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起伏,蜘蛛蟹停止漫爬。地震,巨浪越过长长的滩涂,吞没至大地之心,击碎了土砖垒砌的房屋与村民。
海底,巨物苏醒过来,蠢蠢欲动。顶上,微光粼粼,巨物腾起,以舒展的姿势缓缓扇动宽广的胸鳍向上飞翔,直破海浪飞入夜空。
这一切,自然落在那双窥看世界的黑眼睛里。黑暗里忽然有了声音。
父。你看。
我看到了,本以为是Archaeopteryx,若它也沦落至此,则云之城想必已然尽殁。
父。此为何物?我好生欢喜,喜欢它的鲁莽与巨硕。
一个阴郁的声音在角落低声说:那是Archar,我的造物,我忠实的追随者,我早知它必步我后尘。
少女回首,凝视角落里英俊男子的眼睛,蕴含一枚碧蓝水晶掉落在地,摔为粉碎的悲伤,她伸手抚摸着男子的面颊,以示安慰。而男子垂下眼睛,视线浑浊,记忆开始回溯,仿佛见到自己伸手穿过那片银白的宁静湖面,触及底下腥潮的水草。
云间法典第二千七百一十条:走兽不得涉足云城禁地。
云层,缝隙湛蓝。绿原之央,男子向着光缓缓睁开双眼,同为湛蓝色,当他放眼远望草原直至地平线,众生便在他的注视下得到宽恕。草原,细草在微风中起伏碎波,三两只白兽哺息在草原之间,风在耳际以嗔爱的语言轻拂。驻足,男子舒展双翼,广大而洁白,大块大块的白色云团在他的头顶缓慢移动。男子似是满意了的,轻点地面向远处飞去。
绿原,巨方石。镌刻着古禽穿越云层的身姿,云层边缘的瀑布倾泻于触及云层的双翼,云之城隐现,是祖先遗留下的图案。男子伸出手指细细触摸,图案之上,为一行题字:“众生享尽轮回,必得见云之城——DARKEN。”男子嘴角隐现难以察觉的微笑,他拾来绿藤蔓将署名“DARKEN”遮蔽起来。
他的名字,叫做巡。奉长老院之名,在草原行走找寻DARKEN的遗迹,并加以清除。
苦心寻觅的,意外觅得的,皆为云的旨意,皆为因缘。身后,不知不觉伫立着一只雄伟的白兽,它的左耳留着壮年时争斗的伤痕。
巡微微颔首,后退几步,与猛兽保持着距离。
我留意着你,数日来,你寻访了这片草原之上几乎所有的圣迹。
是的。我来自于云之城。
云之城?梦境之地呵。圣教我们义,绘以壮美之境,我却仅可想象不得亲见,长久,心中便无法宁静。
拨开隐现的题字,男子沉吟,这座世界已为每种生灵制定了无法逾越的规律。不如安于轮回吧,你将以另一种更为俊美的面目见到云上世界。
你所言的,便是死亡罢?呵。圣以壮美之境诱惑我们,难道是促我们速死?
巡微微皱眉:循于规律,遵从平静之心,便知心之所向。
白兽望着方石,我在草原上遍寻了圣迹,长久,只想亲眼一见云之城。难道云的恩典需我们以死亡来交换?呵。圣迹教我们坚韧强健,而不是懦弱自弃。
男子低头沉思,然后说,你所言确凿,日光之下,圣的意志必将执行。
白昼之央,云之城。巡把一头白兽带至神殿广场,被无情逐出。
广原之央,白石之下。兽群齐聚。白兽饱受屈辱,忿然怒吼。圣给予万物以爱,对于恩宠的,情有独钟,对于鄙夷的,听之任之。难道我们竟是这般微不足道!
