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三十八章 若寒。象鼻虫

黑暗顿挫,被禁锢的视野,周身拘谨。她抓紧了那粗如麦穗的兽鬃。

关于魍魉的奇异幻想投影般滚过眼帘,随即消失;时而,耳边传来铁链滑动、齿轮转动的粗粝声响;人声稀少,偶尔抓到丝毫,绿眼睛女子便贪婪地伸长耳朵努力吸吮,虽然一无所得。双眼覆以布条,若寒不知自己究竟已在地下行走了多远,唯一可确定的,便是胯下的巨兽始终稳步前行。

直至,身下的兽蹄发出空荡回响,直至,浓郁沉闷的松香扑鼻而来。她预感自己已来到目的地,果然,身下的堡垒驻足停步,以几乎无可察觉的速度缓慢下降。巨兽跪伏于地。眼前紧紧缠绕的布条忽然延伸出细小的四足,为她的眼睛松绑,接着灵巧地攀下肩膀,溜入暗影之内。视野豁然开朗,她的预感没有错,眼前是一整座幽暗空旷的宫殿,宏大而严肃。

而那迎接她的主人,则在不远处背对着唯一的亮光,轮廓清晰,是NAVA的身影。“亲爱,我已等候多时。”NAVA开口道。

“这里是哪儿?”若寒扶着鬃毛,跨下巨兽被锯平的断角。

“琥珀宫。我的藏身之处。”NAVA把玩着面前的光源,仍将背影留给若寒,她的语言没有丝毫情绪。

“为何带我来这里。”若寒环顾四周,大殿的四下角落陷入黑暗之中,偶尔有光粒子闪过幽暗穹顶。

“因为这里黑暗而安全。”

“你竟也有畏惧的时刻。”

“呵,”NAVA笑而不答。“你闻到了么?那种幽香。”

“嗯。”若寒默默点头。NAVA仍背身相对,似乎正在编织奇异荧光的经纬。“这里的气味令我害怕。”她补上一句。

“害怕?”

“是的。这沉郁冷静的气味,带有凝固尸骸的气息。令我不寒而栗。”

“可是我正打算将这座宫殿,赐给你。”NAVA转过身来,刹时,她身体里的荧光源令若寒感到耀目。当她的眼睛适应下来,只见NAVA正低头轻抚着怀里佝偻的两只硬甲虫,不胜怜惜地,每只甲虫皆长如小臂。而那强烈的荧光,便是来自于甲虫的腹节。

“送给我?连同这黑暗沉郁的气味么?”

“是的。我就要和皇帝的女儿成婚,我们会有一座崭新的宫殿,这座琥珀宫就送给你吧,当作我的礼物。你们与那些粗鄙的男子不同,每位我倾心的女子,都配得到一座宫殿。”她说得轻描淡写。

“难怪Naya久未拜访我,即便只是作为朋友。原来,她被你带走了。”若寒哆嗦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向Naya提起过NAVA赐给自己永恒青春时红眼睛少女羡媚的眼神。莫非……

“是的。我能给她一件东西,独一而无二,那便是永驻之青春。”

“你们能相互喜欢,那也是好的。”若寒低声说。“我会献上我的祝福。”

“不仅仅于此,我已答应了她的父皇,要在城里兴建一座大殿,举办我们的婚礼,邀请所有愿意前往的市民前来祝贺与庆祝。”女孩的言语间带着几分轻慢与不屑,一边仍低着头摆弄怀里的硬甲虫,那些小家伙似乎很享受她的抚摸。

“我知道你本性朝三暮四,举办婚礼、说出誓词是我未想到的。”

“呵,是那个老家伙执意要求,而我答应了他,就是这样。”NAVA终于抬起头向若寒微笑,荧光照亮了她的面庞,若寒忽然注意到,她的黑眼睛正淌下两道鲜血。

“天哪,你的眼睛……像伤口。”若寒快步走上前,捧住NAVA的面庞。那两只甲虫适时地攀下地面,窸窸窣窣地爬入黑暗角落。

“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到我。那不是真实的伤口,只是内心痛楚的流泻,为何无人能理解我的真正目的与良苦用心呢?”黑眼睛消逝神采,再次深黑如渊,NAVA缓缓开口道,“亲爱,你可知晓,我遭到了一场背叛。”NAVA将皇帝的阴谋与骑士的背叛告诉了若寒。“即便他们的力量微弱如蝼蚁,可父的子民呵,你们不该背叛我!”若寒见到了NAVA少有的情感宣泄,她苍白精致的脸庞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数道细小的瓷裂,而那亦仅存于瞬间,青春的面庞随即恢复如初。

