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站在约克郡刑事法庭的台阶上,任由微风轻拂秀发、掀起长衣。她这一整天主要都用来申请驱逐令了。有一个暴戾的青年人在他的廉租房里贩毒,吸引了一帮瘾君子没日没夜地涌入大楼,音乐声震天价响,遇到邻居投诉,还恶言相向。这类业务枯燥繁琐,进展缓慢。不过民事案件比刑事案件酬劳更高,更能支付萨拉的房租,所以,只要时间允许,她也会欣然受理。
她绕着法院信步而行,大口呼吸着清爽的午后空气。时近黄昏,正下方的溜冰场已然亮起了照明灯,一队溜冰者正整齐绕着冰场中央那棵装饰着彩灯的圣诞树嗖嗖滑动着。她的双腿还在隐隐作痛;一侧屁股上留下了发黄的淤青,她那儿跌得挺重的。不过她很喜欢和他一起溜冰;她想知道迈克尔是否和她一样,不知还能不能再收到他的消息。
顺其自然吧,她一边如此告诉自己,一边穿越城堡下方的马路,往自己的事务所走去。很好玩,如果还能更进一步,也蛮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证明了我这个年纪也可以——埃米莉怎么说的来着?——拽着个男人约会一次。他们用词怎么这么残忍啊?呃,这是基本需求——我猜他们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她上楼回房间时,竭力不去细想鲍勃和索尼娅那晚后来可能干了些什么。在上床休息之前,她不得不又打了几通电话。前两个是为下星期的案子打给律师的,第三个打给了露西·帕森斯,想问问她在卡普曼村发现的那具尸体。
“露西,他们怎么说?还有什么其他发现吗?”
“不好说。他们不怎么乐意和我谈,可想而知。不过,他们已经验过尸了,显然正在等法医证据。”
“什么法医证据?”
“这个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但他们说了,他们99%确信那就是布伦达·斯托克斯,而且她死前受到过非常恐怖的袭击,颈部被丝巾勒过,头骨多处粉碎性骨折,还有一只手腕也骨折了。我觉得他们是希望我为贾森·巴恩斯无罪释放的事感到内疚。”
“毫无疑问。不过有证据证明是他干的吗?”萨拉问道。
“我一直问他们,但他们不肯说。我猜他们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吧。不过如果真是贾森的话,那事发当晚他可够忙的,一定非常忙。他不仅和布伦达大干了一场——敲碎她的头,折断她的胳膊,用丝巾勒死她——而且之后还想办法把她埋在了环路下面……”
“谋杀发生时,正在建环路吗?”
“是的。抱歉,我应该早说的。我查过了。日期相当吻合。布伦达失踪的那个夏天,承包商正在往交叉点浇筑混凝土。警方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贾森敲碎她的头,折断她的手腕,用丝巾将她勒死,然后开车把她拉到环路埋了。这些全部发生在同一个晚上?”
“如果他们仍然认定贾森是凶手的话,那这就是他们的说辞。我猜这事儿很难证明。我的意思是,车子烧焦的残骸在利兹被人时是几点?五点半,对吧?”
“没错。那他一定得在此之前干完所有事情。在我看来这不太可能。但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毕竟,他们要挽回声誉。那位退休的巴克斯特警司也在那儿呢。我听到他在后面说话了。”
“他还真是讨人喜欢。”萨拉若有所思地说,踢下鞋子,把脚伸到桌下,活动着抽筋的脚趾。“我们那位更讨喜的当事人呢,露西?他对这一切是怎么个说法?”
“呵呵,这个,有点蹊跷啊。”露西答道,“我给贾森的堂兄打过电话了,上诉成功之后,贾森就搬去他堂兄家了,可你猜怎么着?他不辞而别了,也没留任何信件转发地址。”
“这下好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电视新闻播出后的第二天,你说巧不巧?打那以后,没人见过他,也没人收到过他的消息。警方肯定会把这当成是负罪潜逃的信号,是不是?”
