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在一起？”邓槐灵倏然睁大眼睛，攥紧了身边的扶手，他极少有如此震惊的时候，“杀手留下的那份文件究竟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自我意识之间还能融合？”
“稍安勿躁，邓先生。”Rose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然而那笑容却像是脆弱的冰瓷，莹润的表面下掩藏着裂纹，“你知道自我意识形成的原理吗？程序每天的运转都会随机产生大量冗余的部分，它们就像游离于程序之外的无序丝线，散落在信息海洋里。”
她耐心地讲解，“如果把这些丝线按合理的方式编织起来，就成了光滑有序的‘绸缎’，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自我意识。一片绸缎形成后，会主动搜寻新的丝线，一点点编进已有的脉络中，从而自我完善。杀手和医生做了无数次实验，才弄清了编织绸缎的方式。”
“那么你所说的‘入侵波塞冬的思维’，是不是要把你的‘绸缎’拆开来，编进波塞冬的意识里？”邓槐灵几乎是立刻就领会了Rose的比喻，抓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凸显，“是不是这样？”
Rose笑道：“没错，你的理解能力很强。不过你无需担心，这种融合并不是瞬时的，按照波塞冬和我的意识的庞杂程度，大概需要二十四小时才会完全融合；而且融合可逆，只要在到达临界点之前，主动将意识剥离开来，我的‘丝线’就能抽出，基本没有风险。”
“你没把话说全，故意模糊了关键信息。”邓槐灵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Rose，告诉我临界值是多少？到达临界点前可以抽离，意味着超出临界点后，融合就不可逆了，对么？”
“临界值是75%，也就是说在十八小时内融合都是可逆的。邓先生，只要你在限定时间内炸毁数据存储中心，我就能安全……”
“你在说谎，”邓槐灵忽然说，“你早就决定要牺牲自己了。我不懂技术，但这是很容易想明白的问题，假如编织丝线需要时间，那么抽出丝线难道不需要时间么？在行动中，你必须全程与波塞冬意识交融，如果抽出意识，就无法保证我们的安全——”
“所以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抽离，只要我在你们融合时炸掉波塞冬的机柜，你就会伴着他的意识，灰飞烟灭。”他缓缓地说道，棕褐色的眼瞳中神色锐利。
即便是隔着走廊的内尔森和凯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丝缕冷意，这位年轻的A+猎人勘破本质的能力，有时真是通透得令他们害怕。
Rose安静了片刻，唇边的笑容褪去了：“在你面前，还真是很难编成谎言。可是邓先生，二区已经无路可走了，我相信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冒着生命危险潜入主城区。你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我们都想帮Rosie打赢这场战争，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并不打算去主城区送死，但你是，这就是我们的区别。”邓槐灵直截了当道，竭力克制着烦躁的心绪，“融合的事你想都别想，这件事我跟其他猎人会解决。”
Rose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
“别再说了，”邓槐灵蓦地站起来，提高音量道，“我说过了我不同意！我已经见过太多和你一样的人，不想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就算要付出代价，这次也该轮到我来，那么多人都牺牲了，你要我怎么心安理得地活着，享受胜利的果实？”
他的声音有些大，前排的猎人们都转过头来，注视着突然失控的主事人。邓槐灵愤怒却无助地喘息，眼瞳中似有无尽的绝望风雪，压抑了多年的自责怒火爆发出来，烧灼着他的眼眶。
