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吾大能的王,怜悯我们,
赐我们长矛及火、面包及水,赐我们夜里平安度眠;
剪除敌人以及敌人的儿女,吞没他们的牲畜,硫磺洒遍他们的地。
荣耀归於主,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夜幕始降临,临街的窗传来街巷喧嚣还未止息。斗室。一只遍布老茧的手抚摸柔软的、多孔的面包,凑近闻有淡淡的馨香,那是我挣来的,生命之粮,以此组成每人的血与肉。而每到这一刻,我便无比强烈地感受到生存的不易及由衷的自豪,这并不容易,生命历程的每一趟脚步都浸染汗水,即便作为平凡人生存。然而我亦被教导需知感恩的。于是双手将面包举过头顶,“谢主怜悯。”我喃喃祈祷。我想我与那些孤傲的学者、奸诈的商人不同,资质虽愚钝些,却自食其力,依靠自身的劳动得到食物与尊重,心里便得满足,及无可置疑的骄傲。
窗外的人声越加嘈杂起来,一反常态,忽然开始响起枪声、嚷声。我皱了皱眉,掏出小刀切开面包,塞一块在嘴里,凑到窗口扫视几眼,街上竟满是形色匆匆的人,数名袖章卫士驱赶着过路人;而大道之央,一具四四方方的木制战车与一头雄伟的白色野兽正相互对峙,野兽身后的卫队列成横队朝着战车一轮齐射,战车亦从射击孔伸出枪管还击。下一刻,白色野兽一声吼挥起前爪拍向这具形状奇怪的战车,战车竟如玩具般顿时侧翻着朝我飞滚而来。我急忙避闪,闷响声,墙壁如同被攻城缒撞击般突然破开大口,砖石飞溅,木战车的顶部撞破了我的斗室,径直撞出一个大洞,扬尘纷纷,木桌翻了、椅子倒了、我的面包更不见踪影。正当我忿忿不平时,木战车顶部的一扇活板被精巧地打开了,里面有人!一名头戴单片眼镜的男子伸出胳膊摸到地板,随后敏捷地从中爬出,他刚刚爬出上半身,他身后的木战车就飞速地被拖出了洞,与此同时,该男子猛地巴住桌腿扑了出来,逃出了木战车。我朝洞外探了探头,那头野兽正举起巨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车体上,后者开始逐渐破碎散架。
“咳!咳!”男子撑起身体,嘟囔着,“兽的力量还是不可小觑呵,不该偷懒省去车壳包铁的……”他的语气就像一位玩世不恭的青年,额头却已现皱纹。
“嘿!”我瞪了一眼他,“瞧你们都做了什么!我的房子!”
“万分抱歉,万分抱歉!”单片镜男子满脸赔笑道,说着他俯身从扬灰中拾起一件东西塞在我手上,竟是我的面包,“很抱歉打扰您进餐。”这家伙还挺有风度。
他拍了拍肩头上的灰尘,抓起我的手握了握,“请问府上可有后门?”
我正犹豫着是否该说实话,洞外忽然又钻起来一名身材魁梧的卫士,这家伙一言不发径直抽出马刀高高举起砍向单片镜男子,我忙推开他,卫士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他用马刀支起身体来,骂骂咧咧提起我的衣领:“你活腻了么?!竟敢包庇叛军!”他的脸与我贴得很近,我可以嗅到他的口气,那是我最讨厌的气味。
我最憎恨仗势欺人以及毫无礼貌,而眼前的这名大汉竟同时占据了这两条,我扬起手将方才切面包的小刀一刀扎在大汉的左眼上,顿时鲜血四溅。卫士惨叫着捂住眼睛,后退两步,空空挥舞着马刀,他长得太高大了,马刀在我和男子头顶上倏倏生风却未伤到我们丝毫,单片镜男子俯低身子凑到他跟前猛踹其裆部,大汉怪叫着猛然转身向洞口外跑,却狠狠撞在了洞壁上,倒地不起。我趁机领着男子从后门逃进了窄巷。
而我当时并不知,我的生活,就此改变。
他们自称求知派,试图用建立在客观事实的科学理论去描述世界及潜在的规律,并通过规律寻找其背后的成因。求知派曾为一个体面的组织,作为皇帝的御用技术研究会,不知何年渐渐与主流思想相左,开始公开挑战教会甚至皇帝的权威。时值今日,求知派只得潜伏在城市的各处,东躲西藏,不时与教会死忠寻衅互掐,偶尔找一下卫队的麻烦。这便是先前我对求知派的了解,或者莫如说是一知半解。