“那是当然。可是,如果你蹲了18年监狱,发现他们又要来抓你了,你会怎么做?这和你有没有负罪感没关系。”萨拉叹了口气,“好吧,亲爱的露西,咱们保持联系。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要谢谢你。”
“什么事啊?”
“那个,就是你推荐给我的那位离婚律师。”萨拉反感地谈起了离婚的话题,“接下来这几天,我可能得处理一下那事儿了。做好思想准备,给他去个电话。”
“据说这个律师特别讨人喜欢,对客户特别和善。”
“他真得有那素质。一想到这件事我恨不得一口咬掉谁的脑袋。这太不像我了,你知道的。”
露西大笑,“你就是只小猫,萨拉,柔弱如丝。我得挂电话了,门口还有一位当事人等着我呢。保持联系。”
“再见。”萨拉放下电话,心想,这星期就这样了,把几个案子的资料带回家准备一下,给埃米莉和西蒙打打电话。然后,好吧,就这些了。看看电视,读读书。好久都没做这些事了。回家路上可以去逛逛水石书店买本书,买本读来轻松、惬意的长篇小说看看。
电话响了,她按下通话键。
“是萨拉吗?”对方是一位男士,“迈克尔·帕克。还记得我吗?”
“哦,记得啊,当然记得。嗨,你好。”
“最近好吗?”
“蛮好。正在收尾这周的事儿呢。你呢?”
“也挺好的。一周的工作都要忙完了。我在想,呃——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项目吧,惠特比周边的那个谷仓改造项目?”
“记得。”
“是这样的,我明天准备去那里一趟,我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呃,和我一起去。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吃午饭,在海边走走,然后回来的路上我带你去看我的风车磨坊。我是说,如果你没别的安排的话。”
我打算去逛水石书店,萨拉心想,看看有什么电视节目,琢磨要不要卖掉房子,梳理案件资料。
她竭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热切:“嗯,蛮好的,我很愿意一起去。”
“对上了!”特里欢呼道,“就是那个臭小子。”
从莉齐·博兰车库窗台上取到的指纹和彼得·巴顿的完全匹配。相似度最低标准为16,匹配结果轻易达标。看着电脑屏幕上一左一右两组指纹,根本没有质疑的余地。
“就是他了。”简越过他肩头看着电脑说道。
“对。不幸的是,我们不大可能从面具上提取到指纹了,不过,虽然上面沾满了沟渠里的污泥,但法医认为应该可以取到他的DNA信息。所以如果——等——我们抓到他,应该也能证实那面具就是他的。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人在哪儿?”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令人沮丧。他们调查得越深,就越发现彼得的同事分析得一点没错——彼得·巴顿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就算他有朋友,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警方去学校调查过了,但答案如出一辙:他是个安静、孤僻的男孩,没什么社交技能,没有朋友。女同学都躲着他,男同学也多对他避而远之。有几个人回忆说他对军事和生存技能很感兴趣,但他并不愿意和别人讲这个。他参加过学校的志愿军力量培训班,但一学期后就退出了,因为他不喜欢那里严格的纪律。他学习成绩很差,初中毕业只拿了两个D。他在学校花园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和一位主管起了争执,之后便没了工作热情。“那时候他就块头很大,样子很吓人。”那人告诉简,“你不会愿意和他过招的。你会觉得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大。我觉得那就是他没遭别人欺负的原因。他其实是最好的攻击目标,学习不好,笨手笨脚,不善言辞,其貌不扬。但是没人想去招惹他,那好比拿木棍去戳一头熊。”
“女同学呢?”简问道,“他有女人缘吗?”
“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女同学都躲着她,可能是因为害怕吧。”
“还发生过什么事吗?他惹过其他麻烦没有?”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时间太久了,而且我们有那么多男同学。”
“所以你不清楚他现在会藏在哪儿?”
