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宫。喜阴植物发出黯淡荧光。死去植株的巨大骨架环箍大殿,森蚺铁链碰撞金属闷响,角落里的巨兽从梦境中苏醒。少女推门而入,长裙垂地,手提荧光。
它在女孩面前默默伏下巨躯,在被锯断的兽角圆底面上,她跨出赤裸的小腿,踏了上去。黑暗位于身后,荧光缓缓上升。殿墙微凹处搭建的支架之上,数千枚琥珀暗透荧光。每一枚琥珀收藏一只昆虫,其形各异。
视线游离。
少女的纤指轻轻抚摸支架上陈列的琥珀,一枚又一枚,不胜爱怜地,却又时而颦眉、忧叹。少女脚下的巨兽顺随着荧光所指,不断抬颈不断移步,仿佛它便是少女窈窕身形所延伸的巨大躯体一般自如。她不时取下一枚琥珀,举到唇边轻吻,随之撒手,任其滚落于地,撞击到宫殿地砖发出脆响。
宫殿的中心,我立在黑暗里,一条细蛇铁链捆住了我的双手。我已被带到这里来之后许久,却无人留意到。我并不急躁,伸出右手小指努力而耐心地抠左手衬衫的袖扣,袖扣扣得很紧,很难取下。
偶尔传来翅羽扑腾的声音,一晃而过,有什么细小的飞虫快速地掠过耳畔,黑暗里我无法看清。
“我记得你。”少女突开口道,声音轻柔仿佛与闺蜜交谈般。“十字花骑士。卫队中最出色的卫士,之一。”
我也记得。我曾作为皇帝的卫士为这座世界而效劳,我记得晋升为骑士的那一日,跨上机械马撒开缰绳纵情飞驰于空无一人的城市;我记得率领骑兵队冲向叛乱者的街垒,子弹在身两侧雨点般袭来,我低伏于马背,流弹纷纷刮擦胸铁厚甲,身后中弹者的惨叫声则不绝于耳;我记得一个窄巷的昏夜,我立在一名双手抱膝蜷缩在角落的少女与两名倒地不起的醉汉之间,掏出白手绢慢慢拭去刀刃上的血迹,刀刃之上铭刻的十字花徽渗入了鲜血而显得更为鲜丽;我亦记得每一个执勤的日出,晶体灯连成天顶弧线成排亮起,从遥远的城市边缘点亮,亮光逐渐接近直至普照整座城市,何等壮观,这便是昼的到来,世人称之为拂晓,那是仅有皇族以及保卫统治者的我们才知晓的秘密,而我们也时刻细心护卫于此。是的,我确是皇帝最出色的卫士。
仿佛对那些琥珀不再感兴趣,少女手里的那点荧光引领着巨兽掉转方向朝我而来,在距离十步之处止步,巨兽顺从地伏低脑袋,它外露的犬牙皆已锯断,兽首布满峥嵘伤痕。
“你名呓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少女继续说道。
我默然点头。
“抬起头来看我,告诉我你所见的。”少女转侧脸颊,提起手中的荧光照亮了她的双眼。
这一刻我深深惊诧,无法言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始发现她们竟如此相像:苍白皮肤,精致脸庞,以及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只不过,眼前的少女瞳仁为墨黑色,那黑眼睛深处闪烁异样的光芒,如同火把掠过地底的宝石,是深邃的明亮;而我记忆中的美人,则是一双鲜红色的眼睛,生命力流淌于其中,给予观者以炽烈诱惑。我抬头,黑眼睛少女正朝我微笑,黑发覆额,高贵而大方,天哪,就连微笑模样亦与我的公主别无二致。
她们的眼睛是那般不同,除此以外一切又是那么相似。不自觉地,我的记忆开始了一段回溯。
在皇族古堡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一夜我与数名骑士接受皇帝的册封,我们策马来到城市边缘的禁地,顺山道攀上第四石柱山,皇族古堡的入口建造在半山腰,石墙上遍布枯萎的蔷薇藤,墙砖与墙砖间渗出青苔,我们在城堡塔楼里的螺旋阶梯爬了数以百计的台阶之后,始登临古堡的正厅。那里,我首次见识到皇帝真人,他远较报纸上刊登的画像苍老,皮肤惨白毫无血色。