“科学精神与其他的信仰不同,我们追求实事求是!只要规律能呈现的,实验可以证明的,我们便以之为真理。同志们!何为主?客观真理才为唯一的主。”单片镜男子说得眉飞色舞,体现与其外表不符的年轻精力,我很担心他的眼镜鼻夹会随时滑落。他名为逆风,虽然年龄不大,许多科学人却尊称他为长老,而他则热情地以同志相称。
我没有应声,而是默默从圆桌中央拿了一块面包。多孔的面包、柔软的面包。
“知识的传承应该由数学等式的推理,而非繁复却言不达意的词与句!”逆风捏着手上的汤勺轻敲了敲黑板,上面画着一些陌生的符号,“必须加强新学员对数学工具的掌握进度了!”余众点点头。
环顾四周,我正身处一所求知派据点,身边坐着的都是求知派“搭救”而来的信众,这些信众在这间起居室授课、学习并研究铸铁的技术与火药的成分。求知派热衷于热武器,他们对工具的改造热情是无止尽的,坚信只有最好的工具才能完成最好的工作。我将面包置于鼻尖下嗅了嗅,熟悉的醇厚安全感,有了果腹之食,一切便显得友好而可接近。
“同志们!万物皆有规律,皆有规可循。社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研究他们!你会发现这座世界存在你意想不到的弱点。既然你们已经无须再进行所谓的‘工作’,那么充分利用你们的时间学习,这如呼吸般终生不可停息。”逆风长老继续着训导,对桌的小男孩已悄悄将果盆里的桑果塞进了嘴里。教育告诉我,在他人宣扬义时吃食物喝饮品都是无礼的表现。
“如果我们无所作为,那么世界只会依循其本来的轨迹运行下去。可认识这座世界的我们却已改变已进步,看着这座世界的眼睛每一天都能看更远看更深,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改造这座世界。”这像是总结性发言。众人纷纷操起刀叉。而我习惯性地开始念诵祷文:“至吾大能的王,怜悯我们…”周围传来一阵嘲笑之声。
“没有魔王,没有神,一切都是客观规律在运行。”逆风严肃地望着我,感到起居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脸皮发烫。
我没有出声,而是狠狠将面包送进了嘴里。
求知派自称昼行人,在白天的城市各处搜索食物与必需品。曾经我所受教育告诉我,人必须劳动,劳动才可换取生存的必需品,不劳动的寄生者都是最羞耻的,势必被唾骂被鞭挞,被雕刻成痛苦扭曲的石像置于街心警示世人。于是曾经的我如同构成磨坊的一个零件般转动不止,灌装面粉、装袋、扛上肩,佝偻地负重走上四十三步,抵到发酵室,再熟悉不过的粉白的带着熟悉气味的车间通道,而现在我已不再去那座所谓的面粉工厂工作了,更不用每天肩扛沉重的面粉袋穿行于发酵室与磨坊之间。有些人告诉我,那一切都是无用之功,我们在白昼所做的一切劳作,都为虚幻,都为空,这些人自称求知派。
“所谓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只是被催眠了被控制了被胁迫了去帮助皇帝实现他的欲望罢了。”逆风向着一干求知派新成员说道,其中便坐着我,他向我们灌输知识,我们则如干渴之人吮吸清水般努力学习。
“没有磨坊,没有理发站,没有香水工坊,全都没有,全都是蜗蛉在你脑部制造的幻象。”逆风长老继续说道。“生存在这座世界上远比你想象得轻易与欢乐。只是你不被允许这么想而已。”长期过量的劳动使人停止思考,对真理视而不见,这是他们的理论。对此我不置可否,因我已习惯在进食时思考,果腹之后,一切问题的思考便迎刃而解。“事物的规律本身没有对与错、善与恶,只是被恶人利用着作用在这座社会上,于是才为病态。”这是逆风长老的理论,在这个理论之下,世界的规律纯属客观,客观是没有对错的。
我有一千个问题需要提出,譬如常态的社会又该是如何的;譬如究竟什么才为皇帝的计划;譬如抛却事物规律本身的对与错,那么又是何人以何种方式来定义所谓的善与恶,如若不付诸劳动地去窃取生存的果实,冠之以合理利用事物的规律,那又是一种罪么。我不禁举手插话,“可是……”