“是的,抱歉。完全不清楚。”
无论问谁,答案都一样。彼得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也没有人太关心他的行踪。大家都避之不及。他的气场很有威胁性,喜怒无常,让人不敢接近。他好像也不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曲意逢迎。他似乎很喜欢独处。
《晚报》刊登了彼得的人像拼图,还附上启事,称警方希望找到他配合调查、排除嫌疑。不过并没有引来什么线索。
“尽管你可以嘲笑那家伙对求生技能的狂热。”一星期后,简如是说,“可他现在干得相当不错。莉齐·博兰遇袭都过了八天了,还是没人见过他的踪影。”
“也许他正享受这一切呢。”特里分析道,“他的辉煌时刻终于来临了,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大篇幅地详述他犯的事。而他不知躲哪儿哈哈大笑呢,就像本·拉登一样,那个没人找得到的人。”
“也许他根本就不在约克。”简说,“如果我干了那样的事,我会去伦敦、伯明翰、格拉斯哥——找个能隐匿在人群里的地方待着。”
特里摇了摇头,“那家伙不喜欢人群。这里的人害怕他,我猜城里人也会怕他。我怀疑他这辈子有没有出过利兹。不,我认为他还在当地,藏在一个他了若指掌的地方。一个他已经准备了一阵子的地方。暗中观察我们对他的追捕。等待着。等待下一个机会。”
第二天早上九点,宝马车隆隆地驶进萨拉家的私车道。头一天晚上,她还曾突发奇想,想给他打电话,提议自己骑摩托车载他,不过最后还是没敢打。她没有多余的头盔和皮衣,而且她也不敢确定如果后面坐着个大男人,自己还能不能安全驾驶。再说,在寒冷的冬日,宝马车似乎更诱人些。
农场项目比她料想的还要有趣。他给她看一年前他刚买下这里时的照片,旧农舍和坍塌的石头谷仓看上去彷如战后废址。而现在,三栋尚未竣工的新房矗立眼前,屋顶已布满干净的新木椽,还有几根从其他地方收来重新利用的旧橡木横梁;厨房已铺好地砖,灶台上是新安装的Aga牌燃气灶;房子外面辟有碎石铺就的私家车道以及别具特色的池塘。为了找到和原来的农场完全匹配的旧砖头和瓷砖,迈克尔没少费工夫。他还滔滔不绝地给萨拉讲他和设计师、环保局、建筑检察员、水管工、电工和瓦工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房子还是半成品,他便已经卖出去一套了,还为其他两套制作了精美的宣传手册。他递给她一本。她瞥了一眼价格,大笑起来。
“我这辈子也买不起,迈克尔,下辈子也没可能。”
“不好说哦。人总得有点梦想。”
他们在一间能俯瞰大海的炸鱼薯条店用餐。他问她上次分别后都在忙些什么。她把经手的案子讲给他听,他面露同情地听着。萨拉觉得他应该感兴趣,便把露西的话统统说给他听了,包括警方在找到布伦达·斯托克斯尸体以及贾森·巴恩斯失踪后引发的推断。警方已经发布了一块丝巾残片的照片,萨拉指着当天早上的《泰晤士报》给他看。他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这个会有什么帮助。”他说,“我一直认为巴恩斯就是凶手。希望他们能抓到他。如果再有人死在他手里,那太可怕了。”
“那只是你的假设。”萨拉道,“但是证据似乎表明……”
他举起一只手,“抱歉。咱们谈点别的好吗?这么好的日子,谋杀,你知道——那真不是我想聊的话题。我带你去看我爸爸教我水肺潜水的地方吧。东海岸最好的海滩。我从小就一直很喜欢那里。”
午餐后,他们沿着海滩漫步,然后开车穿越丘陵,折回波克灵顿。他们在高高的白垩山丘间穿行,山势开始沿着约克谷方向逐渐走低之际,他们转入了村庄外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沿着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开出两三公里后,迈克尔满意地长吁一口,“我们到了。”他驱车左转,通过一道大门,沿着一条土路缓缓前行,穿越一片长满落叶松和桦树的小树林。小路沿着缓坡蜿蜒下行了大约400米,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轻轻颠簸着,落叶和松针如地毯一般铺满路面。转过最后一个弯后,迈克尔停下了车。他关掉引擎,转向她,面带微笑。
“就那儿。你觉得怎么样?”
