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奚舟笑笑不说话, 他觉得还不还钱、走不走是其次,主要是宋清杳的态度。她对沈明衿到底是放弃,还是存着爱, 他拿不准,但不管怎么说, 沈明衿的婚期将至,除非他不结婚回头来追她,否则这两人走到这就差不多了。
他特意推掉了几天的工作来陪她。
两人会一起逛街、一起看电视、一起吐槽某个明星或者讨厌的人, 在拆除石膏的最后一天晚上, 陈奚舟还买了啤酒偷偷庆祝,瞒着护士和医生躲到病房里喝了起来。
宋清杳让他拿只笔在自己的石膏上留言, 拆除完以后还能当做个纪念。
陈奚舟想了想,就在上面写:“祝贺宋清杳同志重获新生。”
真矫情的文字啊,她想。
但不得不说,这个词儿, 还挺应景的。
两人你来我往的碰杯,喝完就倒头大睡, 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上,睡得五迷三道的时候还能听到聒噪的说梦话的声音。
至于是谁说的, 两人心里都有数。
第二天, 她拆了石膏,医生让她尝试着动动手, 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会不会疼?拿重物有没有刺痛感?
她按照医生说的一一尝试,动手不疼、提重物不疼、干什么都很顺畅。
很新奇的体验。
陈奚舟看着她那嘚瑟的样子, 笑着问她这手术做得怎么样?
“勉勉强强。”她笑着回应。
如此讨打的回答,自然免不了被调侃。
毕竟某人之前可是打死都不愿意做手术的, 喊她来医院,跟要命似的。
“行了,别嘚瑟了,我给你安排了出院一条龙服务,保准你满意,走吧!”他大大方方的搂着她的肩膀,“今晚喝不死你,我就不姓陈!”
喝酒没意思。
吃饭倒不错,陈奚舟这胃比一般人会享受,哪儿有好吃的,他第一个知道。
两人说着说着,陈奚舟就去给她办出院手续,她则留下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收拾到一半,手机就响了。
按下接听键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和嘈杂的人声,“喂,宋小姐,快来江华路!”
后面那句话说得很急促,急促到她只听清了两个字,车祸。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泛疼。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事。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往外跑。
华江路距离市立医院并不远,一条街的距离,跑过天桥就看见华江路西侧的聚集了一堆人,不知道是围着什么东西在议论,就连蹬三轮的老大爷都停下来拍照,一条血痕顺着公交车站的方向一路拖延到不远处的绿化带。脚步开始变得有些踉跄了,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因为知道躺在那里的人是谁。
小小的身子可以顺利的往人缝里钻,钻到最里面的时候,就看见母亲穿着一条蓝色的毛衣和裤子,外面披了一件风衣,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手呈现出一种畸形的姿态,像是被扭断了,抑制不住的往手腕里面折叠。
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脚不利索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嘴里想喊一句‘妈’却怎么都喊不出口,直到丧失意识的母亲用另外一只还算完整的手指勾了勾她的手,她才猛地缓过神来,爬着爬到了母亲身边抱住她。
那会儿,她喊不出来一个‘妈’字,就是一个劲的‘啊、啊、啊’的乱叫,明明脑海里想着的是,快点打急救电话,快点把我妈送到医院,可是她喊不出来,只能抱着母亲乱叫。
想求助于周围的人,可是仰头望去,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在眼前晃了晃去,找不到一个支点,一个能让她求救的支点。
“杳……”母亲虚弱的喊她,带血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在白皙细嫩的脸颊上留下三条血痕。
另外一只手艰难的从口袋里抓出一封信塞到她手里,“拿……好……”
她颤抖的接过了母亲手里的信,总算有了那么一丝理智,艰难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求救电话。
明明就三个数字,却怎么都按不下去。
她崩溃大哭,“我按不了数字,我按不了……啊……妈,我怎么救你啊。”
这里距离市立医院很近,路人也早就打了电话了,急救车赶到的时候,黄怡已经彻底昏迷过去,被两个医护人员抬上担架扛上急救车,而宋清杳怔怔的看着,做不了任何反应,直到护士问她是不是病人的家属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自言自语,说什么没人能听得清。
护士见她状态很不对劲,赶紧拉着她上车。
从这里到市立医院就五分钟,全程绿灯,一路通行。