“现在你所站立的地方,便是叛徒被处决之处。那真是一名英俊的骑士呐,可惜他并不爱我。他爱的是Naya,呵呵呵。”NAVA笑得歇斯底里。“这场叛乱的结果,便是我答应了一场婚礼。”

“你被强迫许下不自愿的承诺,我说得可对?这便是你的痛楚根源。”若寒伸手拭去了黑眼睛眼角的鲜血,忽然觉得内心矛盾,对于NAVA,既怜惜,又鄙夷;既害怕,又疼爱。

NAVA摇摇头。“没有什么可以强迫我,我的痛楚源于众人对我的误解。”她将那叛变骑士的最后对话告诉若寒,随后自语道:“人们咒骂我是奴役众人的邪神,可人却不知,是我牺牲了自己的荣耀,只为带给众人自由之美。沉沼黑暗,企及光明。我苦心积虑希冀得到的,是真正的光。”

若寒陷入沉思。她所来的目的,是找到那一只兽,带它回到云间世界;而眼前的女孩,竟敢于为这整座世界找寻真正的光。这究竟是一颗年老的青春心,还是一颗青春的老年心?若寒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这是何其伟大而危险的理想,她究竟需要面对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严酷生存环境呢,虽然同时,NAVA亦不知廉耻地放纵欲望、争夺一切所欲之物、灭杀一切阻拦之人。若寒忽然意识到,NAVA方才提及的英俊骑士,亦名呓树,难道这仅为名字的巧合么?心头不由得一阵抽痛。又错过了,又错过了。

良久,若寒松开咬紧的嘴唇,正告NAVA道,“所谓的伟大理想,若没有民众支撑的根基,恐怕仅为一己私欲。向人民作出解释,揭示真正的真相。我想,他们会原谅你,他们会跟随你。”

“你不会明白……”NAVA垂下黑眼睛,绽露少有的柔弱与懊丧,“我们失败过一次。向众人坦白历史,只会唤起众人久远失败的回忆,恐怕无人愿意再冒险与我同往。因此我设计建造了这片城市,设定规律,令众人在不经意之间为我工作。这不更好吗?”

“欺瞒民众,是一种罪过。”面前的女孩,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若寒顿生鄙夷之情。

“那便让我来背负。”

“可你又怎能得知,民众需要的是真正的光,而非安于现状?你企图以一己私欲,绑架众人的前途与冷地的未来,难道不是一种罪过么?”

NAVA微笑摇头,“燕雀安知鸿雁之志。一个人能很快理解的苦衷,讲述给一众人去听,他们反而会因人性间的矛盾而堕为愚昧。他们不会明白的,正如你难以理解我为何要娶Naya。然而,人不皆为自私的么?当我宣布婚礼决定,你难道就没有一丝缺憾?”

“我不否认,”若寒垂下眼睛,低声回答。“我的挚友已被你悉数夺走,这是你最为擅长的阴谋。”

“我早说过,一切我喜欢的,我都要夺走。”

“那你不会有朋友。”

“我不需要。我只需要爱人,或者情人,许多许多。”

“那我不会是其中之一。”

“是的,不会是。你这么独特,只能做我的灵魂。你成为我,我成为你,多好。”

“不可能。”若寒断然拒绝道。

那黑眼睛的女孩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双目如渊。若寒几乎以为自己将遭到毒手,可那朱唇却奉上微笑弧度。“唯有在你身上的耐心,我是浩荡而无限的。我甘愿等待,直到你改变主意。”NAVA说,她落在若寒身上的笑容,如女神般暴戾而慈悲,如女孩般狂躁而天真。

若寒避过那双黑眼睛的注视,先前女孩怀里的两只甲虫已爬得极远,此刻各自带着光源自不同方向沿墙爬向宫殿穹顶。在那微光的照明之下,琥珀宫的轮廓渐明,这是由一整具不知名的植株尸骸构成的大殿,死去的地下茎形成森森骨架,干涸的宽大叶片成为殿墙,布满锈迹斑斑的叶脉,在那骨架之间、成排的支架之上,密密麻麻摆着琥珀石,它们透现奢靡陈腐的幽黄之光。深远昏暗的穹顶之上,那两个光点仍在不断移动。

“这些小生命究竟是什么?”若寒发问道。

“它们是芒蚤,是复树的果实,也是这座世界里最为明亮的鞘翅荧光虫。我曾用它们制造了一座人造太阳,彼时,人无限忠诚于我,即便那仅为假象。也正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了解,被诱饵魅惑、被假象欺骗的众人,往往比用真相说服的众人更加忠诚。只是,在这场叛乱之后,徒有恐怖威慑的母巢以及忠诚守护的植物,还是阻挡不了人的私欲与背叛,我意识到自己仍需帮手,一个智慧而忠贞的盟友。”

“智慧者与忠诚者,往往难以兼得。”

“是的。而我需要如己般可靠的帮手,愿意为我献上全部的心力来照看这座世界,你可愿意帮我么?”