“真壮观。”
前方20米处是一个石砌的圆柱形塔楼。塔楼约有四层楼高——至少有普通住宅的两倍高——建在一个小山丘上,看上去更显高大。塔楼底部最宽,越往上越窄,高高低低地分布着几扇小窗户。在相当于二楼的位置,有一个木制阳台绕塔一周。再往上,在岁月侵蚀的石头上盖着一个小小的绿屋顶,周围看上去是一个更小的阳台。屋顶下,在塔楼右侧俯瞰山谷的位置,有一个中心轮轴,上面挂着四张网格状的翼板,在萨拉看来,彷如巨大的螺旋桨叶片一般。对面,就是塔楼靠近小树林的那一侧,是一个较小的垂直型螺旋桨,与屋顶成直角。
她的视线几乎立刻被螺旋桨以外东西所吸引,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风车磨坊会建在这个位置。它们就位于山地的西端。从风车磨坊所在的小山丘再往外,是一片芳草萋萋的斜坡,大约有二三十米宽,再远处的大地就那么消失无踪了。萨拉坐在车子里,只见那片大地似乎一下子就遁了形——再往远处眺望,在更远更远的下方有一处山谷,坐落着几个村庄,还有往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大片农田。此时,玫瑰色的云朵铺满天际,躲在云朵后面的夕阳已开始西下。
“你想近距离看看吗?”迈克尔问道。
“很想。”
他们下了车,往塔楼走去。走近之后,萨拉看到那些打眼一看非常炫目的翼板其实已经破破烂烂,需要修补了。不过前门刷了大红漆,装了新的黄铜把手和信箱。一辆白色小货车停在塔楼旁边,只见一个穿白色连体工装服的男人从车子后面拿了件东西,进了前门。
“那么,这真是你住的地方?”她问道。
“以后是,等这些家伙贴完卫生间的瓷砖我就住进来。我目前是住在那边。”他指向她的左侧,那里有一个她此前没注意到的小村舍,就在风车磨坊后面紧挨着树林的位置。“那是磨坊主的房子。很简陋,但足够了。我回头会弄得现代化一些,等磨坊完工以后再说。”
“那磨坊主不是住在磨坊里吗?”
“不会,他们都不住磨坊里。里面都是机器,没法住人。对男人而言,风车磨坊其实就是个工厂。不过我在颠覆这一切。当然,遭到了生态环境保护人士的强烈反对。来,我带你看看它是怎么运作的。”
他打开门,带她参观一个宽敞的半圆形房间。地面铺着石头,墙壁都抹了石膏。大约在房间的三分之二处,砌了一堵石膏墙作隔断,沿墙分设着水槽、烤箱、炉盘、料理台还有一组昂贵的木质新橱柜。墙壁的一端开了一道通往浴室的门,工人们正在那里忙活。他们脚下的地面布满灰尘和硬纸板,不过萨拉看得出来,这里很快就会变身为一间农舍风格的奢华厨房。外墙上装了更多橱柜,窗户下面还摆着一张早餐台。
“装修师傅费了老大劲才把这些玩意儿装到了圆形的墙面上。”迈克尔说,“不过他们的手艺很棒,你不觉得吗?”
“非常棒。”萨拉表示赞同,手指抚摸着花岗岩料理台,“不过那是什么东西啊?”