抵达医院后,宋清杳跟着护士和医生一起推着推床进入三楼的手术室,她一直握着母亲的手,企图跟她说几句话,但是她紧闭着双眼,额头上有血迹,伸手擦了擦,温热的血液还没凝固,就留在她的手指上。
直至进入手术室后,医护人员让她站在门外等候。
走廊很静、还带着难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一束光从头顶打下来,一眼望去,狭长的过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
脑子开始不自觉的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想今天是几号啊?距离上次去看母亲又是几号?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一片混乱。
她踉跄的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就靠着手术室大门,低头看着母亲递给她的那封信。
信封被抓得皱皱巴巴,上面有着血迹的抓痕还有几滴血。
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
母亲的字迹很好看,据说年轻的时候做过老师,后来跟随外公外婆来京市遇见了父亲,所以字迹很娟秀,很好看。
——杳儿。
[我怕我清醒的时间不够,来不及跟你说,所以就写好了。
你那天来医院问我是不是知道你爸跳楼的内幕,是不是要跟薇薇去澳洲。
我特别想回答你,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说,我现在回答你,是的,我知道你爸为什么破产,破产后我也跟薇薇商量过,一起去澳洲找你爸的情妇要钱。
说实话,我对你没有感到过任何抱歉,这是我觉得最抱歉的一点。
你从小就乖、就听话,从来不跟别人起争执,很受长辈的喜欢,薇薇不一样,她性格偏执,又不爱说话。我觉得好奇怪啊,明明我想的是,都是我的女儿,我要好好地疼爱你们两个,但不知不觉间,我对薇薇的疼爱多了几分。
可能是她打碎了家里的东西时,你会站出来帮她,说是你打的。
可能是她不小心把别的小朋友推到泳池区,害怕被长辈骂,你也说是你推的。
可能是她把你姥爷的轮椅推倒,你也会帮她说是你推的。
是不是很诧异我为什么知道你在撒谎?
因为你这个人有两件事天生不会做,第一件,撒谎。第二件,学不会喊疼。
你姥爷因为那次事故死了。
我打了你那么多下,打到你昏厥,你死都不肯改口说是薇薇推的,你但凡求个委屈、哭着说喊疼,我都不至于这样。
你姥爷死后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心里知道不是你做的,但我还是把恨意转移到你身上了。
有的时候我也觉得很荒唐,但事实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像鬼上身了一样……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像是在找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你连疼都不愿意喊,好像我对你做再过分的事,你都可以消化。
你就是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生该受委屈。
你爸破产死后,我是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想把你一个人留下来担债务。
那阵子我的心理压力很大,脑海里就像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在说带你走,一个在说把你抛下。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薇薇跑了,你带着我回国,并且担起了那些不该属于你的债务。
所以我清醒的第一时间就去找沈明衿借钱,他很爽快,甚至问我需不需要别的帮助,我问他能不能娶你的时候,他说你不爱他,他不想娶一个不爱他的人。
我觉得。
他还爱你。
因为他说:“只要她开口,我有求必应,前提是,她主动来开这个口。”
我当时真想撮合你跟他,这样一来,你也不用负担我。
可我脑子里又有人开始跟我说话了,我知道,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有一次清醒过来看见我们的房子变成别人的。
有一次清醒过来看见你在写信。
有一次清醒过来是在敬老院,你因为我跟他们吵架。
我当时真想跟你说,别吵了。
为了我,真没必要。
那个晚上,你睡着以后,我把你写的那封遗书看了一遍,你什么都没有留下,就留了四个字。
我不由得开始反思这辈子,我的教育有多失败,怎么就把这么听话的女儿养成了现在这样。
是我的错,我想。
或者说,是我们的错。
但现在纠结过错已经没太多的意义了。
写这封信没有别的目的,就是突然想起来,我跟你爸好像几乎没有怎么给你过生日。
明明你跟宋薇的生日一样,每次我们叫人做蛋糕都是以宋薇为主,你从来没生气过,所以我们渐渐的都忘记你需要过生日。
那这一次,妈妈就先祝你生日快乐吧。]
宋清杳看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不由得想起沈明衿跟她说过的那些话,莫名其妙的,她笑出声来了,带着苦涩和绝望的笑,抱着双腿发笑,笑了一会就开始哭。