若寒摇摇头,“我拒绝。”

“我料到你会拒绝,虽然我别无他法。”NAVA笑得勉强,“你可知道有一种致幻剂,名为琉桑?”

“我知道,它们在职业人中很流行过一阵呢。”

“你尝过么?”

“没有。我对于那些见不到真实面目的植物种子抱有戒心。”

“服下琉桑的刹那,人与植物便做下交易,植物替人承担痛楚与烦忧,人则交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逐渐地,如同腐蚀。我曾寄希望于这种小小的种子,然而那些被琉桑操控的人们,失却想象与思考,像简单的木头家具,可惜呐!”NAVA撅了撅嘴,似乎只是叹息一座倒塌的沙堆,随后她又说,“我需要研究一种更加有效的植物,代为管控这座城市。但我的栽培园已被付之一炬,如何是好。”

若寒努力搜寻脑海里是否有朋友服用琉桑的记忆,面对NAVA矫揉造作的叹息,她并未答话。

“你看,”NAVA伸出手,只见一只半截手指长的小甲虫漫爬在掌心,长而弯曲的口器,愣头愣脑到处嗅探。“它叫象鼻虫,很可爱吧?送给你。”

若寒接过小甲虫,小家伙翻倒在掌心,正费力地伸长六只细腿企图翻过身来。

“你知道么,”NAVA继续说道,“我曾经向这样小的虫子许诺,许诺给它们大力气与大身材,它们会长得身形巨大,并在地底挖掘深坑,利用其他植物的果实繁殖后代;一度,我曾令它们为我掘坑,而我,只需告诉它们地上世界的故事,它们便觉得新奇满足。可惜这样的联盟并不长久,正如你所知,通往云间的坑道,在抵达临界点之后陆续出现极为坚硬的节点,任何源自这座世界的物质,植物也罢、铁器也罢,皆无可奈何。植物做不来的,便交给机器,机器也无可奈何的,只能依靠人。”

“这便是你为奴役众人的开脱理由?”

“我无须为己开脱,因为我是无可审判的。可惜,蜗蛉只可控制一部分的地铁乘客,太少太少;而我的理想,需要这座城里的所有人。”

“你希望兼得人的智慧与想象力,以及,如植物般的无心服从。NAVA,你太过贪婪了。除非这座世界里能有一种生物,能有人的身体植物的心,并忠诚效劳于你。”

“感到意外吗?蜗蛉的宿主便可完美符合这般要求。只可惜,蜗蛉的活动区域太过有限。那些小家伙们总是矜持地喜爱黄光,而在众人看来,那却是变态的。”话虽如此,NAVA的黑眼睛却发出奇异神采。

“你在地下的所为,已为我所不齿。不料你竟希望将所有人、所有的地上人皆驱使为你的奴隶。”若寒冷冷道。

“只要必要,便值得尝试。”黑眼睛得意起来。

“有所收敛吧!”若寒不禁怒道,“你的小伎俩只能藏于地下,一旦见诸于地上,将不复存在。”

“见诸于地上,不复存在……”NAVA怔怔望着若寒,为这清瘦内敛的女子的偶然爆发所震惊。良久,黑眼睛莞尔一笑,“昔日绝迹于大地的,未必永远蛰伏于其下。你的话提醒了我,长期以往,我沉湎于这个自我设定的游戏规则,遗忘了究竟什么才是我本来面目。那便是比残酷,更残酷。”

“你所说的,我不明白。”

“拜你所赐。亲爱,我有了一个绝妙主意。”那双黑眼睛闪现不怀好意的靓丽光泽。

“什么主意?告诉我。”

NAVA再次笑靥如花:“原谅我,我需要暂时保守这个秘密。我唯一能透露的,便是终有一朝,你会惊异于这座世界本身,是多么习惯臣服于我。”说着这些,她轻步走上那巨兽的断角,那座昏暗的巨大轮廓,移动前往黑暗深处,不久便消隐其中。