“欢迎,先生们。”他扶了扶王冠,戴上单片眼镜。褪色低垂的幕帘之前便坐落着皇帝的王座,椅背破裂肮脏,而王座两侧摆放的高椅背座位皆为空座,没有幕僚,没有宠臣,皇帝远较我想象中的孤单。
皇帝颤巍巍地站起身,将十字花胸章递给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手背布满皱纹。“陛下。”当我躬身向皇帝致谢,一名女孩缓步从幕帘后走出,她身着泡泡袖低胸长裙,长发披肩,赤发覆额,那一刻我们视线在空中相触,女孩的红眼睛分明朝我微笑。
她的美丽令我惊艳与动容。我之后得知,她便是皇帝的女儿,名叫Naya。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很相像,是吧?”眼前的黑眼睛少女得意地笑着。
“容貌而已。她有一颗远较你纯净的心。”
“呵,假使你把不计后果的直白欲望称之为纯净,那我可以承认。”她眨着眼睛笑,黑眼睛随即绽放透明的光泽,如同红月平息的那些明亮清透的夜晚,而那也只存在一瞬间,只一瞬,那道光泽便对我关闭。随后那双黑眼睛变得深邃而捉摸不定,而眼前的女孩继续笑着,“呓树,我已洞察你为何至此。你邂逅一名女子,怀揣着纯洁的爱慕之情甘愿为其赴汤蹈火,企图将之拯救出你所以为或者你所听信的魔窟。真好。”
我绷紧了双唇,右手小指用力抠着衬衫袖扣,后者被扣得太紧而迟迟无法取下。
“可你并不了解她,你对她的爱慕造成的幻想使她的一切举手投足完美之至。我也喜爱带着如此这般的激情去爱去死。可她不爱你。要知道,对于爱情我不喜强人所难,可以强迫人做的事太多了,除了爱情。一旦被强迫,那便不再具备被称之为爱的本质。”
她不爱我吗。爱,不爱。我颤抖的嘴唇无法说出话语来反驳。
我救过她一次。Naya热爱舞蹈,喜欢热闹,甚至不吝伪装身份混迹于人群之间。那夜,我接到报警,据说Naya受困于某个小酒吧,我当即率部冒雨赶到夜市。一处灯光妖艳的酒肆里传出人的怒吼,我推门而入,正遇到一名骨瘦如柴的矮个男子朝两个女孩举起了镰刀,我没有过多考虑,举枪便射,一枪击飞了他手中的武器,再一枪击中了他的膝盖,男子随即倒地。两位女孩终于安全了,在夜市斑驳的灯火之下,她们俩的身段显得曼妙多姿,我忍不住多窥了几眼。其中一位是绿眼睛、瘦削沉默的女子,另一位则是红眼睛、肤白如雪的少女,想必她便是公主Naya。若我晚一步、或是存有一分犹豫,想必那锋利的镰刀,就要割伤少女无暇的面庞。
她苍白的脸庞带一丝惊惧后的仓皇,但随即便消失无踪,她朝我微笑,万般娇艳,“勇敢的骑士,请告诉我你的名。”
“我名呓树。”随后,我鼓起勇气向她提出皇帝的要求,是的,我必须将她带回皇宫。
她朝我点点头,伸出手来,我识出了白皙手背上纹绘的十字花标志,她确为Naya,皇帝的女儿。我大胆地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口。
她说“谢谢。”随即抽回手,即便她只说这两字,那也已足够。
我发现她受了伤,她却拒绝我们的援助,任由那绿眼睛的陌生女子为她包扎、触碰她的肌肤,她们之间极其亲昵,临走之前,陌生女子亲吻了Naya。纤薄可人的红唇呵,这是我愿意以生命为代价去交换的一吻。