男子垂下头,长久忏悔,他低声道:万物皆应平等。不分高低,不论贵贱。
白兽怒斥道:昔日,古使者下到草原,向万众描绘大美层云、清美云城,莫非那只为望梅止渴的诳语?莫非我们除却羡慕无可作为?真乃笑柄啊!昨日,我得以亲见云层,比壁画更壮美,比传说更绮丽。莫非我们生而有罪?徒然在苟活与嫉妒耗尽余生,竟不可一瞻云上世界么?
群兽激昂,男子深深叹息,举目望天。天空湛蓝,如他的双眼。他不再回应白兽的斥责,张开双翼离开草原。
云间法典第二千七百一十一条:私自造物者,死。
蓝湖。朝晖在水面折射奇妙的光芒,波涛缓慢地起伏,巡驻足于此,静谧而孤独,却自信空前。他正在听从内心的声音。门长时间对他关闭,祈愿终得回应,那一侧的光芒终于穿透门的隙缝,耀目而正当。当他再度抬眼之时,欲求之物,已得满足。
少年背光向你走来,双手捧一束光芒。伸手,摊开。勇气与信念,刹那自湖畔回荡整个湖面。
男子自语道:日光之下,圣的意志必将执行。掌心的光芒缓缓起了波澜,默默流泻于湖中。不久,湖水震宕,波峰涌起,移时,巨物扇动着胸鳍冲破水面腾起,湖水自其两翼倾泻而下。自由呵自由。
这是本不存于这座世界的造物,巡称之为,Archar,蓝湖之子。一张巨口,以湖水为饮尘埃为食,躯体宽而平;一对三角形胸鳍,长达数里,尾细长,头鳍为一对肉足,当它再次贴近湖面时,肉足卷起湖水舀入巨口。胸腹之下,成群的幼禽跟随着巨物身躯飞翔,它们并不觉它为异类。
Archar,你是飞行于空中的净土。男子喃喃自语。
巡将兽群与羊群以及草木,移植于其广阔的脊梁。第一次,万物可穿行于云层之间。云层上的世界,再也不是秘密。
如是,规则已破。
神殿之中,石像们窃窃私语,做下决定。不多日,不再有云团飘临蓝湖,从云层边缘倾泻瀑布而下的景观,已不再现。蓝湖日益干涸。Archar痛苦的哀嚎回响在半空,当它扭曲着躯体时,成片成片的树林与兽群从它的脊背滑落,粉身碎骨。
正午。广场,男子长跪乞求宽恕。然而,没有云使与之言语,亦没有事被作为。
是什么规则,可以唤起嫉恨来执行报复;是什么大义,以作贱众人而矫揉自我高贵。
无人言语,亦无回复。祈祷与呓语失落千遍,终成诅咒。
岛屿,峻壁,魔王的宫殿。廊柱空旷而深远,一个长影出现在尽头,愈走愈近。
舒展双翼至最长至最广,男子跪于台阶之下,华美呵。红月透射穹顶的缝隙,映在男子的膝前。男子伸出手,光,在轨迹中时隐时现。大能的王,我祈求赐众生以光明。他垂下眼睛,摊开手掌。掌心没于浓重的阴影。
冷地,是没有光的。冷地,是被遗弃的世界。魔王缓缓开口。
你的痛楚,我尽然知晓。一只小手出现在男子的肩头,亲爱,请你为我坚强。
我听见Archar在半空中哀嚎回荡,自它堕入冷地,便终日陷入惶惶不安的黑暗。巡忧心忡忡。
亲爱,我亦常常陷入惶惶不安,关于失去你的忧虑。少女缓缓俯身,朱唇亲吻男子宽厚的肩膀。
阴影之下,宝座之上的长发男子沉默不语。男子见状起身离开,少女朝魔王俏皮一笑,亦随巡走出宫殿。
长阶。男子驻足回首,凝视着少女怔怔开口:我有一物,只消一眼,便不忘。
我知。你所说的,是云。
公主陛下,我已生去意。我的思维是不甘沉沦于黑暗的,注定是这片土地之上的异类。