就在天花板下方,有一个涂了黑漆的金属轮子,个头很大,上面还连了几个小金属轮和一些杠杆。
“那是我保留的一部分机械设备,看上去更有特色。”迈克尔道,“就像农舍上方的木横梁。你看,那个轮子连接着上面的磨盘。这些棒条和杠杆是从拉幅装置上拆下来的。磨坊主就用它们来调整两块磨石之间的距离。”
“两块磨石?我以为只有一块呢。”
“不。”迈克尔微微一笑,“不是那么运作的。上楼吧,我带你看看。”
他带头爬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这个房间和一楼的大小相当,不过布置得更舒服。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宽屏电视,墙边摆着一套真皮沙发和扶手椅,还有一张看上去好像是圆形的餐桌,旁边摆着几把椅子。不过和其他餐桌不同的是,桌子中央伸出了一根结实的铁柱,直抵天花板,插了进去。萨拉弯下腰,发现这餐桌没有桌腿,而是架在两块堆叠在一起的大圆石上。
“就这儿了——看,那就是磨盘。”迈克尔道,“粮食就是在这两块石头之间磨碎的。”
萨拉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怎么磨呢?”
“是这样的,粮食会从上方的活盖放入,顺着一个斜槽滑下来,进到一个类似木托盘的东西里,就是一个漏斗,漏斗就在磨盘的正上方,磨盘就在这张桌子所在的位置。然后粮食会穿过漏斗,滴进上面这块石头的小洞里——这叫回转磨盘——也就是会动的那块磨石——然后顺着小洞滑进两块磨石之间的缝隙。”
“回转磨盘会转动?怎么转呢?”
“那就要靠这个金属轴了,你看,”迈克尔拍了拍那根金属杆说,“这个轴会连到翼板上,以此来转动回转磨盘,而下磨盘则保持不动。这样的话,两块磨盘之间的粮食就会被磨成面粉,然后在楼下装袋。”
萨拉从没想过这些,“这就是为什么人们称之为石磨面粉?就像你在超市里买的那种?”
“正是。有很多种说法都是出自这里。比如,如果磨坊主想知道粮食的温度是否合适,不会因为太热而烧着,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他会把鼻子放到磨石上1。”
“真的吗?”萨拉大笑,“我一直觉得那个谚语听起来就很痛。”
“很可能,如果他凑得太近的话。不过他只是要闻闻味道而已。另一种测试面粉质量的方法是抓起一点面粉,用手指和拇指搓揉,就像这样。根据拇指法则判断2。”
迈克尔看上去热情洋溢,像个喜获新玩具的孩子。
“不过你没真打算在这里磨面吧?”萨拉问道。
“哦,没有,那活儿不是一般的累。总之,这里面无利可图。如果我把它恢复成生态环境保护人士想要的样子,用不了几年我就会破产。不会那么做的,你看到了,我的计划是把它改造成一栋房子,保留磨盘和原来的几个部件增加点特色,然后把翼板连上发电机来供电。非常环保。而且更适应二十一世纪,你不觉得吗?”
房间的另一端是一扇刚刚上过漆的新门,上半部分镶着玻璃。迈克尔走过去,把门打开,“看看外面吧。”
萨拉走出去,来到宽阔的木质阳台上。阳台约有一米宽,正好绕塔楼一周。站在上面,萨拉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她现在不过是在二层而已,可是看上去大地好像在她面前猛地下陷了好几百米,直抵山谷。她抬起头,看到头顶上方两米处,是其中一张巨型翼板的底端。这么靠近看,翼板似是比刚才更大了。那翼板看上去仿佛一只三层楼高的巨大手指,从塔顶中心直直向她垂来。上方,另一张翼板同样往天空方向延展了老远,远高于磨坊顶。还有两叶翼板向两侧伸展,如同两只巨型手臂。一对白嘴鸦被突然现身阳台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振翅飞离他们右手边的翼板,朝下面的深谷毫不费力地俯冲而去,一边飞一边发出愤怒的嚣叫。
萨拉伸手去摸那翼板的底端。“它为什么不动呢?”她问道。
“顶楼有一个制动器。再说,你也看到了,它们是网状结构,这样在我们不使用的时候可以让风直接刮过去。以前,如果人们想要更多动力,就可以用布把网格蒙上,这样就能产生更多动力,就和船帆一个道理。不过我们现在不需要那个了。”他指了指从塔楼一侧垂下来的一大圈链子,末端系在一个夹板上。“那个就起了制动器的作用。”
“所以,如果你把链子松开,翼板就会动起来?”