之后,我率领部下平安地将Naya带到皇宫、带回给她的父皇,尽管归路之上这红眼睛的少女不发一言,然而,她已知晓了我的名,是我救了她!那已为暂时的满足。
时常,心怀胆怯,眼神卑怜,何等的奉献才可换得她的垂青。我为此沉寂努力、苦心迂回,作为皇帝的卫士为这座城市更为Naya的家族尽忠尽职。我押送不劳而获者前往地铁入口强制劳动;身先士卒冲向沙袋街垒之后的求知派火枪阵地;驱赶深夜窜入城里游荡觅食人类的野兽;追捕私自造船企图逃离城市的潜匿者;当安息日来临,我跨上机械马驱赶迷失方向的只单野兽及时跟上迁移的兽群;当卫队的火力被求知派压制时,我伪装身份混入求知派分支内部探查改良火药的成份。
自然,我为自身的勇敢付出了代价。我受过伤,两次。一次是为了阻止盗贼们抢掠粮食,我及时率队赶到国王塔楼之下,将正在载货的恶人们驱散,挥刀砍断了蝽象背壳上捆扎的牵引粗绳,却被受激暴起的蝽象触须扫中,滚下机械马,断了三根肋骨;另一次是在夜间巡逻,凑巧遇到求知派叛军试验他们的永动机,当时守卫很少,我当机立断发动奇袭,仅靠为数不多的巡逻队成员夺下了那部珍贵的机器,要知道,那已是这座世界仅存的一部永动机,而我也在乱战中失去了半只耳朵。
皇帝褒奖我,一次又一次。他开始记得我的名,紧握我的手,与我的合影一次次出现在报纸上,欢喜我相伴左右,忧愁我不在左右的时刻。我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得到了赏识与重用,更随着与皇帝逐渐热络起来,我得以知晓秘密,许多许多秘密。
“你很勇敢…咳,咳…”皇帝边说边咳嗽,他年迈而衰落,布满皱纹的手搭在王座扶手之上,手边茶几上搁着女儿毫无遮掩的靓丽微笑的相片,“不一般的勇敢…我真希望为我服务的每一名卫士都拥有你的勇气与决心。”
我点点头,踌躇着何时向皇帝提出我的请求才最为合适。左手暗暗拨弄着外套口袋里的白银戒指,那是我打算用以求亲的信物。
“你如果有参与第一次远征,必然是最勇敢的兽战士。”皇帝接着说,边颤颤巍巍地将银杯举到唇边喝上一口酒。他所提及的远征,我曾梦见过,梦里有身披铠甲的战士以及流火的天空。皇帝告诉我那便是我的前世,在前世里,他统领着数以千人计的方阵,列为鱼鳞阵,冒着精灵如骤雨般的飞矢缓步向前方迈进。
“我们赢了么?”梦里的我没有见到战争的终局,我只梦见自己倒在地上,身后的战士跨过我的身躯,源源不绝。
“没有。正因此,我们才卑屈潜藏于这座后来造设的世界里。”
我默然点头,皇帝常向我提起另一片世界,更多光的世界,更亮丽鲜明的世界。他与他的前任们,曾经毫无异议地支持NAVA的决策,希冀打开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率领军队再次试图将之征服。而他现今已年老体衰,满足于这片世界的现状。
“我已代替魔王在这张王座上坐了太久太久,厌烦直至习惯,市民将怨气与矛头指向我,将荣耀与赞词归于我,我都已然习惯。”老皇帝不紧不慢地说着,今夜他特别唠叨,说了许久也不曾进入正题,我再次偷瞄了一眼茶几上摆设的Naya相框,想来我已许久不见她。
“我本可继续为魔王把皇帝的面具戴到老死,安分守己。”皇帝的面具,是的。那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个秘密,即所谓的皇帝,仅为傀儡,真正掌握力量与实权的,乃是地底之下的魔王家族:魔王与他的女儿,NAVA。“咳…咳…”老皇帝继续说道,“然而就在最近,我发现她将目标转而瞄向了我的女儿。关于蛾子的定义,你想必应当知晓吧?”