“你想问什么?”逆风的眉角按捺着不耐烦。
“失落感……我想是失落感令我觉得愧疚。”我低声说道。
“我不理解。”逆风咬着小嘴唇闷哼一句。
“我想说,不再以工作的汗水去换取生存的必需品,我心感愧疚。这本身不值得骄傲,亦无半句荣耀可言。我深知劳动的不易……”
逆风长老粗暴打断了我,“你不必再发酵面包了!”身后响起一阵哄笑。
我被激怒了,“如果无人劳动,难不成面包是自行生长出来的,大家皆坐享其成么?”我站起来大声道。
逆风垂下头沉吟片刻,那瞬间我以为将他问住了,可他随后便抬起头看着我们,犀利的目光从单片眼镜后直射而出盯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恐怕是的,我可敬的面包师傅。”然后他扶了扶那枚小小的眼镜框,“看来很有必要向你教授一番那些您珍贵的面包是怎么来的了。”
于是,就在下一个白昼来临之际,逆风领着我们一干新成员开始首次“昼行”,我们被带去参观了城区的几所建筑,逆风长老称之为工厂,在那里我首次见到了自行生产的植物,本以为仅存于幻想的奇观却为日日夜夜实际支撑这座城市运转的重要支柱;在那里,眼睛征服我成为最有力的说客。
“这里,我们称之为暖房”,逆风道,目送一队巡逻卫士走出视野之后,他拾起一小块碎砖砸开对街那所建筑面街的窗玻璃,带着我们翻入其中。
热浪随之扑面而来,这栋建筑的天棚竟完全为钢铁框架与玻璃,光直射入内,却无从逃逸,空气是热的,仔细嗅了嗅,竟带有刚出炉面包的浓香。面包,是面包的香味。
“你没有猜错。”逆风似知晓我心般开口道,“这片暖房所种植的,皆为面包树。”他所指的那些植物,遍插整栋建筑。只见齐人高的粗矮树干,树枝表面布满绒毛,侧枝垂下缕缕长须,如同人的头发。
我往前走了几步,地上有层厚实的细沙,少许渗入鞋内,我脱掉鞋子,赤脚走在细沙里,说不出的安宁与满足感。走几步,就在一株面包树脚下,几个掉落在地的果实已经开裂,半埋入沙,我拾起一只来看,里面拥挤着四五瓣瓤,尽散面包的馨香,用力掰开,抓起一团瓤瓣,那竟是一只完整的面包,和着昼光与沙砾烘焙的芬芳。
忍不住咬上一口,没错,松软的面包,多孔的面包。
“无话可说了吧?”逆风长老又露出狡黠的笑,“真理的表象不同寻常,只因其距离了解真相的人们非常遥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惊叹着,只见更多的面包树上结着更多的果实,硬壳的,青绿色,大如人首,果实上也附有毛发。而那些成熟后掉落入地的果实们,则受到光与沙的烘焙,转为棕黄并开裂散发面包的芬芳。
面包,确是面包,货真价实的面包。
我赶紧褪下上衣,扎紧袖管与领口,拾起地上的果实一只接一只往里塞,很快,上衣成为了一只装满面包树果实的布袋。身后又响起大家的嗤笑,他们并不知食物对劳动者的可贵。而我清晰地知晓,无论这食物是这么轻易地来自暖房的面包树,或为面包人辛苦劳作所得的成果,它们都是生命的食粮,无比珍贵。
“我们最可敬的面包师傅,”逆风笑道,他已习惯戏谑地称我为“面包师傅”,“原本我有所顾虑,害怕你见了这些树之后,会失去对面包的热爱。”我摇摇头,我并不生气,加入求知派之后,我所学到的第一课便是对于客观世界的运行,带有任何情绪都毫无意义,人需要平静地接受客观规律,便是如此简单。
“真好,你令我看到了科学人的坚强。”逆风的语调仍有半丝揶揄之意,“那么让我们继续参观下个景点吧。我想,你们会不喜欢那个地方。”说着,他再次露出狡黠之笑。
在离开所谓的“暖房”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卫队步行了数个街区之后,单片镜长老带领我们来到一座高耸的建筑之侧,建筑的阴影将旁边一所爬满藤蔓的房子完全笼罩于其中,他掏出枚金属铁片打开那所藤蔓房的木门,领我们走了进去。