我都看见了。我看见你私自飞往那片红月之外的深黑,那已是视角边缘的黑暗,甚至可以伸手触摸到你额头的冰凉与绝望。告诉我,你可看见什么。
深黑,超出意志的深黑。
少女笑了,她踮起脚在巡的耳边轻轻说道:亲爱,冷地是没有出口的。笑得温存。
所以,我才膜拜至魔王脚下,请求光。
少女捧起一枚种子。
这为何物。
复树的种子。请将它栽种在你所提及的生物——Archar的脊背之上,它可以发出微光。
男子苦笑着摇头。
呵,复树是荧光菌株,没有杀伤性。
你竟也能慈悲。
少女笑了。你要的,我便拿给你,倘若那大地上没有的,我便教土地长出来。
高空,狂躁之物。角形胸鳍无节奏地扇动,孰知浮光,孰知轻重,巨物已盲,在意识的混沌中失衡。
男子敏捷地贴近Archar,在脊背中央的浮土栽下复树种子。现在,站立在这焦躁的巨物,如同风暴中的海洋。男子面露悲色,不久,悄然离去。
彻夜,菌株生长起来,矮小而纤弱,散播微微荧光,亦为温暖的。巨物渐渐平静。不久,菌株扩散至Archar的整个脊背,犹如万点星火。NAVA与巡坐在复树丛,互相倚靠,聆听菌株的根系在脊背浮土层中窸窣蔓延,静谧之音。他们没有互相言语。
待菌株遍及Archar脊背,低矮的菌株再次开始了生长,肉茎始变得粗壮,及膝,菌伞亦在生长中缓缓张大。菌株开始孕育新的生命。
目送着微闪荧光的Archar向夜的深处飞去,如同一片缄默的雷电云。长久,巡忍不住开口:亲爱,我仍是有忧虑。
呵。少女微笑。我说了,你要的,我便给。
村寨,高处守望的勇士陷入瞌睡。远处田野里,羊群趁着夜色盗食未成熟的果实。
由远至近,光亮如同轻抚珍肴的作品一般,自裸露的臂肘,缓慢移至男人刚毅的脸庞,温婉触摸。眼睑黑暗粒子背后的光与亮,缓慢显现。人沉睡于黑暗,自光亮中苏醒,来自云间灵魂深处的本性,使得他不知恐惧,但觉欢喜。
广原,光亮所至之处,人群苏醒。人们走出茅屋,抛弃火把,好奇地互相触摸光亮之下的肤色。老者们凝视亮光,直至失明。孩子们奔跑在田埂之上,植物亦在这光亮之下,生长迅猛。阔叶郁郁的绿色,果实晶莹的亮红,孩子们第一次看见,他们不停止交谈与欢笑,直至头顶的光亮缓缓移去远方。
第一次,男子的表情,只为微笑,没有瑕疵。
男子的身后,少女淡淡说:是芒蚤。
芒蚤?
是。复树的果实便是芒蚤,幼虫在菌褶之中孕育。虫腹进化为发光体,发出百倍于母菌的亮光。无翅而惧热,成虫后为了躲避红月每次喷发后散落的燃烬,便自Archar脊背之上的菌株田爬下,步足勾附于Archar宽广的巨腹之下。聚少成多,天际的光亮便得以重现。
男子不再说话,轻点足尖,向着光亮体飞翔。那是一种召唤的魔力,无须言语。巨物之侧,两枚微小之物与之并列飞行。自由与荣耀感恢复了男子的自信与勇气,少女听到他默默自语:或许,这亦为一种方式的拯救吧。
冷地三千三百年,Archar开始规律性地在平原飞翔移动,光亮与黑暗得以交替。如此,人得到了光明,得到更大的归属感与生产力。平原之上,村庄、集市、甚至城镇出现了,制皮、铸铁、灌溉等技术被发明与散播。冷地之上,竟也渐生繁茂。
少女立在巨物胸鳍的边缘,望着并列飞行俊美的男子,一度,她亦是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