蛾子。所有爱上魔王女儿的人,都势必将成为蛾子,永远失去人身,脱离轮回,不死不灭。这亦是老皇帝曾告诉过我的一个秘密。莫非Naya竟会爱上NAVA?我心头一颤,左手下意识地不停拨弄口袋里的求婚戒指。
“我警告过我的女儿,可她不闻不听。”老皇帝紧闭双眼喟叹一声,“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何不推荐一名英俊倜傥的勇敢骑士。”我试图旁敲侧击。
“有,有,当然有推荐。可她充耳不闻,如何是好。”老皇帝开始剧烈咳嗽,“咳咳…咳咳…咳…”
我知晓他的心结与意图,每当有重要而危险的指令要传达,或者惊人的秘密要述说,他都会咳嗽不止。“但说无妨,我最可敬的皇帝。我已为你宣誓,无论你的要求充满多少危险,我都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老皇帝默默点头,他拿起Naya的相框看了许久,然后说出他的意图,“政变。我需要一次政变。”
若此话被不晓底细的旁人听见,势必会感到极其诧异,然我并不觉得奇怪。作为傀儡,戴着权利的面具,内心何等渴望摘下这具面具呵拥有真正的权利呵。老皇帝说道,“我已无法再忍受她了,无法容忍她将我的女儿视为感情游戏的猎物。”
所有爱上NAVA的人,都将结蛹、变态为蛾,那些丑陋的、在城市上空扑扇羽翅的巨大昆虫,正是一度为NAVA专宠的旧情人们。“玩物。”老皇帝忿忿说道,“她只将最珍贵的爱情视作一种游戏,将占有所爱的纯洁人视为玩物。”我默不作声,或许作为当事人,成为玩物才是最具有快乐的荣幸,我偷瞄了一眼相框上的Naya,一头红发梳理得干净,眼睛却撩人地望着我,潜藏压抑背后的挑逗暗藏无限生命活力,那正是我所渴求的。
“你犹豫了,年轻人。”皇帝冷冷道。
“没有。”我摆摆头,“我只是在为你的女儿感到惋惜,多美丽的女孩呵。”我盯着画像眼睛不离左右。
“你的眼睛说出了你的欲望。”皇帝语气突变严肃,“莫非你也垂涎于我的女儿?”
我默不作声,我从未向皇帝要求那么多,但或许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我攥进了口袋里的求婚戒指,猛地掏出来,单膝跪在皇帝面前,却紧张地无法说出一个字来。想必我已面红耳赤。“我…我是认真的。”我哆嗦着说出这句话。
一丝微笑浮现在皇帝的面颊之上,“事成之后,我便答应将女儿许配于你。”他接过我的求婚戒指,收入绒匣,“届时将不会有人反对,亦不会有任何阻碍;届时,我将作为真正的皇帝统管这座城市与人民,将白昼与夜晚的自由一同归还于众人。”
如果这被称之为我与皇帝的交易,那亦作伟大而无害的交易。如此想来不禁热血沸腾。“我会带着忠于我的卫队出发,”忽而想起,这一场政变我们所要对付的不单单是NAVA,而是魔王与他的家族,这如何是好?我将我的隐忧告诉了皇帝。
“切莫担心。”老皇帝笑笑,“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所谓的魔王,NAVA的父亲,早已经在上一场大战中阵亡。”看着我一脸惊诧的表情,皇帝又说,“我们家族为NAVA保留这个秘密长达千年,每个知情者皆宣誓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今日这个秘密被说出来,意味着必须有人走入坟墓,若不是NAVA,便是我。”
我默默点头。作为最古老的统帅之一,皇帝跟随着NAVA东征西战,对NAVA的秘密了如指掌,那么他所言的真相,应是可相信的。随后他继续告诉我,正如众人所知,魔王是冷地的缔造者,掌控冷地的一切,而他却早已战死;至于魔王的女儿NAVA,实际掌控的是植物,而非冷地的一切。“而所有的植物,皆惧怕火。NAVA的真正巢穴便坐落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里,那里头其实是中空的,只有一具硕大无朋的植物,作为NAVA的行宫。去,一把火点燃这具植物,让NAVA在火焰中化为燃烬。”
我木然想象着那个瘦小女孩皮肉焦裂的情形,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告诫自己切勿为其幼嫩的外表所蒙蔽,她至少有一万岁,自冷地的开端便行走在这片土地之上。
可她果真如皇帝说得那般脆弱么?据我所知,那些植物冷静而睿智、庞大而暴戾,更莫提整天不离其左右的白色野兽,“那么万一我失败呢?”