“很可能。”迈克尔犹豫了一下,“我之前只松开过两三次。”他吮了吮手指,举到空中测量风力,“不过今天没什么风,我猜我们可以冒险一试。”他松开了链子,“靠后贴墙站着。那些翼板每个都有一吨重,有时候转速可达到每小时48公里。这些年来,有不少磨坊主都被它削掉了脑袋。”
他双手抓住链子,拽着圆环的一侧使劲往下一拉。他们头顶上传来吱呀一声,一时间什么也没发生,但接着彷如一位从酣梦中惊醒的老人,他们头顶上的翼板吱吱嘎嘎地动了起来。一开始转速很慢,有些轻微的抖动。翼板慢慢往左侧转动,稳稳地升到了空中。萨拉满心敬畏地看着它从水平上升到垂直状态。与此同时,第二个翼板势不可挡地降了下来,取代了第一个翼板的位置。这叶翼板转速稍快,从她头顶前方一晃而过,然后升到了左侧。接着第三个翼板又取代了它的位置。
这情景让人有些目不暇接。萨拉满心敬畏地看着翼板嗖嗖转动着,越来越快,直到转速终于规律地稳定了下来。她以为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未料哪怕是在这无风的下午,这些翼板产生的动力竟然都如此显著。每叶呼啸而过的翼板带起的气流都会让头发拍到她脸上。顶上,塔楼里的机器吱嘎作响,好不热闹。阳台下方的地面上,工人们在塔楼外面围了一圈,正驻足观看呢。
“要亮灯了,是吗,帕克先生?”一位工人大喊道。
“只是演示一下。”迈克尔回答道,“让这位女士看看它们是怎么工作的。”
那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萨拉,“你独立操作没问题吧?我们很快就走了。”
“没问题,黄昏时我就会把它关掉。”
“那好吧。”工人们绕着塔楼走了回去。
迈克尔用手托住萨拉的手肘,“我再带你看看其他的。”
他们沿着另一个木质楼梯爬到了四楼,“这是他们以前存放粮食的地方,然后就从这里运到底下的磨石里。”迈克尔道,“不过,你也能看出来,我决定把自己存放在这里了。”
这是他的卧室。软软的蓝色地毯,双人床,一把扶手椅,一盏台灯,一组五斗橱,一个木质衣柜。萨拉注意到,楼下的金属传动轴到这一层便消失了。萨拉问这是何故。
“我们把它锯掉了。”他回答道,“下面的轴留着就是为了好看,不过如果这儿还保留着,那就直接从床上穿过去了,到时候我的两只脚得抱住它睡觉了。”
萨拉若有所思地听着外面翼板转动的轰鸣。每隔几秒就会有一叶翼板遮住了落日,窗户也为之一暗。“可是那些翼板,”她紧张不安地说,“难道它们在驱动什么东西吗?”
“那台新型发电机,我希望是。”迈克尔道,“就在六楼,那是顶楼了。来吧,我带你去瞧瞧。”
再上一层是五楼,这里显然是迈克尔的书房。“我还没往这里搬东西呢。”他说,“不过一旦搬过来,我真的会很喜欢这里。”书房的地毯是棕色的,书桌上放着电脑和打印机,还有一个文件柜,窗边有一把很舒服的真皮扶手椅。萨拉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从这里看去,风景越发怡人。她打开窗子,想要更好地一睹美景。翼板在她面前几米的地方呼啸而过。
“远处的那些冷却塔,”她问道,“上方飘着云的那几座,那儿是德拉克斯吗?”