琥珀宫。唯留下绿眼睛女子一人。若寒低下头,掌心里的那只象鼻虫,经过许久折腾,终于艰难地翻过身来。

奇怪。站立在这黑暗腹地,头脑里却尽涌起光明之地的回忆。她有纯白迤逦的皮毛,她是落在迁徙羊群的最后一员;她有飘逸华美的羽翼,她是游离于巡游队伍的孤独者。至美之物,皆须脱俗。那出自于核心的美,会使孤独与之常随。当她鼓起勇气追寻她的保护者至这片世界,却被魔王的女儿欣喜发现并视为知己,她感觉自己被赠予了超出报答的恩典与礼物,无论有意或无意,她不知这种命运是为荣幸,或为诅咒。她觉得受宠若惊,但无可退却。

那两只硬甲虫仍在宫殿穹庐四处爬行,若寒望着自身的影子在脚下长长短短。她不知那头断角巨兽何时才能回来带她离开,也不知那张吞没骑士的母巢入口是否会在脚下不经意打开。她不害怕死亡,甚至对此抱有好奇,但她害怕NAVA的约定,害怕黑眼睛得意的笑容。闭眼,再睁开。墙周的琥珀折现微弱黄光,如昆虫复眼般星星点点,那是监视的眼睛么?NAVA将这座宫殿送给自己,又有何用意?莫非那些琥珀是解读历史的密码?抑或,是解读NAVA自身的密钥。她随手从支架上取下一枚琥珀,里面被凝固的飞蛾以蜷曲的姿态死去,这并不是高尚的死亡方式。那么,NAVA又试图传递些什么呢?

突然,头顶有什么坠下,就掉在若寒的面前。原来,是那会发光的芒蚤。小家伙在地板上挣扎了一阵,腹节的荧光在这漆黑大殿竟有些刺眼。若寒抬头,另一只芒蚤此刻正得意地攀附在穹顶正中央发光。为了这座穹顶的最高处,两只硬甲虫或有一战呢。忽然,绿眼睛女子发现自己有两个影子;一个高大、稀薄、遥远的影子被投射在宫殿穹庐,来自于爬行在脚边的那只甲虫的光源;另一个矮小、坚实、触手可及的影子被投射在宫殿地面,来自于攀附在穹顶的那只芒蚤。人可以拥有两个影子,或者更多。这种异象,是一种启示。恍然间,若寒感觉自己隐约间觉察出真理的意味。

高尚与卑鄙。仁慈与残酷。正直与欺骗。只要为了那个内心最为渴求的目标,一切手段皆可得到正义的光辉。恍然间,若寒发现自己开始理解NAVA。无可原谅,但可理解。绿眼睛女子朝琥珀宫抛去颇有深意的一瞥,自语道:就在这里,许多为了最终目的的决策被制订,以或光明或黑暗的手段,她希望我能跃出过程的思考,直视最深层的目的,或许,这正是那双黑眼睛带我来到此地的原因。

那只被斗败的芒蚤仍不知疲倦地爬向宫殿一隅。若寒继续自语:那么,NAVA可以做到的,是否我也可以做到,包括她的力量、智慧、决心,包括她的残忍、狡黠与隐忍。

而这时,若寒忽然意识到,先前爬在手上的象鼻虫不见了!NAVA既将这只温顺的甲虫送给她,那么一切,便从这个小家伙开始吧。

琥珀宫仍然昏暗,若寒跪下来,在大殿地板上到处摸索着,寻找她的象鼻虫。地板光滑而冰凉。若寒寻觅良久,直至另一只芒蚤也攀上穹庐,才在大殿一角发现了那只象鼻虫,如获至宝呵。暗光之中若寒轻抚手里的象鼻虫,想象自己那张背光的面孔便是NAVA的轮廓,那双绿眼睛失去色彩,便沦为黑色。这是一个魔法的世界,她低声自语;但凭想象,我便可拥有NAVA的全部力量,她低声祈愿。

然后,她捧起象鼻虫凑近脸颊,轻声开口:NAVA抛弃你们,而我不会。

小虫纤细的长喙仍到处嗅探着,似乎并不以为然。

你有兄弟,或者朋友吗?

还是如我一般孤独?

你想要什么,土壤,或者黄金?

还是强权者的保护?