“如果你一旦失败,你会被投入母巢。你应知晓的。”皇帝说得毫无感情。
我默不作声,母巢,那是传说中投掷死囚的恐怖所在,深藏于地底的广袤须根系,闭合的气孔如巨口般翕张,布满消化液的须齿,自萼部的入口张开,吞下所有落入其中的牺牲品。
“倘若万一,万一失败了,至少请为我完成最后的贡献。”皇帝递给我一对袖扣。“这一对白银袖扣,其一确为袖扣,另一枚是水滴仪所伪装的。”见我懵懂的眼神,皇帝继续说道,“我想你可能已然猜出,这枚小小仪器出自关铁工厂。”呵,关铁工厂,位于城市的偏僻角落,那里,铁与火的气味充斥空气里的每个角落,昼夜运转制作这座城市里植物所无法生产的一切。而NAVA的耳目——那些细小的喇叭花,惧怕高温,想必无法在那里存活,亦无法窃听到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我曾经秘密遣人前去造出这一枚水滴仪。”我拿起一枚袖扣仔细端详,与另一枚似毫无区别,“它只有一滴水那么细小,因此可以被植物所吸收,从而到达植物最内核最脆弱的地方,一旦内置于其中的酸碱度仪确定了预先设定的位置——那一条关键的茎脉里,水滴仪会立时裂开喷射金属丝扩张为一张网,堵塞母巢内最核心的管道。”最坚固的金属丝,堵塞最关键的通道,便能将整座母巢的生命系统淤塞,植物便会缓缓朽烂,世间强韧的生物莫不存在最为脆弱的一点,一旦为你所发现,它们的死期便已不远。”
拧下袖扣,校正扣柄复位,便可启动水滴仪的开关。听来如此轻易,而那都将发生在我被母巢吞噬之后。交易的价码已开出:鲜花与死亡,非常合理,能接受这样的挑战想必在整座城市也不过寥寥数人,更何况,若此时回绝皇帝想必只会落下怯懦的笑柄。我再次偷瞄了一眼Naya的相框,答应了皇帝。
政变前的那一个夜晚,我没有向往常般率队巡逻,而是独自徘徊于夜市。不知不觉已走进一处灯火黯淡的酒肆,酒肆的招牌不大,抽搐不停的霓虹灯打出了“Vissis”的字样。直到走入其中,我才发现这里正是那天Naya牵着妖艳舞娘夺路狂奔的小酒肆,昔日的喧闹已不复存在,一架布满弹孔的钢琴躲在酒肆角落里,削瘦的女子盘腿坐在琴凳上反复敲击三两个琴键。
见到我,她抬起眼睛,嘴角浮现不易察觉的微笑。“我认得您,先生。”她走向我。
眉宇之间确有熟悉之感,可一时却难以名状。“抱歉,我一时无法回想起来。”
她屈起双臂在颈部作出一个舞蹈的姿势,刹那,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那名舞娘,那天Naya拉着她的手奔出这间酒吧,身后尾随着数名酒气熏人的醉鬼,而数分钟之后,正是我,从醉鬼们手里救了她们。
此刻眼前的舞娘身着质朴的黑色衬衣,及地百褶裙,她不再穿暴露妖艳的舞裙了。是什么发生了变故。
我好奇地问她,为何不再跳舞。
“我从未以舞营生。”她笑了起来,“那一日,Naya带给我艳丽舞服,她说,她想看见我以其他色彩舞动的样子,仅此而已。然而不可否认,对于舞蹈,我的身体具有天生的灵动感触。”