“对。肯定能看到整座城吧?40公里远。如果你往右看——那边——刚好能看到约克大教堂的塔楼。”
夕阳正缓缓坠入遥远的地平线,萨拉如痴如醉地眺望了好一阵子。翼板转动的节奏,还有头顶上机器设备稳定的轰隆声很有催眠的效果,她感到很舒服。她意识到,在这磨坊四周,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没有车水马龙,没有街灯,没有聒噪的电视节目,没有孩童在街上嬉戏。唯一的灯光来自下面幽深的山谷。夜幕慢慢降临,她能听到白嘴鸦在枝头呱呱叫着。地面上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一道光锥投射进树林里,工人们开着小货车离开了。
她从窗前回转身来,只见迈克尔正笑而不语地看着她。“这上面还有一层?”
“是的。最后一层。”
他们爬上最后一层楼梯,站在楼顶下方。在这里,她寻到了轰鸣声的来源。两个巨大的木齿铁轮正稳稳地转动着——其中一个是垂直的,就安装在一根轮轴上,轮轴连接着翼板的中轴;另一个大铁轮是水平的,迈克尔解释说这叫正齿轮,以前就是靠它转动轮轴,以此推动下面的磨盘。现在,尽管传动轴没有连上,但正齿轮还在旋转,有一些小设备将其与另一个重型磨盘连接起来,靠那磨盘的重量让它降慢速度。它还与一台现代发电机相连,那发动机几乎占满了剩余的空间。设备的轰隆声伴着发电机的嗡鸣,让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
“那个垂直的轮子就是制动轮。”迈克尔大喊道,“你看出它的运作机制了没?如果我把缠在它上面的链子拉下,翼板就会停止转动,就像车轮上的刹车片一样。”
“而现在就靠这个为整套房子供电?房里的电灯全靠这个?”
“是的,没错。免费的风力发电。我可以用那边那些电池存储一部分电力。不过如果翼板整天转个不停,那就不只是为这套房子供电了,你知道吧。我可以把它回售给国家电网,至少足够缴纳家庭税了。”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想不想出去到楼顶上看看?”
“好啊。”
他发问时,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看到怎样的景象。他们此时所在的房间就在楼顶下方,层高只比人略高一点而已。迈克尔微微低头,打开了后面的一道小门。萨拉随他走了出去,不由震惊地倒吸一口气。她置身一个小小的阳台上,大约半米宽,栏杆还不足她的臀部高。她身后是一个光滑的金属屋顶,呈圆锥形,高度大约是她两个脑袋的高度。在她下方——远得让人心悸——能看到迈克尔的车,像一个小火柴盒玩具。天色越来越暗,白嘴鸦仍在枝头盘旋。她不由地紧住栏杆,稳住身形。她意识到,他们刚才穿过的那道门就在楼顶的一侧。左手边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翼板,正在她和夕阳之间转动不休。右手边,在树林和迈克尔车子上方,还有一组小型翼板,安装角度与楼顶成直角。
“那是什么?”她问道,松开一只手飞快地指了指,旋即重又牢牢握住栏杆。
“风车扇尾,可以让翼板始终指向风的方向。所以,如果风向变了,屋顶就会轻微转动,然后……”突然,萨拉的脚下一歪,“……就像这样。”
“该死,刚才是怎么回事?”
“刚刚风向稍微变了一下,就像我说的那样,屋顶也随之转动了一小下。”
“屋顶……你是说我们脚下的这整个屋顶在动?它不是固定的吗?”
“不是的。对不起,我应该提前提醒你的。屋顶是圆形的,对吧,然后架在一组木质滑道上。扇尾和屋顶相连,不过是通过一个滑道外部的木齿铁轮连到塔楼上的。所以说,风向一旦变化,就像刚才那样,扇尾会沿着木齿铁轮移动两三个格子,并拉动屋顶一起转动,这样就能让翼板一直朝着风了。很巧妙,是不是?”他大笑。
“巧夺天工。”萨拉深吸一口气,她决定不能让自己显得很害怕,“那这个阳台起什么作用呢?”
“自杀。”
“什么?”她盯着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有没有听错。他站在她和落日之间,脸上蒙着一层暗影。“你说什么?”
“自杀。”他从两侧抬起双臂,做出燕式跳水的姿势,“你不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死法吗?”