若寒再三尝试,可小虫似乎充耳不闻。最后,她发现她听不懂植物的语言,植物亦然。

绿眼睛女子席地而坐,她仰头望着那高耸空旷的廊柱穹顶,似乎那里绘制的古老拜翼教壁画能给予她任何答案。然而,没有。唯有那两只极不安分的芒蚤扭打在一起,又一齐从穹顶坠落在地。穹顶失去光源,宏大的琥珀宫殿再度陷入黑暗迷雾。若寒忽然记起了一段曾经与NAVA的对话,那亦是发生在这般昏暗的空间里。

“为何你喜爱与植物们厮守在一起。”记忆里的自己,如此开口发问。

“在我仍是一名孩子时,冷地一片贫瘠,人相遇而食。”NAVA答道。“父交给我一枚种子,看见它孤单地在土壤里萌芽、生长、开花、结果、成虫、孵种,我开始对这种生命过程变得好奇,有一种初级的爱的情感在心里萌芽。此后,我在大地播撒种子,给冷地带来更多生机,也给予人以食物。众人感激父亲,一度以他的名为圣。”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喜爱植物,因为它们信守承诺,不若骄躁的兽、贪欲的人。”

“你对它们承诺了些什么?为何我听不见它们之间的对话。”

“它们时常相互对话,以一种孩童般天真与严谨的方式。因此即便缺少我,它们也不孤独。但我不会告诉你我对它们说了什么。只有我会说植物的语言,这是父赐予我的天赋。”

“为何我却觉得,你对它们的感情,只因它们更为驯服,能够更轻易地为你所利用。”

“你错了。植物与我之间依靠的,是简单的盟约。它们作为极细小的胚胎存世之时,我便向每一枚种子许下诺言,告诉它们未来所要成为的样子、所要吃食的养分以及所要涉足的土地。作为回报,它们则倾听我的声音,以我的意志作为行为的准绳。我许诺,然后兑现。对于每一粒种子皆是如此。”

芒蚤们又爬向高处,驱走了空殿间的稠滞黑暗,亦驱散了记忆里的对话,但那已经足够。

植物与人之间依靠的,是简单的盟约与诺言。这么说,一切的一切,需要从最初的承诺开始。若寒记起了NAVA对象鼻虫的描述,是的,她曾向它们许诺,许诺大力气与大身材,而它们所渴求的,是那些地上的故事。女子恍然大悟。她捧起那只象鼻虫,贴近脸颊,开始为那只不足手掌大的小家伙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讲述傀儡皇帝与英俊骑士的背叛;讲述人皮之下的野兽被琐事所逼;讲述误服毒药的铁匠走投无路;讲述花苞之城的微小姑娘与过路巨人的爱情。她讲了很久很久,讲述了许多即便她自己都无法确定那只小甲虫能否听懂的故事。就在她快放弃的时候,那头断角巨兽几乎无可察觉地从黑暗里浮现而出,在她身旁停下脚步。它究竟属于我,还是属于这座宫殿?它又将带我到什么地方去?正当女子思虑之时,手里的象鼻虫反常地挣脱手指,在宫殿地板上飞快地爬了起来。若寒猛然意识到这是一种邀请,它会带她融入它们的世界。女子顾不得细想,攀上巨兽,快,追上去!她低声吩咐道,巨兽服从了,迈开犀步紧跟其后。

象鼻虫爬向大殿一角,那里,廊柱支撑的地面缓缓向下;那里,是更为黑暗的所在,只能依靠偶尔飞过的萤光虫看到大致的建筑轮廓。若寒没有犹豫,任由身下的巨兽放步紧随。

象鼻虫爬向地下深处。一只好奇的萤光虫飞来,跟随悬停于其上。那亦成为若寒深入地下的唯一光源。

直到自己嗅到黑暗腐臭的气味。巨兽止步了,跪伏在地。若寒松开鬃毛,迈步前行。藉着微弱荧光,她发现自己踏入了琥珀宫的地牢。

许多声音在女子踏入地牢的瞬间爆发,她认得出那是人的声音,有的尖叫着要求被释放,有的已遭到折磨,失去人类外表的声音,露出隐藏其下的兽的嘶吼。我来这里,是为了探寻象鼻虫的秘密。若寒心语道。抱歉,无法解放你们,我也没有足够的权力这么做。她没有停下脚步。

象鼻虫爬入更深处。若寒继续跟随其后,看见那个小家伙爬入最末一间牢房,空的牢房,未合上的牢门。若寒推开铁门,里面黑暗而潮湿,而她的象鼻虫还在往角落里钻,狡黠而诡异,难道,它引自己来到这里,仅为单纯的逃脱?难道,自己向它所述说的一切,皆为无用的劝说?若寒不由得有些沮丧。皮鞋湿了,裙摆脏了,女子怒意顿生,她放下矜持,猛然朝那个小家伙扑了过去,想要抓住它。

那潮湿的地面却骤然碎裂,若寒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深坑,地底的黑暗气息扑面而来。

坠落过程,时间漫长。她看见一个地下空间,巨大而幽暗;一些缓慢移动的黑影,壮硕而沉默。原来,那个小家伙确把自己引到了象鼻虫的巢穴里。

而这也是她见到的最后影像,之后的撞击令若寒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