,咒骂与威胁雨点般指向绿眼睛女子,“心怀不轨!”“异教徒!”“烧死她!”

Naya眼见事态即将失去控制,悄悄拉了拉小酒保的手,附着他耳边低声细语。后者随之推门而出。

“我说,这幅画既然只有翅膀,没有吾主,不妨毁掉也罢!”说着,纹眉大汉从黑袍里掏出一把镰刀,提刀就上。“走开!”若寒试图阻止他,可在蛮力之前的她实在过于孱弱瘦小。羽翼炭画被硬生生刮去一道。

“放肆!……快住手!”Naya厉声叫道,她快步跑到若寒的面前,高举左臂,向那些教徒们展示手背上的十字花印记。在教会之中,十字花被标记在身体的不同角落,彰显的身份是有所区别的:奴仆的十字花被烙印在后肩,助手的十字花被烙印在小臂,而最为尊贵的,则是纹印在手背上的十字花。

“呀!”教众们低声惊呼,方才凶神恶煞的大汉不由得后退数步。自然,他们识得这个标记的真实含义,其中一名瘦高的青年赶忙拉过纹眉大汉,低声劝他放下镰刀,大汉哼了一声,垂着头正欲转身离去。

“胆小鬼!”众人之中,唯有黑肤女子仍横眉冷对,“我认得你,你是皇帝的女儿。哼。”

“正是我。你们已冒犯了我的朋友,若你识趣,即刻退下,父皇可赦去你的死罪。”

“哼哼!”黑肤女子冷笑道,“你们家族,只是为吾主代管这片世界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竟敢忤逆至尊!”说着,她一把夺过大汉手里的镰刀,步步逼近。

白墙上的炭笔画之前,红眼睛少女,绿眼睛女子依次挡在黑肤女子的镰刀之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黑肤女子出言威胁,举起了镰刀。

锋利的刀锋之下,是Naya精致艳丽的脸庞。

Vissis,烛火忽明忽暗。在飘忽不定的烛焰之前,众人陷入僵持。良久,Naya咬了咬嘴唇,侧身走开,黑肤女子冷笑着步步相逼,又向若寒举起了镰刀,“给我走开!”弯曲的刀刃眼看就触到若寒鼻尖。

“不。”若寒摇摇头,“这是我的翅膀,我的自由与美。我不会令任何人毁去它。”

就在黑肤女子挥刀砍下的那一刹那,低沉地“砰”一声,一只酒瓶拍在黑肤女子头上,玻璃碎末四溅,后者踉跄倒下。“你们……这就是忤逆吾皇的下场!”Naya哆嗦着说,显然,她并不擅长使用暴力。

稠滞而猩浓的血液自黑肤女子脑壳淌出,女子一动未动。一时间,众人哑然失色,随后,逼视的目光转向了红眼睛少女。若寒可以感觉到黑肤女子的同伴们正增递怒火,一名骨瘦如柴的矮个男子低头拾起镰刀,“皇帝?我看是个笑话。”他操刀指向Naya,“我倒想看看,等你的父皇赶来,你还剩多少条胳膊多少条腿。”说着,他向Naya举起了镰刀。

突然,一声枪响,镰刀在距离少女脸庞的极短距离掉落在地。又一声枪响,矮个男子应声倒下。

酒吧大门被撞开,同时伸入多支枪口齐齐对准黑袍僧侣们。原来,小酒保及时找来了皇家卫队,及时制止了事态恶化,倒地的僧侣被卫士拖走,余众则被押解至广场示众,作为对触犯公主的惩罚。只是Naya的行踪,亦就此暴露。

英俊的卫队长带来了皇帝的忧虑与关切,并请求Naya跟随他们回到她的父皇身边。

“亲爱,我不得不回去了。那位骑士救了我们,我不想使他为难。”Naya撩拨若寒的长发,无不遗憾地说道。

“抱歉,我知道你不想这么快便失去自由。”

“为了这幅画,值得。”Naya瞟了一眼那幅炭笔画,“我还会再来找你。”

“呀,你受伤了。”若寒注意到几滴鲜血滴在地板,想必是方才的玻璃碎渣划伤了Naya。她抓起少女的手掌看,果然,手背被划伤了。

“你等一等,我来为你包扎!”

鲜嫩的肌肤以及伤口,逐渐隐入一层层粗韧的布条之中,当绿眼睛女子为红眼睛少女完成包扎之后,若寒捧起少女的手掌,“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今日这幅画与我,皆会被歹人所毁去。原来我竟如此脆弱。”

“不用道谢!”Naya甩了甩包成臃肿枕型的手掌,一双红眼睛笑得赤裸而恣意,仿佛吸血鬼面前的新鲜伤口,“只消记得你还欠我一吻!”

“呵。”若寒微笑绽露,在红眼睛少女即将离去的最后时刻,上前抓住她的双肩,给了她一吻。

那是大胆、随意、堕落的一个吻,出乎Naya的意料,甚至出乎若寒自己的预料,可它仍然发生了。现实的世界,忽然变得如此不可预知而离奇有趣。这是若寒到达冷地以来,第二次发现自己发生变化,而上一次,她失去了意味自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