我望着钢琴,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么你在酒吧里卖艺为生。”
“先生,我发现你喜爱臆测与判断的游戏,呵。不过你又猜错了。的确,我自有一项生存的技能。藉此技能,我得不渴不饿。”
“那是什么,说给我听。”
“述梦。向众人述说梦境,他们付给我报酬。所以他们现在称我为贩梦者。”
“可你喜爱舞蹈。”
“喜欢舞蹈的,是Naya,而非我。她周身有一种炽烈活力,如有生命的光,能不自觉地能感染身边人。但凡事物,她总是能看到其光与热的一面,并能将暗与冷的反面彻底抛于脑后。”然后女子低声说,“我却不能。”
“舞蹈,对于她而言是追逐生命力,对我而言,却是以一种放浪形骸的形式宣告无奈。我曾经对命运绝望过,先生。”
“何以绝望?你还年轻。”
“放弃一切去寻找宿命中的心结,结果却毫无所得。”
“而你现今已如愿以偿。”
女子摇摇头,“我得到了启示,已不再急躁,静待冥冥中的期许。那注定属于我的,便如淼茫深空飘零的燃烬,终会落于我的掌心。”然后一丝微笑闪现而过,“你此来,并不是要问我这些问题。”
“为何独见你,不见Naya。”我终于提出这个最关心的问题。
“我离开了她。”前舞娘直截了当地回答。然后她告诉我,她在Naya身上看到了世纪之前的自己:青春,决毅,欢笑,一种生命张力。“我在徘徊与失望之中遇见她,并一度为她身上透现的生命力所吸引。和她在一起,我几近迷失,忘却自己所来的目的。然而之后我决心在这片世界找回我本该找寻的东西,便离开了她。”
她的话语中想必有许多故事,许多许多。然而我更关心的,是Naya以及她的去向。我将我对Naya的爱慕以及我与皇帝达成的交易坦承相告。
女子沉吟片刻,正色对我说道:“你以为付出便一定会有回报,作为交易这个命题成立;可作为爱情,这个命题不成立。这便是你的错误。向爱人索取回报,那便不是爱她,而为单纯的占有欲。”她告诉我,醉心于欲望去祈求得到爱,无异于痴人做梦。“婚姻可以是一场交易,但你绝不可能赢得Naya的爱情。”
我欲辩而无言。妄图得到更多,并非我的过错,即便这建立于我的本性,我不会否认,亦不会羞愧。眼睛瞟过酒肆的门廊,那一日,正是眼前的女子拉着Naya奔逃入黑暗,撞入我的视野,我伸手相救,那她便是我的;况且,我已为皇室付出甚多,理应得到报偿,而之后我还将付出更多,更多。Naya,皇帝的女儿,我的女神。她知晓我的名,知晓我的勇敢,她的红眼睛分明在对我笑视,而我绝不承认这仅为一场幻觉。终究,当我许下的目标达成,她便可为我所赢得。
这一些,我都没有告诉眼前的女子。我将桌上的小酒杯一饮而尽,拿起战盔夹于腋下,站起身以十字花骑士惯有的沉稳口吻对眼前的黑发女子说,“我不会失败的。”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