这里似终日暗无天地,潮气弥漫,我的眼睛很久才完全适应于这其中的黑暗,不时还飘来一股酸腐之味。“这里是蝇的领地,大家切记小步慢行,否则招来了它们的注意就麻烦了,”长老叮嘱道,“我们称此地为,沼氨池。”
无须逆风的继续介绍,我们的目光全部被建筑中央的一口水池所吸引,水池之央开着一株株莲,没有半丝馨香,也无法看清莲花形状,魔王赐予我们的遥远光照,已为这栋建筑之侧的高大建筑所挡,更为外墙缠绕的爬山虎所遮蔽,无法抵达这里。
只闻到耳边传来嗡嗡之声。逆风低声告诉我们,那便是蝇。不同于常见的蛾,蝇振翅的响声颇为惹人心烦,似乎总在耳边,挥之不去。有人默默掏出了匣灯,猛摇了几把摇杆,我正欲制止,他已松下了栅板,顿时刺眼的电灯光将光明投射在这座黑暗阴冷的地下池塘。
“快把它灭掉!”我朝着他大吼,来求知派不久,我尚无法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但我非常了解那些在半空中飞舞的巨蛾喜趋光而至。灯光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快熄掉!”我回首大吼道。
“没事。”一只手轻轻拍在我肩头,“莫怕,蝇生性厌光而非喜光,也因此它们才聚集于此无光之处繁育后代。”那盏匣灯轻晃数下,白光便将我们身边的蝇群驱离,可以看见大股的蝇群从我们所立之处避远散开,原来是我多虑了。
籍着灯光我开始渐渐看清,水池周遭或攀倚池壁、或直矗于池水之中的,是一株株水生植物,冒出宽大的叶与纤细的植茎,一些瓶状的果实便悬挂在植茎顶端,逆风称之为“猪笼草”。我怔怔盯着一只果实的笼盖缓缓打开,三两只蝇从中爬出,细长腿巴在笼口边缘,不时抖动翅羽。待翅膀晾干便飞入半空,在水池半空寻找配偶,交配之后纷纷落在荷叶上产下卵。卵生蛆,生为白色的柔软的幼虫,蛆在荷叶有限的面积上纷纷蠕动,那些不慎被挤下跌入水中便淹死,所以每一片荷叶四周都漂浮着厚厚一层蛆尸。
逆风长老探下身子捞起一把在蛆尸放在我们手上,“来瞧瞧,来瞧瞧!看看这些是什么哪,你必然见过的!”一些挣扎地在我手上扭动、蔓爬,另一些则已死去僵硬,它们细小的身子僵硬之后好像米粒。
“有什么走过来了。”一名学员低声惊呼。
“快灭灯!”另一个声音惊呼道。
“莫怕,”依然是逆风的声音,“植物人没有眼睛,看不见我们的。莫怕。”
匣灯的照射之中,一个人形生物晃晃悠悠走过来,他周身都缠满肮脏的布条,我本以为他会走前来攻击我们,正欲躲避,可他走到池塘边就止下脚步,对于只有数步之遥的我们全然无视,从不知何处掏出一张密密细细的网,将网撒入池塘里,然后利索地收网,将荷叶连同厚厚一层蛆尸尽捞起,然后捧着网袋又晃悠悠地走入黑暗。
“让我猜猜,植物人以蛆的尸体为食,是吧?”我朝着逆风长老问道。
“植物人以何为食我不得而知,”逆风道,“然而蛆的尸体,我们人人却都品尝过。”手心里尸体蜷缩的蛆,腐白而僵硬,果然与我常吃的粮食有些相像。那就是米!突然一阵反胃。
“没错。蝇的幼虫,学名为蛆,白色而无味,含有丰富营养,而人所吃食的粮食之一,便为蛆。人常常称之为,米。”长老严肃地说着,似乎仅仅在教授一种寻常的课程知识。真好,这番话令我暂时不再觉得饥饿了,真好。
我以为这便是这场“昼行”所见识的真相的极端,可直至结束我才知这远未结束,那天我们还见识了更多,更多。我们见到了植物人小心翼翼地将一条“裤子”从一株二叉树剥下,置于风室吹干,原来那些制成裤子的材料竟是风干之后的树皮;我们见到织布蛛将丝线织为毛毯,难怪每到梅潮时节总觉毛毯湿脚;见到成捆的阴干的植物躯体被砌成堆,植物人缓慢又不无痛苦地锯着它们,将钉子敲进去制作为家具。
一切都是植物在生产,与书本上所谓的生产社会全然不同。我喃喃道。
是的。逆风长老说道,我们早已经离不开它们,人的生产力被皇帝转移去执行他的某项计划,而代替人的,是植物。
我望着几位动作笨拙迟缓的植物人出神,他们周身为布条所覆的,偶尔暴露出的皮肤,便为植物表皮的脉络。身边的小学员们拾起石头砸在植物人肩背上,看着他们迟钝地不知所措。