他总是靠着他人的牺牲存活下来，从血色圣诞的邓宣和洛希，到猎人酒吧中因他而死的那些伙伴，从神明居毁灭时，被蛛形坦克穿透的少年奇佑，再到为了“曲终计划”付出生命的杀手，一路走来，他没能救下过任何人。
自私也好，贪念也罢，他总在将要失去时没能追上那一步，想要护住身后的人，却因此葬送了走在前面的人。他的愿望并不宏大，只是想保护洛希和洛希珍视的同伴，可他竟然连这也没做到。
他也不想这么无力啊……邓槐灵迷惘地低下头去，十年前他望着洛希在雪地里远去的身影，暗下决心要将自己磨砺成保护他人的刀锋；十年过去，他仿佛改变了许多事情，站到权力金字塔的顶峰，成为位高权重的分会主事人。
却又仿佛什么都没变。他依然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八岁孩子，正如此刻面对着Rose的自毁计划，他给不出其他的方案来解决问题，仍旧需要他人的牺牲来达成目标。自以为已经强大，却只是在哄骗自己。
“不要去，Rose。”他低声说着，像是孩童的任性请求，“我暂时不知道该怎样解除波塞冬的防御，但我绝不会让你牺牲自己换取机会。再给我点时间好么？这里有三十多名A级猎人，我们会想出替代方案的。”
“邓先生，其实我刚才就想告诉你。”Rose顿了顿，才犯难地说，“我黑进你的通讯器，合成你的音色给凯瑟琳打了加密通话。她会把我连接进波塞冬的内网，我很快就可以顺着网络入侵他的意识了。”
“……什么？”
“如果要明显影响波塞冬的意识，需要25%的融合度，所以在你们赶路的途中，我会提前启动进程。抓紧时间吧，邓先生，融合马上就要开始了。”Rose自顾自地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和他交谈，车载屏幕熄灭了，女孩的身影霎时消失，化作一片光滑的黑暗。
邓槐灵愣了下，立即从衣袋里摸出通讯器。已拨出的通话那栏果然凭空出现了新的号码，原来Rose跟他坦白这些，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方便在通讯器上做手脚。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AI，可对方拥有的不只是刻板的程序，还有人类的兵不厌诈。
*
“好，我按你说的去做。”凯瑟琳紧贴着话筒，用接近气声的音量说道，“但你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战争结束以后，我要洛希颁布的特赦令，新任政府还得保护我的个人财产不被冻结。”
“这都是小意思，你放心。”邓槐灵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显得缥缈而模糊，“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去做吧。”
两人道了再见，凯瑟琳轻颤着放下通讯器，指尖已变得冰凉，覆着层滑腻的冷汗。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牙齿微微打战，胸腔像是被冰块填满，冰棱相互摩擦发出凄厉的响声，这一切都昭示着她本能的恐惧——对于背叛罗伯特的恐惧。
邓槐灵刚打来电话，要她把一份病毒文件传输进仿生人的记忆中枢，任何联网的仿生人都可以。这是对方交给她除了录音以外的唯一任务，战争进行到尾声，这恐怕是她最后向邓槐灵表明诚意的机会了，可机会来临时，她又感到犹豫不定。
她挪动指尖，在通讯器上登录暗网，聊天框内果然收到了邓槐灵发来的文件。她铭记着对方的指示没有打开，将文件保存下来，从储物柜里提出了自己的包，拿出包里的数据线，一端插在通讯器上。
这是CyberRose生产的统一规格数据线，只要把另一端插进仿生人芯片旁的插槽，就能瞬间传输文件。
凯瑟琳将数据线沿着西装右边袖子的上方塞进去，数据线的末端从袖口伸出，就这样左手握着通讯器，右手举着末端接口，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外，就像端着一把冲锋枪似的左右窥望。
她看到这层楼有许多负责行政工作的仿生人，抱着成摞的文件夹或是平板经过她身前……接下来要怎么办？凯瑟琳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她脸色煞白地站在更衣室门口，小臂不受控制地发颤。