“迈克尔,快打住。你疯了。”
他弯下膝盖,像是准备一跃而下,“完美。只有两秒钟的恐惧而已,然后就死翘翘了。你还能想出更好的结局吗?”
萨拉耸了耸肩,心想,我只身一人站在这塔楼上,和一个几乎还不怎么了解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他是个变态怎么办?
“迈克尔,别说傻话了!打住。”
她松开放在栏杆上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惊恐地看着下方的峭壁。见他一动不动,她又拽了拽他的胳膊。
“迈克尔!”
他没有动,而是大力勾住她的胳膊,让她站在自己身侧。翼板在他们身后呼啸而过,比刚才的速度稍微快了一些。一只白嘴鸦大叫着从他们脚下飞过。我和他连在一起,萨拉心想,如果屋顶再次倾斜,那我们就会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比我强壮很多——该死,他到底想干什么?
迈克尔低头看着她。在暮色中,很难看清他的表情。风把几缕头发吹到了她的眼睛上。她又开始思忖,现在就我们俩在这里,方圆几里再无他人。这就是我的结局吗?
他松开手搂住了她,带她走回屋里。“抱歉。”在从屋顶下到书房的路上,他说,“刚才吓着你了。我不应该那么做。”
“你当然吓着我了。”萨拉的恐惧变成了愤怒,“你刚才在上面到底想干什么?太危险了。”
“对不起,我太蠢了。我只是……我喜欢登高,一直都喜欢。不过我不应该硬拉上你。我向你道歉。”
“可是为什么呢,迈克尔?登高有什么乐趣?”
“哦,我也不知道。我猜也许是空气吧,风吹在你脸上的感觉。还有那种凌空的感觉。让你觉得你可以控制自己,诸如此类……如果我想死,那将是最好的方式,不是吗?干脆利落。”他带着歉意认真地看着她,“不过别担心,我还没打算死。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特别是,我现在遇到了你。”
“你这么说我很开心。”萨拉冷冷地道。如果他是想奉承她,还是省省吧。“迈克尔,天色不早了,我还得看几份资料,为明天出庭做准备。咱们回去行吗?”
开车回去的路上,他又恢复了心情。他再次向她道歉,为缓和气氛还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说他小时候独自一人划船到一个小岛上,去爬悬崖。“那个岛上到处都是塘鹅,我下船后,发现它们在我的橡皮艇上啄了好多洞。我离海岸有一公里远,没人知道我在哪儿。我想象着自己靠吃塘鹅蛋、喝雨水生活,留着长长的胡子和花白的头发,就像鲁滨逊·克鲁索3。”
“十岁小男孩留着长长的胡子?”
“是啊,我那时还不懂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我以为和海水有关。毕竟大多数水手都留胡子,就像那个把我接到他渔船里的家伙。”
萨拉笑了。想象着他十岁时,赤足在海边岩石上攀爬,那场景实在动人。也许那就是他着迷于登高的原因,她心想。找回青春。小男孩的确会做愚蠢又危险的事情——她记得自己的儿子西蒙有一次回到家,浑身是血,那是骑自行车飞速冲下坡的后果。那个游戏是要以全速撞上山脚下的拱桥,很显然是为了看看你的车子能在空中飞多远。西蒙打破了纪录,同时也摔断了胳膊。萨拉勃然大怒,同时又惊愕万分。
但他儿子当时只有九岁或十岁,不是迈克尔这样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天晚上回到家,她满心疑惑,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显然是个好人,而且还很喜欢她——他说过,说过一次。可是为什么要在磨坊顶装疯卖傻呢?还有,什么人会拿自杀开玩笑?
1 英语谚语Put his nose to the grindstone,最初是用来表达“疼痛”的意思,引申为坚持不懈地努力。
2 英语谚语rule of thumb,拇指规则,是一种可用于许多情况的简单的,经验性的,探索性的但不是很准确的原则。
3 《鲁滨逊漂流记》(1719年)中的叙述者和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