回到据点之后,我们仍在思考一个问题:植物人究竟是何种生物?对此,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只是徒拥有人形可移动的植物罢了;而有些人认为,每一个植物人,内心原本都是人,只不过在心底里发芽的异株已控制心智与身体,灵魂已灭,徒留一具躯壳。
我将问题再次请教逆风长老。
逆风摆首道,“恐怕……只有抓住植物人解剖之后才可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我见过那些试图靠近植物人的人的结局,被植物团团缠绕,动弹不得,随后一丝丝被吮吸尽营养,成为干尸。”他无奈地说,“答案总会有的,在此之前我们须留存勇气与耐心。”
我点点头。
“你有着格外强烈的好奇,孩子。喜爱提出自己的问题,虽然有时候我会被你的问题问得不厌其烦。然而科学人需要这样的精神。学习更多!”长老用力拍在我肩膀上,“知识便是力量,会帮助我们战胜那些愚忠的教会份子!”
在我的努力之下,据点的书籍很快被我消化殆尽,我学到很多,较多数学员都来得渊博。然而逆风长老告诉我,这只为知识系统中的一小部分。不多日,逆风长老带我来到求知派的分部,那是一栋不起眼的深色建筑,方方正正,所有的窗户都十分高,并且拉满了窗帘。走入其中之后才发现,那里有着直达穹顶的高耸书墙,书墙之上摆满了书。“这是根据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而建立的知识系统。每一条规律都源于物理。”一来到这儿,他更加滔滔不绝。“这便是求知派的圣殿!至高无上的!”
“来,看!”逆风塞给我一本色谱,一页页翻开,里面有很多我从未见识过的颜色。“红与蓝生紫、红与绿生黄……”
“瞧,这是个杠杆!”力臂一长一短的天平,长的放着一个轻物,短的放着一枚重物。铭牌上写着一组未知字母的公式。我轻触一下,杠杆上下振动,终于渐渐又回到了平衡。
“我们要往前走,就必须摩擦地面。让地面给我们一个摩擦力。摩擦力有很多种,其中便有硬摩擦和滚动摩擦,滚动摩擦比较省力,哈哈哈”他向我展示一个轮子,轮子滚得确比四条腿的走得快。
“摩擦起热,热能生电。所以维持我们生命的机能的,其实都是生物电。当人死去之后,尸体会变冷,于是电能也就停止运转了。”逆风长老把我的手摁在摩擦发电机的轮带上使劲蹭。“电触到铁便可生光。”他向我演示一个电灯泡。用发电机点亮了。
“光的背面是影。”他把一个小卡片竖在电灯泡前,顿时后面起了一阵阴影。“来,你摸摸。”手指触摸到阴影。“影是凉的,光是热的。”逆风又说。
“物体的运动轨迹被更大的力者所改变。”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往身后一扯,我踉跄差点跌倒。“哈哈哈哈,”这单片镜的男子开怀大笑。
“物体坠地,”他拿着一个铅球,放手,重重砸地上,“重的物体比轻的物体更容易坠地。”他撕下一张碎纸,纸片飘零半天才触地。“我称之为重力。”逆风继续道,丝毫不顾我的接受力,“要克服重力,就必须有翅膀。”他掏出一只木雕小人,小人有一对翅膀。“现在我们知道,只需要往下拍打的力量大过于吸引你的重力,那便可飞翔。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过么?物体的运动轨迹被更大的力者所改变。”逆风使劲扇着自己的双手,好像那是他的翅膀,“往上走!往上走!”他越说越兴奋。
“曾经我们制造过一架飞翔机,很可惜,试飞当日被破坏了。”他作了个失望的鬼脸,“就连图纸都已失传。”说到此处他竟也神采奕奕,“然而无须担心,我已受到新的启示,我所需要的,是为更大的力,更大的!”他把玩着木雕小人的活动翅膀,有些手舞足蹈。“我们只在最近才发现,那老家伙设立研究所、疯狂争夺创意源泉,是有其深意的:人的想象力是最为宝贵的资源,能打破循规为我们通往自由另辟蹊径。”
我默默点头,暗自担心他下手过重把小人的木片翅膀掰将下来。
“如果有机会,你也该见见她!”