然后抓着那封信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反反复复将母亲写的信看了好几遍,才发现母亲所说的礼物被夹在信封里,是一张她三岁的照片。
没有宋薇,是她一个人、单独的、站在泳池旁边、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绑着两根漂亮的小辫子的照片。
她记起来了。
那是母亲帮她照的,唯一一张属于她的单人照。
医院的走廊很长,也很安静,而此时得知消息的陈奚舟急匆匆的赶了上来,就看见宋清杳一个人坐在手术室旁边坐着,又哭又笑。
他走到她跟前,慢慢蹲下,伸手擦拭她的眼泪,“宋清杳,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我妈……”宋清杳双目泛红的看着她,“今天穿的衣服,是我送的,风衣加蓝色毛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年我送给她的,她今天走的是华江路西侧,那条路直通西村,她是去找我的路上出车祸的,她是为了找我……”
她抓着陈奚舟的衣服,“她是想跟我说话,可能……可能路上发病了,也有可能出了什么事,怪我,都怪我,我要是不送走她就好了,我要是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就好了。”
陈奚舟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关你的事,你冷静点,阿姨在里面抢救,说不定有救的,你别哭。”
听到‘有救’两个字,她突然停止了哭声,用手擦拭眼泪,推开了陈奚舟后反跪在地上,把头靠着墙壁,双手合十的祈祷。
侧边的窗户里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只剩下阴郁的乌云,狂风肆虐,卷起周围的的树叶和砂石,俨然是风云欲来的前兆。
她跪了十几分钟,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医生拿着文件出来喊道:“病人家属!?病人家属在吗!?”
“在!在!”宋清杳踉跄的爬了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我妈怎么样?”
“还在抢救,但是失血过多,我们需要家属积极理解配合我们的抢救工作,麻烦你再病危通知书上签个字。”
医生把笔递给她,她颤抖的接过来,在落款处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双腿发软,抓着医生的手就要下跪,“求求你们救救我妈,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陈奚舟连忙扶着她,医生脸色凝重的说:“我们会尽力的。”
说完,手术室的门就再一次关上了。
宋清杳整个人瘫软在陈奚舟怀里,失声痛哭着。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为什么无能到这个地步,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陈奚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只能抱着她。
渐渐的,窗外乌云密布,硕大的雨珠打落在床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声。
两人就这么坐在地上。
周围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宋清杳站起身来,就听到医生跟她说‘对不起,尽力了’。
她没有立马哭出声来,只是呆愣愣站在那里。
陈奚舟一直扶着她,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在听到黄怡去世的消息时,她非常、非常平静,好像在刚才那一个多小时里已经构建好了母亲去世的这个信息,以至于现在冷静得像个旁观者。
医生让她签字,她就乖乖签字。
问她有没有带衣服来给死者换,需要在现场换,还是去停时间里换,她说没有带衣服。
医生给她开了火化证跟死亡证明,让她按照日期去领取死者的骨灰。
她接过几张单薄的纸张,入眼的第一行就是[死者黄怡]。
“好。”她点头,“我知道了。”
紧跟着遗体被盖上白布推了出来,推往停尸间。
宋清杳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去,但她没有,甚至得知母亲去世后,也没有哭。
就是很麻木的站在那里,左手握着母亲写给她的信,右手握着火化证跟死亡证明。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然后扭头看着陈奚舟,“下雨了,我家里晒的衣服还没收,我要回去收衣服。”
“你没事吧。”陈奚舟皱眉看着她,“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我陪着你。”
“我没事啊。”她说,“我妈伤得太重了……伤得太重了……我刚才就觉得肯定救不活。”
“宋清杳……”
“你送我回去吗?不送的话,我自己打车回去。”
“送!”