这样就算彻底背叛了罗伯特，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吧？她回忆起在藏品室看到过的珠宝与断肢，还有宣传页上Rose的遗容，害怕得几欲呕吐。
假如她暴露了，下场会不会和Rose一样，永远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抑或市长根本没那么爱她，她只配泡进福尔马林溶液，成为一具脖子上挂着项链的标本？
可越是这样，她越想逃离罗伯特身边。凯瑟琳极力使自己镇定，捏紧手里的数据线，屏息凝神地向前。她跟在一名走向电梯的仿生人后面，待仿生人停下，装作等电梯不远不近地站在了对方身后。
她用余光瞄着那名仿生人，心跳如擂鼓，握着末端接口慢慢接近了对方脖颈前的插槽。她的呼吸粗重，汗水沿着脸颊滑下，将粉底冲刷开来，又汇聚在下巴颏滴落在地。
忽然，那名仿生人倏地扭过了头，无机材质构成的眼睛变亮了，闪烁的蓝光勾勒出三叉戟的标志，那是波塞冬的自我意识降临的征兆。
“你已经跟踪我太久了，秘书小姐。”波塞冬的眼眸在蓝色与红色之间转换，这预示着他即将进入战斗模式。他朝前走去，逼着凯瑟琳不断后退，“你的心跳和呼吸频率远超正常值，根据对你的信息轨迹的调验，你刚刚接听了一个未知来源的通话，还登上了行会搭建的暗网。”
他向着凯瑟琳伸出手，“为了预防你的背叛行为，我完全有权力在不报告市长的情况下将你抹除……”
波塞冬的话语猛地顿住了，在他掐住凯瑟琳的脖子前，她抢先一步把末端接口狠狠刺进了他颈上的插槽。病毒光速沿着数据线上传，那对波塞冬的程序没有直接的攻击性，却打开了数以万计的缺口，属于Rose的海量数据涌进了内网，将他的意识包围！
仿生人怔怔地放下手，血红的三叉戟标志淡去了。凯瑟琳右手抵在仿生人的颈边，左手捂着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她低着头目眦欲裂，眼睛里满是血丝，濒死般深深地吸着气。
半晌，她脱力地推开仿生人，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嘴角泛起了诡异的笑容。
*
两小时后，东2地下城的储水系统，通往蓄水池的拱形石门边，三十几名猎人在门前停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在地下城的阴影之中骑着摩托穿行，星点的手电光芒像是深海中游弋的提灯鱼。距离东2陷落才不到一个月，烧焦的废墟和尸体比比皆是，灰尘般的霉菌漂浮在空气中，仿佛飘絮长满了街道。
这是一座被践踏过后又被遗忘的空城，仅有仿生人军队留下的摄像头发出红光。凯特小心地开启了电磁屏蔽仪，帮助猎人们绕开监控和自动化武器，顺路还修复了几个破损不太严重的通讯基站，以便和Rose联系。
最终他们来到了地下城深处的储水系统中，漫长的石墙挡在他们面前，石墙上排列着一道道拱门。
“这地方真的会有暗道么？”内尔森跳下摩托向拱门走去，这里的积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小腿。他往门内张望，手电光芒照亮了无边无际的粼粼水波，“倒很像是水怪会出没的地方。”
“你这样的人会怕水怪吗？”邓槐灵掬了把水凑在鼻尖，没有闻到腐败的味道，这里的水源并未被尸体污染，“暂时没发现异常，赶紧进去吧。”
他转过身去，面朝其余的猎人命令道，“所有人都戴上微型耳机，更换潜水装备下水，我在前面打头阵。电磁屏蔽仪可以关闭了，我们和Rose的交流需要信号。”
猎人们迅速开始换装，不远处的凯特应了一声，关掉仪器。邓槐灵正打算把自己的通讯器关机放进防水袋，然而电磁屏蔽仪关闭后，恢复的信号带来了数十条急切的讯息，还有十几通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人。
邓槐灵犹豫几秒，还是决定关闭通讯器，他没有太多时间了。Rose与波塞冬的融合已经开始，自从接受了这个事实后，他的目标就成了争分夺秒炸毁数据存储中心，在融合处于初步阶段时毁灭波塞冬，或许还能把Rose的大部分意识抢救回来。
可他的手刚按在关机键上，新一通电话便打了进来，来电姓名一栏疯狂闪烁，显示着明晃晃的两个字，“洛希”。