“她是谁?”
“贩梦者。她的梦充满了想象力,提供我们许多启示,”逆风长老垂下眼睛,“只是她现在下落不明。”
我木然点头,长老并非首次向我提及这位无名的神秘人,每每总提及她的重要性,然而我的接受力正消化着长老在短时间塞给我的众多知识,已无瑕他顾,与此同时,一些困惑如本能般令我提出质疑。我没有细察这消瘦敏捷男子的神情变化,沉思片刻后终于开口打断他:“令我们呼吸运转下去的,可是生物电?人的身体内部是否也一直进行着摩擦?”
长老愕然。
“倘若人的身体终日摩擦,那么长久以来,器官之间的摩擦想必应随顺时间而愈发顺畅,那么人又怎会衰竭而亡?”
逆风长老默默摇头,他亢奋的神情消失了。“生与死的奥义是最深的。”
“我还有许多问题,许多许多……为何圆月上的燃烬会纷纷飘落到地,理应比燃烬重的多的环形山甚至红月本身却不曾坠地?”“为何红色与绿色相杂可生成黄色?”“为何更大的力决定物体所向?”
“我想你所问的,并非规律,而是造成规律的原因。”逆风沉思半晌,“这些问题我也无法回答……还有很多等着我们去研究和发现。”随即他又微笑着说,“然而也正是这些难题,使得我们一次次一次次去推演问题的来龙去脉,以至彻底了解问题背后的规律。”
“会不会……会不会所有规律的背后,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教会所说的魔王,这片世界的造物主,只因为他的意志的意愿才趋势世界按照眼下的规律来运行。会不会正是如此?”
“不会……”逆风喃喃道,“不会的。”他的声音渐低落了下去,似乎更像是说服自己,“终究只因我们还未能穷尽规律背后的规律罢了。”然后他正视我,“绝不要因科学研究的失利而将茫然的未知归于神迹,那失利只是人的失误或愚昧,仅此而已,切不可藉此造就神的大能与智慧。从来没有神,从来没有虚空无实的神。”
我默默点头。
“教会所言魔王,可又有何人见识过魔王的真实面目?如果魔王真可创造世界,因为不按照一个更容易存活更易获得兴奋的世界来创造我们这座世界?魔王?笑话。”逆风长老越说越自信满满,“一切都是皇帝与那些走狗们的阴谋罢了,所谓的宗教崇拜,皆为工具。”
或许他是对的,我没有丝毫证据可加以反驳。我朝长老笑了笑,他所教授的,都是科学人的金玉良言。固然残酷,却为真实的残酷。加入求知派之后,我所见得更多,所听闻得更广。虽然我更喜爱既往般单纯地付出扛面粉的体力并得到报酬,可惜,既往的生活是一场骗局,世界不如曾经我想象的那般单纯,而我也不如曾经那般地甘愿被假象蒙骗。
在这座被他们称之为“酒窖”的求知派据点,在这所不起眼的房子的地板之下,我与新老成员一同生活着,共甘苦,共患难,昼伏夜出。白天我们潜藏在地下室躲避卫队的搜查;入夜后我们以自由人的身份穿行于夜市,宣扬求知派的科学理论招募新人;偶尔“昼行”,潜入植物工厂里掠夺给养;与卫队以及教会死忠巷战,火绳枪的互射,马刀与刺刀的对搏,凭借着改良过的火药,我们胜多负少。
“光打败他们是没有用的。”逆风长老的谆谆教导如是,“必须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必须让更多人看到科学规律,必须让更多人知道手里的力气是真真切切的,‘物体的运动轨迹被更大的力者所改变’,我们必能改变这座世界的命运,我们自己的命运。”
逆风所言不假,可人的认识与世界观也并非可轻易改变,于是我们队伍的数目增长缓慢,好在,仍是增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