尽管知道宋清杳的情绪很诡异,但陈奚舟还是听她的话送她回家。
院子里晒的衣服都被淋湿了,她抱着那团湿透的衣服坐在床上发呆。
大雨倾盆,天黑得跟晚上一样。
她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该吃饭了,吃完饭该睡觉。
此后几天,她一直浑浑噩噩,一直分不清白天跟黑夜的区别,睡了醒、醒了睡。
直到医院通知她今天母亲火化,她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和浅色牛仔裤,到火化场的时候,好多人都在等,大家哭的哭、叫的叫,要么是一大帮人来,要么是整个家族的人都来,只有她不哭不闹,一个人站在那里。
工作人员让她挑个骨灰坛子,她看了一圈,最后选了个白色花纹底的陶瓷盒子,也就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骨灰坛子和墓地都不便宜,好点儿的位置都得几十万。即便是这样,她也给母亲选了个非常好的位置,对着东边,旁边有荫林。
办完手续回了家,在门口收到了一份邮件。
拿起来一看,是沈家寄出来的。
将信封拆开,里面就是一张跟陈奚舟一模一样的邀请函,邀请她于12月28日晚7点前往金湾王府参加沈明衿与阚静仪的婚礼。
她打开手机,赫然发现今天已经是11月3号了。
距离沈明衿婚礼,也就一个多月。
她把那张邀请函撕碎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当做没有看见。
从那天起,她开始玩命的赚钱。
因为手上的神经被修复,她承接的第一笔单子就是给华美文艺旗下的千金小姐白小姐设计了‘金葎’系列首饰,介绍人是陈奚舟的一个朋友,压价压得比较狠,到手也就几万块,但‘金葎’系列迅速在圈子里走红,独特的设计加上少有的祖母绿猫眼作为点睛,让白小姐在高奢会场上大出风头。
这个圈子就这样,一朝能登天,一朝能落地,谁也说不准明天谁是河东、谁是河西。
她的设计费开始大跳水,从开始的几千、几万到后来几十万、上百万的增长。
设计讲究灵感,灵感枯竭的时候她会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醉倒在小小的房子里,捧着一张小小的银行卡,觉得人生不过如此。
镜花水月一场。
她举着酒杯,躺在地上,对着灯泡说道:“没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杯酒喝完下肚,借着酒劲又会爬起来画设计图。
那段时间里,她参加的酒局、认识的人也很多,经常跟老板、富商一起吃饭,他们看见她长得漂亮,总喜欢吃点豆腐,她会笑笑着说:“小心我男朋友看见跟你生气哦。”
她口中的‘男朋友’是陈奚舟,要是有空,他会来接她。
就是有的时候不太凑巧,会碰见沈明衿。
当然,她也会当做没看见那样,踩着高跟鞋坐上陈奚舟的车子,扬长而去。
连陈奚舟都夸她,夸她适应力好,短短时间就忘记丧母之痛,努力赚钱生活了。
但,是真好的吗?
有的时候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抱着‘有福’,她觉得一点儿也不好,没人陪着她、也没人爱着她。
孤独像是被放大,放大到她有些无法承受的地步。
即便如此,除了硬着头皮享受,做不了任何事。
一亿零九百万,对于沈明衿来说就是抬抬手的事。
对她来说,是每天工作、设计、跑客户,只睡两三个小时,是像一台永动机一样,永远没停歇的时候。
终于,在年底即将到来,在这一年即将画满句号时,最后一笔设计费打进了她的账户里。
一共是九位数。
来来回回数了七八遍,确认没有错后,推掉了所有的客户应酬和约好设计图稿,拿着银行卡去了银行,将卡里所有的余额转入了沈明衿的账户里,一共一亿零九百万。
手续办完后,卡里就剩一百块。
不知不觉,天开始下雪了,起初是小雪,最后是大雪。
一片片的雪花飘落下来,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雾茫茫、雪皑皑的氛围里,风雪大得连行人都很少见。
天很冷,大约零下二十几度,她穿着一件极厚的大衣,裹着粉色的围巾,埋头往家赶。
期间,陈奚舟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说:“不用了,今晚,我想自己吃。”
挂断电话,伸手一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
一种没由来的幸福感涌上心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
还完了所有的债务。
也安排好了母亲的‘去处’。
她想要的事,都已经完成了。
从今天开始,她跟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半分关系。
从今天开始,她才是真正的‘重获新生’。
裹紧围巾融入人群中,大步流星的往家里赶。
而那一天,是12月27号。
距离沈明衿婚礼的举办只剩33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